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
1857年,英國攝影家奧斯卡·古斯塔夫·雷蘭德(OscarGustave Rellander)用疊放拼貼的技法創(chuàng)作了一張著名的照片——《人生的兩條路》(Two Ways of Life)。在16英寸x31英寸的畫面中,充滿寓意地展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北歐傳說:父親帶著兩4"JL子來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一邊是信教勤勉的人生,另一邊是懶惰墮落的生活。據說當時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看到這張照片時,頗為感慨,隨即買下了這張照片。因為這張照片在“曼徹斯特藝術珍品展覽會”上受到普遍贊譽,成功地與繪畫、雕塑比肩而立,展現(xiàn)了攝影的藝術可能性,雷蘭德因此被譽為“藝術攝影之父”。
風風雨雨走過175年,攝影自身實際上就是由“兩條路”蜿蜒編織而成:一條是攝影術的“大眾化”之路,攝影的技術門檻一點點被摧毀,影像的獲取和傳播越來越容易;另一條是攝影的“專業(yè)化”之路,攝影的分工越來越細,內容越來越復雜,進入的門檻越來越高。
攝影的“大眾化”顯而易見。
在攝影術發(fā)明之初,照相機、鏡頭等器材十分笨重,且昂貴不易得。據記載,一套“達蓋爾法”攝影器材(照相機、金屬版磨制用具、顯影箱和化學藥品等)重達50公斤,售價400金法郎,相當于那時一個普通工人8個月的工資。那時候,攝影家往往需要有一定的光學和化學知識,尤其是感光材料一般需要攝影者自己制備,耗時費力,倘若赴野外攝影,那大包小包、挑夫騾馬,幾乎就是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武裝游行”。
攝影術發(fā)明之后的1840年代,法國、英國先后出現(xiàn)了專門生產照相機和鏡頭的廠家;1851年,火棉膠(濕版)攝影法發(fā)明并大行其道,并出現(xiàn)了工業(yè)化生產的蛋白相紙;再到1871年溴化銀干版技術出現(xiàn),1888年喬治·伊斯曼推出的膠卷照相機——“柯達”(The Kodak)和配套的照片沖印服務,以及隨后大行其道的膠卷和小型化照相機,攝影產業(yè)終于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照相機、鏡頭、感光材料、后期印放照片材料等統(tǒng)統(tǒng)可以在市場上買到,將攝影者從自己制備器材中解放出來;復雜繁瑣的后期膠片、照片洗印工作與拍攝過程分離,商業(yè)性的洗印服務使攝影的技術門檻降低到普通人可以接受。
20世紀60年代末,日本照相機廠家掀起的“自動化”浪潮,使攝影不再是一個復雜的技術過程,任何人只要瞄準拍攝對象、按下快門,一張影像清晰、曝光準確的技術上無瑕疵的照片就完成了。從此,攝影的技術門檻幾乎消失了,攝影進入“大眾化”時代。
隨后進入的“數碼時代”,特別是“智能手機+移動互聯(lián)網”的技術革命,更是使攝影成為一場無技術門檻的全民影像狂歡,甚至連攝影過程中原本必不可少的照相機都面臨“下崗”的危險,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具備拍照功能的智能手機取而代之。
至此,科技的鋒利刀刃經將原本令人望而生畏的技術荊棘一一削去,攝影之路似乎已是一片坦途,輕松愜意。特別是在互聯(lián)網“平等、分享”觀念熏陶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往往只看到了科技對攝影“易化”的一面,歡呼著“人人都是攝影師”時代的來臨。這種享受攝影愉悅的輕易,漸漸衍生出對攝影的“輕蔑”,攝影界也很少有人理性地提及攝影殘酷的另一面——“專業(yè)化”之路上的艱辛。歷史和現(xiàn)實告訴我們,在熱鬧歡快的群眾體育對面,還有一座陡峭險峻的競技體育的高峰。
歷經一百多年的發(fā)展,攝影從發(fā)明之初的混沌一片,逐漸分化演進,門類越來越細,專業(yè)化程度越來越高。特別是在攝影被公認為一個藝術媒介之后,它與當代其他媒介的相互滲透、融合、延展,越來越復雜多樣。
在西方,如果要給攝影分類,一般會粗略地分為“實用攝影”和“藝術攝影”兩大類?!皩嵱脭z影”是以實際應用為目的的攝影類型,例如新聞攝影、插圖攝影、商業(yè)攝影、醫(yī)學攝影、天文攝影、檔案攝影、水下攝影等等;“藝術攝影”基本就是以探索攝影表現(xiàn)力和表達方式為目的,作品一般作為藝術品存在。
時至今日,“實用攝影”領域的分工已經前所未有地細化。僅僅以商業(yè)攝影為例,就可以細分為二十多個門類:鐘表攝影、食品攝影、服裝攝影、汽車攝影、化妝品攝影、時裝攝影、電器攝影、家具攝影、室內裝飾攝影……每一個商業(yè)攝影小類都有各自不同的明確的拍攝對象,使用專門化的攝影器材和工具,有專門化的針對性的布光和拍攝技巧。各門類之間,術業(yè)有專攻,隔行如隔山。在一些分工細致發(fā)達的國家,如日本,商業(yè)攝影師一般專攻一兩個小類,極少當“全科大夫”。
縱觀攝影史,攝影的“專業(yè)化”道路一直果斷地奔著兩個目標前行:一是攝影自身的“專業(yè)化”——疆域不斷擴展,內涵不斷深化,學術色彩日漸濃厚;與之相適應的是,專業(yè)分工持續(xù)細化、從業(yè)人員專門化。二是攝影“專業(yè)體系”的確立和相對固化——隨著專業(yè)分工的深化,逐漸形成了不同攝影領域的評價體系,并形成了對應的專門化的攝影組織、攝影機構、攝影活動、學術體系等。各評價體系通?!案魉酒渎殹保懈髯缘脑u判標準和運作規(guī)范,有各自的“圈子”。例如在美國,除去業(yè)余攝影愛好者,三股主要的“專業(yè)”攝影勢力——媒體攝影工作者、商業(yè)攝影師、“學院派”為代表的藝術攝影界,基本是涇渭分明,各玩各的。
近些年,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有趣現(xiàn)象——國內外一批攝影家回首攝影術的童年時期,重新拾起攝影的各種“古典工藝”(Alternative Process)來完成作品。究其實質,就是攝影家在技術門檻幾乎消失殆盡的今天,重新利用手工藝成分給攝影作品增加附加值,重新設置攝影的技術門檻。
今年,美國著名的喬治·伊斯曼影像博物館(GeorgeEastman House),一口氣開出了23個與古典攝影工藝有關的短期班,包括達蓋爾銀版攝影法、火棉膠(濕版)攝影法、藍曬法等。據說報名者踴躍,參加者不少還是正兒八經的職業(yè)攝影師。始終緊跟時代潮流的紐約國際攝影中心(1CP),夏季攝影課程目錄中也赫然出現(xiàn)了火棉膠(濕版)攝影法、針孔攝影、黑白大畫幅攝影和暗房制作等近10門課程。
有人說,藝術家首先應該是一位手藝人,然后才是思想家。我不知道這話對不對,但是在一個影像唾手可得、洶涌泛濫的時代,我會他會誰都會,憑什么要付大把大把的銀子給你?所以,攝影家必須有手藝,這大抵是不錯的。
正因為如此,攝影師也許不得不與攝影的“大眾化”道路反向而行,“逆歷史潮流而動”——依靠攝影“古典工藝”、大畫幅攝影等普通大眾不會的手藝,安身立命。倘若這門手藝能練至爐火純青、世人無不高山仰止,那攝影師就可以從一個“手藝人”升級為一位“工藝美術大師”;如果這位“工藝美術大師”在精湛技藝之外,還獨具美學和哲學的思考,業(yè)界和公眾自然會將“藝術家”的桂冠贈予他。
總而言之,攝影這“兩條路”的發(fā)展,不僅使攝影擁有了各藝術媒介中數量最為龐大的基礎群體,更使攝影自身充滿了活力,四處擴張,與其他媒介形式跨界融合,成為當代最具張力和侵略性的藝術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