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布爾津的早晨
奔忙了一夜的山溪似乎已經(jīng)很疲倦了,它放慢了腳步。慵懶地伸展著身體??缮搅中蚜?,白樺樹醒了,高高的新疆楊醒了,滿山的樟子松、落葉松和紅紅的杜鵑醒了。
昨夜黑森林有過太多的驚險與噩夢,老巫婆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重入我的夢境。森林王子擺脫了魔法,于是,森林縫隙間透進一縷金色的光芒。
這是在新疆在布爾津,在阿爾泰的深處。
黑森森的莽林,在薄薄的晨霧中,變幻出油綠、墨綠、淺綠:山間流水也由自如煉乳變?yōu)橐焕彽乃弈?,潑染著一地的山水鄉(xiāng)音。
這就是布爾津的早晨,夢境與現(xiàn)實的美妙奇遇。
我是隨著草笛的低回聲上路的。我的鹿皮軟靴,不忍踏破露水的晶瑩,在朽木巨大的墳場,我尋找著圖瓦先人使用過的獨木小舟。
小木屋頂上的煙縷平靜裊娜,水邊的大角鹿卻圓睜著慌張的眼睛。雪爬犁拉走的冬天,這小小的生靈,奔走在漫天的雪花里,如同奔走在遙遠(yuǎn)的俄羅斯童話世界里。
這是在新疆在布爾津,在阿爾泰的深處。
虬曲盤結(jié)的犄角放散出琥珀色的光芒,大角鹿昂首凝望的瞬間,一串水滴珍珠般從腮邊跌落。
這就是布爾津的早晨,童話與色彩的奇妙相遇。
光影下的草原
天幕下的山很小,天幕下的蒙古包更小。
光影如劍刺破天幕,噴濺在鉛灰色的底片上,勾畫出一個活脫脫的血色黃昏。
一切都在岑寂中凝固了——氈包、牛羊和筆直的炊煙。風(fēng)雨驟然而止,重歸于巖畫的遼遠(yuǎn)與寂靜。只有老額吉手搭額際間,遠(yuǎn)處的河水亮現(xiàn)出一道飛鴻般的云影。
枳芨蒼黃而衰老,錯過了泛青的季節(jié),無風(fēng)的黃昏,沒有了風(fēng)的隆隆鳴響,更沒有期待已久的火焰。
無論是走過沙海還是荒原,一汪“諾爾”珍藏著魚們最后的遺言。
光影下的草原,虛幻而又真實。為尋找風(fēng)聲、雨聲和草根發(fā)芽的爆裂聲,我來到這片草原。紅色赤裸的草原;黑色死靜的草原;月色下白凈的草原——耳邊是“嗚嗚”的哭泣聲,又好似萬千人馬在靜靜地吶喊。
高原上的河流
高原上的河流如瓊漿似玉液,清泠甘冽。
不信么?你去莫河,去黑河,去伊敏河;你去圖里河,去歸流河;去額爾古納河……
這些河流在高原之上,纏繞著,流淌著,洗濯著樟松、落葉松、塔松、云杉。唯有白樺樹,即使成片成林也顯得那么孤單寂寞,白樺樹的心情只有飛鳥知道。白樺樹的心情只有河水知道。白樺樹是熱戀中的少年,一副心神不定顧盼左右的樣子。
河水凝固成一面鏡子。我驚詫于它的透明光潔。緩緩地,緩緩地流淌,嘩啦啦的水聲像是孩童無忌的笑聲。只有憂悒的白樺樹在一旁暗暗地抽泣。
我的祖母于早幾年前歸瘞歸流河邊。她是帶著一生的苦勞和通紅的沙眼以及骨質(zhì)疏松落葬故鄉(xiāng)的。在那片烏黑的黑土地下面。有人在那兒苦苦等待了她五十多年。
高原上的河流,我驚詫于你的舒緩寧靜,懷抱著我那個遙遠(yuǎn)而陌生并不富足的故鄉(xiāng)。
一棵樹
一棵樹,蒙古語叫“干其毛德”。
一棵樹孤獨而靜遠(yuǎn)。
一棵樹便是一種生命向天空發(fā)出的誓言,一棵樹便是一粒種子向世界的真誠告白。
同樣的生命,同樣的美麗,一棵樹難以逃避命定中的安排,孤獨,是它一生的劫數(shù)。
風(fēng)暴如期而至,生命一圈圈靜靜地等待在年輪之中。肌膚的白嫩與枝干的蒼勁,為一滴水而將欲望無度地伸展。綠掌,招搖于蒼茫和無垠之間。
一棵樹下的愛情總是那么的慘淡,一輩輩口口相傳。老琴師撫琴吟唱,唱一曲癡男怨女?dāng)y手私奔的故事。
一棵生長在草原上的“干其毛德”。一棵從生到死注定一生與風(fēng)暴雷雨相伴的樹。
如今我站在空空蕩蕩的草原。極目遠(yuǎn)眺,眺望那棵樹和它憂郁的倒影……
一棵樹啊。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