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臘梅
秋逝
■劉臘梅
在濃蔭的校園里,遠遠飄來一位女子,金色的夕陽一直從葉縫兒里篩下來,灑滿她的衣裙,身上便開滿了金色的花,像秋天山上的雛菊,一波一折,在秋風(fēng)里滌蕩。烏黑的長辮子扭成大麻花甩在胸前,和著乳白色平底皮鞋的節(jié)奏,在毛葉丁香夾道生香的校園里,掠過一陣清風(fēng)的香氣,用音樂老師的話說,那是纖指輕弄下的古箏,輕揚悠美;用美術(shù)老師的眼光來看,那是一幅流動的畫面,沉靜中透出活力,古色中不乏清新。子靜的心里也正如這夕陽下的丁香,丁香中的校園,因為旭華此刻正在校門外的荷花池等她。
子靜在縣城里唯一的師范學(xué)校念幼師,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對她的期望很高,希望她沿承家學(xué),護犢之心嚴(yán)而切,在學(xué)業(yè)上和愛情上都為她規(guī)劃了一條完美的道路。用子靜的話說,有點迂。但子靜是那種有點小資浪漫情調(diào)的女生,寧愿自己是那個囚禁在幽深古堡中的公主,惡龍奉命看守,被惡毒的女巫預(yù)言三年后才會有一位騎白馬的王子揮劍斬龍,救出自己。好像巫婆的預(yù)言沒有靈驗,進校的第一年,王子便騎馬仗劍而來,王子叫旭華,是體育系的,身材符合女生們心目中白馬王子的標(biāo)準(zhǔn),二人璧合,讓人羨慕,也讓人嫉妒。于是,每周一會成了子靜最幸福的時候,學(xué)校附近的湖畔水汀,桃林柳岸,都留下了他們浪漫的足跡。
春天,旭華把還帶著露珠的桃花捧來放在子靜寢室的案頭;夏季,他們并排吮著冰爽的雪糕,把腳丫子泡在清澈的溪水中,水里的魚兒來撓子靜的腳心,子靜便笑倒在旭華的懷里。最美的是秋天,學(xué)校背后的林子里生著一大片暗紅色的紫蘇,《秋歌》里那種,他們愛穿過濃郁的藥香去看漫山金黃的野菊花,那色澤根本就是太陽渡上去的,燁燁閃光,旭華總愛說子靜是野菊花變的,性子淡淡幽幽,長得清麗脫俗,而且是養(yǎng)在溫室里的。子靜笑起來,就是那花叢中最美的一朵。其實她更喜歡漫山野風(fēng)雨中的菊花。冬天的時候,他們穿得像個雪球,堆出圓滾滾的雪人。
這樣的日子滑得很快。
當(dāng)又一陣金色的秋風(fēng)吹香了田野里的菊花時,旭華和子靜畢業(yè)了,面臨著工作與愛情的選擇。子靜明明知道父母不會接受山溝里出來的旭華,但還是把旭華帶回了家。可想而知,審訊、風(fēng)暴……像所有電影里最絕決冷清的畫面一樣,二人被分開了,子靜被關(guān)在家里,閉門思過,也沒到新學(xué)校報到,父母眼中的金龜婿根本不用子靜上班。子靜絕食、摔門、砸窗,什么都做過,想起以前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有個貼心的丫環(huán)傳信捎話,可憐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心高氣傲的旭華哪里受過這等歧視,雖然出身鄉(xiāng)野,卻是家里獨子,被捧著長大的,而且一向是女生心中的萬人迷,那天摔門而去后,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郁悶了好一陣。他們都被關(guān)著,兩地相思,怎么關(guān)得?。坑谑?,旭華用折磨自己身體的方式來渲瀉對子靜的思戀,每天不等太陽起床,便扛著鋤頭去自家自留地翻地,翻完了自家的又翻鄰家的,不餓不乏,他多年不曾事農(nóng),哪里分得清哪是自家的,哪是鄰家的。他讓最毒辣的太陽把自己曬得皮裂膚黑,讓肌膚之痛來掩飾相思之苦。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一向爭強好勝連打針吃藥也少見的父親住進了醫(yī)院,這一倒家里像塌了頂梁柱。旭華看著病榻上白發(fā)蒼蒼的老父,心里的酸楚一波又一波,曾幾何時,那枯瘦干癟的手臂那么有力地將自己托過頭頂,渾濁暗淡的雙眼可以在沒有月色的夜晚行路二十里?旭華突然覺得自己太奢侈,老人一生艱辛,自己卻兒女情長,愛情這樣的奢侈品豈是農(nóng)家小子能夠享用的?他心里有一絲犯罪感。
父親老了,旭華長大了,都在一夜之間。
回到家,旭華看到廚房里多了個年輕的身影,驀然一驚。
“旭華哥回來啦?我?guī)痛竽镒龊昧孙?,正?zhǔn)備給你們送去,既然回來了,你和大娘先趁熱吃,我送去就來?!闭f完一陣風(fēng)跑了。又想起子靜,走路也是一陣風(fēng),一陣香風(fēng),輕悠悠沒有聲息,而這位從小和自己一起玩泥巴長大的慧芳妹子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有著最質(zhì)樸的泥汗氣息。母親望著慧芳漸遠的背影,嘆息著:“這孩子,聽說你爸進了醫(yī)院,提了一籃子雞蛋,見啥做啥,忙了半天,水也沒喝口,誰家要娶了她,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蹦赣H一臉的心疼與惋惜,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旭華,她知道旭華眼界高,心氣傲,從小就做不了他的主。
唉,善良的母親。旭華覺得很恍惚。
接下來的日子,慧芳每天都會來旭華家,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拾掇屋子,伺弄土地,有時還從自家?guī)硇履サ乃垢?/p>
一天,旭華在院子里劈柴禾,不小心劃破了手指,被砍豬草的慧芳看到:“這么大人了,還不小心?”慧芳心疼地責(zé)備了幾句。從土墻上摳下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蜘蛛膜,據(jù)說那東西止血消炎,又從大娘的針線簍里找了塊干凈的白布條,麻利地用棉線縛住傷口,看到慧芳心疼又專注的神情,旭華又想起了子靜:他們在叢林里摘花,子靜不小心劃破了手指,疼得哭起來,旭華趕緊回家找了創(chuàng)可貼手忙腳亂給子靜貼上,而今,物是人非。旭華的眼光迷茫了,看向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個方向,又深又遠,慧芳永遠看不懂。
鄉(xiāng)里逢二趕集,這天,旭華去集市上給父親抓藥,看到一家商鋪里掛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絲巾,旭華想買一條送給慧芳,感謝她多日來的照顧,卻不知道哪種顏色更適合她,只記得子靜曾經(jīng)在秋天的時候脖子上系過一條紅色的絲巾,襯著她緞子一般的烏黑的長發(fā)和玉瓷般白晰的肌膚,實在好看,那個時候旭華就想,畢業(yè)了要送子靜一條紅色的絲巾??墒?,絲巾的主人現(xiàn)在何方?系在慧芳的脖子上,雖然對慧芳不公平,但不知情者就談不上不公平。
當(dāng)旭華把絲巾拿到慧芳面前時,他看慧芳的大眼睛映出了兩團火,慧芳扭身跑開,到里屋把絲巾系在了衣服貼肉的脖子里。跑到旭華跟前:“好看嗎?”
“好看。”旭華分明看到的是子靜那張清麗如菊的臉。
從此,慧芳的臉上開了兩朵嫣紅的桃花。
開學(xué)了,旭華到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報了到,教體育,偶爾會帶著孩子們?nèi)ド嚼锟淳栈ā?/p>
在一個菊香四溢的季節(jié),旭華和慧芳結(jié)婚了,在親朋好友熱鬧的祝福中,有那么一刻,旭華以為自己愛上了慧芳,以為自己忘記了子靜,當(dāng)看到慧芳貼肉脖子戴的絲巾時,又以為慧芳就是子靜……
山里的秋天來得早,國慶節(jié)剛過,便長了幾分寒涼之氣,這一天,煙雨迷蒙,鎮(zhèn)上來了一位女子,乳白色的皮鞋和裙擺上沾滿了泥點,像綴著幾只孱弱的蝴蝶,滿面風(fēng)塵,憔悴難掩,她應(yīng)該坐了車也行了路還問了路,終于停在旭華家門前,
“有人嗎?”輕扣門環(huán),門楣上還未褪盡喜慶的大紅“喜”字扎著子靜的眼,她有點暈,也可能是走得乏了。
門開了,一個女人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出來應(yīng)門,子靜想起了和旭華一起堆過的雪球,為什么會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旭華的影子?
“請問這是旭華家嗎?”子靜小心而不安地問到。
“他上課去了,不在家,你是哪位?”女子狐疑而自衛(wèi)地腆了腆肚子。
“學(xué)校在哪兒,我去找他?”子靜覺得胸口好悶,仿佛心臟急速下降,又快速升起,在她瘦弱的胸腔里亂竄,她隱約看到女子脖子里的一角紅絲巾。
“不用了,我是他媳婦,有事兒和我說。”慧芳像老鷹威脅下護子心切的母雞。
子靜不知道自己的臉是青還是白,想說想罵想哭想鬧,可動了動嘴,什么聲音也沒有,連悲傷的眼淚都沒有,像每次在夢里喊他,卻喊不出口,只能望著他,看他越走越遠。一陣山風(fēng)吹來,子靜瑟縮了一下,怎么秋未盡,冬已至?旭華,你太殘忍,你太絕情,你太自私,你太可惡,你怎么可以娶別的女人,怎么可以在別的女人脖子上系紅色的絲巾,怎么可以和別的女人滾雪球,怎么可以……千萬的委屈,千萬的心酸,千萬種情緒齊齊涌到胸口,聚到喉頭,卻又發(fā)作不得,生生壓下去,在心里亂涌亂竄,失了調(diào)控,沒了章法,相互撕裂,終于碎了,連聲音都聽得到。子靜不知道從何發(fā)泄,從何說起,只覺得天眩地轉(zhuǎn),眼前的世界遠了又近,近了又遠,置身虛無,四壁空空,多少個日夜的相思,化作綿綿密密的細雨,而這般相思的雨又化作漫天的大網(wǎng)縛住她手腳,從上到下,嚴(yán)嚴(yán)實實,呼吸都困難起來。不能暈,不能倒。子靜把蒼白的手指嵌進門縫里,她好想躺下來休息,她以為能在旭華的懷里,可是旭華的懷里已泊了一只船,竟不容子靜的流浪與漂泊。有那么一刻,她不敢相信,以為還是在母親幽禁小屋里沒日沒夜的夢魘,子靜只想快點醒來,讓那個王子騎著白馬來把她喚醒,為什么看不到白馬,看不到王子,只看到冰冷的雪球,血紅的絲巾……她寧愿在夢里,寧愿在幽深的古堡里期待滿滿地等。后來,子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記得女子臉上有殘酷的勝利者的笑。
回到家,子靜睡了兩天,第三天醒來,雙眼不再清亮,像沒有睡醒一樣,也不再梳理如緞的長發(fā),也不清洗如玉的臉龐,只把目光癡癡地投在窗臺上那盆慘淡的野菊花上。
溫室里的菊花,遠不如野地里的朝氣。
子靜瘋了,旭華是在女兒滿周歲的時候,從來慶祝的一位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口中知道的。
第二天,旭華背著女兒去山里挖了好多野菊花,種在院子里的瓜棚下,慧芳不解:“這花滿山滿野多得不值錢,種它做什么?”
旭華不答,放了學(xué)就坐在滿院菊花前,不說也不笑,連女兒也不理,像在思考,像在回憶,更多的時候像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