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鐸《草堂余意》考論

史華娜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語言文化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陳鐸《草堂余意》考論

史華娜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語言文化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陳鐸作為明代著名散曲作家受到學界廣泛關注，然而其詞集《草堂余意》卻并未引起足夠重視?！恫萏糜嘁狻纺岁愯I追和《草堂詩余》之作，陳鐸所和很有可能是離他生活時代較近的成化十六年刻本。詞論家對陳鐸和作褒貶不一，陳霆譏其為村婦斗美毛施，況周頤則稱其詞全明不能有二。陳鐸追和之作可分為和意與不和意兩類：和意之作雖然佳句不少，但在布局、用典、句法等方面與原作差距較明顯；不和意之作詞風超澹疏宕，凸顯出陳鐸風流瀟灑、淡泊名利的才子形象，堪稱明詞中的佳構。

陳鐸；《草堂余意》；《草堂詩余》；追和

陳鐸，字大聲，號秋碧，又號七一居士，原籍下邳(今屬江蘇睢寧)，后徙南京，世襲濟州衛(wèi)指揮，工詩善畫，精研宮律，尤善樂府、散曲。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稱其：“以樂府名于世，所為散套，穩(wěn)協(xié)流麗。被之管弦，能審宮節(jié)羽，不差毫末?！盵1](p351)所著有《秋碧軒稿》、《可雪齋稿》、《月香亭稿》、《梨云寄傲》、《滑稽余韻》、《草堂余意》等。作為明代前期著名曲家，陳鐸散曲作品已受到學界廣泛關注，然而其唯一傳世的詞集《草堂余意》卻并未引起足夠重視，關于這部詞集所和《草堂詩余》的版本問題以及對于詞作本身的評價尚有不同意見。以下首先對這部詞集的體例及其所和《草堂詩余》版本等相關問題進行考辨，繼而通過對陳鐸一百余首作品與原作仔細比對，分析其內(nèi)容特色，以期給這部追和詞集以客觀評價。

一、《草堂余意》體例及其所和《草堂詩余》版本

陳鐸《草堂余意》今存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汪廷訥環(huán)翠樓堂刻本，全稱為《坐隱先生精訂草堂余意》，乃《坐隱先生精訂陳大聲樂府全集》之一種。汪廷訥自序曰：“第原刻不善，日久益發(fā)模糊，乃自精訂，援之剞劂，而并以《草堂余意》詩詞二韻附于后?！盵2](p311)坐隱先生乃汪廷訥之別號，《全明詞》陳鐸小傳誤稱陳鐸“別號坐隱先生”。[3](p447)陳鐸詞中有“四十年來，一夢中，而今盡曉”(《氐州第一》)句，則知《草堂余意》當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恫萏糜嘁狻贩稚舷露?，上卷錄詞83首，下卷錄詞64首。全書選唐宋詞家49人，再加上陳鐸本人，共50家147首作品，初看去似乎為一部詞選。這樣的體例很容易使人誤解，明末清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便稱此書乃“陳鐸選宋詞，附以己作”。[4](p786)其實，成書于嘉靖十九年(1540)的《百川書志》卷一八明確記載：“《草堂余意》二卷，皇明七一居士陳鐸大聲次韻?！盵5](p432)這部追和詞集呈現(xiàn)出如此獨特的面目，趙尊岳跋曰：“全書為大聲撰，然多引用原作者姓名，其本無名者，始用陳名，此亦刊例之至奇者，未嘗經(jīng)見，特揭示出之?！盵6](p779)況周頤則稱：“詞全和草堂韻，每音調(diào)名下，徑題元作者姓名。唯一人兩調(diào)相連，則第二闋題陳大聲。”[7](p162)今存《草堂余意》乃汪廷訥重刻本，陳鐸所著原貌已不可見，此書體例何以如此便難以知曉。

張仲謀《明詞史》通過列表辨析《草堂余意》中題名“陳大聲”所作的37首詞，從而認定陳鐸所和《草堂詩余》“只能是武陵逸史編次、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顧汝所刊本《類編草堂詩余》”，[8](p152)并據(jù)此推斷陳鐸生活年代應在正德、嘉靖年間。筆者于此有所質疑。據(jù)陳霆自序，《渚山堂詞話》定稿于嘉靖九年(1530)，而《渚山堂詞話》對陳鐸《草堂余意》有詳細論述，可知《草堂余意》成書在1530年之前，陳鐸所和不可能為1550年顧汝所刊本。關于陳鐸生卒年，學界尚無定論。李開先《西野春游詞序》云：“自陳大聲正德丁卯年歿后，惟有王渼陂為最?！盵9](p334)可知陳鐸卒年為正德二年即1507年。李開先生于1502年，距陳鐸生活時代不遠，所言當可信，則《草堂余意》成書時間應在1507年以前。今存明本《草堂詩余》有35種，1507年以前僅存洪武二十五年(1392)遵正書堂刻本與成化十六年(1480)刻本，這兩種版本的分卷與錄詞篇數(shù)相同。將陳鐸和詞與洪武本《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比照，即可發(fā)現(xiàn)陳鐸所和詞作與洪武本前集上下卷所收唐宋詞作基本一致；洪武本前集有春景類、夏景類、秋景類、冬景類之分，陳鐸《草堂余意》亦與其相對應，分為春意、夏意、秋意、冬意四部分；洪武本后集二卷未見陳鐸追和，這與陳霆《渚山堂詞話》所稱陳鐸和《草堂詩余》“幾及其半”正相符合。據(jù)此推測，陳鐸所和很有可能為離他生活時代較近的成化刻本。

二、陳霆、況周頤對《草堂余意》的不同評價

從詞選與詞論來看，《草堂余意》刊行后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初刊于明嘉靖四年(1525)的《詞林摘艷》一書即選陳鐸《清平樂》(次韻趙德麟)“長條新舊”、《阮郎歸》(次韻歐陽修)“夕陽樓上夢回時”詞二首，而這二首小令均見于《草堂余意》。明代詞論家陳霆對陳鐸此集關注較多，他在《渚山堂詞話》卷二中明確表達了他對陳鐸這一追和行為的態(tài)度并對其作品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點評：

江東陳鐸大聲，嘗和草堂詩余，幾及其半，輒復刊布江湖間。論者謂其以一人心力，而欲追襲群賢之華妙，徒負不自量之譏。蓋前輩和唐音者，胥以此，故為大力所不許。大聲復冒此禁，何也。然以其酷擬前人，故其篇中亦時有佳句。四言如“嬌云送馬，高林回鳥，遠波低雁”，五言如“飛夢去江干，又添驢背寒”，“饑鳥啄瓊樹，寒波凈銀塘”，“香浮殘雪動，影弄寒蟾小”；六言如“長日馀花自落，無風弱柳還搖”，“楊柳依風清瘦，花枝照水分明”，“明月為誰圓缺，浮云隨意陰晴”；七言如“花蕊暗隨蜂作蜜，溪云還伴鶴歸巢”，“欲將離恨付春江，春江又恐東流去”，“千里青山勞望眼，行人更比青山遠”，“秋水無痕涵上下，浮云有意遮西北”；散句如“東風路，多少小燕閑庭，亂鶯芳樹”，“綠云盡逐東風散，惟有花陰層疊”，“九十韶光自不容，何必憎風雨”，“暮山高下暮云平，行人不渡，只有斷橋橫”，“清溪流水，斜橋淡月，不減山陰好”，“春城晚，霏霏滿湖煙雨”，“斷腸。無奈，落花飛絮”，凡此頗婉約清麗，使其用為己調(diào)，當必擅聲一時。而以之追步古作，遂蹈村婦斗美毛施之失。蓋不善用其長者也。[10](p17-18)

關于詞中和韻，歷來詞論家貶斥者多，張炎《詞源》卷下云：“詞不宜強和人韻，若倡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11](p27)《草堂詩余》所選均為唐宋詞名家名作，追和之作受原作詞韻與內(nèi)容的限制，很難超越原作。陳霆以為陳鐸追和群賢經(jīng)典之作實乃策略上的失誤，對于如此有才力的詞人卻選擇了追和這樣一種無法充分展現(xiàn)其才華的創(chuàng)作方式而深感惋惜。盡管如此，他仍然充分肯定了陳鐸驅遣文字的不凡才力，對其詞中清麗佳句頗為贊賞，錄其佳句凡18處之多。又評陳鐸和徐昌圖《木蘭花令》詞曰：“論者謂其有宋人風致。使雜之草堂集中，未必可辨也。”[10](p16)此作少摹擬之痕，能自出新意，故為陳霆所欣賞。其結句“梅香滿座襲人衣，誰道江橋無覓處”尤為精彩，“寫座中梅花橋邊梅花，清雅逎逸而有高致。詞筆遠近虛實相生：梅香襲人衣，近而實寫；江橋覓寒梅，遠而虛寫，一波三折，宛曲而明”。[12](p14)陳鐸是詞史上第一位追和詞選，向眾多唐宋詞名家致敬的詞人。在他之后，萬歷年間的張杞曾遍和《花間集》，凡487首。王士禛認為《花間集》所錄均為絕調(diào)，不可強擬，稱張杞的追和行為“要如妄男子擬遍《十九首》與《郊祀》《鐃歌》耳”，[13](p674)這與陳霆對于《草堂余意》的態(tài)度基本一致。后世詞人對于前代作家作品的追和受到自身才力、性情、審美觀念等各方面的影響?！白骷沂紫缺仨殨７旅?，而后方可在文學上自成一體。然而，為了不至于東施效顰，他還不能僅僅模仿單一特點，重要的是形神兼?zhèn)?。學問乃傳世之本，自然之理也；但此處的學問是經(jīng)過作者斟酌了的，斟酌之后，作者方能決定選誰來模仿以及選什么來模仿。他首先必須有自知之明，掂量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試試自己的肩膀上能擔多大的分量；他必須時時注意自己的天分，設法模仿他覺得與自己最為相近的作者。”[14](p122)陳鐸以一人之力而追和群賢，很難超越前輩經(jīng)典之作，然而亦可見出他對于《草堂詩余》的極度推崇以及對于自身才力的高度自信。

《草堂余意》在清代流傳不廣，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雖著錄此書，卻對其體例有所誤解。明人譏諷陳鐸不自量力，清代詞論家也較少提及這位前朝詞人。王昶《明詞綜》僅選錄陳鐸《浣溪沙》一首：“波映橫塘柳映橋。冷煙疏雨暗庭皋。春城風景勝江郊。 花蕊暗隨蜂作蜜，溪云還伴鶴歸巢。草堂新竹兩三梢?！贝嗽~體物入微，堪稱清新婉麗之作。近人況周頤是少數(shù)關注追和詞并且對于追和的價值和意義給予肯定性評價的詞論家。《蕙風詞話》卷一云：“初學作詞，最宜聯(lián)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浚，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于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群索居，日對古人，精研覃思，寧無心得；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盵7](p13)況周頤認為初學者可以從學習和模仿唐宋詞名家入手，通過追和古人學習填詞之法，但不能奉一家之言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而要“思游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7](p16)最終超越前人，形成自己的風格。對于追和詞本身，況周頤并不以詞中下品視之，而是認真研讀，悉心比照，對于其中佳作亦深致嘆賞之意。他對楊澤民《和清真詞》、陳三聘《和石湖詞》、許德蘋《和漱玉詞》等追和詞集都有所關注，《蕙風詞話》卷二評陳三聘《鷓鴣天》詞曰：“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句?？謮羲普?，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襲，幾于青勝于藍?！盵7](p32)評楊澤民《秋蕊香》曰：“‘幽花靜院’，抵多少‘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良人’句質不涉俗，是澤民學清真處?！盵7](p46)對于陳鐸《草堂余意》，況周頤贊賞備至，稱其詞“超澹疏宕，不琢不率。和何人韻，即仿其人體格。即如淮海、清真、漱玉諸大家，置本集中，雖識者不能辨。昔人謂詞絕于明，觀于大聲之作，斯言殆未為信”。[7](p163)又評其詞“具澹、厚二字之妙，足與兩宋名家頡頏”。[7](p171)況周頤曾將《草堂余意》一書借與王鵬運付刻，后因王鵬運的突然離世而致此書遺失。他在《蕙風詞話》卷五中對此深表痛惜：

陳大聲詞，全明不能有二。坐隱先生草堂余意，甲辰春半塘假去，即付手民，蓋亦契賞之至。寫樣甫竟，半塘自揚之蘇，嬰疾遽歾。元書及樣本并失去，不復可求。其詞境約略在余心目中，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沉著，漱玉之綿麗。南渡作者，非上駟未易方駕。明詞往往為人指摘，一陳先生揜百瑕而有余。是書失傳，明詞之不幸，半塘之隱恫矣。[7](p111-112)

況周頤給予陳鐸詞如此高的評價，與這種深切遺憾與無比惋惜的心理不無關系。由于此書的遺失，況周頤未能對陳鐸詞作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更為具體的評價，但激賞之情顯露無遺。1932年，趙尊岳在北京訪得原書，收入他所編《惜陰堂匯刻明詞》，后因抗戰(zhàn)勝利趙氏移居新加坡，《惜陰堂匯刻明詞》版本旋即散失。1962年，施蟄存在龍榆生處見到《草堂余意》印本，遂請人抄下，并在《詞學》第一輯(1981年)上將此書全部印出，至此，這部屢遭厄運的詞集才公之于世。

三、《草堂余意》的內(nèi)容與特色

陳霆、況周頤對陳鐸《草堂余意》褒貶不一，然而，無論是陳霆對陳鐸追和群賢這一行為的批評，還是況周頤對于《草堂余意》的高度評價，都顯得過于籠統(tǒng)。通過對陳鐸一百余首追和之作與原作的仔細對比，可以看出陳鐸和作雖嚴守原作之韻，但句法、字數(shù)常有參差。從和作與原作內(nèi)容是否一一對應的角度來看，陳鐸和作可分為和意與不和意兩類：和意之作從字面、意象、典故到詞意均亦步亦趨模仿原作；不和意之作則僅借用原韻而自抒情懷。

(一)和意之作：難至渾成，時有佳句

清人李佳在談到和韻詞時說：“蓋以拘牽束縛，必不能暢所欲言。若押韻妥諧，別出機軸，十不得一?！盵15](p3153)陳鐸和意之作由于受原作內(nèi)容的限制，無論寫景抒情，難免有牽強之處，與原作的差距還是比較明顯的?！恫萏糜嘁狻泛椭馨顝┰~最多，總共20首，其中大部分為和意之作，以下通過陳鐸和作與周邦彥詞的對比來具體分析。以陳鐸和周邦彥《渡江云》詞為例，原作上片寫景體物精細，筆力遒勁，詞境渾厚：“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涂香暈色，盛粉飾、爭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倍愯I和作寫景雖清麗，卻給人支離破碎的感覺，如“忽驚春色好，多在杏花。茅店兩三家”。原詞結句“沈恨處，時時自剔燈花”，沉郁含蓄，耐人尋味，而和作“都休論，放歌且對鶯花”則顯直露。又如和周邦彥《少年游》：“玳瑁陳筵，芙蓉簇障，春色注金橙。白雪腔新，沉香火暖，玉手弄瑤笙。 銀河流去參橫午，報道又殘更。醉興方濃，有人門外，騎馬踏霜行。”原作深婉曲折，畫面感極強，用簡潔的筆墨將人物的心理情態(tài)刻畫得惟妙惟肖，而和作雖字面、句意似之，卻敘事平直，有堆砌辭藻之嫌。

周邦彥詞善用典故，用典密實而渾然天成。陳鐸和作沿用原作典故，卻多有牽強之處，如周邦彥《側犯》：“誰念省。滿身香、猶是舊荀令”，陳鐸和作：“應自省。白頭人、還是舊荀令?！敝馨顝┰~往往數(shù)典連用，如《宴清都》：“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凄涼病損文園，徽弦乍拂，音韻先苦”、“更久長、不見文君，歸時認否”，層層渲染，將愁苦凄涼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陳鐸和作僅保留司馬相如典故：“文園病倒相如，千金卻買誰賦?！敝馨顝度瘕堃鳌吩~如周濟所云，“不過桃花人面，舊曲翻新耳”，[16](p1646)然而11個典故的運用不僅使得詞作的語言含蓄典雅，也大大豐富了這首詞的內(nèi)涵，唐代三位大詩人劉禹錫、杜牧、李商隱與周邦彥的政治遭遇、情感經(jīng)歷暗合，恰切地表達了詞人的諸多人生感慨；陳鐸和作則詞境單薄，僅“應笑崔護重來，容鬢非故”一處用典。

周邦彥詞章法多變，虛實相間，長于勾勒，一篇之中回環(huán)往復，形成沉郁頓挫的風格。周濟《宋四家詞選》評曰：“勾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渾厚?！盵17](p1632)陳鐸和作則往往將原作句式結構簡化，平鋪直敘，并未學得周邦彥詞章法之妙。周邦彥《拜星月慢》下片一波三折：“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臺畔。眷戀雨潤云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薄坝隄櫾茰亍眱上鄲蹛偟男腋Ｒ浴罢l知道”領起，以“苦驚風吹散”收束，跌宕起伏，而陳鐸和作卻寡淡無味，如“春城好、馬系秦樓畔。許多綠意紅情，肯匆匆分散”；原詞“念”字領起以下二句，道盡現(xiàn)今苦況，與昔日之樂形成鮮明對比，自然而然引發(fā)末句悠然不盡的相思之情，而和作雖詞筆流利卻落入俗套：“縱音書、誰信眠孤館。數(shù)長更、閣淚頻嗟嘆。才夢里、一霎相逢，被曉鐘撞斷。”領字于詞之章法關系至巨，在協(xié)調(diào)音節(jié)、疏通氣脈、串合意象、變換句式、創(chuàng)造意境等方面發(fā)揮著獨到的作用。周邦彥詞善用領字，而陳鐸和作往往沒有領字，如周邦彥《紅林檎近》用一“望”字領起：“望虛檐徐轉，回廊未掃，夜長莫惜空酒觴?！焙妥鲃t不用領字，直用賦筆：“老梅香處，翠羽啼時，無邊清氣歸詠觴?！庇秩缰馨顝抖山啤罚骸俺钛珀@、風翻旗尾，潮濺烏紗”，陳鐸和作則為：“撩人處、蘭薰衣袂，柳礙巾紗。”領字的缺失大大削弱了陳鐸和作的表現(xiàn)力，至于其中原由，施蟄存先生推測說：“或者由于他是曲家，以為詞中的領字都是襯字，不妨省去?！盵18](p212)

總之，陳鐸和意之作受原作內(nèi)容限制，不僅毫無個性可言，在詞藝上亦未能把握到不同詞人的獨特之處，而總體表現(xiàn)出流利疏快之風。陳鐸和詞中渾成之作難得一見，然佳句頗多，如“忍見垂楊折后枝，還拂杯中酒”(《卜算子》)句寫離別之情而能別出機杼，“小梅香冷瑤臺雪”(《重疊金》)句直逼姜夔清空詞境。

(二)不和意之作：自抒胸臆，超澹疏宕

陳鐸詞中有相當一部分僅借用前人原韻而自抒胸臆，表現(xiàn)自己人生的喜怒哀樂，總體詞風超澹疏宕，如周邦彥《早梅芳》以閨中女子為抒情主人公，寫離別之情、相思之意，而陳鐸和作則寫身在仕途中的迷茫與憂愁：“院宇深，風光好。南國春將到。是否梅開，醉把紅燈試高照。香浮殘雪動，影弄寒蟾小。又誰家卻把，羌笛奏天曉。 酒微醺，歌未了。愁上長安道。清霜凝袂，漸覺疏星沒云表。聞雞茅店遠，度柳山橋抱。迷茫中，不知前路杳?！崩钋逭铡赌钆珛伞肥惆l(fā)深閨寂寞之情，陳鐸和作則感嘆人生老去，抒寫倦游思歸之意：“朱門湖上，向凄風冷雨，為誰深閉。迤邐湖堤三十里，吹不斷水香花氣。系馬垂楊，惱人狂絮，若個知風味。江南倦客，春晚又無梅寄。 常思一擲千金，評紅撒揀翠，醉把銀箏倚。不料而今添白發(fā)，往事怕人說起。金谷花明，新豐酒美，到處還留意。故鄉(xiāng)書屋，不知江燕歸未?！睆堓嫛妒韬煹隆穼懬镆瓜嗨贾榕c羈旅之愁，陳鐸和作則流露出強烈的今昔之感。陳鐸和作一方面表現(xiàn)其高歌宴飲，瀟灑自適的生活，如其《念奴嬌》一闋最能反映陳鐸真實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池亭落日，才倒盡璚杯，碧筒重酌。時有清飔生絺绤，坐近小簾低箔。美事娛心，余音戀耳，錦瑟初停卻。百竿修竹，粉痕初迸新籜。 隨意散發(fā)披襟，休言天上，有紫薇臺閣。飲社高陽皆故舊，不厭暮期朝約。風月清閑，功名澹薄，彩筆情堪托。淵明高臥，北窗誰道蕭索?！标愯I很享受這種與美酒、歌舞相伴，醉心詞曲、淡泊功名的藝術人生，風流倜儻、灑脫疏狂的才子形象躍然紙上。作為著名詞曲家，陳鐸頻繁出入各種社集宴會活動，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金陵社集諸詩人”條曰：“海宇承平，陪京佳麗，仕宦者夸為仙都，游談者指為樂土。弘、正之間，顧華玉、王欽佩以文章立瑽，陳大聲、徐子仁以詞曲擅場，江山妍淑，士女清華，才俊歙集，風流弘長?！盵1](p462)陳鐸詞中往往以司馬相如、孟嘉、潘安等才思敏捷的風雅名士自比，如“江城又寒食。笑白發(fā)，南州客。誰解我、宦居春寂。守文園，渴病經(jīng)年，謬稱通籍”(《應天長》)，“來年知健否，榮枯真一夢，身世悠悠。且喜雞壇人在，酒盞香浮。好尋歡覓笑，僧窗道院，歌臺舞榭，盡可消愁。記取西風落帽，千古風流”(《風流子》)等。

另一方面，陳鐸和作抒寫人生老去而事業(yè)無成，意欲鄙棄功名，歸隱田園之情。如“念孤旅。故國腴田數(shù)頃，草屋依淮浦。虛名絆，山靈為倩誰傳語”(《過澗歇》)，“故園三徑歸應早。歲月無心人自老。清閑好。此情只與知音道?！?《漁家傲》)。陳鐸雖出身顯赫，但仕途并不順利，因而詞中多流露出渴望避世隱逸的情愫?！督鹆戡嵤隆肪砣疲骸爸笓]陳鐸，以詞曲馳名，偶因衛(wèi)事謁魏國公于本府。徐公問：‘可是能詞曲之陳鐸乎?’鐸應之曰：‘是。’又問：‘能唱乎?’ 鐸遂袖中取出牙板高歌一曲。徐公揮之去。乃曰：‘陳鐸是金帶指揮，不與朝廷做事，牙板隨身，何其卑也!’”[19](p358)從這條記載可以看出，陳鐸雅好詞曲，牙板隨身的形象并不被正統(tǒng)士大夫所認可，而疏狂的個性也影響到他的仕途。陳鐸此類和作中時有可與原作相頡頏者，如和周邦彥《氐州第一》：“漫野蕭條，殘陽冷澹，遠山轉覺青小。雁影沉吳，江流入楚，故鄉(xiāng)消息縹緲。病起潘安，臨水鬢毛羞照。妒態(tài)芙蓉，關情楊柳，不知人老。 懊惱常多歡聚少。鎮(zhèn)日被愁縈繞。世路縱橫，是非顛倒，美玉慚空抱。小前程、何足問，且歸去、仰天大笑。四十年來，一夢中、而今盡曉?！痹魇銓懥b旅之愁與相思之苦，而陳鐸和作則感嘆人生如夢，世路艱險，宦途坎坷，不如歸去，表面的灑脫中實有懷才不遇的憤懣。黃拔荊《中國詞史》以為“兩詞相較，一深婉含蓄，一深沉曠達，各有特色，各得其妙。因風格不同，似不必分高下”。[20](p55)陶淵明、商山四皓、二疏、林逋等著名隱者是陳鐸追慕的對象。據(jù)粗略統(tǒng)計，陳鐸在詞中提到陶淵明的作品即有10余首，如《塞翁吟》：“小閣臨清景，千章夏木青蔥。山無數(shù)，大江東。削萬朵芙蓉。西郊三月全無雨，火云似欲燒空。微靄散，碧簾重。返照斂余紅。 忡忡。舊事業(yè)、蹉跎夢里，閑歲月、消磨醉中。盡長日、撫松看竹，何須問、玉帛征求，紫誥泥封。君看靖節(jié)，容易歸來，三徑清風。”此詞上片寫景氣象宏闊，下片抒寫歸隱之情，淡泊超脫，亦堪稱佳構?！凹t塵奔逐無心。歷乾坤、許多俯仰曾禁?；厥坠γ堰^，老病交侵?；杌韪吲P，細賡和、楚些陶吟。穩(wěn)受用、高槐翠竹，密影疏陰”(《夏云峰》)，晚年的陳鐸視陶淵明為異代知己，通過追和陶詩與他進行精神上的交流。

綜上，陳鐸和意之作雖時有佳句，但難至渾成之境，并沒有達到“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沉著，漱玉之綿麗”的境界。不和意之作則自成風格，往往有可與原作相頡頏者，堪當況周頤“超澹疏宕，不琢不率”的評價。陳鐸和詞雖然難以超越前人經(jīng)典之作，但由于取法乎上，鮮有明詞曲化、俗化的弊病，總體藝術水平較高。由此，我們亦可對追和這一創(chuàng)作方式進行反思。初學作詞者可以通過摹擬前人名作來學習填詞之法，選擇與自己性情、才力相近的名家名作進行追和，但若像陳鐸這般追摹群賢，則很難做到形神兼?zhèn)?。追和的目的是為了?chuàng)造新的藝術境界，并非為摹擬而摹擬。相對而言，不和意之作能自由抒發(fā)自我性情與襟抱，有利于形成自己獨特風格。任二北先生在《詞學研究法》中提出：“和古人不必和其全集，亦不必和其題、韻，習其法而用其境，以自抒情志之所郁，是亦和也?！盵21](p72)這可以說是廣義的追和，可供當代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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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任二北.詞學研究法[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

(責任編輯：張立榮)

OnCHENDuo’sCaoTangYuYi

SHI Huana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Nanjing University of Information Science & Technology，Nanjing，Jiangsu 210044，China)

CHEN Duo，as a well-known writer of Sanqu in the Ming Dynasty，is paid extensively attention by the academic circles.However，hisCaoTangYuYidoes not attract full attention.CHEN Duo’sCaoTangYuYiis a work in reply toCaoTangShiYu，and very likely a block-printed edition in Chenghua 16.The Ci critics pass different judgements on CHEN Duo’s replying works.CHEN Ting ridiculed it as a vulgar woman rivaling a beauty，but ZHOU Yi believes his works is second to none in the Ming Dynasty.Chen Duo’s replying work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wo categories：the works with the same themes and the works with different themes.Although there are not a few well-turned phrases in the works with the same themes，it differs obviously in layout，allusions，syntax from the original works.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works with different themes are melodious and affluent，which highlights his talented image：natural and unrestrained，and indifferent to fame and wealth.And his Ci poetry might be called good ones of the Ming Dynasty.

CHEN Duo；CaoTangYuYi；CaoTangShiYu；in reply to

2014-06-27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接受視野下的追和唐宋詞研究”(編號：11YJC751064)；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追和與唐宋詞經(jīng)典形成之關系研究”(編號：sk20110132)

史華娜(1979-)，女，陜西渭南人，文學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詞學。

I206.2

A

1000-579(2014)05-007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