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江
名由實生,久而益大——憶伯父吳曉鈴先生二三事
吳 江
2014年是伯父吳曉鈴先生百年誕辰。伯父離開這個喧鬧的世界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令人不解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并沒有感到伯父漸行漸遠,相反他的印象在我頭腦中卻愈漸清晰和親切。
1958年,伯父把我送到北京戲曲學校學習京劇表演。當時我的父母都不太愿意我去學戲,我也不理解伯父為什么偏讓我這個書香世家的孩子去做梨園子弟。伯父為了讓我能學有所成,可以說是煞費苦心。在假期他送我到北方昆曲劇院請白玉珍老人指點我練功,讓我到王金璐先生家求藝,請科學院語言所周殿福教授教我科學發(fā)聲、練氣的方法。雖然我辜負了伯父的期望,沒能成材,卻為我今后從事編劇和理論研究的人生路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因傷退出舞臺、去北大讀書的時候伯父才告訴我說為什么當時要送我去學戲,伯父說:“我研究了一輩子元明雜劇傳奇,可是不會表演,沒有舞臺實踐的經(jīng)驗,不能透視古典作品立體形象。希望你學習表演后,咱們爺兒倆能合作研究關漢卿劇本的舞臺表演,而不再是從文字到文字的研究了。”多年后,我才漸漸的品味出伯父這些話的分量和味道。史論研究和藝術實踐各吹各的調,老死不相往來的痼疾,使得戲曲理論研究的深入和藝術實踐的傳承、創(chuàng)新都陷于盲然的境況,不正是伯父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jīng)憂慮的嗎?
當我辭粉墨,離氍毹在筆墨間討生活后曾求教伯父寫出好文章的絕竅。伯父沒有告訴我怎么寫好文章,而只是說他自己堅持“四不寫”的原則,即:“沒有材料不寫;有材料沒有觀點不寫;有材料,有觀點,沒有新材料不寫;有新材料,沒有新觀點不寫。”伯父始終堅持的“四不寫”,既表現(xiàn)出做學問的嚴謹態(tài)度,又流露出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人不屑于諂媚文字、媚俗文字、抄襲文字、投機文字的耿直風骨。
不了解伯父的人都會說他脾氣壞,清高孤傲。其實不然,校場頭條47號,雖然多次閉門謝高官,可是往來登堂入室者卻終日盈門,群星閃爍,尤其是演員最多。既有京劇界的馬連良、王金璐、周和桐、宋德珠,又有昆曲界的侯永奎、白云生、洪雪飛,豫劇界的陳素珍,蒲州梆子的王秀蘭,北路梆子的小電燈、獅子黑;既有話劇電影界的王曉棠、于是之、杜澎,又有曲藝界的侯寶林、白鳳鳴。他們有的人來請教典故、文辭,有的人來求助修改書稿,有的人來煩他代筆撰文。來者無論名氣多高,影響多大,一律尊稱“吳老師”。也無論來者何人,伯父一律不加區(qū)別的熱情接待。時常是送走一撥,又迎進一撥,談笑聲不絕于耳,離開時滿意出門。伯父熱心助人,尤其是熱心幫助那些有豐富實踐經(jīng)驗,卻文字基礎較弱的藝術人士。有人批評伯父“不務正業(yè)”,他卻認為自己和這些人的密切交往,才是做學問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正途呢。
伯父對問道的外人十分熱情,有問必答,不厭其煩。對家里孩子們的求教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在我印象中伯父幾乎從來沒有回答過我求教的問題,他總是那一句話——“看書去”。往往我為了一個小問題要翻一大堆書才能找到答案。今天回想起來,正是由于伯父讓我在獲取知識上沒有走“享受便捷服務”的路徑,我才在無意間積累了相對比較系統(tǒng)的知識。
吳曉鈴(右)與侯寶林(中)、侯少奎(左)合影 / 馬連良(前排左一)吳曉鈴(前排右一)與王金璐夫婦合影
伯父只在“文革”中對全體孩子們進行過一次講座,可能是他看到社會的混亂,怕我們陷入歧途,才破例給我們上了一課。伯父講的是《古文觀止》的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他從孔夫子作《春秋》講到《春秋》三傳;從鄭莊公為什么被稱為鄭伯,“征”“伐”為什么稱為“克”,講到“京城太叔”為什么被直呼其名為“段”。一篇不長的古文被伯父娓娓動聽的講了大約三個小時。從僅有十七八歲的我,到只有十歲的小弟弟,竟沒有一個人去廁所。不能不說伯父真是講課的天才。講罷課他把書合上對我們說:“行了,都去讀《古文觀止》吧。要是能把《古文觀止》讀下來,你們的古文基礎也就差不多了?!笨赡苷怯捎诓高@種只負責把我們引入興趣之門的教學方法,才使得我能靜下心來抱著《古文觀止》和《稼軒詞選》在干校和“斗批改”的亂世中讀了一些書。
在伯父患病住院的彌留之際,他曾對我說出了一句讓我一生都難以忘記的話:“大江?。∥艺媾履氵@一輩子,看假書,做假學問啊。你沒讀過校勘、目錄學,不懂版本,如果看的不是善本、真本,那不是看偽書,做假學問嗎?”那時我已經(jīng)是個有獲獎作品的編劇了,并且擔任了北京市文化局主管專業(yè)文化藝術的副局長。伯父擔心我沾染自喜于已經(jīng)取得的微小成績,自以為是。他希望我能不斷的積累提高,做個有真才實學的文化人。不辜負他送我學表演,請翁偶虹先生教我編劇的一番苦心。
“頃得一九八三年新刷本,回將此本贈猶子江,其善護之。癸亥臘月十五日?!?983年底伯父將一套九集《六十種曲》贈我,翻開第一集見伯父題字“本書所附《出版說明》不是我寫的,我寫的未用。原稿附存,我對這書用力最多,算起來從搜集舊本到???,幾乎三十年,然而沒有讀者知道。這是我的心血所注,怪不得鄭西諦師當年大鳴不平,然我固淡然處之也?!绷攘?0余字,伯父將壓在心底不愿示人的話語留給了我。我猜想伯父并非要向我吐露胸中淡淡的憂傷與怨懟,而是在告誡我做學問的不二法門。為??币徊繒?,“用力”“三十年”,不僅要耐得住寂寞,而且要“傾注心血”,對名利“淡然處之”。
今天回憶起來,伯父在心里是有著一個培養(yǎng)塑造我的系統(tǒng)方案。送我去戲校學戲,在我讀北大時請魏建功、馮鐘蕓、吳小如等先生指點我讀書;陪我和導演組到承德修改我第一部創(chuàng)作作品《拜相記》;帶我到山西全境考察古代戲臺和戲曲文物;讓我為他記錄整理在中國文化書院講課的文稿;要我代他起草給一些藝術家們的評論文章……雖然伯父幾乎沒有給過我滿意的笑臉,也基本不直接教授我什么,可是他用言傳身教的方式,耳濡目染的熏陶了我。不僅教會了我怎樣做學問,而且教會了我如何做一個中國的文化人,教會了我走一條什么樣的人生之路。伯父對我的愛,是深沉的,是深藏不露的,是有著他的期望和用心的,也是能使我受用一生的。
吳曉鈴先生
我是個智商低,悟性差和文化基礎淺薄的人,自知沒有評價伯父的學術成就的能力??墒俏抑浪诠诺湫≌f、古典戲曲、語言文字、民俗文化、梵文梵劇等多方面的研究成果是今人難以企及的。我既沒能力整理他留下的書稿,也沒有資格繼承他用一生心血積累的藏書。這不能不說是個無可奈何的遺憾。伯父生前曾對慕名而來欲以高價收購他藏書的人講:“我是讀書的人,不是賣書的人。這書要留給能讀的人?!备鶕?jù)伯父要把書“留給能讀的人”的遺愿,我們把伯父寶貴的藏書捐給了首都圖書館,讓這些伯父用畢生心血收藏的寶貴文獻,讓全社會那些愿意讀書,愿意做真學問的人去使用,去研究,去發(fā)揮作用吧。
責任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