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譯官”還是“翻譯”？

陶磊

摘 要：本文認為，一貫被用來證明“譯”的本義為“譯官”的《禮記·王制》和《周禮·秋官》兩篇文獻，由于創(chuàng)作時代存疑，實則不足以成為支持這一論點的有力證據(jù)；而相關(guān)出土文獻的缺失，使得從文字學(xué)角度切入的分析亦無法獲得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筆者根據(jù)詞義引申的一般邏輯推斷，“譯”的本義更有可能是指“翻譯”這一行為，而非“譯官”。

關(guān)鍵詞：譯；本義；譯官；翻譯

一

翻譯史研究者在討論中國早期的翻譯活動時，往往會專門談到“譯”這個詞，而其含義和現(xiàn)在并不相同。比如《禮記·王制》中有這樣的記載：

中國、夷、蠻、戎、狄，……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1}

中央王朝與周邊民族“言語不通，嗜欲不同”，要“達其志，通其欲”自然得仰賴翻譯。但也有人指出：僅僅依據(jù)這段文字，很難判斷“寄”、“象”、“狄鞮”和“譯”究竟是對翻譯工作者的稱呼，還是對他們所從事的翻譯工作的稱呼。{2}為了佐證前一種情況，《周禮·秋官》對“象胥”的描述常常被拿來同時引用：

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傳王之言而諭說焉，以和親之。若以時入賓，則協(xié)其禮，與其辭，言傳之。③

《周禮》明確將“象胥”列為一個官職，{4}主要負責(zé)與外國使臣的溝通工作，即充當(dāng)譯者。所以鄭玄在注文中借用西漢經(jīng)學(xué)家鄭眾的話說：“象胥，譯官也。”{5}這里的“象胥”被認為就是《禮記·王制》所說的“象”，所以“寄”、“狄鞮”和“譯”應(yīng)該也都是譯官的稱謂⑥。漢代，“譯”取代“象”成為譯官的統(tǒng)稱。武帝先后設(shè)立“譯官令”、“譯官丞”和“九譯令”{1}，“象胥”等詞不再使用，但其職司一脈相承。許慎的《說文解字》也把“譯”解釋成“傳譯四夷之言者”{2}，不再按照四個方位“依其事類”③進行細分，后人認為這可能和漢以來與北方民族交往頻繁有關(guān)（“北方曰譯”）{4}。

《周禮》和《禮記》的這兩段文字在翻譯學(xué)界一般被視為關(guān)于“周王朝”（甚至“遠古”時期）翻譯官職的記載，{5}于是研究者長期以來“對先秦‘譯概念的認識往往限于‘北方語譯官層面（而行為‘譯的出現(xiàn)又往往被推遲至漢代以后甚或更晚）”⑥。但是，我們似乎很少注意到《禮記》和《周禮》這兩部書本身存在的巨大爭議，{7}尤其是其中的斷代問題可謂聚訟紛紜，迄無定論。

一般認為，《禮記》是記載和闡述先秦禮儀的資料匯編，系西漢今文經(jīng)學(xué)家戴圣輯錄而成。其內(nèi)容廣博，門類雜多，作者并非一人，各篇的寫作時代也不盡相同——其中尤以記錄了所謂“周王朝翻譯官職”的《王制》篇的情況最為復(fù)雜。我們目前能夠看到的關(guān)于該篇的最早記載見于《史記·封禪書》，其云：“（前元十六年）夏四月，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jīng)》中作《王制》。”{8}按照司馬遷的說法，《王制》篇是漢初博士根據(jù)儒家“六經(jīng)”寫成的，并非先秦“實錄”。東漢末年的經(jīng)學(xué)家盧植同意《史記》的記載，但鄭玄認為該篇的創(chuàng)作緊挨在東周滅亡之后，孔穎達則推定“《王制》之作，蓋在秦漢之際”{9}。近代以來，廖平、康有為等人認為《王制》是“孔子改制之作”，即戰(zhàn)國末期的作品；任銘善、錢玄、沈文倬也各有不同看法。{10}據(jù)洪誠分析，《王制》篇的內(nèi)容甚至可能是由不同時期的材料“層累”而成的。{1}那么，篇中的“北方曰譯”等記載到底為真還是后人杜撰？如果屬實，又始于何時？這些問題目前很難有明確答案。

同樣，《周禮》的成書情況也不明朗?！吨芏Y》原名《周官》，是一部記載政治制度和百官職守的典籍，始出于西漢景帝、武帝之際。雖然被劉歆頌為“周公致太平之跡”，但關(guān)于該書真?zhèn)渭皠?chuàng)作年代的爭論至今莫衷一是。各方的說法歸納起來，至少有五種：西周成書說（或稱周公手作，或以為非）；春秋成書說；戰(zhàn)國成書說；周秦之際成書說；漢初成書說（或稱劉歆偽作，或稱王莽偽作）。{2}與《禮記》類似，也有論者認為《周禮》不成于一人一時。③

概而言之，《禮記》（特別是《王制》篇）和《周禮》都未必成書于西周（遑論“遠古”），甚至可能是后世經(jīng)學(xué)家附會而成的作品，其中涉及“譯”和“象胥”的記錄是不是“關(guān)于周王朝的翻譯官職”{4}的真實記載，其實是很值得懷疑的。

除了傳世文獻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之外，目前見到的先秦出土文獻中也都沒有可資驗證的材料。{5}據(jù)筆者所知，目前僅有一位學(xué)者從戰(zhàn)國楚簡中辨識出可以作“象胥”解釋的“象”字，⑥但這也只能說明“象”這個詞可能被用來指稱譯官；關(guān)于“譯”字的先秦出土材料仍付闕如。從這個意義上說，德國學(xué)者畢鶚（Wolfgang Behr）把《禮記·王制》的相關(guān)記載稱為“難以核實的假設(shè)”（such an assumption is rather hard to verify）{7}也是合乎情理的判斷。在我們把“寄”、“象”、“狄鞮”和“譯”視為“曾經(jīng)的官方頭銜”（at once official titles）乃至“用隱喻和象征性語言對現(xiàn)在被稱為‘翻譯的那種行為進行描述、命名和包裝的一種重要的理論嘗試”（theoretically significant attempts made in the past to describe，to name，and to wrap around with metaphors and figurative language the activity now called “fanyi”）{8}之前，似乎應(yīng)該先對其歷史真實性進行審慎的論證。

雖然周王朝是否把譯官稱為“譯”值得商榷，但“譯”在古漢語曾被當(dāng)作“譯官”來使用則是毫無疑問的。《三國志·魏書·公孫瓚傳》載：“丘力居等聞虞至，喜，各遣譯自歸?！眥1}《漢書·佞幸傳》曰：“單于怪（董）賢年少，以問譯?！眥2}這兩處“譯”都作“譯官”解釋。成書更早的《呂氏春秋》亦然：

凡冠帶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譯狄鞮，方三千里。③

這里把“象”、“譯”、“狄鞮”并列起來，倒是與《禮記》和《周禮》的記載吻合，但孰先孰后仍無法確定。一般認為《呂氏春秋》作于戰(zhàn)國末期{4}，也就是說：用“譯”來指稱“譯官”的做法大抵在秦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盡管未必早到西周）。然而，“譯官”究竟是不是“譯”這個詞的本義呢？

二

有人借助文字學(xué)的方法，從詞（字）形的角度分析“譯”的本義。牛云平、楊秀敏根據(jù)《說文解字》對“譯”（譯）的字形分析試圖“還原”該字的本義，他們認為：“其形部‘言表示‘譯是口頭語言行為；其聲部‘睪在表聲之外，從其篆體形象來看，也含有會意‘觀察的意味。因此，‘譯字的本義就是指把自己觀察到的內(nèi)容用口講出來，使人明白?！眥5}這種說法看似有一定道理，其實沒有可靠的證據(jù)支持。要考察漢字的本義，必須先找到這個字的原始形體，而目前出土的甲骨文和金文里沒有見到“譯”字，最早的只有漢簡中出現(xiàn)的隸書⑥?！墩f文解字》分析的雖然是早于隸書的小篆字形，但仍不足以作為“造字本義”的判斷依據(jù)。而且，某個漢字的義符在單獨使用時可能有多種含義，甚至可以表示不同的詞，這勢必導(dǎo)致孤立的字形分析得出不統(tǒng)一的結(jié)論。比如“譯”（譯）這個字，我們也可以給出另一種分析：把“睪”視為“驛”（驛）的省略，表示傳遞。譯（譯）=言（說）+睪（同“驛”，傳遞），“譯”的造字本義就變成了“用一種語言傳達另一種語言”{7}。以上兩種字形分析的結(jié)論都可以從后人的訓(xùn)釋中得到“呼應(yīng)”，比如朱駿聲就指出“譯”可以假借為“睪”{8}；陸德明解釋《孝經(jīng)·圣治章》舊注中的“重譯”時也說：“譯，本亦作‘驛?！眥9}然而，用這些后世語料來解釋原初字形實則近乎“循環(huán)論證”，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以上的字形分析其實都帶有相當(dāng)程度的主觀性，在沒有比較過重復(fù)字形之前，僅憑孤立個案揣測“造字本義”很容易出現(xiàn)差錯。王寧曾指出，追究漢字的本義（“以形索義”）必須經(jīng)過“溯本”（如為借字，則求本字）、“復(fù)形”（尋找字的原始形體）、“歸納異字同詞”和“分析字形”四個階段。{1}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看，“譯”這個字恐怕還無法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勘明其本義。

即使我們能夠還原“譯”的造字本義，問題也并非迎刃而解。按照陸宗達和王寧的說法，“字”的本義是“體現(xiàn)在文字字形上的字義”{2}，不能簡單地等同于“詞”的本義，因為“象形、會意以及形聲字中的義符都是比較具體的，但它所代表的詞，卻不一定是一個具體的意義，而可能一開始就是一個很抽象的意義。只是既然用意音文字來表示，那么抽象意義也就不得不以一個具體的字形或義符為依托了”③。這種“抽象意義”只有在具體語境中才能表現(xiàn)出來。{4}所以，考察詞的本義不能光看字形，還要結(jié)合實例綜合分析。但正如上文提到的，早期文獻的稀缺使得我們很難通過這樣的方式分析“譯”這個詞的本義。

三

高守綱曾指出，探求詞的本義應(yīng)從以下三個方面綜合考察：義位之間的聯(lián)系層次；詞的書寫形式；用例始見文獻。{5}上文討論的分析方法實際上是從后兩個方面著手，但都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那么，分析“譯”各義位之間的聯(lián)系能為我們提供怎樣的線索呢？

現(xiàn)代漢語中的“譯”一般作及物動詞使用（如“譯書”“譯經(jīng)”等），指“翻譯”這一行為，⑥和古漢語中表示“譯官”的動詞“譯”分屬不同詞類。根據(jù)蔣紹愚的觀點，同一個漢字表示的幾種意義之間只要有一定關(guān)系，即使其語法功能發(fā)生了變化，一般仍看作同一個詞的不同義位。{7}也就是說，“譯官”和“翻譯”行為可以視為“譯”這個詞的不同義位，而其間的變化過程即“詞義引申”的過程。正如陸宗達和王寧所指出的：“引申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詞義運動。”{8}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根據(jù)詞義引申的一般規(guī)律來推測“譯”的本義呢？

高守綱在歸納古漢語詞義引申的方式時，曾把“借動作行為指代動作行為的實施者（多指以實施該動作行為為職業(yè)的人）”專門歸為一類，比如“倡（唱）”由“領(lǐng)唱”引申為“以演唱為職業(yè)的人”；“賊”由“殺害”引申為“刺客”；“將”由“領(lǐng)兵”引申為“領(lǐng)兵的人”。{9}羅正堅列舉的“乞”（乞討→乞討的人）、“候”（偵查→偵查敵情的人）和“偵”（同上）也屬此類。{10}但反過來的情況，即由動作行為的實施者引申出動作行為的例子則未見到。這種現(xiàn)象符合我們對事物的認知方式。試想：若要描述某個具體行為的實施者，勢必先對這一行為做出界定，因為該行為本身是其實施者區(qū)別于其它行為實施者的唯一特征——亦即我們不可能避開行為過程而直接表達行為實施者的概念；反過來，當(dāng)我們要描述某個行為時，則不一定會涉及該行為的實施者。具體到“譯”這個詞，曾有論者指出過：“理論上應(yīng)該是先有表行為活動的‘譯概念的出現(xiàn)，然后才是其它（譯者、譯文等）?！眥11}從邏輯上看確實如此：當(dāng)我們要表達“譯官”的概念時，必須先界定“翻譯”這個行為，因為從事“翻譯”行為是“譯官”區(qū)別于其他職官的唯一特征。簡言之，“譯”的“譯官”這層意思無法離開“翻譯”行為而單獨存在。因此，把“譯官”視為“譯”的本義，認為由表示“翻譯行為實施者”的義位引申出表示“翻譯行為”的義位不符合詞義引申的一般邏輯。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后世經(jīng)學(xué)家解釋《禮記·王制》中的“譯”字時暴露出的“詞性沖突”：孔穎達承認這里的“譯”是“通傳北方語官”（即承認其為名詞），同時又認為“譯”和“陳”同義，指“陳說外內(nèi)之言”（即動詞）；{1}賈公彥同意鄭玄“通夷狄之言曰象”的判斷（可以據(jù)此推測他也認可“譯”是譯官），但又用“易”來訓(xùn)“譯”，指出其含義是“換易言語，使相解也”{2}；張自烈也指出“譯”和“寄”、“象”、“狄鞮”都是“通遠人言語之官”，同時又說：“譯，釋也，猶言謄也。謂以彼此言語相謄釋也?！雹垡陨线@些學(xué)者雖然都把“譯”看作官名，卻又不得不用動詞來加以解釋。這種矛盾在許慎以“譯”釋“譯”的做法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說文》稱“譯”為“傳譯四夷之言者”{4}——釋文中的“譯”當(dāng)動詞用，而作為被釋字的“譯”則顯然是個名詞?？梢?，我們確實無法繞開翻譯行為來指稱翻譯行為的實施者，“翻譯”（行為）這個概念本身已經(jīng)包含在“譯官”這個義位里了，因此，前者的出現(xiàn)應(yīng)當(dāng)先于后者。如果用語義成分分析的方法來描寫“譯”從“翻譯”引申出“譯官”的過程，可以粗略地表示成：

翻譯=[轉(zhuǎn)換]+[語言]→譯官=[轉(zhuǎn)換語言]+[官員]

這一引申過程在修辭學(xué)中被稱為“轉(zhuǎn)喻”（metonym），其背后的心理機制是一種“相關(guān)聯(lián)想”（關(guān)系聯(lián)想），即由對象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所喚起的聯(lián)想。{5}實際上，本義始見文獻晚于引申義的情況確有發(fā)生，比如“理”（治玉→整治）和“習(xí)”（鳥反復(fù)飛→學(xué)習(xí)）這兩個詞根據(jù)字形分析和義位關(guān)系整理得出的本義在文獻中的用例都比引申義的用例要晚。這種現(xiàn)象可能是由“文獻語言在反映口語方面的局限性和不平衡性”⑥造成的，即本義在口語中的早期用例沒有被記錄下來或記錄了但沒有保留下來；還有一種可能是這個字本身就是為引申義造的，比如“侯”（諸侯→箭靶）、“啟”（開啟→啟發(fā)）、“陽”（日光→山南水北）等。{7}

本文從用例、字形和義位三個角度，嘗試對“譯”這個詞的本義作了探討。綜合以上分析，筆者認為“譯”這個詞并非是“由最初的指代職稱和官銜發(fā)展到了指代兩種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活動”{8}；實則恰好相反，“譯”本來的意思就是指翻譯行為，“譯官”才是后來衍生的含義。

【責(zé)任編輯 孫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