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路520號

■夏群

孤獨路520號

■夏群

1

窗外的陽光很好，照射到人身上，像一只溫柔的手，探尋到心里，輕輕地撫摸。

蘇小冉喝了一口水，并倚著飛花的窗臺做了一個深呼吸，眼睛的余光還在鏡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然后，她輕輕地走到電話前，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按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喂，是小白嗎？我是蘇小冉啊，還記得嗎，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嗯，我是在劉希那知道你的號碼的，好多年沒見，有時間聚聚。嗯，好，再見?！睊煜码娫挼奶K小冉，舒了一口氣，蹦跳著親吻了一下案臺上的玫瑰花。她此刻的心情，正如這開得嬌艷欲滴的花，芬芳而明媚。

她打開一個木制的盒子，取出一件疊得異常平整的藍白相間的14號球衣，球衣的肩膀處，還有一個心形的補丁。蘇小冉貪婪地捧著球衣嗅了一下，除了時光的味道，她還聞到了屬于青春時的青草香。那些被光陰掩埋的往事，似乎遵循著回憶爬到現(xiàn)如今，抑或，在蘇小冉的心中，它們從未走遠。

2

蘇小冉精心地著了淡妝。禮服、套裝、旗袍，反反復(fù)復(fù)的，她換了好幾次衣服，最終選擇了一套米色純棉的休閑服，似乎將她的年齡減掉了好幾歲。她滿意地朝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劉希來接她。

“和老同學(xué)見面，怎么穿得這么隨意呢？”劉希有些詫異，問。他和蘇小冉不但是高中同學(xué)，也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追了她好幾年，她卻不為所動。

“高中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這樣穿啊，這樣不是更容易想起舊時光嗎？”蘇小冉笑吟吟的，一副篤定的表情。

茶吧里，蘇小冉和劉希等了幾盞茶的功夫，白楊才一邊接著電話一邊進了包間的門。蘇小冉站起來以示恭迎，望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感覺自己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手心也滲出細汗，微微地潮。

白楊坐下，一只手示意蘇小冉也坐下。

“他現(xiàn)在可是忙人，剛從國外回來，和本市最大的企業(yè)家的千金戀愛了，馬上就要結(jié)婚，前途可謂一片光明……”劉希低聲地對蘇小冉說。

聽到他即將結(jié)婚的消息，蘇小冉雖然一怔，但是卻沒有心思再聽劉希后來的話，她的眼神以及整顆心都在白楊身上，隔了這么多年再見，他更挺拔了，眉宇間雖多了一些風(fēng)塵與滄桑，卻演變成另外一種讓她欲罷不能的成熟氣勢與韻味。她貪婪地注視著眼前的人，他的頭發(fā)，他的眉眼，他煽動的嘴唇，他骨骼分明的手，好似要把他鐫刻到心深處，讓他永遠停留在那里。

“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掛了電話的白楊，推了一下眼鏡，連連賠不是。

蘇小冉慌忙地收回目光，她感覺臉頰微微地燙，趕忙用微笑掩飾自己的尷尬，并說：“沒關(guān)系，可以理解?！?/p>

三個人興致勃勃地回溫那段泛著青草香的時光，若是一個人提及他們還未憶起的往事，就會惹得另外兩個人的連聲附和。同學(xué)之間的情誼，要比純粹朋友間的微妙深厚得多，因為那是青春的年紀(jì)，相伴著走過幾年的光陰，在最初的錦瑟年華里，都成為了彼此不可磨滅的記憶。所以，即使隔得再久遠，順著記憶的小徑回望，也能輕松地憶起。

白楊說：“我還記得你，蘇小冉，你成績那么好，我肯定記得的?！?/p>

蘇小冉說：“我也記得你，你籃球打得那么好，是好多女生的偶像。”她的心中卻在說：感謝你還記得我。

3

那之后，蘇小冉一直沒有見過白楊。再見白楊，是在他的婚禮上。

他的新娘很美很性感，是驚艷四座的那種，大家都說他們是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白楊的臉上洋溢著無與倫比的幸福感。

蘇小冉坐在一處角落里，愈發(fā)顯得她的身材孱弱單薄，像秋天的枝頭那最后一枚不愿放手的落葉，很薄，很孤獨。司儀抑揚頓挫地說著祝福的話，她卻思緒游離無暇聽?？粗讞畹男θ?，蘇小冉忽然想起那句不知誰說過的話：“愛一個人，就放手讓他幸?！?。蘇小冉覺得說這句話的人境界真的好高??！于是她也強迫自己達到那個境界，然后跟著白楊笑笑，幸福著白楊的幸福，雖然那笑是被心痛描繪出來的。

自顧自地仰盡一杯酒，蘇小冉倏然覺得渾身的關(guān)節(jié)酸痛，她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似無數(shù)只螻蟻在啃噬她的肌膚，她的骨骼，還有她的靈魂。她腦海中浮現(xiàn)一片黃葉被蟲子吃得千瘡百孔的景象。

劉希就坐在她的旁邊，他一直在目睹蘇小冉的情緒變化，他伸出手覆蓋在蘇小冉那冰冷的手上，想給她一點溫暖。

她卻下意識地抽出來。“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回去了?！碧K小冉對劉希說。

兩個人的目光迎到一起，一個受傷，另一個也是受傷。

劉希送她回家，汽車一路疾馳，車外的世界嘈雜鼎沸，車內(nèi)的世界卻靜寂無聲。一路上他們都在沉默，因為蘇小冉一直都在假寐。劉希只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的路，配合著她的沉默。

車停在蘇小冉的家門口，劉希說：“給我照顧你的機會，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p>

劉希從前并不知道蘇小冉心里那個人是誰，但當(dāng)他看到蘇小冉看白楊的眼神，以及在婚禮上的表現(xiàn)，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何這么些年都未能走進她的心。

蘇小冉?jīng)]接話，也沒睜眼，她似乎睡得很沉，像死去一樣。

4

蘇小冉搬了住處。

當(dāng)她知道這個城市的郊區(qū)竟然還有一條叫孤獨路的偏僻小街時，當(dāng)她知道屬于孤獨路那凄婉的愛情故事時，她義無反顧地搬了過去，住在那條路的盡頭，520號。

她與所有的人斷了聯(lián)系，劉希以及白楊。劉希因為在乎，瘋狂地找她，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她從前的公寓，冷寂而沒有人氣，似乎從來就沒有一個叫蘇小冉的女孩曾經(jīng)在那兒居住過。而白楊對蘇小冉的失蹤一無所知，仍然過著屬于他的優(yōu)越生活。

蘇小冉脫離了往日的生活軌道，心境從容了很多。她在小街找了份簡單的工作，讓她有更多的時間窩在520號房子里對著那件球衣發(fā)呆，也有更多的時間去搜羅有關(guān)白楊的消息。即使在這幾近與世隔絕的孤獨路，白楊的消息還是滾滾地來了，本地的報紙雜志上，都是他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

蘇小冉愛極了在孤獨路的生活氛圍與方式，或許，她骨子里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住到孤獨路，是內(nèi)心和肉體的雙重回歸。

只不過，她常常在對著那件球衣的時候感覺渾身疼痛，那些啃噬她的螻蟻似乎演變成一把把鋼刀，剜剮著她的肌膚，她的骨骼，她的靈魂。

5

堅持不懈的劉希還是找到了孤獨路，找到了520號，以及更加消瘦的蘇小冉。

“為什么要躲著我？”劉希痛苦地問。

蘇小冉蜷縮在沙發(fā)一隅，受傷似地望著劉希。

“哦，不對，你不只是躲我，你還在躲白楊，躲自己，躲殘忍的現(xiàn)實。”劉希有些激動，語速很快，他的眼中閃著盈盈的淚光。

劉希好似把一束陽光牽引到蘇小冉內(nèi)心的暗角，而這個暗角，是她一直不愿示人的。

“劉希也是受害者”，蘇小冉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她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抱住正在顫抖的劉希，用盡她所有的柔情。

“小冉，跟我回去吧，我會給你幸福的?！眲⑾Ｒ幌掠忠幌碌負崦念^發(fā)，喃喃地說。

“你知道孤獨路的來歷嗎？”蘇小冉答非所問，自顧自地說，也不等劉?；卮?，繼續(xù)說：“據(jù)說，很久以前，應(yīng)該是舊社會吧，一對琴瑟相和戀人被條件優(yōu)越的男家父母，以及那吃人的門第懸殊，硬生生地拆開了。女孩受不了打擊，懸梁自盡，以示她對那份愛情的忠貞。男孩得知后，意圖殉情，被家人救了回來。后來他瘋了，人們的眼中他不再是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闊少爺，他住到這條街，一個人度過了一生。他死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里有無數(shù)那女孩的畫像。后來人們給這條街命名孤獨路，給這間他曾經(jīng)住的屋子，命名520號?！?/p>

蘇小冉再一次被這個讓人扼腕痛惜的愛情故事所感染，劉希也很震撼，想著自己對蘇小冉的愛會不會到那個境界。

兩個人相依偎著，久久而立。

良久，蘇小冉在劉希的懷里睡著了，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像一片隨時飄落的羽毛。

6

日月更替，幾年已逝。

劉希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新娘是個與蘇小冉極度相像的人，嬌小，溫柔，唯一的區(qū)別是她少了蘇小冉的孤獨與憂郁。

白楊破產(chǎn)了。因為他岳父病逝后，一些合作的商家蠢蠢欲動，想要收購他的公司；而一些元老級的股東，也想排擠掉他，成為董事長。白楊還是太年輕，無暇應(yīng)對左右夾擊，終究是敗了。

蘇小冉在報紙上看到了白楊破產(chǎn)的消息，也看到了他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她的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下來，落在他的身上，繼而浸透紙墨慢慢地洇散開。

白楊向從前的一些朋友籌借資金，他想東山再起。然而，樹倒猢猻散，衰敗的他，終于看清了那些所謂的朋友的真面目，甚至那些從前私交甚篤的朋友也對他的求援吱吱唔唔地搪塞，不愿在這個時候拉他一把。

白楊第一次覺得他的人生是失敗的。在公園的水邊，他望著自己的倒影，陡然生出一股悲涼來，他很想跳下去擁抱自己。

緊要關(guān)頭，蘇小冉那懦懦的聲音傳過來：“小白——”學(xué)生時代她一直這樣叫他。

白楊回頭，輕生之念被她的輕喚擊潰。他笑了笑，沒說話。

“我還有一點積蓄，你先拿去應(yīng)急。”蘇小冉遞給他一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p>

白楊遲疑了一下，接過銀行卡，想說些什么，卻被蘇小冉擋了回去。

“我反正一個人，也不著急用錢，存著也是存著，不如讓它們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闭f得云淡風(fēng)輕。

“那等我資金周轉(zhuǎn)過來了，就還你?！卑讞钣行└袆樱嗽诼淦堑臅r候才辨識得出哪些是真情，哪些又是假意。

蘇小冉?jīng)]說話，微微地牽了下嘴角，轉(zhuǎn)身離去，她的背影消瘦、孤寂，還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憂傷。

7

卡里有整整100萬。

白楊很錯愕，蘇小冉只不過是他一個高中的同學(xué)而已，這么多年來并無交集，她竟然借給自己100萬。

他想向她道謝，卻沒有號碼，也沒有她的住址，他有一剎那的恍惚，他真的有一個叫蘇小冉的同學(xué)？

白楊永遠也不知道這100萬的來歷。除了她本來的一些積蓄外，蘇小冉還賣了一套她已故父母留給她的房子。

蘇小冉又住回了孤獨路，520號。偶爾劉希也來看看她，劉希每次來，都會重復(fù)一句話：你又瘦了。而且還會勸她向白楊表白，再等下去，青春就不在了。

蘇小冉卻說，她的青春早就不在了。她還說，她不想做第三者，那并不幸福，背負也太重，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或許還會被壓死。

劉希搖搖頭，沒有更好的辦法。他真心希望這個自己愛過的人，能夠真正幸福，擺脫孤獨。

報紙上又有了白楊的消息，當(dāng)然都是他重整旗鼓，建立了新公司的好消息。

蘇小冉笑著，卻有草木凋零，美人遲暮的憔悴。

8

白楊接到劉希的電話，就徑直趕去了醫(yī)院。他心里一遍遍想：這怎么可能？蘇小冉心地那么善良，還她100萬的時候，她還笑著說，錢對她沒用，留著給自己做周轉(zhuǎn)資金。

“骨癌晚期，”醫(yī)生如實說，“為什么不早點送她來？她渾身骨骼的疼痛感應(yīng)該有好幾年了?！贬t(yī)生嘆了口氣，悻然離去。

兩個男人眼眶紅紅的，走進她的病房。

蘇小冉自己的身體，她再清楚不過，她知道，她即將擺脫那些螻蟻和鋼刀，進入天堂。天堂里沒有疼痛，卻也沒有白楊。淡看生死的蘇小冉想到這一點，突然又覺得，死去是一件更加孤獨、痛苦的事情。

可看到白楊來了，她又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就算這一刻離開，最在乎的人在身邊守著，他甚至?xí)樽约嚎奁?，那就夠了?/p>

“我去籌錢，醫(yī)生說有辦法醫(yī)治的，你不要放棄?！卑讞钭谒策?，一字一頓地說。

蘇小冉笑著，點點頭。劉希則走到窗口，背對著他們，滾下大顆的淚。

9

秋意正濃，樹上最后一枚落葉被風(fēng)帶走。

35歲的蘇小冉撒手人寰，帶著那份雪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愛。

她是知足的，停止呼吸前，白楊就在她的身邊，還握著她的手。那一刻的她異常清醒，感覺得到來自他掌心的溫暖，以及從他心的深處傳遞過來的眷戀情感。

她似乎看到了往年的景象：身著球衣的白楊在體育場奔跑，幾縷頭發(fā)被汗浸濕，貼在他的面頰上，散發(fā)著青春的朝氣。而她倚著二樓的欄桿，手里拿著一卷書，眼神卻隨著他的身影流轉(zhuǎn)……

蘇小冉告訴白楊關(guān)于孤獨路的故事，并給了他520號房間的鑰匙。

后來，白楊去了孤獨路，那是一條幾乎與世隔絕的街，那里的人們都很少說話，似乎他們與整條街都被孤獨侵襲，由內(nèi)到外幽幽地散著壓抑的氣氛。

520號，木制的門上，被歲月侵蝕，有斑駁的印記。白楊想起蘇小冉臨死前告訴他的那個愛情故事，內(nèi)心戚戚然。

陳設(shè)簡單的屋子，才幾個月而已，卻已彌漫了浮塵，了無人氣。白楊覺得有點對不住蘇小冉，在她死后的這么久，才來到這個她曾經(jīng)居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

因為好奇，白楊打開了那個木制的箱子。一件熟悉的14號球衣，肩膀上一個鮮艷的紅心形補丁，猝不及防地躍入他眼底。

他的心一怔，思緒電光火石般地回到往昔。那次與別班比賽，他在球場上摔倒，肩膀因為摩擦力受傷，球衣也被蹭破。在校醫(yī)務(wù)室，他記得，是蘇小冉拿走了那件帶血的球衣，當(dāng)時她還說，我給你洗洗。后來，他穿上了新球衣，便忘了那件14號球衣。

思緒縹緲迷蒙，回到青春時代，甚至回到了更為久遠的時光。白楊驀然覺得，孤獨路，以及這520號房子似曾相識，似乎他的前生就在這里度過。

前生的蘇小冉對他說的那句愛情箴言還在耳邊回蕩：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甚至看見了癡癡傻傻的自己，彼時一幅又一幅給蘇小冉畫像的景象。

心痛到無以復(fù)加，他只覺得有一只無形而巨大的手，握住他的心臟，然后一點點地收力。

那時候，孤獨路上，夕陽正馱著白色的憂傷，一點點西沉，暮光灑在520號的門上。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