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鴻
望天樹
早先,我也不過是一粒樹種。
我睡在腐殖質(zhì)里。
某天夢醒,破殼萌芽之后,我就豎起綠色頭角直往上鉆。
我發(fā)現(xiàn)我站在谷底。我在熱帶雨林的掩蔽之中。陽光和星星都不光顧我。我只好把根腳深深扎入土壤,從大地吸取源源不斷的欲望。我望著天,拚著命往上長。
我想抖落身上的陰影。
我想呼吸干凈的空氣。
我想觸摸頭上自由的云彩。
我想把每一片葉子都涂滿陽光。
我在暴雨中舞蹈。
我在季風里高歌。
我在霧霾下沉默。
在所有植物的不知不覺中,我高過了茅草,我高過了芭蕉,我高過了所有的灌木,我也高過了所有的喬木,甚至于,我也高過了自己——在每一個嶄新的時刻,我都抽長在舊我之上。
是的,我在眾樹之上。我如此高傲而孤獨。我的寂寞沒有邊界。
但我仍望著天,在那片無比闊大、無比深邃、無比虛空的藍色里,我看見我的道路,是沒有盡頭的漫長。
絞殺榕
你也是一種樹,一種榕樹,但你偏不自己獨立成長,卻時刻窺探著四周的樹們。
你沒有眼睛,但你有氣根。你細密的氣根既是你的手,也是你的神經(jīng),一觸碰到他者的身體,它們就開始悄悄地蔓延,開始把那些偉岸的樹干悄悄地摟緊。
慢慢地,你的氣根結(jié)成了網(wǎng),你捕獲了最悲催的戀人。
多么親密的撫摸。
多么色情的糾纏。
多么致命的吸吮。
你綿密地親吻著自己的激情,戀人的汁液是你的養(yǎng)分。既然纏上了,你就不會放手,你永恒的擁抱是戀人的宿命。
戀人是不是透不過氣來,你才不管呢。
你用你的身體將你的戀人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你是不離不棄的典范。
終于有一天,你懷里的戀人窒息了,萎靡了,枯干了,腐朽了,塵化了。
而你,青枝綠葉地站在原地,儼然一棵粗壯正直的大樹,無可挑剔的道貌岸然。
只是,你是桶狀的空心樹,你腹中空空如也。
是無心之舉,還是生存本能?
你把一場名副其實的絞殺演繹得如此驚心動魄,卻又無息無聲。
你贏取了你的惡名。
天使般溫柔。野獸般殘忍。
你是植物中的動物、戀人中的仇人。
貝葉棕
棕櫚有好多種類,正如人與人之不同:長成它這個樣子,我相信是因為智慧,也是因為仁慈,更是因為神性。
歲月的催促讓它如此粗壯而高大。
它的樹干雙手環(huán)抱不過來,樹身上長滿了寄生蕨,跟它一樣郁郁蔥蔥,一看便知活得很開心。它用樹冠在高空撐開一把巨傘,撐住了雨季的滂沱,也撐住了旱季的焦躁。
無論烈日暴曬,還是颶風搖撼,它自安然、無恙。
它的葉束,巴掌似的張開,微風中搖曳,撫摸每一個路過的日子。
它葉片如劍,又寬又長,綠得發(fā)亮,箴言似的,對著路人招搖。
于是,土著的人們就來了,爬上它的身軀,割下一些葉片,聰明的用以蓋房,讓四季雨水無以為擾;更聰明的放到鍋里蒸煮,曬干之后拿來寫字畫畫,讓俗世生活不再庸常。
噢,寫上一個字,它只是字,寫上多個字,它就成了經(jīng)文;畫上一個人,它只是一個人,畫上兩個人,它就成了愛情。
只是它的幾片葉子,居然能通向人的靈魂。
多么奇妙的事。
多么美好的貝葉棕。
站在貝葉棕的陰影里,聽得到天堂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