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2年的9月下旬。
北平已經(jīng)在日寇的鐵蹄下熬過了整五個年頭。初秋的早晨,棗樹胡同八號的兩進(jìn)四合院浸泡在秋日柔和的陽光里,夏天那烈日毒辣的勁兒消失了。老槐樹的葉子開始飄黃,金魚缸里的水很久不曾換,有一圈鼓丁的陶缸里長出了青苔。金魚還是靜靜地浮在水中,很久都不動一下,仿佛時間也就這么凝在了水里。這古老的兩進(jìn)四合院,傳來的是胡同里磨刀人遠(yuǎn)遠(yuǎn)的吆喝,生生把時間也喊得綿長了。到了午后,陽光從老榆樹的縫隙里斜射進(jìn)來,使古老的院墻呈現(xiàn)出一片紅色,血一樣的紅色。
連著幾日的心力交瘁,我不得不逃了一天學(xué)補(bǔ)眠,可我還是不能安睡。一從夢中醒來,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二表哥緯國多情的眼睛,還有投在我臉上的溫柔的目光。這難道不就是甜蜜的愛情嗎?我相信這決不是夢,更不是那種“曇花一現(xiàn)”的夢。似夢非夢之間,對著緯國那張溫暖的臉,我輕輕地給了一個吻。
緯民給我初夜時的情景忽然也在腦中一閃而過……我不禁疑惑了,這難道也是夢?
我這天不想去上課,也是因?yàn)楣碜右綄W(xué)校里來抽檢日語課,我不想看到鬼子們短粗的身子和丑陋的臉龐。我從南方到北平已有五六個年頭,但鬼子的兇殘仍記憶猶新。雖然在家里也是安心不了,但我還是愿意在家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自己的事。上午還是太冷了,我穿起外衣到院中躺在椅子上曬太陽。院里的人見我穿得多,都以為我生病了。是啊,我的確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然而這病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緯國若是見了,他也會知道的。緯國真是可恨又可愛,他總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對于他的所思所想,我又何嘗不知道!這么說來,我的觸覺又何嘗不是狗的鼻子?
下午洗了些衣服,我便去到四姨處。四姨沒在家,我又去了外祖處,再回來時才知道緯國已經(jīng)來過家里了。我趕著往緯國那兒去,兩人小聚了聚,很是愉快地聊著天、吃了些小菜。
緯國送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入夜了,兩人步履匆匆的,穿過滿是白色標(biāo)語和日本仁丹廣告的前門大柵欄。滿街的標(biāo)語,寫的都是些什么“中日提攜”“皇道樂土”之類的鬼話,很是刺眼。剛好一隊穿草黃色軍服的日本兵列隊走過,我們趕緊避到角落里。鬼子的翻毛軍靴踏得塵土滿街飛揚(yáng),明晃晃的刺刀就插在背后。又是碰上了巡邏的鬼子了吧,我對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在地上。緯國苦笑了笑,什么也不說。
晚上回院的時候,我在院中碰到了冀楠。我老說他如今也算是棗樹胡同八號的人了,他自己卻老說不是。冀楠是在這個大家庭里工作了幾十年后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工友的兒子,幾年前搬來寄宿在棗樹胡同八號這個四合院里。他是我班上的旁聽生。我每天中午也見到他,晚上也見到他,每天早上離開的時候也總是在我門前停留一下。冀楠是個很有趣的人,個子高高的,瘦瘦的臉上總是淡淡地笑著。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拿著小刀削木頭橛子,削成一個個的小人小馬,惟妙惟肖的。院里的孩子很喜歡他,他也經(jīng)常和孩子們玩鬧。每天晚上我下課回來,都要招呼他一下,他也總笑著客氣地回答。在學(xué)校里,他是個很有求知欲卻又不太招風(fēng)頭的人,總是和同學(xué)淡淡地說說笑笑著,有著很好的人緣。
第二天我不能不去學(xué)校了。然而盡管去了,卻還是在那兒混了一天。即使昨天逃了一天學(xué),今天上了一天課也很累,回來我便要入睡。
白天在課堂上也好,現(xiàn)在躺在床上也好,我總會想起二表哥緯國來。他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長留在我心底久不會忘掉。然而同時,另一個影子也開始在動、在轉(zhuǎn),浮動在我的心靈深處,我知道那是大表哥緯民。
緯民是我的初戀,他是極愛我的。不過,現(xiàn)在我又能怎么辦?我真想哭,大聲地哭,然而卻沒有了眼淚,真是難過極了。緯國、緯民的影子都開始在我的眼前晃動,他們都有微笑的可愛的臉和眼。我愛他們,愛他們所有的人,然而上帝不許我這樣去愛。我若愛緯民時,便不許去愛緯國;若去愛緯國,那么我便要失去對緯民和四姨的愛,四姨也是一樣愛緯國的。我真難過啊!我簡直要瘋狂了,心亂得很。然而我又不能自由地說出自己的心情。我想,現(xiàn)在不如跳海的好,還要活下去做什么?煩亂的思緒的麻線把我緊緊纏繞住了。我默念著緯民和緯國的名字,心道:要是現(xiàn)在我死去了,只怕你們誰都不會明白我是為了什么吧。愛,愛的力量太大了,它掀起的狂風(fēng)浪潮,讓我覺得自己有些戰(zhàn)不過它了。我忍受不了寂寞,我覺得自己早晚會死在愛的懷抱中的。然而我又疑惑,這愛的夢,究竟如何解開呢?
緯民前天回我的信還在我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著:“看到你的信,真如看到你本人一樣,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我一遍遍地讀著,總不肯釋手。這種心情不說你也會知道的。一切正像你信中所說,愛使我們變成了一個人。為了我們的幸福,我們應(yīng)該驅(qū)逐踐踏我們國土、蹂躪我們姐妹的侵略者!要讓我們的愛情,讓所有像我們一樣的青年男女的愛情,像春天的花朵那樣鮮艷,像河中的魚那樣自在,像高山的積雪那樣長年不化。”
我不禁流下淚來——這是多么崇高的愛情!相比之下,自己和緯國的愛又是多么齷齪!
緯民在信中還說:“你應(yīng)當(dāng)原諒我,當(dāng)愛情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時侯,我真想把你一口吃掉。你要知道,我是何等的愛你呀!當(dāng)我與你緊緊擁抱深深親吻時,我的確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一個純潔安詳?shù)纳倥浘d綿地躺在那里,我怎能無動于衷呢!事實(shí)上當(dāng)我們親熱的時候,你也無法控制自己了吧。因此,我們是一同陷入愛情的洪流中了??!當(dāng)然,這不過是個未必成功的嘗試,真正的體驗(yàn)恐怕要超過目前的感受了?!?/p>
前天看完信,我當(dāng)即給緯民回信:“今天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就是在那天之后,使你擔(dān)起心來的那樁事情已經(jīng)變?yōu)椴豢赡艿氖铝恕T谀阕吆蟮哪翘煲估?,我就腹部墜疼;昨天下午又來了例假,算來比上月份遲了八天。這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九個月后才來,那才是我倆的心愿呢!”
然而現(xiàn)在,這些曾經(jīng)的蜜語都成了對我的譴責(zé)。
明天還要考試,然而晚間的復(fù)習(xí),我是一字也看不下去。我腦子里胡思亂想著,頭昏沉得很,眼前的一切全變成了緯國的臉、眼……不到一會兒,藍(lán)色燈光前又閃出了緯民的臉,還有他怒視的、含淚的目光……上帝啊,我心里又怕又悔,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細(xì)碎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好久,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一點(diǎn)了。我心身都陣痛,精神也累得很,只得收淚睡了,一邊希冀著今晚有個好夢。
今天是9月24日中秋了。在這個民族節(jié)慶的日子里,可愛的北平卻在日寇的鐵蹄下沉默著,不能自由地譜寫節(jié)日的歡歌。
東四牌樓那邊的豬市大街今天發(fā)生了一件令人發(fā)指的事情。下課的時候我去外祖家問候,從那里走過,看到日軍的鐵甲車,那兩米多高的龐然大物,就這么橫沖直撞,一直躥到了東四路口,履帶所過之處,碾起一團(tuán)塵霧。路上有個八九歲的小孩,可能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好奇地站在牌樓柱子附近觀望。坦克在距他大概十幾米的地方,突然方向一轉(zhuǎn),沖著他徑直開了過來。小孩子慌忙向后倒退,不料腳下不穩(wěn),一屁股就摔在牌樓柱子后邊了。坦克前身“砰”地一聲撞上了石墩子,那履帶離小孩只有半米不到!一個日本兵打開坦克的頂部,伸出腦袋,沖著小孩哈哈幾聲狂笑,駕著坦克就揚(yáng)長而去了。
當(dāng)時路口還有幾名行人,都被這個場景嚇呆了。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日本鬼子當(dāng)街這樣行兇作樂,真是亡國奴的恥辱?。?/p>
回到家之后,我還是不能平靜,把這件事說給瑾舒聽,瑾舒聽得就要滴出淚來。大家默默地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晚九時后,天轉(zhuǎn)晴,天凈月出,一片清光,素華耀輝。我在院子里獨(dú)自徘徊,久久不能離去,遠(yuǎn)遠(yuǎn)地聽著無線電放送戲劇《上墳》,就在這默默中度過了中秋。這樣的景況,不也反映出國家的落后恥辱,社會的貧氣空虛,人生的凋??蓱z么!
我躺上臥床,低吟唐張九齡的《望月懷遠(yuǎn)》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边@首詩是緯民去年中秋時寫給我的。緯民解釋說,詩人的惆悵,遠(yuǎn)道不可見,只有竟夕相思,終無可得,唯有到夢中去求下意識空虛的安慰,這也可算是無可奈何的悲哀。我便只好也懷著滿腔無可奈何的相思,去夢中尋緯民過這佳期吧!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yàn)榫晣叭蘸臀壹s好今日來這兒的。11時緯國果然來了,陪了我一天。我見了他只有高興,還為他難得地裝飾了自己,這是連緯民都不曾有過的待遇。我涂了許多口紅,緯國向著我溫柔地笑,我的心真愉快極了。
白天的蜜意延續(xù)到了晚上,依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渺茫的夢。我隨緯國去了他家,還帶了一束玫瑰。這一夜我宿在了他的懷抱里,獻(xiàn)出了整個的愛給他。此時,我依然沒有恨,更沒有悔,有的只是熱情的淚,還有悲痛的時而矛盾著的心情。不知怎的,我便這樣在愉快與悲苦交錯下的愛的心情中過來了。深夜,當(dāng)緯國吻著我的唇、頰時,我也曾憶到緯民,想起他現(xiàn)在當(dāng)是在浩浩無邊的大洋中過著凄涼的中秋。他是為他們將來的幸福而去奔波、去殺敵的,他一定還在呆癡,做著思念遠(yuǎn)方愛人的夢,決不會想到我把給他的愛給予了另一個人,而那人就是他的兄弟。也許當(dāng)緯國吻著我的唇,低聲問我“你還愛緯民嗎”的時候,緯民正獨(dú)自靠著船欄,低呼著遠(yuǎn)方愛人的名字,回憶著過去清晰的親切的每一個吻。我也曾想到四姨,她也是愛緯國的,她是我母親的小妹,骨肉親情,自然也是愛我的。我的這種做法豈不使四姨傷心了嗎?這時我也一定在做著愛的夢。緯國的腦子里在打著混亂的官司,難道我的腦子里就沒有愛的糾紛嗎?
翻開緯民的信,那樣熾熱的字句映入我的眼:“我寂寞的心,已被一個純潔善良的少女完全占有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知己。在小說與戲劇中、在舞臺與電影上,不知有多少愛情故事深深地感動著我們。你不是看過梁祝嗎?你不是看過紅樓夢嗎?你不是看過關(guān)漢卿嗎?你不是看過桃花扇嗎?多少好男女寧愿丟掉生命也不愿丟掉愛情!愛情就是這樣來維系著男女的心,來充實(shí)著生活的內(nèi)容,來增長著生命的活力。生命就是我們的愛情,愛情就是我們的生命?!?/p>
在緯國的小樓上,月光照了進(jìn)來,灑下滿地的銀霜。
去年中秋的晚上,我是在緯民的懷抱里;今年的中秋晚上,我卻在緯國的懷抱中了。其實(shí)這時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是太苦了。
緯民啊!我要咒罵自己了!我又覺得自己太苦了,到底是誰賦予了我這樣熾熱又悔恨的愛,我簡直要開始咒罵了。這歸根結(jié)底,是來北平前,在南方時鬼子對親人的屠殺,對女人的奸淫……對我的洗禮太大了,使我有了扭曲的人生觀和愛情觀。這萬惡的日本鬼子!
早晨回來后見到了三表哥緯華留下的短信、禮物及鮮花,里面提及了正在前方抗戰(zhàn)的緯民。我不自覺地痛哭了,課也不曾去上,就這樣昏沉地睡了一個整天。
傍晚我去了同學(xué)小宋家。這幾天痛哭過好幾回,具體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卻明白是愛的力量在作怪。在小宋那里,我見到了很多忠實(shí)的朋友。他們對我都很好,見我精神不好,他們都感到不安心。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們。同時,他們更提到了班主任修筆先生。他在課上說過:我是個苦惱多多的孩子,實(shí)在令人憂心。我感動了,同時更為自己感到愧疚。
回到家見到四姨留下的短信,那上面責(zé)怪又心痛的話語讓我忍不住又放聲大哭了起來,我覺得自己以后絕不能再去愛緯國了。當(dāng)我讀到“我愛的人就是愛我的人,我還怕別人說長道短嗎”時,我不能再讀下去了,淚充滿了眼眶,我忍不住痛哭了??蓱z啊,四姨使我自責(zé),我覺得太對她不起,以后是不會再去愛緯國了。我想起緯國說過的“我原是有人愛的……”這話未必不是暗示我呀!緯國也許并不愛我——我這樣想,他說出這話時,第一次見到了他眼里的淚。就這樣結(jié)束吧,結(jié)束吧!這本來就不應(yīng)該開始的愛,今后到底會讓我想念的,不平凡的愛。我的眼睛滴下幾顆大大的淚來。
愛就是夢,夢就是煙,煙里有愛,更有夢。
斷斷續(xù)續(xù)地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的頭昏昏沉沉的,有些起不來床了,上午的課只好不去上,昏沉地睡了整個下午。這是在害病了,只是這精神上的病痛,誰能醫(yī)治得好?想著自己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到校上課了,我又把這件事情的緣由隱瞞下了。
下午時緯華來了,沒有戴眼鏡,我乍一看還以為是緯國。緯國是不會來的,我這樣告訴自己。緯華說了許多話安慰我,我當(dāng)然不會不感謝,但是我相信沒有人可以安慰得了我現(xiàn)在的心情。緯華說:“妹妹,我看你不是身體的病,倒像是精神上有什么痛苦,你有些精神失常的傾向呢,知道嗎?”也難怪他這么說,他只怕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悲苦,我的假面具已經(jīng)破碎了。緯華對我是真的好,為了給我解悶兒,說了許多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給我聽。他學(xué)校內(nèi)也有日本人所派的教官駐校,名義上說是教官,其實(shí)是監(jiān)視他們這些大學(xué)生的愛國和反日活動。那些日本兵很是蠻橫,學(xué)校東門外就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女同學(xué),穿著白色皮鞋和紅色襪套經(jīng)過巡視的日本兵面前,被日本兵以踐踏“大日本帝國國旗”的罪名給抓起來了。老師和不少同學(xué)前去交涉,折騰了許久才把人放出來。出來后,得知那個女生被奸淫了。
緯華陪著說了許多話,國家的危難讓我一時忘卻了自己的悲喜。時光在交談中消磨得很快。然而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沒有放下一直隱隱地盼著緯國來的希冀,但是最后我還是失望了。我盼著盼著,從中午直到黃昏,從黃昏直到夜深,當(dāng)表指在九點(diǎn)的時候,我低聲告訴自己,美麗的夢是破碎了,他是不會再來的了。我無力地低下頭看看時針的表,長嘆了一口氣,把整個身子依在床上。靜靜地躺了很久,夜晚的寂靜讓我越加心酸起來,受不住這悲苦了。我爬起來去外祖處,外祖已經(jīng)睡了,只得悄悄地回來。我的心不曾死,還希望著當(dāng)自己回來時,緯國正坐在桌前等著我。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在月色下匆匆地奔回,然而希望竟全破碎了。
緯國是不會再來了。
懷著這樣深深的失落,我睡了。
這樣的失落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的午飯時分。緯國一直都不曾來。我念叨著他下午一定會來的,我還要等待,極有耐心地等待著他。我相信他是不會對自己失信的,母親死后,我從南方被接到這里來住,緯國一直都是很喜歡我的,我相信他不會使自己失望的,難道他真忍心讓自己這么傷心嗎?
到底忍不住了,我從床上強(qiáng)掙扎起無力的沉重的身子,披上了外衣匆匆地走了出去,一直奔到四姨處。
不會錯的,緯國果然在那里。仿佛一直在我意識里飄著的,我自己卻極力回避的事終于落實(shí)了。我心里的痛是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沒有恨,只有苦悶。緯國本來就是有愛人的,只怪自己就這樣輕易地把感情吐露了出來,落得現(xiàn)在這樣的下場。與其這樣,倒不如像過去一樣不說,埋在心底的好。
從四姨處匆匆奔回來,我倒在床上,連眼淚也不再流了。我覺得自己太懦弱了,為什么總要哭呢,都這地步了,心居然還不曾死。
現(xiàn)在正是三點(diǎn)三刻,我躺在床上,依然是在盼望著,盼望著緯國來。我的身上雖然沒有掛著愛情的牌子,但是我覺察到別人已經(jīng)有點(diǎn)猜到自己的心思,感覺出來我是在盼望等待著一個人的。
懨懨地睡過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五點(diǎn)。時間過得真快,但是緯國還是不曾來。天已經(jīng)黃昏了,這個下午,他終究是不會再來了。
今天是雙十節(jié),放假一天。
街上掛滿了日本國旗和青天白日旗,許多不常開的商鋪也都打開了門,真是熱鬧。我看著心里只覺得悲涼,不知明年這里還能掛國旗嗎?后年還能掛國旗嗎?路上行人大都快快樂樂地干著他們的活兒,又有哪個想到這一點(diǎn)呢!痛心啊!痛心!
日本鬼子好像是故意在國慶日來特別打擊鎮(zhèn)壓一下。昨日早晨我學(xué)校的門前站了兩位憲兵、兩隊便衣和一位憲兵長官,要求每個學(xué)生在經(jīng)過的時候,都得向他鞠躬,用日語叫:“早上好!”有個倔強(qiáng)的男同學(xué)不肯低頭,旁邊站著的兩個兵上來就打耳光。前門大街上巡邏的日軍也多了許多,一隊一隊的挺著刺刀踏著軍靴在店鋪門前耀武揚(yáng)威地走過,還出動了兩輛大坦克馳來馳去的。
上午九時許,還受了一次虛驚。日本飛機(jī)數(shù)架在西南方遠(yuǎn)遠(yuǎn)地回翔,間或響了幾下,明明是炸彈的聲音,震得窗戶都搖動起來。我當(dāng)時在家里,大家都很害怕驚慌,不知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鎮(zhèn)靜地走出來到院子去看,但是心中的疑慮半點(diǎn)也不少。開始不明白是什么緣故,后來才聽說是日軍飛機(jī)在永定河沙漠?dāng)S彈演習(xí),時值雙十節(jié),以此來示威。
我向瑾舒說了學(xué)校的事,瑾舒鄙夷地說了一句:“都是一幫嚇唬人的紙老虎,看他們能橫到幾時!”瑾舒這個孩子,總是充滿著向上的樂觀和斗志。她上午在院中老棗樹下講故事,給鄰居們進(jìn)行愛國教育。瑾舒清脆的聲音像鈴鐺一樣好聽,說出的話又是那么的親切、平實(shí),相信老人和孩子們都能聽懂,不知道院子里那些完全聽得明白的年輕人們,會作何感想。
今天街上河南籍大學(xué)生在游行,是聲援家鄉(xiāng),反對在河南蝗災(zāi)之年,湯恩伯仍不顧百姓死活,征收所謂的“湯糧”。瑾舒也講到了這些事情。前些天瑾舒響應(yīng)學(xué)?!暗矫耖g去”的號召,去了河南體驗(yàn)學(xué)習(xí),昨天才回來。她說糧食的主產(chǎn)區(qū)河南中部、南部一帶,赤地千里,蝗災(zāi)正鬧得厲害。好家伙,瑾舒用她的文學(xué)奇才還有那富于講演和煽動的小嘴,講得神乎其神:“蝗蟲像一片烏云般的東西,一會兒聚成一個個巨大的球體,鋪天蓋地,剎那間遮住了太陽的光線。一片極度恐慌的叫喊聲陡然四起,‘蝗蟲!蝗蟲!鬧蝗蟲啦……急促的驅(qū)趕鑼聲,驚惶的吶喊聲,絕望的哭叫聲響成一片?;杼彀档乩?,一扇扇農(nóng)舍的房門、院門豁然打開。男女老少瘋了一樣奔跑出來?;认x像冰雹一樣撞擊在人們的身體和臉上。人們腳踩著蝗蟲狂奔。莊稼地里出現(xiàn)了‘喳,喳,喳的聲音,蝗蟲一過去,帶穗的谷物齊刷刷地全砍了頭?!?/p>
瑾舒還說:“日本兵的軍裝是黃的,那里的老百姓稱日本兵為黃衣軍。迷信的人們講,是黃衣軍引來了蝗蟲。也有的說,蝗蟲是日本人的祖宗,蝗蟲找它們的子孫日本兵才來的。他們都恨死了日本兵?!?/p>
瑾舒還講到一件更有趣的事,把老人和孩子們都聽傻了。
河南的九朝古都洛陽出了一個商周時代的青銅大鼎,被日本的一個古玩商看上了,但那鼎上噸重,上邊還有不少象形文字。這么大的家伙,日本人搬不走,就找了個大鐵錘,要讓中國人將大鼎砸開,分著拿。中國人不干,“給錢也不能干,上面有老祖宗的血脈!”有人喊,“不能干那斷子絕孫的缺德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吵鬧了。日本文物商干脆讓他帶來的一個日本青年來砸。日本青年往手上吐兩口唾沫,舉起像腦袋大的大鐵錘,一錘下去,大鼎紋絲不動;第二錘下去,大鼎冒出的火星傷了日本商人的雙眼;再一錘,錘頭脫落,不偏不倚,錘頭正好摔在日本文物商人的頭上,頭瓢開花,腦漿四濺,日本文物商人就這么以跪著的姿勢,死在了大鼎面前……
晚飯后,瑾舒還給我看她今天的日記:“今天又逢雙十節(jié),在現(xiàn)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能有什么好心情!想想大好河山,如今任人踐踏,國土破碎,不知何時方能恢復(fù)原來面目。外人蹂躪,同胞受苦,不知何時方能收拾清楚。這個可憐的古老的國家,這些可憐的受罪的人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享到普天同慶的快樂!”
瑾舒雖然比我才大幾個月,卻比我有思想多了。她喜歡去圖書室借書看,城里發(fā)生的事情,總能講得頭頭是道。她的性格也比我堅強(qiáng)許多,去河南的體驗(yàn)學(xué)習(xí),她是最積極主動報名去的一個。反觀我自己,倒是總沉在自己的感情中無法自拔,懨懨地提不起精神,我有時候想,自己不是在墮落吧?丟開日記也有兩個禮拜了,原因卻說不上來,就是不想寫。但是我不甘心就這樣丟開了,于是我再提起筆來,努力地寫下去。
昨晚我去緯國處,本意是找緯華商量明天出城的事,然而不見緯華,只有緯國一個人在那里。最近生疏了一些,兩個人相對著有些尷尬。我腦子亂亂的,想起前天緯華帶來的消息,就問他:“你怎么去給日本人扶持的偽政府做事呢?就不怕人家說你當(dāng)漢奸嗎?”緯國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沒著落,要不去日本留學(xué),要不就得找點(diǎn)事做。他父親說,現(xiàn)在正在戰(zhàn)亂,兩國打仗,去日本留學(xué)既不合時宜,也不安全。他在家閑了好一段時間,有一個叫本二的日本人到家找他,說(偽)教育局長讓去他那兒謀點(diǎn)事做。
緯國略低著頭,看著地面緩緩地開口道:“局長和父親都是日本留學(xué)生,他們在上海做買賣時認(rèn)識了日本人西村。西村是教育局顧問,他們因?yàn)榉鲐莱闪伺笥?。?dāng)時局長還沒上任,來過咱們家,見過我,還說過挺喜歡我。后來他派他的差使日本人本二到家里找我,要接我過去見他。我當(dāng)時漫不在意,就拒絕了,沒有去。
“過了幾天,他又派差使本二過來邀父親和我一道去他家,去后才知道他當(dāng)上了北平偽教育局長。局長提到教育局要充實(shí)教育科,可以給我謀個科長?!?/p>
“但是我不能在教育科做科長,”緯國接著道,“父親說學(xué)校每天讓學(xué)生在日本國旗前舉手敬禮,他受不了,不想讓我當(dāng)這差。于是父親又找了局長,說清楚我現(xiàn)在‘是要吃飯,不要發(fā)財,小事可做,漢奸不做。因此,我就到了財務(wù)科管撥款審核。這些內(nèi)務(wù)事不牽扯政治,在這兒也只不過是謀口飯吃而已?!?/p>
緯國說得很認(rèn)真,樣子也很誠懇。一時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沉默了。緯國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在眼下的北平,只怕很多人都像這樣不知道該如何選擇自己的前途吧。
兩個人默默了一會兒,我便站起來告辭回去了。緯國看著我的背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今天我放學(xué)回到家,看到緯華來過,給我留了口信,約我和瑾舒周末出去走走玩一玩。我今早便決然拉上了瑾舒,一起搭了公共汽車到西郊。緯華在郊野里等著,看到瑾舒果然也來了,他笑得既靦腆又開心。
我們這次去盧溝橋玩。由于很少出城,三個人都不認(rèn)識道路,只好沿路一直打聽過去。
金秋的田野美極了,路旁田野里一棵棵挺拔的高粱擠在一起,碧綠的葉子托著一顆顆像把小傘一樣的紅紅的穗兒,隨風(fēng)搖擺。我真想把自行車扔在路邊鉆進(jìn)高粱地里,高喊一聲:“我來了!”
村人們都好奇地向我們望著。我陪著緯華、瑾舒一起走,他們驚奇的眼光使我們?nèi)硕加行╇y為情。尤其是每走到一片田地的小路上,一些在勞作著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子都會停下他們手中的工作,轉(zhuǎn)而注視著我們,眼光是那樣的驚奇,好像這里很少有城里的人來。
今天這里沒有日本人,我們都覺得很自在。在永定河畔,我們緩步同行,望著浪花輕笑。我知道,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事兒在想。三個人坐在河堤,望著清清的河水,偶爾相視默默地笑。瑾舒說起前幾天雙十節(jié),日軍在永定河沙灘投彈演習(xí)的事情,說不知道炸彈是扔到了哪里。后來我提議用紙做了一只小舟,順著波濤放了下去。三人看著它一直被波浪浸得沒有了蹤跡才走。
這時我想起了緯民,還有和緯民在郊外的那個夜晚。那天的夜晚顯得有些荒涼,深沉的天色沒有月光,晚秋的涼風(fēng)吹來還感到有些寒意。我們也是在這里傾談著衷情與隱語。當(dāng)時的感覺寧靜又幸福,宇宙的一切好像除了我們倆之外都消失了。
那時候緯民照著我的名字“泊舟”,抄了一首詩給我。而現(xiàn)在眼前河里的紙舟,豈不就可以來比喻我了么!我輕吟著緯民寫給我的詩:“身逐煙波魂自驚,木蘭舟上一帆輕。云中有寺在何處,山底宿時聞磬聲?!?/p>
然而這樣的吟誦,緯民是不會聽到的。我心想,假若身邊坐著的是緯民,那又該是完全不同的一個畫面了。
回來的路上,我看到有些孩子和老人在沿路撿早收的高粱散落下來的零星籽粒兒。一個個小簸箕里就一點(diǎn)點(diǎn),實(shí)在不知道他們得撿多少才夠一頓吃的。今年北京城里的糧食被鬼子們管得很嚴(yán),海運(yùn)禁絕了,城里的人有錢也買不到。日本人弄出了惡心的“共和面”,那哪里是人吃的東西!麥子、稻米、高粱、沙子、米糠、老鼠屎,還有蟲子混在一起,難以下咽。想來這城外,也沒少吃這些東西。因此路上遺留的點(diǎn)點(diǎn)糧食,也要這么細(xì)心地?fù)炱饋砟亍?/p>
因?yàn)槲覀儾徽J(rèn)路,所以繞了許多彎路,以致緯華累得要命。他和瑾舒并排走著,邊說著些話。我沒有靠得很近,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只是偷偷看到瑾舒有些興奮而微微漲紅的臉。
許久沒有走過這么長的路,瑾舒倒沒事,我卻走得累了。擦了一把臉,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大家才繼續(xù)走。緯華把我和瑾舒送到汽車站,再跟我們道別。
天很黑了,我不禁有點(diǎn)擔(dān)心他獨(dú)自返回會不會發(fā)怵。汽車開時,我見到緯華的身影在站臺那里佇立著,便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望著他,再搖搖手,叫他早點(diǎn)回去。車開了,秋夜的風(fēng)吹冷了我的心,也吹散了我的發(fā),我不由得收回了頭。在車?yán)?,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許多許多的事情又一起涌了上來。
回家之后,我本來是要去緯國那兒的,然而因?yàn)楹丸嬖谝黄鸬年P(guān)系,加上時間也晚了,更因?yàn)橄氲骄晣郧罢f過的話,我便決然地回來了。我心里暗暗想著,要是他在家里空等著自己,那他也是活該。
回到院子里,家里已經(jīng)弄好了飯。我問瑾舒,緯華今天跟她說了些什么,原來說的是他學(xué)校里老師上課和學(xué)生活動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話題在我看來雖然并不至于味同嚼蠟,還是沒什么太大意思的,瑾舒卻學(xué)得津津有味。我心想,看來緯華還是和瑾舒有話說啊。
雖然走了這么多的路,但我還并不太累,不過我倒覺得緯華不知怎么已經(jīng)累到不行了呢,今晚他也許會睡不好。臨睡前我又想起緯華在黑暗中背著燈光慢步垂著頭走的樣子,心里泛起一陣陣心酸。在我眼中,緯華是一個多情且多愁善感,簡直可以說是有點(diǎn)慢性自殺傾向的人。
昨天玩得太累,我下午匆匆地去緯國那兒,他依然不在。瑾舒也跟著去了,緯華、瑾舒與我三個人等緯國直到夜深,他才回來。緯華他們本來想和緯國好好聊聊的,因?yàn)樗罱ジ傲巳諅谓逃重攧?wù)科的職,緯華和我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沒有想到緯國回來后,給我們?nèi)齻€來了一套什么“你們來這里做什么,我給日本人做事,誰還敢跟我來往”的一席話。我很難過,也很生氣,便負(fù)氣走了。瑾舒和緯華也生氣,但都不肯走,要留下來好好說說緯國。我出門的時候,心里恨恨地想,本來自己早就想走的,緯國他就算是哭也與我無關(guān),他自去做他的漢奸好了。
回到家時,我仍然沒有消氣,還得對著家里人強(qiáng)作笑臉,這樣一來,倒弄得我更難過。被緯國這么一氣,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干脆睡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院子里傳來緯華和瑾舒的談話聲,也不知道他倆什么時候回來的。
第二天緯華又過來了,說昨天他、瑾舒和緯國談了很久,緯國一直不怎么說話,也不怎么聽他們說,只是說自己不是漢奸,也沒做錯什么。我聽了真難過,昨夜為了這事,我還曾從夢中哭醒。我本想今天再去看緯國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自尊心,覺著自己不能就這樣去,不然只怕要叫他笑話。
緯華并不知道我同緯國的那層關(guān)系,他也不會理解我對緯國的復(fù)雜心情。我已經(jīng)許久沒去見緯國了,和他的感情也淡了一些;加上四姨的關(guān)系,我是準(zhǔn)備和緯國不再有私底下的來往了。這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就這樣抹去了罷!但即使是這樣想著,看到緯國現(xiàn)在給日本人做事的行徑,我還是止不住難過。
今早晨起時,我讀到一篇名為《論岳飛》的文章,上面滿滿地都寫著岳飛的盡忠報國。我心中不知是悔,是嫉妒,還是欽佩。悔是悔自己的懶惰懈怠,沒有為國為家做點(diǎn)什么。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地寫一篇《我的憐人》,把自己的文筆撿起來。
從學(xué)?;貋淼臅r間還很早,因?yàn)槟莾旱耐盹堅谖妩c(diǎn)鐘就開始了。到家時家里人還都不曾吃晚飯。九點(diǎn)左右,我出門去看外祖,他精神不太好,萎在椅子上,讓我看了有些心酸。二舅也在那兒,他找個由頭教訓(xùn)了我一頓。教訓(xùn)的話在我看來很是莫名其妙,至于自己被教訓(xùn)的原因,我是很清楚的——還不是四姨在作祟!果然不出我所料,晚些時候瑾舒悄悄告訴我,確是如此。
我有點(diǎn)生氣了。我覺得四姨呀、緯國呀,亂七八糟,誰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們都騙了自己。尤其是緯國,本來和四姨在一起,明知道我有緯民,還來糾纏不清,自己還跑去給日本人做事,居然還以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人。我這時候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了,后悔自己居然還曾喜歡他。我對自己說,要打起精神、有點(diǎn)樣子來,人家不理你也照樣能活下去!我覺得自己太傻了,其實(shí)從緯國的態(tài)度中,自己應(yīng)該能早看出一些他的真正想法來的。他也許從來沒真心對自己好過,也根本不歡迎自己去他那里,然而他居然還會裝得那樣高興。至于緯華的話,我覺得那確是沒有錯的。緯國的為人并不單純,表面上的樣子并不就是他真正的樣子,嘴里說的也未必就是他心里想的。
這些想法在我腦子里過了一圈,我覺得緯華、瑾舒他們都比自己有眼光,自己把誰看得都太高了,太好了。從今以后,自己將永遠(yuǎn)不登緯國的門,我倒要看看,自己能活不能活。
想得又氣又急又后悔,我現(xiàn)下很想搬到外祖處去住了。帶著滿心的怨氣,我給四姨寫了一封信,也給緯國寫了一封信,向他索回自己的相片。我相信他們會高興見到自己這樣的做法。終于不再糾纏了,我心想,這樣自己心里何嘗不安,又何嘗不高興呢。
寫完信,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里有了一種很久以來沒有過的安定感。抬頭看見緯民的肖像,我涌起一陣柔情——“緯民!親愛的,相片中你為什么望著我流淚呢?”
夜深了,風(fēng)聲四起,我似乎有了條新的歸途。我有一陣強(qiáng)烈的沖動,我要寫信告訴緯民:“愛情之神已把我們變?yōu)橐粋€人,形影不能分。在你離開的這些日子里,太陽都昏昏沉沉的,月亮也晦暗不明,雞鳴和鳥兒的叫聲都在一聲聲地摧人死。不知怎的,我的心仿佛碎了,很想號啕大哭一場?!?/p>
我擦掉臉上的淚,寫下最后一句話:“祝福我的愛人緯民,愿你有個甜夢?!?h3>六
今天是十月十六,有市民強(qiáng)步大會的活動。本來我的學(xué)校有好多女同學(xué)都要參加,然而不巧我們在早晨的時候都誤了車,于是我成了大會中唯一的女孩子,很受了些優(yōu)待。對我自己來說,我今天終于嘗到了日本飯的滋味,還去了趟碧云寺和臥佛寺。雖然來回走著真也有些累,但是今天我玩得還是很高興。一邊玩著,我腦子一刻也停不下來,看著眼前的景色,想著以后有機(jī)會一定再來。
在去香山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日本青年總在注視著自己。但我一開始并不以為意。本來在這樣的場合里,只有這么一個女孩子,肯定是容易被別人注意的,尤其是我的裝束,很是惹人注意。但是他的眼光有些不同于路人,其中的意思是被我看破了一些的,我是明白了七八分的呢。到香山眾人集齊時,他又巧不巧地坐在我的身旁。這是一個矮胖圓臉的年輕人,有點(diǎn)齙牙,戴著帽子,話很少。我一開始覺得只是湊巧而已,然而再到雙清別墅時,他又坐在我對面,每當(dāng)我抬起頭來時,總會遇到他的眼光。最后我被他看得有些難為情了,便站起身走到魚池去看魚。然而正好后面又有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我回過頭來時又對上了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我登時一個激靈,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本來是準(zhǔn)備到家換好衣服再去學(xué)校用晚飯的,但坐上電車后發(fā)現(xiàn)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于是我便衣服也不曾換,徑直乘車到學(xué)校。臨下車時我發(fā)現(xiàn)上午的那個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也在車上,我登時感到驚奇極了,因?yàn)樽约弘S著大伙兒下火車出站時見到了他,那時候他穿了大褂正向車站里走,明明是和自己相反的方向。這時他又出現(xiàn)在車上了,真怪。然而我也沒在意,下車后便直接奔向?qū)W校,路上發(fā)現(xiàn)他又跟在身后。這時我再不以為意也得以為意了,走了不久轉(zhuǎn)了個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哼著歌很快地走。想不到那個日本青年也轉(zhuǎn)了彎,還快步跟上來,在我背后用蹩腳的中國話輕聲地說:“還認(rèn)識我嗎?”我有點(diǎn)怕,勉強(qiáng)笑了笑,沒有回答。后來他又對我說了許多話,并約我去吃飯,我拒絕了。他堅持送我到校門口再道別,臨走還約我去他那兒。我心里有點(diǎn)怕,只能含糊其詞地答應(yīng)著。最后他說:“星期六去我那兒吧!假如你不愿去,我來訪你好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馬上又解釋說:“我與你表哥緯國是同事呀!”我猛然間打了個冷戰(zhàn),一下子明白過來,也沒表示同意與否,轉(zhuǎn)身就要走。我感到很可笑,我琢磨著,緯國難道跟他說起過自己嗎?這個日本人真是癡心妄想,面目可憎!
這時,不知從哪兒走過來一個有幾分艷色的女生,主動上前與日本青年搭訕,我趁機(jī)趕緊走開了。
今天的晚飯是給我的外祖過生日,然而老人家的身體不好,這生日宴吃得很使我難過。席上我也見到了四姨。四姨有點(diǎn)不舒服,冷著臉不搭理我,看樣子大概是精神上的不痛快。我知道我一定還在生氣。四姨飯也沒怎么吃,吃了些栗子便走了。
晚上的月亮很好,大家也都睡得早,安靜得很。我躺在床上,不由得想到了緯國,還有白天那個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我想不通,緯國怎么會在他面前提到自己呢?這真是個大疑惑。
寒氣來了。窗外的寒風(fēng)呼呼地刮著,院子里的槐樹、棗樹被吹得葉子全掉光了。院子里吹著狂風(fēng),窗戶還不曾糊上紙,桌上也都鋪著沙子。我自己凄涼的心情同凄涼的家一樣,彌漫著鮮明的痛苦。想起緯民,我真是思念極了,也難過極了,我覺得自己傷心得厲害的時候,簡直有些不愿再活下去。
二表哥緯國的確是去給日本人做事了。我后來又問過緯國,問他是否在給日本人做漢奸?他說:“怎么會呢!你看,局長能力薄弱,公文尤其外行,而這都是我的強(qiáng)項。他說讓我給他當(dāng)秘書,我都拒絕了。我要是真不介意當(dāng)漢奸,會不去給他當(dāng)秘書,而干這不擅長的跟數(shù)字打交道的撥款審核員嗎?你要知道秘書可是肥得多的差事啊!”我聽了,轉(zhuǎn)念一想,緯國這么說似乎也對啊。我又體貼地問:“撥款審核員工作如何?還順利嗎?”緯國答道:“我在財務(wù)科管撥款審核,各方面并沒有發(fā)生大的沖突,可是小爭執(zhí)常常發(fā)生。掌著教育局實(shí)權(quán)的西村顧問是個市儈人,只知道刮錢。他設(shè)了一個經(jīng)理科,各科不論買什么,全得開單向經(jīng)理科呈請;一呈請,他就叫經(jīng)理科收買情錢。以前是由市政府報銷,虛報多少,財務(wù)科不管,然而后來各科規(guī)定了辦公費(fèi),再這樣辦的話辦公費(fèi)就不夠用了。然而不給他交買情錢,他就扣著辦公費(fèi)不發(fā)。這事不大,可總是別扭?!焙髞硭盅a(bǔ)充說:“撥款審核,是個枯燥無味的差事,我做著沒什么滋味,可是還是要做。”他把他父親的主張?zhí)Я顺鰜恚骸啊且燥?,不要發(fā)財;小事可做,漢奸不做。我說過,我是不會做漢奸的。”
這聽上去確實(shí)不像強(qiáng)詞奪理。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他,緯國從來就是個不甘心寂寞平淡的人呀!他的工作,真的只有這么簡單么?若真是如此,他老讓自己補(bǔ)學(xué)日文干什么?要是他真充當(dāng)了漢奸,緯民在抗戰(zhàn)前線殺敵,作為他心愛的人,自己卻在后方跟這樣一個漢奸鬼混,我苦惱地想,那樣自己豈不是就等于背叛祖國了?這是別人、自己都不可饒恕的錯誤呀!
入冬以后,我每天早上總會醒得很早。這天的天氣還好,太陽也好,然而這么好的太陽,卻并不能讓我的心情也明亮起來,照在身上也沒什么滋味。
好在午飯后見到緯華,我心里舒服了好多,我大聲喊:“三哥!”緯華很高興,對著他的小妹妹笑得真誠又溫暖。我拿毛巾給他擦臉,他站在門口談了兩句話,便直接去了外院。我想他定是去找瑾舒了。
緯華在瑾舒那兒呆了約摸半個小時。臨走時,他在門口問我:“你最近為什么不去緯國那里?”我搖搖頭,不想說什么。他又追問一句:“就為這些小事嗎?”我堅定地說:“不!這不是小事!”緯華嘆了一口氣,說:“為這些是不值得的,只是他也確實(shí)不像你所想的那樣簡單。”他安慰地笑著拍了拍我。我心里很感動,我的三哥緯華,總是以體貼善良的心對我。
我昨天托人買了兩張今天晚上的電影票,本來是想和緯華去長安電影院看《北京人》的,他好幾日前曾提到過要一起去看。然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里一動,拿著票去找瑾舒了。
晚上又是月圓,月光很好,我一人在院子里看著月亮,想到緯華現(xiàn)在正和瑾舒看電影,他一定很高興自己為他做的吧。又想到緯國,好好的一個有才華的青年人,現(xiàn)在卻和自己生分到這個樣子。再想到緯民,去年月圓時,他還在自己耳邊說著甜甜的蜜語……緯民……我心中念叨著念叨著,不停地盤繞著這個名字。
清早陽光很好,整個上午我就這么在太陽中曬著,在院子里織著自己的灰色毛背心。前院的冀楠坐在對面半閉著眼睛假睡,但我知道他在偷偷地望著自己。許久不見冀楠了,他精神很好,穿著大棉袍,也不知他怕不怕熱。中午的時候他換上了灰色的夾袍,那灰色的袍子顯得他精神了許多。我打趣說:“冀楠原來是這院里最帥的呀。”他很靦腆地要我不要笑話他。在這個溫暖的深秋的下午,他和我聊了好久的天,聊他在學(xué)校里面經(jīng)歷的事情。他看上去比緯華還內(nèi)向,然而從他說的看來,他在學(xué)校里比在院里要好動得多了。他說,在學(xué)校里有個從南方過來的同學(xué),說是淪陷之后折回北平的,當(dāng)他們走時看到學(xué)校里做化學(xué)實(shí)驗(yàn)的儀器、燒杯、試管,都把它們?nèi)釉诘厣?,踩個稀巴爛,以免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我們兩個人一同出了門,在東安市場轉(zhuǎn)了一圈?;貋頃r又遇到戒嚴(yán),便溜了回來。在西單,我們又一同在飯館里用了晚飯。吃飯的時候,我望到了月亮,冀楠在喊菜的時候,我低聲哼起了望月的歌。我想到了緯民,還有可憎的緯國。
今天為了去領(lǐng)面,我又逃了學(xué)。一邊排著隊,一邊咒罵著,真是不值得逃一天的課,那共和面簡直不是人吃的東西,可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吃的了。
回來之后,我在家看報紙,見到一條短訊:“汪兆銘氏已于昨日下午由寧飛抵京,出席本年度華北全體聯(lián)合團(tuán)協(xié)議會并致訓(xùn)詞?!蔽已诰沓了?,近日外間謠言很多,甚至有南京政府要移到北平來這樣無稽的說法??戳藞蠹埐胖?,連日來戰(zhàn)事都正緊張,各地的反攻戰(zhàn)況很好,轟炸不絕。
看完報紙,離晚飯時間還早。我見日頭好,端了把椅子到院中在太陽地里讀書。冀楠從外面回來,走到我面前問道:“今天沒有去上課?”我正在逃學(xué)中,便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覺得冀楠是個好孩子,很帥氣,又有進(jìn)步的熱情,自己一向?qū)λ∠蠓浅:?。他對我的態(tài)度依然如故,禮貌又溫和。只是我們雖然同住一個院子,但是見面的機(jī)會反而不多。我覺得很慚愧,覺得像自己這樣不怎么長進(jìn)的孩子,居然有許多人對自己這樣好。更可笑的是前幾天鄰院的王太太,也說她上輔仁大學(xué)的老弟在問候我,假若我昨天下午在家的話,他會過來聊天的。這么好些人的關(guān)注,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然而我心里也真覺得有點(diǎn)隱隱的驕傲。
傍晚收到了一封來自南方的信,我很是意外。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我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是誰,后來才想到應(yīng)該是緯民的。信封上的字跡變得很陌生,潦草難辨,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的信。讀完時,我心中感到了愉快,更感到悲哀。信中他要我不要怪他沒有信來,其實(shí)我何嘗怪過他,又何嘗不原諒他呢。他說:“你的緯民真的變成了鴿子。”這話讓我心里一陣疼:“緯民?。∥业男▲澴?,怕是你飛回來時不再認(rèn)得我了。”
懷抱著緯民的信,我早早地上床安眠了。
第二天早上不能再缺課了。我出門時撞見了冀楠,便同他一起走出了大門,然而冀楠并不往學(xué)校去,和我是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只是隨便說了兩句話。在課堂上我看到窗外陰天了,想起冀楠早上是穿夾衣出去的。中午回來時在風(fēng)中又見到他,果然有點(diǎn)凍著了的樣子,點(diǎn)點(diǎn)頭彼此笑了,回過身后我自己還暗暗心疼。
我晃晃腦袋不再去想這些亂糟糟的事情了,還是好好收拾學(xué)業(yè)比較正經(jīng)。由于最近逃了好幾次學(xué),功課落下了好多,但我相信只要自己能沉住氣,靜下心去,就還不是一個笨孩子。只拿昨天的背課文來說吧,只有一個鐘頭的時間,我已經(jīng)完全背過來了,而且背得還不壞。今天一早,一字未看已經(jīng)默寫得一個錯字也沒有,我有點(diǎn)小得意,覺得自己還算是聰明。我想拉著冀楠一起去學(xué)日文,卻又怕萬一冀楠愛上了自己,或是自己愛上了冀楠,情況更亂,那時自己該怎樣解脫才好。我覺得可以約束自己,怕的是,想多了的是他。
傍晚天下雨了,不巧得很,緯華打電話給我時我恰在外邊,回來后接電話人沒能及時告訴我,待我知道時已經(jīng)很晚了?;?fù)苓^去,大概是沒有人接,等了半天也沒有回音,我心里著急,賭氣掛上了。不知道緯華那兒有什么事,我心頭頗惆悵,本來想到緯國處去問問,但一記起往事,我便咬緊了唇,低著頭冒雨回家。一路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在四牌樓騎自行車還差點(diǎn)撞了人,到家后衣服已經(jīng)全濕了,真喪氣極了。
第二天早上出門遇到四姨,她看到我比以前和顏悅色了很多,她問道:“你現(xiàn)在還是八點(diǎn)鐘回家嗎?”簡單的兩句話后我便離開了。我想,今天四姨這樣早,大概是到緯國那里去吧,真奇怪,她為什么問起了自己每天回家的時間呢!她還在防著什么嗎?她是不知道,我的心早已不在緯國那里了呢!
今天市里防空演習(xí)。棗樹胡同里的人都出來看,鬧得動靜太大了,我很有點(diǎn)煩躁,老早便睡下了。
頭還沒貼上枕頭,就聽見冀楠在院中徘徊的腳步聲。
我反正也睡不著,干脆披上衣服去外院坐坐。哼著歌走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冀楠的腳步聲,卻不見到他出去,而是在二門處突然碰到了他。因?yàn)椴恢獮槭裁此呗奋b手躡腳的,我沒有聽到他走路聲,只見他的影子,像個幽靈,我嚇得都出了聲,他才點(diǎn)著頭說是他,還問我嚇到了沒有。冀楠真是個調(diào)皮的人?。∥以谕庠捍袅艘粫?,覺得太冷,便要回來。我有意在院中停留了一下,冀楠跟了上來,遲疑著對我講話,說對不起。其實(shí)在我看來,他只怕是有些故意的呢!冀楠說他聽到了我的聲音,也是嚇了一跳的。兩個人相視一笑,便一同坐到廊下去了。
我們開始聊天。盡管院子里很冷,我們也聊了有一個鐘頭左右。從院子里的事聊起,冀楠越聊越有興致,跟我講學(xué)校里監(jiān)視他們的鬼子,還講到他們怎么偷偷在日語課上向老師問好時用漢語偷偷地罵,說得我大笑起來。他還跟我說南邊抗日的形勢,說魯迅,說艾思奇的《大眾哲學(xué)》,說社會進(jìn)化。好多東西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很有些不懂,他也耐心地解釋給我聽。我好生羨慕!自己是不是太落伍了一點(diǎn)呢?我還覺得,冀楠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和瑾舒倒是很像,說起來,他倆都是關(guān)心國事的熱血青年,只怕會志趣相投吧。他還說到他最喜歡的一個老師,姓趙,總是穿深色西褲、藍(lán)大褂、破皮鞋,膚色偏黑,總喜歡找他說話,悄悄談?wù)撔﹪隆?/p>
后來我看他一直在擦手,很冷的樣子,又見他只穿著一身小夾褲,便關(guān)心地請他回去。他問我是不是要做功課,我也撒謊說要做數(shù)學(xué)。但問到他“冷不冷”時,他卻假裝不冷地?fù)u著頭說:“不冷不冷!”我看著他逞強(qiáng)的樣子暗暗好笑。這樣我們各自道了句“明天會”,我便回屋了。在進(jìn)去時,我還見到他在注視著自己。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想,冀楠對自己是有些好感的吧?難道不是嗎?應(yīng)該不會太錯了。
再到床上躺下,我心里不再煩躁,安定了很多。我枕著胳膊想著心事,想到自己有緯民,有冀楠,這樣的朋友已經(jīng)足夠了;緯華又是個好三哥,這樣不是很好了嗎?我安穩(wěn)地入眠了。
因?yàn)榉揽站瘓蟮年P(guān)系,第二天的課也不再上了,當(dāng)然清潔大掃除也不會再做的。我去街上溜達(dá)了一圈,回來得頗早,天在吹著大風(fēng),在前院又遇到了冀楠。他點(diǎn)著頭向我輕輕地一笑,是那樣的輕俏,那樣的多情,我簡直有些要愛上他了。冀楠在院中來回地遛著彎子,臨去時還在我窗前遙望著。終于他走了,于是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突然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對于冀楠才是真的愛慕;而緯民可以說是被動地接受了他的愛,而緯國是他勾引了我。懷著這樣的心思,我安靜地在屋中坐了一個下午,到傍晚才去校中吃飯。
在回來的路上,風(fēng)在咆哮著,然而我一點(diǎn)都不怕,迎著帶沙的狂風(fēng)安然地走著。雖然沙子常瞇了我的眼睛,可是想著回來說不準(zhǔn)能碰上冀楠,我便一點(diǎn)也不在意。
到家后家人正在用晚飯,我沒什么胃口,自己先回了屋。天漸漸冷了,寒風(fēng)透過窗戶的縫隙,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我獨(dú)自立在窗前,在風(fēng)聲中望著外面歸巢的烏鴉,還有隱隱出現(xiàn)在天際的寒星,心中似有所感。
第二天學(xué)校的教務(wù)長老伍結(jié)婚,我和好多同學(xué)受邀都去了。新娘子居然是校花。在我看來卻沒什么可稱道的,這么小的年紀(jì)居然找了個干癟老頭,我覺得這世道變化,真是到了紙醉金迷沒了規(guī)矩的時代。新娘子以前的追求者們都喝多了酒,一個個說了不少怨言,鬧得大家都覺得沒什么意思。我坐那兒一人嗑瓜子兒,也懶得找別人說話,真可惜一天的時間大部分都泡在那兒了。
從婚宴出來看看時間還早,我去了緯國處,在他的屋里和緯華聊了許多時候。吃過晚飯后因?yàn)榘丫幼∽C落在了緯國處,我于是又回去取。緯國這時候已經(jīng)在家了,帶了一些栗子給他們吃。三人聊著聊著到了十一點(diǎn)左右,我打算回來了,但緯國說再玩一會兒,緯華也附和著。我也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留下。我也算想通了,多玩玩算得了什么,明年這時又知道有誰沒誰呢?
緯國問到我明年升學(xué)的問題,我發(fā)了一頓“回老家去”的牢騷。緯華批評我說:“妹妹你現(xiàn)在不知為何變得這樣愛發(fā)牢騷了,不管是當(dāng)著誰的面都是如此?!蔽毅等?,然而一時間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三個人悶悶地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我出門前只和冀楠打了一個照面。我臨走時在院中故意推遲著走的時間,然而他卻不肯從屋里出來。待我出了門,他倒又出來了,用力往院中灑了一盆水。我回過頭來,他對著我調(diào)皮地笑了。冀楠真可惡,氣得我有些哭笑不得呢。中午我又回來了一趟,他還是不肯出來。終于出來了,我便裝著看不見,也故意低了頭,聚精會神地看書。他倒出來故意在我面前徘徊,我賭了氣就不抬頭,真也有些故意氣他的意思,偷眼瞄了他的腳,心里暗暗好笑。
放課后回來,在院中見到了緯國。緯國畢竟和我是生疏了,顯得客氣而隔膜。因?yàn)槊魈炜既瘴?,他是特地來替我講解日文的,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緯國今天剛理了頭,顯得帥氣了許多,不再與緯華他們爭執(zhí)工作的事情了,也平靜了許多。
我在院中時,冀楠連影子也不肯露;我送走緯國回來時,又見到他在院中溜達(dá)了。我走到院中,他卻又跑開了;我再進(jìn)屋,他再出來;我心里嘀咕了,我偏不再出去,他倒又進(jìn)屋了,于是我一橫心又出去了。我們這是在斗氣呢。
瑾舒過來玩了一次,看到我煩躁不安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又不好說,真是憋屈極了。
這一天緯華來訪。我當(dāng)時外出,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他。只見他更瘦了些,穿著棉袍子,樣子像在害病,然而眼睛卻永遠(yuǎn)那樣有情、有光。但他卻又總皺著眉頭,使兩眉之間有兩條深深的痕。我有些擔(dān)心他了。他見了我,也并不說些什么,打了招呼寒暄幾句也就各自回去了。
我還在暗自擔(dān)心緯華,卻又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然而在十月三十日的時候,看到了緯華早來的信。原來這信已經(jīng)到了好幾天,而自己至現(xiàn)在才看到。打開讀過后我心中亦很是悵然。從信中看來,緯華抑或有無限的牢騷,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青春,關(guān)于愛情。我嘆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來都是些多愁善感的可憐人啊。
晚飯的時候大家說說笑笑,瑾舒還從西單帶了些栗子和酒回來。我覺得難得可以這樣聚在一起,也不知道明年誰就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站起身敬了大家一杯酒。瑾舒趁著高興,說到自己想去西部看看的計劃,大家紛紛贊揚(yáng)她真是個好動的孩子呢!我心想,這樣看來,不久的將來,這院中的人至少是少了一個和自己親近的啊。
瑾舒的計劃傳到我耳中,讓我疑然不決了。我真有點(diǎn)想與瑾舒同行,但同時又不能想清楚是走了的好,還是仍舊留在北平的好。反過來看,我自己尚且這樣猶疑,可見果決的瑾舒真是有理想有抱負(fù)的人。
我想起了瑾舒寫的雜文《公主所言》:“……‘所以這次的抗戰(zhàn)沒有多大影響。受苦的還是一班中產(chǎn)階級。低級的人們沒有受什么苦,他們還可以找工作,有力氣的出去做公路,挑鹽、挑泥、挑米,很容易賺錢……這是一位小姐說的。但我想該稱她作公主了。假如你是一個稍為懂點(diǎn)兒人事兒的,聽了這種話你會反感吧?要是你是一個有著正義觀念的有血?dú)獾那嗄?,那你簡直會想要用腳向她的臉上踏去!”
詩言志,瑾舒的志向很遠(yuǎn)大呢,然而自己去做什么?就憑自己的這點(diǎn)能耐和狀態(tài),我嘆道,看來還是算了吧!
晚飯回來后讀到緯民的信:“軍事緊張,不過并不十分忙碌?!薄暗角熬€看熱鬧,據(jù)眼下情況,勝利恐怕要成畫餅。”“當(dāng)兵的賣命的賣命,當(dāng)官的開心的開心!”“這兩天每晚陪上司賭錢,睡得很晚?!笨磥砭暶駥τ谒F(xiàn)在的生活是相當(dāng)?shù)牟粷M意。他更是用古人詩句“心如膏火獨(dú)夜自煎,思等流波終朝不息”來表達(dá)他對我的思念。我很是憂心,緯民是一個上進(jìn)的青年,那樣萎靡的生活我知道他是不肯久居的。
緯民的信讓我深深地悲哀了,我真?zhèn)牧?,這與緯民走前他們的理想差得太多了吧。信里還夾帶了一些小的桂花,連一些香氣都沒有了,我知道它是枯萎了的,它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生之能力了!我痛苦地落了淚,我的緯民是怎樣的不幸啊。這封信使我癱睡在床上了。
緯國托緯華帶來口信,說想和我聊聊天。算來自己已經(jīng)有三個禮拜沒去他那里了。
見到緯國,他在害著病,我心事重重的,很少講話,而他倒講得頗多。他附在我身邊說:“我很對你不起,給你的生活帶來了一個不小的騷擾?!边@話中蘊(yùn)含的無限情感,使我有些悲哀了。然而,我現(xiàn)在多少有些不相信他了,對他沒有什么可說的。他又說:“按照我的猜想,假若我不是神經(jīng)過敏的話,我知道你從九月里那個晚上直到現(xiàn)在,似乎是有許多話要講的。然而,你又為什么不肯講?”
我始終不知道說什么,最后終于走了。緯國送我出來,問我什么時候再來,我淡淡地說:“誰知道?”我這時的心真有些痛。我本來是看緯國的,結(jié)果反而使他生了氣?;貋砗?,我把緯國前幾天送過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枯萎了的曇花放在鏡框邊上,那里還放了緯國留下的短信:“There is a favorable dream in the smoke.”是啊,夢在霧里很美,可這終究是煙、是霧啊。
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中山先生誕辰日,學(xué)生們照例放假,當(dāng)然了,我是學(xué)生之一,故不能例外。我早晨醒來躺在床上,心里很是悲傷:“嗚呼,中山先生!你大概想不到,在你誕辰76周年的現(xiàn)在,北平在淪陷,我們都成了亡國奴!”
今天一天都是陰天,我午飯后又去找緯國,我現(xiàn)在是不會在他面前顯露自己的真心情的。外面在下著小雨,我看緯國身體并沒有完全康復(fù),便替他做了湯面。緯國非請我陪他吃不可,不得已,我也就吃了些。當(dāng)我問到緯國味生否時,緯國說:“即使味生也是好吃的?!闭f完竟然一笑,我倒有些不舒服了。
不久,四姨意外地來了,我多少有些不自在,誰想到在這里竟遇到四姨。幸好緯華也在后面跟來了,于是緯國說:“緯華,泊舟等你半天了?!彼囊滩蛔匀坏匦α诵?。我多少感到些不痛快,這算什么?不過我想,這樣是應(yīng)該能讓四姨不太吃醋吧。即使緯國不說,我也會對緯華說自己是在等他的。見到緯華時,我故意同他打鬧,卻不理緯國。我有些賭氣地想,四姨,我這是在做給你看,憑你怎樣聰明,緯國即便不愛我,他給我的吻還在我的唇邊呢。
然而四姨來之后,我還是感覺到了不悅和無趣。我起身告辭,并且在樓前拉住緯華一起出來,同他說了幾句話。在雨中我送緯華回到屋里,然后又返到學(xué)校去吃晚飯。
晚上我咳嗽得厲害,在院中則稍好一些。今天我很傷感,在院中看著雨落了幾滴,心情沉悶得很。明日還要考化學(xué),我只好把臺燈放在窗前,坐在院中讀一些書。
瑾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來,告訴我自己預(yù)備在二十號左右就動身。冀楠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屋外,聽到了瑾舒對我說的話,一臉頗為詫異的樣子。
我拉著瑾舒說了好久的話,很晚了才進(jìn)來睡。
經(jīng)過了昨晚一場雨,第二日的風(fēng)頗寒。我午后去了中山公園音樂廳,在那里遇到了許多同學(xué)和熟人,然而卻偏偏不見前些日子告病的緯華。我有些擔(dān)心了,估計緯華大概躺到醫(yī)院去了。我這樣想著,打算到醫(yī)院去看他。
吃過午飯不久,我便回來了,去院中坐坐,見到了冀楠。他是不肯抬頭的,但當(dāng)我在屋下洗衣服時,他卻坐到屋下曬太陽了。我洗著衣服,每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總在正視著自己,我不由得有些覺得好笑了。
傍晚緯國來了,我很是意外。他說是來看我的,然而請他進(jìn)來坐,他又有些勉強(qiáng)。但到底還是進(jìn)來了,喝了兩杯開水,吸了一支香煙,坐了有二十分鐘就走了。他不讓我告訴給緯華他今天傍晚來過,因?yàn)榫暼A說今晚同他一齊到我這兒來的,而緯國不肯,所以緯華便也不來了,但是緯國卻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坐了坐。
他這樣刻意的交代,反而使我覺得不舒服。對于緯國,我早已經(jīng)是曇花一現(xiàn)地成為過去了。
晚上到外院去,我又遇到了冀楠。與其說是遇到,倒不如說是冀楠故意在等?;貋頃r,他還假裝著慢走,然而我已經(jīng)看出他是在尋自己了。坐在一起時,他問到我好些事情,但當(dāng)回來時我問他一人悶不悶時,他卻說“不悶”,“不要講了,我怕,我怕有不便的?!彼豢显俣嗾f,要我在他前面走開。我很奇怪。
第二天也是一樣。當(dāng)我在院里第一句招呼他“曹先生”時,他便對我拂一拂手,什么都不說。這使我很奇怪,我以為又是他們家里有什么事情不高興。我問他:“幾點(diǎn)了?”他看了表,回答道:“十點(diǎn)四十八分?!奔介驹谖遗赃呉恢本屯堇?,見沒有人出來,他回過頭來笑出了聲。他又走回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推著我說:“二姐,去吧!快去準(zhǔn)備考吧!”當(dāng)我再問他時,他卻說:“叫他們知道了會給你招麻煩的,我怕給你招麻煩。”說時,他用手指看西方,但又像指著北方似的。我當(dāng)時反問他:“給我招麻煩?”“是的?!彼中α?。我說:“那不成,你一定得告訴我?!庇谑俏易呦蛩?,他卻孩子氣地馬上跑開了,而且緊閉了門。我愣神了,冀楠實(shí)在太神神秘秘的了。然而他又扔給我一個難題,這又是系了個鈴,“解鈴”當(dāng)然也要他親自來的。
晚上我又見到冀楠在院中獨(dú)自對著月呆立。我走到他身邊,只見他不肯看我,而是仰著頭望月。我只好走到他面前,對著他笑道:“告訴我,你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然而冀楠很低聲地說了句什么,馬上就跑掉了。我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然而卻不曾聽清,我不由得又開始煩心了。
早晨到學(xué)校去時,我是與冀楠一同走的,我要冀楠再說一遍昨天的話。冀楠還是不肯,他走西我走西,他卻反身往東走。我追上他,拉著不讓走,他說:“別人看了像什么樣子?!蔽也焕硭缓酶嬖V我說:“過兩天告訴你。”于是我又要等待了。
這天上午我沒有理由地請了三小時的假,跑到瑾舒處想與她閑話,卻不見人;又跑到緯國處,見到四姨在那里,瑾舒也在那里。我便同緯國還有瑾舒、緯華四人玩撲克。本來下午瑾舒的意思是不讓我去上課的,我本來也覺得不去上課沒有什么,但是四姨來了,我便告辭走掉了。我著實(shí)有些怕在緯國的面前見到四姨,也怕見到緯國在四姨面前的假正經(jīng)相。
這天放學(xué)后,瑾舒到學(xué)校來找我,兩人一同到光明去給她配了眼鏡,又跑到了緯國處,知道緯華出去吃飯了,還不曾回來。我同緯國、瑾舒玩了從隔壁院子借來的棋子。不多久緯華回來了,而瑾舒、緯華卻有些淡淡的,不知道他們兩個人是不是鬧了些什么。幾個人一同吃了晚飯,飯后我同緯國去外面買煙。在路上,他對我說:“瑾舒這就要走了,只怕緯華……”的確,瑾舒要走了,這讓緯華非常沒有精神,連我要走他都連樓也不愿意下。
在月光中,緯國送我回來,到家已經(jīng)不早了,我心中多少有些不愉快。在院中月下隨便散散步,不知道冀楠可曾見到緯國送自己回來?
今天考國文。因?yàn)樽蛲韽木晣幓貋頃r已不早,我上午便只好不去上課,在家里溫習(xí)一些書。在院中見到冀楠,他也沒去上課,他沖著我多情地笑了。他說:“過去的事算了吧,不要說了。”但在最后他還是講給我聽了。他說有人在講我和他的閑話,并且提到我曾請他去看過電影。這些,在我看來沒什么好奇怪的,而冀楠卻生氣得不得了。不過這話在我多少也有些意外,好了,隨它去吧!
晚上在院中又見到了冀楠,他稱我為大朋友。我要出去散步,他送我到門口。不久我回來又遇到他,他獨(dú)自呆在門前望月,樣子很孤單。我低聲問他在做什么,他說:“想家了。我為什么來到這謠言四起的北平呢?學(xué)校里也不太平,鬼子們最近更瘋了一些,到處在學(xué)生里面抓抗日分子……”我勸他回院里去,他說:“院里沒有人和我談得來話,我不會玩牌,緯國他們說我笨蛋;我不會吸煙,他們又說我是土鱉。”他的牢騷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勸,只得默然了。
這時,冀楠拿出他寫好的一篇雜文給我看,題目叫《政治家與小流氓》:
“政治家與小流氓在行動上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政治家和小流氓同樣愛蹺起一雙腿,尤其是抽香煙的時候。但政治家坐在沙發(fā)上蹺起腿子含著雪茄的姿態(tài)比起小流氓坐在條凳或石塊上口里含著紙卷煙的樣兒來,一方是顯得富態(tài)從容,一方卻顯得寒酸局促了。不過透過去看到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時,似乎又是恰和外表相反了……”
看了冀楠的雜文,我對他刮目相看呢!誰是政治家?誰又是小流氓?我對冀楠是真看不透呢!
不久,等院子里的先生、太太和公子、少爺們睡下以后,我又到院中去了。冀楠獨(dú)自在院中仰天而望,他的牢騷真多。我覺得他更可愛了,他一邊玩一邊同我講話。我問他,你的大褂呢?他說沒有穿,身上的是衫絨袍子,還扯著衣角給我看。他把破桌子的藤條做了一張弓,找了菊花園中的小棍來作箭,往他掛在老棗樹上的耙子上射箭,有趣得很。后來他要我去睡,說:“我不再理你了?!边€在窗前望望我的屋子。這時已經(jīng)很晚了,他非要我去睡。他說:“明天你還要去上課?!庇谑俏疫M(jìn)去了,他也進(jìn)屋了。我躺在床上不久便睡過去了,然而一直不曾聽到他休息的動靜。我一覺睡醒已是半夜,還做了個春夢,爬起來溫習(xí)歷史。冀楠知道我明天要考?xì)v史的,臨睡前還對我說:“愿你考100分?!?/p>
我早晨起來整理車時,冀楠走出來,問我睡得好否,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九點(diǎn)了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冀楠的眼睛都紅了,這表示他睡眠不足。我記得緯民五夜不睡都很精神的,他比冀楠精神、身體都強(qiáng)。
中午我到緯國處去了,給他們送燈泡,見到四姨在那里,還有緯華,他正躺在床上自己休息著。我知道緯華也該去上班,而自己走時他帽子早已戴在頭上,卻不肯走,懶洋洋的樣子。我奇怪緯華何以這樣沒有精神,是因?yàn)殍鎲幔?/p>
下午沒有課,大家同去華北觀象臺參觀。中午回來后,我在大門處見到了冀楠,說了幾句話。他問我到什么地方去,“出城嗎?”“去華北觀象臺。”“帶著相匣子吧?”對了,我想起來自己給他在圖書館中借到了兩本對數(shù)書,便拿出來交給了他,他接過來卻只是笑著。
我去到院中跳繩,冀楠在我身邊輕聲地說:“這兩天很忙,過兩天給你好消息呀?!比缓蟊闩艿椒恐腥ピ跓粝戮劬珪竦刈銎鸸φn來。
飯后我因在家中頗煩,便跑到緯國處,同緯華玩了許多時候。緯國回來后,又稍坐了一會兒。到家的時候,見了瑾舒托人給緯華帶來的信。
第二天早晨我什么事情也沒有做,也做不了。過了不久緯華便來了,但直至四點(diǎn)的時候瑾舒同四姨才一起來,瑾舒和緯華也沒什么話說,不知道他倆這是怎么了。我從院中望到冀楠在窗前工作著,整整的一天動都不動。瑾舒進(jìn)來找我聊天,同我講到冀楠,并且在大聲地說冀楠不像十八歲的樣子,有時顯得很成熟,像個二十多歲的人。冀楠有些時候可能聽到了,也略抬一抬頭,好像有些難為情的樣子。當(dāng)瑾舒大聲對我夸冀楠時,我也有些難為情了,然而我還裝作鎮(zhèn)定。瑾舒夸冀楠有思想,見識遠(yuǎn),我便笑著回應(yīng):“確實(shí)如此呀!”
傍晚,我、緯華同瑾舒他們?nèi)ズ蠛澊?,玩得很開心。從北?;貋恚覀冊谝黄鸪酝盹?,三個人聊得很好。不久四姨同緯國來了,我覺得太氣人了,何必如此單獨(dú)活動呢?很晚的時候,緯華才同瑾舒起身要走,我陪緯華走到兵馬司東口,讓他騎走了我的車。
近兩天來很少見到冀楠,天也一直有些陰。
早晨我送走了瑾舒,據(jù)說是先前到延安的一個外國著名新聞記者的夫人帶她走的??磥硭齻冊缬新?lián)系了。在車站見到了緯華,還有緯國同四姨。緯華的病還沒有完全好,在寒風(fēng)中身子裹在衣服里,整個人低低沉沉的。
瑾舒大概對緯華也不好,在車站他給了緯華一封信,據(jù)緯國說,信里包有紅葉。而且在緯華的日記上瑾舒題有這樣的詞:“愿我們相見在夢中?!本晣舱f:“看瑾舒那言行,那志向,緯華能降住她?還是說服緯華盡早把她忘了吧!”瑾舒這孩子也真難說呢,一直以來跟緯華都很好,可自己又決定要走。我看著沉默的緯華,深深嘆了口氣。
晚上我有些發(fā)燒,便到院中坐坐,其實(shí)我主要的是在等冀楠。不久冀楠出來了,走到外面又走到我身邊。我的頭是包在大衣領(lǐng)里的,冀楠彎了腰站在我背后,在我耳邊問道:“冷不冷?”我笑了,他也笑了,他那樣多情的笑,又問我,帶著責(zé)怪:“每天都這樣晚回來?”“是的。”“在學(xué)校用晚飯?”“嗯。”“多少錢?!薄叭龎K五?!薄安毁F?!彼α?,我也笑了。他在我身后又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還有話要講,然而還是什么都沒說,有些留戀地走了。
緯國來了?,F(xiàn)在我真心不歡迎他來了。他拿走了一只破鋼筆,又談到了瑾舒與緯華的事情。瑾舒居然對緯華講過:“華,我愛你,愿你等我。”
我看到校中大葉楊樹的落葉,不由得又望了望天,天真藍(lán),我想起了緯民、瑾舒。
與緯華一起從學(xué)?;貋頃r,走到門口,冀楠忽然出現(xiàn)了,起先向東望著,過而向西望。我向他輕輕地微笑著,他剛要笑,碰見了緯華,便忍住了笑,緊閉了嘴,然而樣子已經(jīng)現(xiàn)了出來。這時緯華看到了他,于是冀楠很快地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我與緯華在院中玩棋,也想把冀楠招呼來一起玩,然而一來怕他難為情,二來又怕他不來玩,自己反而難為情,于是只好作罷。
將近傍晚,我與緯華同去輔大看演出,兩人只好在那里吃了許多東西才回來,晚飯就這樣過去了。今天整整玩了一天,我本來打算要洗的衣服也沒有洗,頭也沒有洗,可以說完全把時間花來陪伴緯華了,誰讓他在瑾舒走后,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哀傷樣子呢。
今天是十二月一日了,時間過得真快。下午因?yàn)闊?,于是我不去上課,吃過午飯就回來了,在院中見到了冀楠。我相信他會奇怪自己如何回來得這樣早,而我們并沒有機(jī)會談話,否則我相信他會問到自己的。
有狂風(fēng),天頗寒,天多少也有些陰,我靠在桌前,想想瑾舒走了一個禮拜了,這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宿在什么地方呢?是在土窯洞還是在黃河邊?真掛念啊。
下午我還是沒有去上課,跑到緯國處,趁著緯國不在家,緯華還不曾走,帶給了他所要的音樂冊子。自從瑾舒走了以后,緯華悶悶了好久,我也不知道怎么開導(dǎo)他。想起來瑾舒跟我說過,緯華有些太孩子氣了,這也許是瑾舒最終沒有選擇緯華的原因?我真不忍心告訴緯華。
回到家的時候還早,因?yàn)楹筇煳乙荚嚕銖?fù)習(xí)了一些,后來有些覺得困,便在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眼鏡并不曾摘,想來即使睡著了,時間也不會長。
我出門洗臉,在門前遇到冀楠。因?yàn)榻裉焯焯貏e冷的緣故,他的肩上已經(jīng)加了一條半舊的圍巾,看上去很寒酸的樣子。他在門前問我:“怎么回來得這樣早?”“學(xué)校里沒有伙食,只好自己來做晚飯?!彼坪跷覀兊膶υ掃€有好多,然而在院中談時,遇到了別人,談話就這樣終止了。
第二天的課可以說就沒有上,盡拿來做學(xué)校青少年集訓(xùn)團(tuán)的訓(xùn)練了。我任了第一中隊的隊長。據(jù)伍先生說,同學(xué)里就我的口號喊得洪亮又標(biāo)準(zhǔn)。
晚上回來后,我想到明天沒有事情,便犯了懶,什么事情也不肯去多做。晚上給緯華寫了一封信,極力地想完全用理智去寫、去勸他,結(jié)果感情的話卻占了大半。
緯民許久沒有信來了,不知道他近來如何了,我心中也總在想念著的。
這天就上了一堂課,我下課后到緯國處,見到緯華在那里還不曾走。四姨在那里,緯國一句話也不說,我覺得很可笑,四姨和緯國這又是何必呢!所以,當(dāng)緯華走時,我便也走了,四姨還裝作客氣地挽留,我心想,真是大可不必??!
回來后我洗了洗衣服,待到把衣服曬在院子的時候,冀楠倒站在我背后了。他見到我有時是斜著眼睛偷看的,真是可笑得厲害。他垂著兩只大眼睛,低著頭,那樣輕輕地微微地抿著嘴低著頭一笑,叫我對他真沒辦法,也真有點(diǎn)喜歡上他了。
明天我相信又會吵鬧不休的,因?yàn)槟俏萦衷诮o老太婆做壽。這樣的時候常常會給我與冀楠制造一個談話的機(jī)會。冀楠很細(xì)心謹(jǐn)慎,然而并非膽小。從前我以為他膽子小,其實(shí)并不,假若他真膽子小,不會對我這樣的。
我在大門處站了會兒,冀楠就出來了,站在背后,輕聲地說:“二姐,這兩本書還給你。”說著從衣服里把兩冊《對數(shù)》書拿出來,并且一再謝我,隨便又說了些別的,最后喊我作大朋友。我笑話他真孩子氣,幾本書也至于這樣小心謹(jǐn)慎。
中午我在院中曬太陽時,小孩們在玩著車,冀楠也不時地向著我看,微笑著偷眼看著我。每當(dāng)我抬頭去看他時,十次準(zhǔn)有九次,他在看著我。
下午老姑太太來了,我只好在屋中陪著,冀楠在廊前太陽地里向著我微笑,我也只好笑著對他會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伏在桌上,眼睛一直望著院子里的冀楠,后來他坐在廊下,我看不到了。出去倒水時又見到他坐在別人的身后,兩只大眼睛望著我笑,我低下頭一轉(zhuǎn)身進(jìn)來了,冀楠笑得更歡了。
一會兒警察來查戶口,我知道冀楠會出來的,便推開了門站在門前。果然他出來了,站在警察的背后,背著雙手,把頭向著我搖搖,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出來,然而他并不知道屋里有客人,所以我只搖搖頭對他抱歉地笑。后來警察到我門前來了,我只好出去。冀楠正在翻閱戶口冊子,我知道他肯定在翻閱著自己的名字與年齡,果然,最后他對我笑了笑,我也只好笑笑。
晚飯是我自己做的,在洗米時見到了冀楠,他問:“自己在做飯?”我就笑著回答了他。他問要不要同他們一起吃之類的話。冀楠是跟在我背后的,我早料到他會找自己講話。我們正在二門前講話,緯華出來了,于是我們只好由站著變成了走。在這樣的場合里,我們是不能不小心一點(diǎn)的。我知道冀楠在外面吃飯,便愉快地大聲笑著回答他,并且對他說“你快去吃”,“你多棒”之類的話。
第二天早晨我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冀楠大概才起來,因?yàn)槲衣牭剿诜坷锊聊?。然而天已?jīng)不早了,不能再等他,便走掉了,然而到學(xué)校已經(jīng)遲到了。晚上回來后,已經(jīng)很晚了,然而冀楠還不曾回來。我自己把昨天的剩飯熱來吃了,在熱飯時聽到了門鈴,我預(yù)料著是冀楠回來了。我的猜想一點(diǎn)都不錯的,果然是他,他大概又見到我在吃晚飯了。
這天我起來時已經(jīng)九點(diǎn)鐘了,然而冀楠還不曾起來,在九點(diǎn)半走時他才起來,匆匆趕到學(xué)校已經(jīng)很晚了。早十一點(diǎn)便集隊去東單練操,直到晚八時半才回到家中。這一天的罪真夠我受的。晚上疲憊地到院中去打水,見了冀楠的影子。
這幾天都是這樣平靜地過去了。
直到這天晚上。
這一晚……是可紀(jì)念的夜晚!
天一直陰著,不到七點(diǎn)就完全黑下來了。天黑得早,人們?nèi)胨镁驮?,胡同和院子里格外地靜。
我這天真痛快,因?yàn)榧介獊硗妫易谝黄?,同在桌上寫字。我坐在床上,攏著被子,寫《我的憐人》這篇作文。冀楠說他不寫《我的憐人》,可憐的人太多了。他要寫《魯迅先生》。他說:“魯迅先生的作品,內(nèi)容充滿了正義的呼聲,熱情和力量,并且更具有永恒的悲哀,還掘出許多別人看不見的中國的老毛病。比如《阿Q正傳》,好心腸的諷刺充滿在字里行間,并且指示給一般青年正確的人生觀還有處世的態(tài)度,奮斗不屈,以刀還刀,以牙還牙,決不退讓。中國正需要他們這樣的人呀!”
冀楠就坐在床前面的椅子上,用手握著我在床上伸在被外的手。因?yàn)槲野滋煸谒媲皞畏Q病了,他便同我講著話,柔聲慰問著我的病。
我在床上睡著了,眼鏡也沒摘??赡苁羌介胱屛宜酶娣?,也可能怕別的人看到屋里有亮光,不知啥時,就把燈熄了,借著爐光,默默看著我睡的樣子。
我在做夢,但當(dāng)冀楠將我的手放在他手中握緊時,我便醒了??吹酱巴夂诤诘目植?,我喃喃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境。
外面刷刷地下起雪來。因怕雪鉆進(jìn)來,冀楠將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屋內(nèi)只有我和他二人。爐子冒著火焰,屋里暖暖的。
冀楠是愛我的,而我應(yīng)該主動!我突發(fā)奇想,這時真是一個好機(jī)會,自己再失掉才是一個大傻子。我把冀楠拉到自己的身邊。冀楠很柔順地站在床邊,靠在一旁,兩手背在后面一動不動,兩只大眼睛看著我。我下了床,摘掉眼鏡,仰起頭去,借著爐子的火光——也可能什么都看不見,只不過是感覺——我們四目相視,冀楠眼中放射出一種平常沒有的奇妙的神氣和表情來。我大膽地讓他再俯下一些,他們便立即四唇相接了。呀!我想著自己是姐姐,要主動點(diǎn),再勇敢些。我把身體靠近了他,他竟沒有拒絕,他的小東西支了起來,把棉褲支得老高,頂住了我的下體,硬硬的。我輕輕地在他耳邊說,這多難受啊,別委屈它了。我解了他的腰帶,褪下了他的褲子,順勢把他壓在身下。我不停地上下動著……冀楠像只小羔羊,安詳?shù)亟邮芪胰崆榈膼蹞?。他喃喃自語:“我平生第一次和女孩子……”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責(zé)問我:“這也是你第一次接受異性嗎?”當(dāng)然了,聰明的冀楠不會這樣問的。完后,他只怔怔地呆著,可能是在回味吧?兩人相依偎著坐著,此時反沒有話說了。
雪在窗外一陣大、一陣小的,下一陣、停一陣。平常我最恨雪,今天這雪竟會給我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好機(jī)會。雪呀,你今天真成了我的恩物。
時間一秒秒過去。冀楠突然把背心脫掉,扔在地上,猛然掀開我的被窩,把我的乳罩也扯掉了,我們都一絲不掛了。冀楠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應(yīng)該是我在下,他在上。他真是兇猛的男子漢,陰暗中,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變化,只聽他呼著粗氣,猛烈地上下動著,讓我全身一陣一陣地戰(zhàn)栗。我真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去,我真想大叫,但我不能出聲。一時間,我覺得自己真愛極了他。
終于完了,冀楠癱了下來,我只是緊緊地?fù)е?,不讓他動彈,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
院子的雪仍在刷刷地下著,時而從樹上掉下一團(tuán)團(tuán)雪的“撲、撲”聲。
我在緯國處用了晚飯,回來后覺得很累并且有些頭痛,還有些發(fā)燒,明天得好好休息一天。今晚早早就上床了,我拿被子半遮住臉,希望能夢到冀楠。在黑暗寂靜的晚上,我想起就在下雪的前兩天,冀楠還在破紙洞中向外面望著自己笑。我當(dāng)時想說:“冀楠,我有些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了,真拿你沒辦法?!比缃竦购昧?,一切都如做夢一般,親愛的冀楠,二姐祝福你!
一整夜,我都在夢中反復(fù)輾轉(zhuǎn)。我夢到瑾舒回來了,是受不了苦回來的,但同時她卻否認(rèn)她不能吃苦。我記得在夢里自己是很生瑾舒的氣的,最后卻醒了過來。我告訴自己這是夢,她是不會回來的。然而自己卻不由得想,瑾舒難道不會再回來了嗎?我不甘心地再睡下,又夢到瑾舒回來了。我當(dāng)面罵她:既然已經(jīng)走了,便不應(yīng)再回來,家中怎能容你!就這么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直到今早起床后我還疑心瑾舒真的回來了。最后在疊書時,看到她夾在《戰(zhàn)爭與和平》里的讀書筆記。我以前只知道瑾舒走時送了書,但沒注意夾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讀托翁的《戰(zhàn)爭與和平》有感——再沒有比在這個時候讀這本大名著更適宜的時候了。這位我不知道用什么話去贊美的作者,他描畫出拿破侖戰(zhàn)爭時期的帝俄情景——這快要衰退了的政府,黨派分歧亂七八糟的軍隊。而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歷著身受著的,恰恰像一百多年前另一個國家所處的那種情形,這印象一旦起來,便再也放不下去了。因?yàn)樗鼈兙故悄菢拥南嘞?,那樣的難于分別出來呀。讀了這些東西,會讓人感到,同為一個渺小的人,怎么有那樣偉大的精力,創(chuàng)造出那么精密細(xì)致而偉大的東西?!?/p>
瑾舒的魄力真是不小呢!記得送瑾舒走后,從車站回來的路上,緯國講她的言行、志向。我心想,莫非這紙條她也給緯國抄了一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能有這樣的言行,膽真不小,說不定將來是位巾幗英雄、女中豪杰呢!
瑾舒是走了,她是不會回來的了。臨行前,她曾對我說過,我就是死在黃河,也不肯回來的。瑾舒對北平有諸多不滿,她說過:“咱們南方國民性到底強(qiáng)得多,聽說南京貨不賣日本人,要賣也是要價特別高,洋車也硬不拉日本人,北平成嗎?北平這份安靜、孤寂、悶郁的空氣,實(shí)在只會增加人的頹廢、萎靡不振?!?/p>
現(xiàn)在才九點(diǎn)鐘,冀楠卻早走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不曾起床,有些奇怪他今天走得如此早。
早點(diǎn)后我去西單買了面包,然后去同學(xué)小宋處,在那里躺在床上曬曬太陽。從小宋家回來時,距離吃午飯還早,我就跑到四牌樓去理發(fā)?;貋頃r,看見冀楠正坐在他的窗前,在太陽光明的照耀下寫字。冀楠的確很可愛,我問他對數(shù)表,他抬起了頭,直著眼睛望著我,笑也不笑。我自己卻在笑著,看著冀楠帥氣的側(cè)臉很有些發(fā)癡。午飯后又見到他的背影,想起他什么時候去學(xué)校的,我一點(diǎn)都不知道。雖然我就在窗前一直盼著他的背影從跟前經(jīng)過,然而直到晚上他回來卻進(jìn)屋了,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也不曾知道,只聽到他的笑聲和歌聲。我佇立在北風(fēng)里望著寒星,其實(shí)是在等待他,而等來的卻是他的美妙的歌聲,我有點(diǎn)失望,也有點(diǎn)愉快。冀楠晚飯前坐在窗燈光下讀什么東西,俊朗的臉像剪影一樣映在窗紙上。我看得癡了,不由得心想,冀楠才是最可愛的??!
第二天中午在院中遇到他,我對他點(diǎn)著頭笑了笑;第二次遇到他時,他也對著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還是不肯抬起頭來。冀楠有時就是這樣,使我有些失望與傷心,然而我卻還在愛著他,就算以后他總會使我傷心失望,我覺得自己還是會愛他。
才七時半左右,我已經(jīng)預(yù)備睡下了。我躺著想到了許多事情,借著自己開玩笑,最后卻哭了。我覺得自己悲苦的心情是永不會有人了解的,也許有人會以為我害著神經(jīng)病吧。
一夜不能安睡,簡直就是在呻吟中過來的,心病折磨人??!我真難過,怕自己這樣下去會病倒的。
整個晚上,我都不曾見到冀楠,在臨睡前去外院見到了他。他在前面,頭也不抬,匆忙地走著,我慢慢地跟在后面,誰也不肯講一句話。很快我便回屋了。后來聽到了他的笑聲從屋里傳來,我又有些失落,覺得冀楠有些成心和自己開玩笑似的。我想自己還是忘記他吧,然而又怎樣能忘記得了!
第二天中午小娃子在廊下,我把給緯華的信給他時,冀楠他們正在用午飯。我之所以出來送信,正是因?yàn)閯倓偹坪趼牭接腥撕拔?,意思是告訴冀楠,我在院中。冀楠這兩天的冷淡,實(shí)在把我鬧糊涂了,我真有些搞不清他的心理了。今天因?yàn)榧介乙恢焙茈y過,《我的憐人》也沒有力量繼續(xù)寫下去了。
這天早晨又見到了冀楠,他還是不肯抬頭。當(dāng)然我不會去主動招呼他,去院中時他看到了我,還快走了兩步。我很難過,但又好笑又有氣。還是那天晚上的事吧,他后悔了,他是在記恨我。但不久他又回來了,原來是送煤的來了,他在看著倒煤。我走在他前面,整理車時,他望著我,低著頭;我卻裝作不知道,很快就走掉了,也不回頭。我倒要試試自己不理他成不成。
晚上再一次夢到了冀楠,又是春夢。
今天下午,我去西單買日文書,但未買到?;貋頃r很早,冀楠正在東房,門開著。我知道他看見自己了,我卻低了頭,著實(shí)有些生冀楠的氣了。我決定不理他,他也不理我,我知道我倆都各有各的自尊心。
下午我上街想買一件大褂,還要捎帶著買別的東西。買了雙襪子,預(yù)備給緯華,又偷偷想給冀楠。不過冀楠真是惹我生氣,今天一天可以說就不曾見到過他。去吧!我也不愿多見他了。然而回來的時候,在燈光下似乎看到他從窗前經(jīng)過,我心里還是有些難過。這兩天晚上并不曾到院中去等他,我在賭氣,然而每晚臨睡前自己都忍不住要找撲克來算卦。前兩卦都好極了,第三卦卻有些出入了。每當(dāng)見到好卦時,我都很高興;見到最末一卦時,我卻又有些難過了。不愛到底還是愛,冀楠讓我真沒辦法。
傍晚四姨來了,在這里用了晚飯。飯后我送她出去,回來時似乎見到了冀楠的影子。但我想這樣晚的天他應(yīng)該在家中,就徑直進(jìn)來把門關(guān)上了。進(jìn)來后不久便有人敲門,問是誰也沒有回聲。再敲,再問,回答的卻是冀楠的聲音:“陳小姐,請開門! 謝謝。”我開了門讓他進(jìn)來。他用力用身子擠我的身子,又用手推開我,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我問他這兩天可冷,他說冷,又回問我去東單時可冷,還問我?guī)讜r放假?他告訴我,他又在想家了,很盼望著放假。這幾句談話似乎是讓我們所有的小情緒都云消霧散了。然而事實(shí)并不這樣的,當(dāng)我在院中對月佇立時,冀楠又到外院來了,還是不和我說話,用力低著頭出去了。過了很久回來時,見到我,他依然低下了頭。冀楠原本是不愛低頭的人,他這樣對我到底有什么用意?我開始嘆息了。我對著月又佇立了良久。在佇立時我聽到冀楠進(jìn)出了好幾次,但我卻賭氣似的連頭也不肯回。后來,我對著月回想著今天白天的事情,覺得大家都一聲也不響的像一群耗子,連冀楠也在內(nèi)。于是我開始憤恨了,最后對著月喊了“夢魂曲”的頭幾句,大聲說:“哼,一群耗子——”唱著歌就進(jìn)門了。
晚上,我夢到冀楠緊握著自己的手,自己把臂挽在他的臂里,依在他的身邊。我高興地快樂地玩著,又似乎有些朦朧,總之我們玩得非常有趣。待到今早醒來后,我在整理自己的被子時想起夢中的情形,不由得大聲笑了。真怪,我近日來會常做著奇怪的春夢。年輕的孩子們到底是可愛而且癡情的,我想自己畢竟擾亂了冀楠安靜的年輕的心,確實(shí)有點(diǎn)對他不起了。
我剛才還在院中時想,待冀楠回來時,要攔住他,握住他的手,向他講述自己的心意。然而真等冀楠來時,我的心便開始狂跳,一見他還是低著頭,我頓時一陣失望,勇氣便完全消失了。
去外院時,在回來的路上又遇到了冀楠,我低了頭,我相信他也在低著頭的。二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我怕他回來時忘記了關(guān),所以在院中稍等待他。不久他進(jìn)來了,其實(shí)我早知道他不曾關(guān)門,卻故意問他門可關(guān)起,他聽后就急跑著去關(guān)了,我也只好同他一起跑去,結(jié)果還是他快一步,搶先關(guān)了。我站在背后等他,一同回來。冀楠說:“好冷?!蔽一厮骸澳愦┑锰倭恕!庇谑莾蓚€人都笑了。
晚上睡下時已經(jīng)頗遲,我想想,爬起來給緯民寫了一封信,略報告了自己的近況。
早上起來得卻很早,我來例假了,肚子很不舒服,但很高興,跟冀楠的那晚沒有懷孕。天陰得頗沉,我在院中刷牙時,冀楠還不曾起,只聽到工友喊冀楠起床。今天因?yàn)闆]有車去學(xué)校,我加快了動作收拾,整理得很快,走時冀楠大概還是不曾起來。
從學(xué)?;貋頃r我給外祖買了面包、餅干,正好我的車修好了讓伙計送了來。在與伙計交涉時,我發(fā)現(xiàn)冀楠又在從門縫里向外瞧。當(dāng)我試車時,冀楠打開門問我:“你的車修好了?”我暗自想,這樣看來,自己的車壞了大概他是有份兒的。
今天終于完成了《我的憐人》一稿。我本不想這樣短短地結(jié)束,但因?yàn)榧介諄淼膽B(tài)度,無心情多寫,便此草率了之。寫完后我去院中小立時,冀楠也出來了,也在院中小立。我不理他,他出去了;回來時我便不再板著臉,而是輕輕地一笑,冀楠便也笑了。他問我在做什么,我只搖搖頭不說話,他逗留了好一會兒,終于留戀地走了。
冀楠的脾氣多少有些像狂人,一陣一陣的,今天他的態(tài)度又改變了。在我收煤與打水時,他都趕著從小東房里走出來,在院中吹著長長的口哨。我聽到有人對我說:“你聽,這是他招呼你的口令呢?!薄拔也辉牭健!蔽矣行╈?,不知道他們的話可有用意。我想,大概他們都對冀楠與自己有些猜忌吧!冀楠故意裝作冷臉,原因或在這里也未可知。這樣看來,自己應(yīng)當(dāng)諒解冀楠才好,畢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是不能不謹(jǐn)慎、不小心一點(diǎn)的。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在街上兩人碰到又有何妨?他還是連招呼都不打一下。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冀楠啊冀楠,你害得我夠苦的?!?/p>
今天我去了趟前門,本想順便去緯國處,繼而一想緯華多半不在那兒,便作罷了?,F(xiàn)在我實(shí)在有些不愿單獨(dú)見緯國了,今晚偶然見到前些日子日記上寫的關(guān)于他的事,還有自己那些癡心的話,現(xiàn)在看來我感到很后悔了。
緯華說我沒有長性,然而也并非沒有恒心,我自己也有些相信。近來我常奇怪自己性子的大改變,確實(shí)是變得有些懶得講話了。
昨晚關(guān)上燈時我記得似乎已經(jīng)兩點(diǎn)半鐘了,但在早上五點(diǎn)鐘的時候就醒來了,看了看火已經(jīng)完全滅了,于是輕輕地加了些煤進(jìn)去?;乇桓C睡了個回籠覺,早上起身時已經(jīng)八點(diǎn)半了,我朦朧中聽到冀楠在院中洗臉。我想今早也許可同他一齊走了,但當(dāng)我在擦眼鏡時就聽到了腳步聲,抬頭看看果然是他,在門前故意還跑了兩步。我心想冀楠這孩子,他大概現(xiàn)在還是不愿見自己的,然而自己也不能去責(zé)備他什么。
晚上我回來得早,只有五點(diǎn)半鐘左右。我便坐在窗前讀國文,心里隱隱地有些期盼。然而到八點(diǎn)多了,也一直沒有見到冀楠回來,就連整個晚上也不曾見到他,他講話的聲音也只聽到了一次,統(tǒng)共今天我就只見到了冀楠的一個背影。我的心涼透了。
至于緯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有些看他不起了。我討厭他說話的習(xí)慣,總是夸大其詞,說得神乎其神的,虛得很。
早晨起來天就一直陰著,雖然我在八點(diǎn)半就起身匆匆趕往學(xué)校,然而還是遲到了。天稍有些冷,但還沒有到需要戴帽子的程度。
早上走時沒有見到冀楠,晚上在院中獨(dú)自佇立時倒是見到冀楠出來了。他去外院,不久回來時與我打了個照面。他笑了,我也笑了,看他穿著小衣,便問他冷不冷?!安焕??!彼卮鸬馈Uf完便很快地跑回屋中去了。我有些生氣,不冷還跑什么?躲著我么?真是怪人!
我悶悶地回屋,寫了一封信給緯民,發(fā)了一些牢騷,心情實(shí)在不佳,涂涂改改的,一封信寫了兩遍。我心里有怨,可又不知道如何排解,急死人了。
帶著這樣的心情入睡,我第二天起得有點(diǎn)晚了。我料著自己又會遲到的,然而意外地卻沒有遲到,只怕是學(xué)校里的鐘慢了很多。同學(xué)們本來都希望今天放假的,然而上頭有令,還是沒有放。同學(xué)們很有些不滿,我卻覺得沒什么好抱怨的。放假也是這一天,不放假也是這么一天,反正是大家在混日子過而已。亡國奴的日子,又能有什么滋味!
大家都在堂上低低地小聲交談著,我則撲在案上繼續(xù)寫給緯民的信。正寫著,幾個同學(xué)圍過來贊我的《我的憐人》寫法別出心裁,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我覺得,那篇文章自己也挺滿意呢。
因?yàn)樽蛱觳辉鰢?,晚上我拿起來預(yù)備去做,然而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如何繼續(xù)看下去,便到院中隨便遛遛,想著如何去接著寫。
月色頗好,我想著想著就遠(yuǎn)了。我想到了緯民,心有些痛。然而后來冀楠出來了,剛好同我碰了面。大家都笑了,我很想笑得自然一點(diǎn),然而只怕看上去還是很勉強(qiáng)??磥砑介男σ苍撌怯行┟銖?qiáng)的。我想起不知是在哪一天了,我從外院回來時,正好在磚路上遇到冀楠。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們彼此互望著撇了撇嘴,那個笑容真是說不出的勉強(qiáng)啊。
冀楠回屋,我也沒什么心思作文了。我索性在院中玩足球,玩得滿頭大汗,很是舒服,最后熱得連長衣也脫了,只穿毛衣與白褲。一邊踢著球,一邊還是希望冀楠能夠出來,然而終究,他再沒有了動靜。第二天早晨起來時,冀楠也早早地起來,低頭快走兩步走過我窗前,一點(diǎn)也不肯抬頭或者回望。我有點(diǎn)傷心,又有點(diǎn)生氣,“冀楠啊冀楠,你實(shí)在是有些太冷淡了吧?!?/p>
下午我回來時,只有冀楠一人在家里,樣子像是剛吃完飯。不久他又走了,好像在躲我似的。我本來是等同學(xué)結(jié)伴去溜冰,然而總不來人,只好在院中太陽地里讀報。冀楠又回來了,走到二門時向著我點(diǎn)著頭笑了笑,我也只好以笑來回答了他。他在家中大概呆了有一刻鐘便又匆匆地走了,臨走時在門外逗小娃子。我生氣了,他對別人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好,可對自己竟是這樣地生疏?。∵@究竟是什么原因在作怪呢?
第二天我簡直懶得起來,我不想起床,不想去院中,也不想見到冀楠,不想見到任何人。就這么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個上午過去了。將近中午時才起來,我低著頭寫字,再抬起頭來時,隔著窗見到了冀楠。他像是剛從外面回來,不時抬頭望望我,更用手招了招呼。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禮貌和注意,讓我的防線瞬間松動了。我想冀楠應(yīng)該還是在意自己的,心中終于有些愉快了。
我拿起足球跑到院子里踢,冀楠隔著窗望。我們的眼光遇到一起時,彼此又笑了。
下午緯華過來找我聊天,我見到冀楠在窗前寫字,時而把頭伏在肘上,皺著眉頭很認(rèn)真地思考什么的樣子,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是在想什么人嗎?是哪個女孩子嗎?我有些難過了。
好一陣子他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封信出門了。我以為他去去就會回來的,沒有想到卻整整去了一個下午,好晚都沒有回來。
晚上月色很好,我飯后擦了把臉,跑到緯國處,見到四姨躺在那里,樣子像是哭過了。這樣的場景我本來覺得自己會幸災(zāi)樂禍的,然而卻沒有,心里只有難過。
第二天緯華又來找我玩,他仿佛看出我最近的心煩意亂,總來找我聊天。我很感激,便拉著他去中南海溜冰。冰面上沒有人,只有我同緯華兩個人。緯華溜得一點(diǎn)也不好,總是靠在邊上看著我,基本上就只有我獨(dú)自溜著。我其實(shí)愿意在自己身邊的是緯民,而不是緯華;想來緯華也愿意在他身邊的是瑾舒而不是自己吧。兩個同病相憐的人??!
緯華曾抄過一句詩:“天涯何處無芳草?!彼裢硎怯行﹤械模蚁胨ㄊ窍氲借媪?。
晚上回家后,我從外祖處聽到了四姨將與緯國訂婚的消息。我親眼見到他們進(jìn)度很快,卻并不曾感到一些悲哀。雖然我曾愛過緯國,然而現(xiàn)在對我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可憎者。
這一個晚上我什么都不曾做,很覺得虛度時間。天上的月圓了,我抬頭望了好久,傷感地想到,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個月圓了。
第二天天很冷,我的國文課先生請假,我便同緯國去緯華處,然而緯華不在;到學(xué)校去找他,又不在。意外的是在那兒見到了冀楠的影子,穿了那么多,還戴著一個大皮帽子,我都快認(rèn)不出是他了。我想起來同緯國出來后,一直沒見到他,回到家也不曾見到他,現(xiàn)在只見他的影子孤單單印在路上。我回到家在院中稍稍癡立,不一會兒冀楠就回來了。他側(cè)著頭望望,便徑直過去了,什么都沒有說。我當(dāng)然也沒有去招呼他,我已經(jīng)完全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了。
我回屋,心情煩悶,隨手拿起報紙讀??吹綀蠹埳线@樣一則消息,日前西單兵馬司命案也離奇得很:坤票名角陳麗云,年方十九,貌美,從李凌楓學(xué)旦,且兼教華語。家中只父母二人,有數(shù)處房屋。女所教之男姓莊,留日多年,精日語,而不諳華語。女教之?dāng)?shù)月,二人感情甚佳,遂為友而來往甚密。適其家一處房子租與日本人,涉訟于日領(lǐng)事館。陳父托此事于莊,果勝訟,日人退房,陳父母遂自搬至空房居住看房,后發(fā)現(xiàn)陳女父母被害之尸身。實(shí)為莊勾結(jié)日本人所為。莊身著綠色服裝各處充日人招搖撞騙,無惡不為,罪過難數(shù)。
現(xiàn)在這世道,日寇肆虐,漢奸橫行,國仇家恨加到一起,我有些胸悶得喘不過氣了。
第二天是平安夜。然而從今年入冬以來,這一天確是使我感到最寒冷的一天。這一天連冀楠的影子也不曾見到,院子里又開始在吹著狂風(fēng)。
下午我的國文課不曾上,因?yàn)槲胰ヮI(lǐng)自己的共和面,直跑了一個下午。車夫拉著三輪,我坐在上面,而他們是同分一袋面的苦難同胞。我的心是怎樣地痛啊!回來有感,我提筆寫起題為《狂風(fēng)里》的雜感,但寫不了幾句便愁緒堵胸,不得不停筆。
晚上見著冀楠,他向我介紹本校教數(shù)學(xué)的周先生:周先生十分倔強(qiáng),不為日寇做事,失業(yè)二年終因窮餓病死,身后十分蕭條。冀楠正聯(lián)系他認(rèn)識的好友為周先生資助,我聽說后也湊了份子,以款悉數(shù)捐與周先生家人。冀楠很感謝我的心意。他對我說,報紙記載昨夜大寒,城里不少窮人凍死。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嚴(yán)峻擔(dān)憂的神情,不禁有些為他擔(dān)心了。這么寒冷的天,愿所有的朋友都健康。
日子一天天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圣誕節(jié)已過,幾天后就是年末了。寒風(fēng)颯颯,凍死人,一天比一天冷了。街上鐵鋪的應(yīng)時火爐子煙筒等全已擺出來了,不由人想到那滿天飛雪的冷天氣。
晚上,我念的外文夜校里的同學(xué)們果然因?yàn)樘旌L(fēng)大,到的人很少。我放課回來時候開著門,在二門處遇到了冀楠。他望了我許久才問了聲:“冷不冷?”我沒有防到他會問自己,于是倉皇地回答:“不冷。”后來我想起來,當(dāng)時不如回答他“還好”呢。自己說不冷,為什么還穿起棉外衣同皮帽呢。這樣厚的裝束在早上出門時,老太婆見到都望著自己笑了。
不幸的消息,我要出事了。緯國這個混蛋,原來他早自作主張,將我許給那個日本少佐,也就是那個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做女友。他現(xiàn)在托劉媽帶話,說是少佐看上了我,過幾天就要來提親。我氣得呆了,我實(shí)在沒有想到,緯國居然會拿妹妹、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人給日本人做交易,簡直無恥到了極點(diǎn)!我在屋子里急得走來走去,不停地罵緯國“漢奸”!而緯國做了縮頭烏龜,托劉媽帶話后,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和家人想找都找不到。
果然,少佐對我窮追不舍。我當(dāng)然不肯,竟由家中潛逃,各處潛藏不敢回家。家中亦不知我躲到哪里去了。我這時也不敢上學(xué)了,因?yàn)槟巧僮羲阑罹鸵疫@個人,到處派人找我。
冀楠將我藏到了他河北老家。冀楠直說值此亂世,真是惡人得勢!所有人都想不到,緯國一直信誓旦旦,竟然有一天會出賣我換取自己的前程,真是實(shí)足的漢奸!
我在冀楠河北老家的日子曾想到延安去投瑾舒,然而鄉(xiāng)下的生活讓我又改變了主意。首先我住不慣農(nóng)村的土炕,加上跳蚤咬,身上咬的全是紅包包,癢痛難忍。跳蚤吃得飽飽,逮住它一擠,嘭一聲全是血,哎呀,這跳蚤真像小日本,小日本在中國的軀體上吸血,跳蚤在人的軀體上吸血,它又像鬼子一樣善于偷襲。農(nóng)村的廁所更要命,每次上廁所豬都拱屁股。初到,一次我嚇得要命,提著褲子從廁所跑出來,正好遇上迎面走來的冀楠二哥,這農(nóng)村大伯子(整個村子都認(rèn)為我是冀楠的媳婦)是不能看到弟媳婦提褲子這模樣的,冀楠的二哥捂著眼跑開了。真讓人受不了。還有一次,我上茅房,掉進(jìn)茅坑里的屎濺起的屎尿臟了我一屁股。而我聽說瑾舒去的那西北比這河北還落后,這徹底打消了我去西北的念頭。
然而過了不到一個月,從北平趕來接我的冀楠帶來報紙給我看,報載:日前在北平前門大柵欄發(fā)生血案,有一日少佐白晝被暴漢打死。還登了照片,個頭頗像追我的那個日本青年。我又喜又疑,不會就是他吧?那個日本少佐?看照片實(shí)在認(rèn)不出來,在我眼中,日本人長相都是一樣的短粗猥瑣。
冀楠說,沒錯,就是那個日本少佐。
大喜之余,我勉力定下神來,又再等了一日。次日的晚上十時,我和冀楠一同搭老鄉(xiāng)的板車,一路急馳入得北平城來。進(jìn)城后又往東四十一條去,一路上見有日本警察、憲兵、中國警察等,不遠(yuǎn)即有三五站立。到了西單,也有日警、日憲兵守著盤問路人,幸運(yùn)的是沒有問到我。我們一路匆匆地走著,默默無語,頗有落寞之感,人生命運(yùn)變換,真是有如車輪倒轉(zhuǎn)。
好容易走到西單,那兒不能通行;繞道走到絨線胡同,又不能通行;繞路到宣武門又被攔住,只得站住等候,我心里著急。等了一刻,方走到鐵柵欄處,然而沒幾步,前面又被攔住了。兩人再次避進(jìn)西邊平民市場,當(dāng)時月光高照,只是晚風(fēng)甚涼,衣少覺冷。汪偽政府下的警察狗仗人勢,見到一個車夫在吸煙,走過去又踢又打,連打帶罵,拉車的跪下叩求不見效,非帶走不可。冀楠很氣憤,說警察忘了自己吃什么,吃的是百姓的稅錢,作威作勢干什么?給誰看?然而我在旁邊,冀楠不能上前,太引人注目了。走了許久,我們又饑又餓,實(shí)在不好受。街上都沒什么燈,做小買賣的全收了歇了,想買點(diǎn)東西吃都沒有。好容易等日本警車開過,一刻鐘后才放行。一時滿街?jǐn)D滿了人,比等火車還多上數(shù)倍。
為了避風(fēng)頭,我回北平后又在家里窩了半個多月,看看實(shí)在沒有動靜了,便重新去學(xué)校上學(xué)。緯華幫我辦的請假手續(xù),消息捂得很嚴(yán)實(shí),大家都只以為我是病了一場。
下午放學(xué)回來,冀楠竟然走了,門下給我塞了一張紙條:
“二姐:我回老家了,我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就像姐姐一樣。我會記得你的。
“我認(rèn)為人生不是簡單的方式所構(gòu)成的,亦不僅是為著活著而生活,人所以異于其他禽獸處,這也是一點(diǎn)原因吧!人不僅覺得能生活就夠了,就滿足了,他還要追求別的需要、欲望,還要想法改良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這才會有競爭與進(jìn)步!”
就這么簡單。這么簡單他就走了!避難回來以后,我與冀楠盡釋前嫌,親近了不少,我既歡喜,又感激。然而誰會想到冀楠居然這么不聲不響地就走了!我簡直要發(fā)瘋了,我忍不住罵著,將紙條撕、撕、撕!撕爛它!走、走、走,都走吧!
飯也沒吃,躺在床上蒙頭痛哭,夢里哭濕了枕頭。第二天也沒上學(xué),日記也不再寫了。
我收到一封掛號信,信封上的字跡和寄信人的地址都很生疏,但收信人那里確實(shí)寫著自己的名子,還寫著要我親啟。“不會是冀楠的吧?”我的狗鼻子嗅覺沒錯,是他的。
今天應(yīng)該是冀楠走的整半個月了。信上說,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回老家看了看家人后,根據(jù)“組織”約定的時間就動身了,奔赴了陜北。信的落款日期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晚。
冀楠他去了陜北,在那里與瑾舒相遇,走到一起了。我漸漸也平復(fù)了下來,覺得冀楠與瑾舒志向相投,確實(shí)是個很好的結(jié)合。他倆與我一直沒有斷開聯(lián)系,后來兩人又都去了國共聯(lián)絡(luò)處工作。也是從他倆那里,家里人知道了緯民已犧牲在了戰(zhàn)場。接到消息的當(dāng)晚,我許久沒有說話。從那以后,我變得寡言少語了。
后來聽說,當(dāng)年,那個緯國介紹的、追我一路、要強(qiáng)迫與我交朋友的日本少佐在大柵欄被殺和當(dāng)時發(fā)生在京城的好幾件除奸事件,不少都與冀楠有關(guān)?,F(xiàn)在我想,當(dāng)年,他在家人面前裝憨裝癡,不讓自己公開親近他,大概也有隱藏自己的抗日分子身份和怕自己受牽連之意吧?
緯國一直在局里替日本人工作,緯民犧牲,我與緯國徹底斷了來往。解放那年,緯國去了香港。
而可憐的三哥緯華,這個單純熱情而又天真的少年,在解放的前夕病死于北平。
我當(dāng)了一名中學(xué)教師。我把緯民、緯國、緯華和冀楠、瑾舒他們的故事,換了姓名之后說給學(xué)生們聽,讓他們知道,親生的三兄弟,還有冀楠、瑾舒,這四合院里生活在日偽時期的幾位年輕人,是如何因?yàn)椴煌男叛龊妥非?,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p>
解放后,我?guī)捉?jīng)周折,一直做教育工作。同時,我也終身未婚。
作者簡介:
王金昌,男,河北籍,現(xiàn)居北京。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品有長篇小說《悲歌圓明園》《大普學(xué)歷》,中篇小說《掙脫》《贗品》,短篇小說《小嬌》《瓷緣》,散文《“破爛王”王富》《毛主席到過我老家》,散文集《從潘家園翻出的歷史》。多篇作品轉(zhuǎn)載于《新華文摘》等。曾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