為什么留在他們身邊

一對奇怪的組合

作為美國ESPN（娛樂與體育節(jié)目電視網(wǎng)）的一名專題片制作人，我總是在努力發(fā)掘運動員們不為人知的點點滴滴。10年間，我走遍美國，記錄了無數(shù)體育運動背后的感人故事。我采訪過著名運動員如德里克·基特、邁克爾·喬丹，也采訪過殘疾的業(yè)余選手和病入膏肓的少年棒球聯(lián)盟運動員，我分享過他們不為人知的痛苦，也幸運地見證了他們的榮耀時光。

4年前，達坦仁（Dartanyon）和勒羅伊·薩頓（Leroy Sutton）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林肯西部高中，摔跤墊上發(fā)生的一幕令我心潮起伏，久久駐足。

達坦仁是林肯高中最出色和最強壯的運動天才，他身高5英尺7英寸，渾身肌肉隆起，曾贏得多個體重級別的摔跤冠軍。但他也是一個無家可歸者，中午只能靠自助餐廳里的干酪棒和爛蘋果填飽肚子。8歲那年，他的媽媽死于動脈瘤，他便隨親戚遷居到克里夫蘭東部的一棟破房子里。至于房子具體在什么地方，達坦仁說不上來——因為他還是個盲人。達坦仁患有先天性的利伯氏病，導(dǎo)致他的視力嚴重受損，就連一個坐在幾英尺開外的人，他也無法看清對方的臉。

坐在達坦仁后背上的，是他的室友勒羅伊·薩頓。勒羅伊之所以由達坦仁背著到處活動是因為他沒有雙腿，學(xué)校里也沒有電梯。11歲時，勒羅伊被一列火車撞倒，盡管醫(yī)護人員保住了他的命，卻沒能保全他的身體。他的左腿自膝蓋以下被截肢，右腿自臀部以下被截肢。事發(fā)之后，他的母親在負罪感的驅(qū)使下染上了毒癮，最終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留下勒羅伊一人照顧年幼的妹妹。而他的父親，在勒羅伊長大的這些年月里，一直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對于生活中的種種艱難與不幸，勒羅伊一直不解，但他已經(jīng)學(xué)會用一笑而過來掩飾內(nèi)心的痛苦。

一個沒有腿的人，由一個看不見的人背著。起初我留在他們身邊，只是因為這對奇怪的組合沒法不引起我的注意。

除了在訓(xùn)練時二人是合作伙伴，達坦仁和勒羅伊還一起上課。在課堂上，他們總坐在一起。達坦仁會幫勒羅伊削尖鉛筆，勒羅伊則會幫助達坦仁看清小號字體。每當我為他們的這種溫情互動而感動時，他們也會來一段調(diào)皮的互動。

“你倆都完成家庭作業(yè)了嗎？”老師問道。

勒羅伊回答：“達坦仁想盡力完成來著，可是他看不清作業(yè)?！?/p>

“所以勒羅伊做了一遍”，達坦仁說，“然后讀給我聽了一遍?！?/p>

說完，他們匆匆跑開，一連串的笑聲在安靜的走廊里回蕩。達坦仁把一只手放在勒羅伊的輪椅上，一方面為自己導(dǎo)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他，像個大哥哥一樣。

在這所充斥著問題學(xué)生和干勁不足的老師的中學(xué)里，他們的快樂尤為顯眼。每天早晨，大量的非裔和拉丁裔學(xué)生涌入學(xué)校，很多人甚至被攔住搜身。這些人中既有小偷，也有懷孕的少女，在這個畢業(yè)率不到40%的學(xué)校里，開除和拘留屢見不鮮，但達坦仁和勒羅伊卻“出淤泥而不染”。達坦仁還在他的書頁里寫上“必成大器”的字樣，好像對自己的生理缺陷和周遭的惡劣環(huán)境并不在意。

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2009年，當我決定把他們的故事拍攝成紀錄片《勇往直前》（Carry On）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和以往不同的是，這部紀錄片并非講述某位運動員的個人成就，而是記錄一段友誼。為了通過攝影機細致入微地展現(xiàn)這段友誼，我需要讓自己成為紀錄片中的一部分。以往那種喊“數(shù)到三一起樂”或“下面我們將講述一個溫情故事”的手法都有些做作。這個故事要求我投入到“樂子”當中，和兩位主角自然地互動。

起初我覺得這有些難度，因為我是在克里夫蘭的另一群體——白人群體里長大的。雖然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離林肯西部高中只有8英里遠，但為了遠離“那所學(xué)?！焙汀澳切┤恕?，我的父母仍想方設(shè)法賺錢供我讀私立學(xué)校，但我心里總會默默地產(chǎn)生疑問：“那邊”的“那些人”到底有多壞？直到真正來到這里以后，我才意識到自己連一周都熬不過。

好在達坦仁和勒羅伊的友好消除了我的恐懼。在拍攝的5個月里，我和他們一起上課、訓(xùn)練。他們教我說一些“行話”，和我開玩笑，還向我暢談了他們的奮斗史。也許是太久沒人關(guān)心過他們，達坦仁講的時候熱情洋溢。而勒羅伊此前被親人拋棄過多次，心中有所顧慮，不愿開口，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與別人分享他的過去也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方式。很快，我得到了他們的信任。

除了我，沒人愿意走進他們的生活，贏得他們的信任，所以我選擇繼續(xù)留在他們身邊。

摔跤賽季結(jié)束后，達坦仁和勒羅伊又在力量舉上展開了競爭。勒羅伊是俄亥俄州臥推紀錄的保持者，達坦仁則是蹲舉項目的紀錄保持者。2009年4月，達坦仁在力量舉錦標賽上贏得冠軍，還沒來得及慶祝，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看臺座位上的隨身物品全被偷走了。一同被偷走的還有他歡慶勝利的心情，和以前一樣，還沒來得及品嘗勝利的幸福，他們就被剝奪了幸福的權(quán)利。

那個星期，我開車帶著達坦仁把丟失的東西補齊：身份證、公交月票、手機……在辦理身份證時需要出示出生證明，可這張證明早在父親上一次被驅(qū)逐出住所時就被沒收了。這些經(jīng)歷即便對視力正常的人來說也是無法承受的，更何況是看不見的達坦仁。我跨越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界限，自掏腰包幫他補辦了這些東西。達坦仁后來告訴我，我的舉動讓他一度認為，我是上帝派到他身邊的。

不久后，攝制組去阿克倫拍攝勒羅伊兒時的街坊，考慮到當?shù)氐闹伟矄栴}，一名警察協(xié)助我們完成拍攝?！皻g迎來到萊爾德街”，這名警官趾高氣揚地說，“我們管它叫‘萊爾德國’，因為出生在這里的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他們只會嗅著毒品的味道，從一棟房子搬到另一棟房子，上上下下折騰?！边@里的房屋殘破不已，街道上到處都是到了上學(xué)年紀的孩子。“你們能活著走出來，真是太幸運了！”警官說道。

我留下，是因為我的心情沉重?zé)o比，兩腿邁不出抽身離去的步伐。為什么達坦仁和勒羅伊的人生總是籠罩在烏云之中，我祈求上蒼不要對他們?nèi)绱丝量獭?/p>

幫助他們走出困境

那年夏天，我迫不及待地完成了《勇往直前》的制作，祈禱著能有一個觀眾愿意對兩個孩子施以援手。出乎意料的是，片子在8月份播出之后，有數(shù)百人回信了。從非洲到英格蘭，從愛達荷州到伊普斯維奇，觀眾發(fā)來的電子郵件塞滿了我的郵箱。我感動得哭了起來。他們不僅寄來了錢，還分享了他們的觀后感。達坦仁和勒羅伊不再是“透明人”，他們的經(jīng)歷喚起了無數(shù)人的關(guān)愛之心。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回復(fù)了近1000封電子郵件，管理寄來的善款，幫助達坦仁和勒羅伊修改演講稿，填寫?yīng)剬W(xué)金申請表，協(xié)調(diào)參觀大學(xué)的諸多事項，最重要的是要確保他們不會餓著肚子。每次當我與他們分享新進展時，達坦仁總會一個勁兒地說“謝謝你”，還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勒羅伊始終面無表情。我對他說：“勒羅伊，如果你不喜歡這樣，你應(yīng)該講出來。我可不想把我的期望強加在你身上?！?/p>

“當然沒有，一切都挺好的?！彼f。

“可是通常來說，當人們說‘一切都好’時，會露出笑容”，我說，“每次我打電話告訴你好消息時，你總是很淡定，我甚至都不確定你是否在聽電話?！?/p>

“之前從沒有人打電話告訴過我好消息”，他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p>

勒羅伊告訴我，圣誕節(jié)是他最不喜歡的節(jié)日，因為媽媽會把火箭筒泡泡糖和玩具包好藏起來，不讓他發(fā)現(xiàn)。所以他從不知道什么是快樂，自然也就不會用語言對快樂作出回應(yīng)?！暗倚睦锸歉吲d的?！彼a充說，“我的夢想可以實現(xiàn)了?！?/p>

我留在他們身邊是因為我自那時起就發(fā)誓，要向勒羅伊的人生里填充1000件美好的東西，直到他綻出笑容。

見證他們的成功

2009年11月，多虧了ESPN慷慨大方的觀眾，勒羅伊來到亞利桑那州，在柯林斯學(xué)院學(xué)習(xí)視頻游戲設(shè)計。我本來還擔(dān)心他不能獨自完成學(xué)業(yè)，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消除了人們對他的懷疑。他不僅是他家里中第一個讀完高中的人，2013年8月，他還成為了家里第一個獲得大學(xué)文憑的人，他成功擺脫了噩夢般的過去。

2010年3月，達坦仁收到了美國奧組委的工作邀請。教練們肯定了他的運動天賦，并邀請他住進科羅拉多州多泉市的奧林匹克訓(xùn)練中心，練習(xí)殘奧會的柔道項目。一時間，他像是中了樂透彩票一樣，住所、運動項目、導(dǎo)師、學(xué)校和醫(yī)療保障都有了。當我去科羅拉多看他時，他還自豪地給我展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張床。

“一流的柔道運動員都是從很小的年紀開始訓(xùn)練的，達坦仁起步比較晚，不知道在2016年殘奧會開始前，他是否能趕上訓(xùn)練進度。”教練有些擔(dān)心地說，“他需要努力訓(xùn)練并且建立起奪冠的信心?！?012年，達坦仁在倫敦殘奧會上奪得銅牌，我和勒羅伊在現(xiàn)場見證了這一光榮時刻，并坐在前排為他慶祝。此時的達坦仁站在了世界之巔。在那個意想不到的夜晚，達坦仁哭著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彼难劢欠褐鴾I光，淚水浸濕了我的肩膀。

他說的沒錯。從貧民窟出來的瞎子和沒腿的孩子是不會有機會念大學(xué)的，更不會贏得獎牌，但他們獲此殊榮當之無愧。這也是我留在他們身邊的原因，因為他們也有權(quán)利得到關(guān)懷和救贖。作為“另一個世界的人”，既然能夠減輕他們心靈上的痛苦，我就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幫助他們。

不離不棄

聽聞這個故事的人對我贊譽頗多。的確，我?guī)退麄兏牡袅瞬涣嫉膶W(xué)習(xí)習(xí)慣、為他們掃清了追夢路上的一切障礙，開闊了他們的視野，還鼓勵他們勇往直前，現(xiàn)在的我們更像是一家人。

2009年，當他去看眼科醫(yī)生時，我要求達坦仁把我的名字寫在同意書上，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隨時查看他的就醫(yī)記錄。后來，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我才知道，在同意書上的與病人關(guān)系一欄，達坦仁寫的是“守護天使”。

我留在他們身邊是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要盡情地為之生活每一天；

我留在他們身邊是因為我們只有進入他人的世界，才能改變世界；

我留在他們身邊是因為我愛他們！

[譯自美國ESPN網(wǎng)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