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開鏡
(廣西師范學院政法學院 南寧 530001)
中國古代山洞故事母題中的安全思維特征
——以《桃花源記》為中心
付開鏡
(廣西師范學院政法學院 南寧 530001)
安全需要是人類的基本需要之一。以陶淵明所撰《桃花源記》為標志的中國古代山洞故事母題,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對安全問題的長期性焦慮,也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安全思維的保守性與消極性特點?!短一ㄔ从洝穯柺酪院螅@種“洞思維”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山洞故事”也被廣泛地復制出來,豐富了中國古代的“山洞故事母題”。這種山洞式的安全思維模式也影響了中國的政治文化,進而影響了中國人的民族思維特質(zhì)。
《桃花源記》 山洞故事 安全焦慮 安全思維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安全需要是人類五大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的第二個層次。他說:“如果生理需要相對充分地得到了滿足,接著就會出現(xiàn)一整套新的需要,我們可以把它們大致歸為安全需要類?!盵1]《桃花源記》是東晉末年陶淵明一篇傳頌千古的名篇,學者們對此做過多方面的深入研究,但是,截至目前,還很少有學者從中國古人安全需要的思維角度進行研究,這是筆者撰寫本文的起因。
無論是天然的洞穴,還是人工的洞穴,其最大的特點就是具有其他建筑物難以比擬的安全性與安全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最能吸引讀者的關(guān)鍵,是有一個山洞的存在。如果沒有這個山洞,桃花源也就不再為后人神往了。因為,如果沒有了山洞,也就沒有了的安全所需要的基本條件。
《桃花源記》中的山洞處于山邊,洞口隱蔽而狹小,且有兩口,另一口外是與外面的現(xiàn)實世界隔絕的另一個天地,這天地與外面的現(xiàn)實世界只有一山之隔。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此山與外界只能依靠這個山洞進行聯(lián)系。陶氏沒有介紹此山之外形。但是,從其文章推測,顯然無人攀緣此山而到達山中的桃花源。在陶淵明的“洞故事”中,山洞只是中介,并不是演繹故事的場所。美麗的故事,只能發(fā)生在山那邊的另一方世界。其實,這方世界和現(xiàn)實的社會僅隔了一座大山??墒峭饷娴娜藗儏s不知道他們在山那邊過著幸??鞓返纳?。因此,《桃花源記》中,山洞是一個安全生活的關(guān)鍵。而安全需求是人類僅次于生存需求的最為重要的需求了??梢?,在《桃花源記》中,山洞的功能極為重要。如果沒有這個山洞,桃花源也就失去了安全,也就不可能存在“怡然自樂”的生活了。
安全焦慮最為重要的表現(xiàn),是對生命安全的渴求。顯然,在人類之初,人們要生存下去,安全是一件極大的事情。在原始社會,人類的天敵主要是猛獸和惡劣的氣候。因此,尋求一個安全的棲息之所是極為重要的。中國古代的“山頂洞人”,以洞為家,表明原始社會時期,先民已學會利用天然洞穴來保護人類自身。20世紀6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江西萬年縣大源鄉(xiāng)發(fā)現(xiàn)的萬年仙人洞,存在著先民居住的遺跡,距今14000年。20世紀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大興安嶺發(fā)現(xiàn)了鮮卑人早期生活的洞穴——嘎仙洞(今內(nèi)蒙古鄂倫春旗可里河鎮(zhèn)西北部),洞壁處存有文字,證明了古史記載鮮卑人以洞為家生活的真實性。
天然的洞穴可以給人帶來安全,而人工的洞穴同樣如此。據(jù)載,至少在周代早期,人們已學會開挖洞穴?!对娊?jīng)·大雅·綿》寫道:“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陶”通“掏”;“復”,指從崖邊平挖的洞,和現(xiàn)在的窯洞一樣;“穴”,指向下挖的洞。說明周人已學會挖洞為室了。在社會發(fā)展之后,人們開始建造房屋城池,房屋適合于普通人民日常生活安全的需要,而城池則適合于政權(quán)下整個社會的安全需要。對作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而言,高大的城池有時還并不能解決他們對安全的焦慮,因此,他們還會建造一些高大建筑物,以滿足他們對安全的渴求。如漢末董卓所建的郿塢,曹操所建的銅雀臺,都是出于安全的需求。到了這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洞穴空氣稀少,光照困難以及空間有限等因素,不可能滿足人類正常生活的需要。但是,這不能說,洞穴已經(jīng)沒有作用了。相反,在社會頻繁動亂之際,洞穴的作用反而越來越重要了,尤其是小型的人工洞穴,成了人們藏身的最佳之所?!逗鬂h書·獨行傳》載:梁湛做隴西太守,用繆肜為決曹史。安帝初年,梁湛病卒于官??婋浪退€隴西,剛要安葬,西羌人反叛了。梁湛的妻子兒女為避亂都去了他郡,繆肜獨留不去,為梁湛起墳冢。因為到處是反叛的羌人,繆肜“乃潛穿井旁以為窟室,晝則隱竄,夜則負土,及賊平而墳已立?!盵2]
三國時魏大將軍曹爽,驕奢無度,曾在洛陽城內(nèi)住處造窟室,數(shù)與其黨何晏等縱酒其中[3]。這是一種地下室,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北魏時,長安城有一佛教寺院中,僧侶建了一個地窟,“與貴室女私行淫亂”[4]。后被人發(fā)現(xiàn),為北魏太武帝所知。北魏太武帝的重要謀士崔浩,信道教而反佛教,借此慫恿太武帝滅佛,對僧侶展開了大屠殺,一時間,不少僧侶死于非命。這個地窟是和寺院其他房屋相連的。這些事例都說明,秦漢以降,地洞已成為隱藏人物財產(chǎn)和逃逸的重要手段。
既然現(xiàn)實的世界存在天然的洞穴,世人也可能造就人工的洞穴,那么,為安全計,世人為何不能想象出更安全更適合人類生存的以洞為中介的世外桃源呢?可見,《桃花源記》的問世,應該是安全思維焦慮的產(chǎn)物。陳寅恪與唐長孺都認為陶淵明之所以能夠?qū)懗觥短一ㄔ从洝?,是因為現(xiàn)實已存在故事的原型。陳氏所作《桃花源記旁證》認為,此故事當發(fā)生于姚秦統(tǒng)治的弘農(nóng)、上洛地區(qū)的塢壁[5],而唐氏則著《讀〈桃花源記旁證〉質(zhì)疑》一文反駁之,認為該故事的原型當在南方武陵地區(qū)[6]。但無論原型取于何地,都說明現(xiàn)實中有類似的實例,否則,這種山洞故事,也就難以想象出來。
不過,《桃花源記》中的山洞,與魏晉以前中國各地天然的或人工的洞穴,有極大的不同,即前者僅是通道,后者卻是安全生活的場所。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生活在亂世中安全焦慮的產(chǎn)物,這種渴求安全的焦慮,不只是陶淵明一人的思想,更是千千萬萬人的共同愿望。而只有“來此絕境”[7],方才可以避開亂世而平安地生活下去。因此,在《桃花源記》問世以后,類似于陶淵明的山洞式幻想,便促進了山洞故事母題的繁榮。
《桃花源記》問世的重要背景是社會的動蕩,而這種動蕩并不只是東晉社會的特有現(xiàn)象,也是中國帝制時代所有皇朝的共同現(xiàn)象。因此,對安全的焦慮也成為中國帝制時代所有皇朝統(tǒng)治下社會人群的共同心理特點。在《桃花源記》問世之后,這種“山洞故事”很快就被復制出來。如南朝宋劉義慶所撰《幽明錄》中所載“洛下婦人”[8],《太平廣記》卷六二所載“秦時婦人”[9],都是山洞故事的改版。到了元末明初,陶淵明等人的“山洞故事”,對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一些文人墨客,依照陶淵明等人的“山洞故事”模式,創(chuàng)作出許多的大同小異的山洞故事。如《水滸傳》第九十九回所敘“花和尚解脫緣纏井”,請看他回答戴宗的問話:“前日田虎差一個鳥婆娘到襄垣城外廝殺。他也會飛石子,便將許多頭領(lǐng)打傷。灑家在陣上殺入去,正要拿那鳥婆娘。不堤防茂草叢中,藏著一穴。灑家雙腳落空,只一交顛下穴去。半晌方到穴底。幸得不曾跌傷。灑家看穴中時,旁邊又有一穴,透出亮光來。灑家走進去觀看,卻是奇怪!一般有天有日,亦有村莊房舍。其中人民,也是在那里忙忙的營干。見了灑家,都只是笑?!盵10]顯然受到了《桃花源記》的影響。神魔小說《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創(chuàng)造出多座安全性極強的山洞。雖然洞中所居,多是妖怪,但妖怪與人世的凡人同樣,也需要一個安全的藏身之所。一般的洞穴,也只是作為安全生活的住所,這與《桃花源記》中山洞不同。如水簾洞、斜月三星洞、黑風山黑風洞、福陵山云棧洞、黃風嶺黃風洞、平頂山蓮花洞……其中,第八十二回所描寫的陷空山無底洞:“里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盵11]與桃花源完全相同。
《西游記》是典型的神魔小說,雖然給人以奇異的想象,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畢竟,神魔與人類不同,神魔的虛幻性,必然要削弱讀者的神思空間以及其著作的誘惑力。如何填平《西游記》神魔與人類之間的這一壕溝?吳承恩沒有攻克這個難題,而施耐庵也只是在《水滸傳》中把洞穴作為其敘事的一個插曲。但是,到了現(xiàn)代,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家們,在陶淵明“山洞故事”幻想的基礎(chǔ)上,大膽創(chuàng)新,構(gòu)思出眾多的“山洞故事”來。如金庸在《書劍恩仇錄》第十六回中寫道:在一個冬日夕陽余暉的照耀下,天山上的一個千余年前為人所開鑿的山洞,竟為男主人公陳家洛所發(fā)現(xiàn)。更為奇異的是,在這個山洞中,還通到一個山谷間的溫泉處,其間鮮花豐艷,真是人間難覓的仙景[12]——竟然超過了陶淵明的桃花源。金庸以山洞為重要故事場景,揮動手中的大斧,砍造出無數(shù)個洞穴故事來,也就重重敲開了成千上萬的海內(nèi)外華人讀者的心扉,為主人公的悲歡離合和奇異的經(jīng)歷而感動不已。不過,這種山洞幻想,再令人神往,也不過是一種個人英雄主義觀下的成人童話,只是為英雄個人服務,比起陶淵明的大我式的幻想,為普天之下受苦受難的人民尋找出路來說,其精神價值也就顯得極為渺小了。但是,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金庸筆下山洞,只是以安全住所的形式存在的,一般不具備《桃花源記》中山洞作為“通道”的功能,其最為重要的用處,還是在于保護人身安全。不過,山洞無論用來藏身,還是用來藏寶;無論用來躲避外界的紅塵,還是用來躲避仇人的追殺,都存在一個安全焦慮的問題。武俠小說極為引人焦慮的問題,就是人身安全的問題,因此,各色各樣的山洞被植入武俠小說中,是安全思維的必然。
安全焦慮是中國數(shù)千年以來人們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安全焦慮表現(xiàn)在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人來說,就是心懷危機意識和憂患意識。其焦慮最為高尚的目標,是為社會蕓蕓眾生謀求幸福,謀求一個安定和諧的社會。而表現(xiàn)在一般人的行動上,就只能是俠義英雄了。金庸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其實只是武俠英雄對社會惡人的懲治而已,遠沒有達到社會制度改造的層面。因此,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武俠山洞故事,就只能是為了尋找或營造個人的安全生活場所或避難場所了。
首先,以《桃花源記》為代表的山洞故事母題,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安全思維的保守性。《桃花源記》“洞思維”是現(xiàn)實隔開的逃避現(xiàn)實式的解決方式。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桃花源記》沒有解決的途徑,因此,只能進行逃避。逃避社會現(xiàn)實,正是消極思想的反映?!短一ㄔ从洝凡]有設(shè)計出一種新的制度,桃花源中人民的生活,不過是傳說的自然社會的現(xiàn)實幻想再現(xiàn),而且要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只是一種小范圍的和諧社會,缺少大范圍和諧社會的可能?!短一ㄔ从洝分械纳蕉?,只是為了保護一部分避亂的“秦人”能夠過上自給自足的“幸?!鄙?,而不是為了積蓄力量,以返回故土。他們已不再懷念外面的世界,也不想與外面的世人有任何來往。他們只是過著田園式的小農(nóng)生活。
其次,以《桃花源記》為代表的山洞故事母題,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安全思維的消極防御性。如上所論,對安全的憂慮,是《桃花源記》山洞故事產(chǎn)生的心理背景。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古人對安全的憂慮,是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所謂消極避世,就是不主動去化解危及人身安全的因素,既不主動地加強群體的力量,也不主動地消除危及群體安全的成分,而是走向人跡罕至的地區(qū),尋找一塊不為世人所知的安全場所,從而達到解決安全憂慮的目的。因此,這種避世的思維,不是在解決現(xiàn)實的社會矛盾,而是在逃避現(xiàn)實的社會矛盾。
再次,從地理坐標上看,以《桃花源記》為代表的山洞故事母題,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安全思維的保守性。《桃花源記》以及此后的山洞故事母題,一直以中國大陸山林為中心,或者只是在山間尋找一個小型的世外桃源,或者只是在山間找到一個秘密的洞穴,而很少向海洋以外拓展。直到宋朝,改革家王禹偁才跳出了陶淵明的“山洞故事”思維模式,開始了“海洋故事”幻想——撰寫了一篇海外桃花源故事:故事的主角,依然是中國的秦人。[13]這種海洋式的幻想,可與意大利人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等相媲美。其與山洞安全思維不同之處是,用茫茫海洋代替了山洞。不過,這種海洋式安全幻想故事,很難再能找出其他案例,因此也就不能代表中國多數(shù)人的安全思維特點。
最后,以《桃花源記》為代表的山洞故事母題,在中國古代各朝官員的政治安全思維中也體現(xiàn)出保守性和消極性的特點:一是在對國土的管理上,多數(shù)皇朝只是以漢唐的國土為國土,而不再開疆拓土。重視防御工程的建設(shè),而不重視進攻武器的改造。二是對外族入侵的戰(zhàn)略上,以防為主,以和為貴。在受到外族入侵后,常常在和平手段不可解決時,方才應戰(zhàn)。中國古代愛國將領(lǐng)常以收復中原,收復失地為最高目標。所謂“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重在“驅(qū)”字,其目的是讓胡族離開中原,而非消滅之。明朝建立之前,朱元璋的重要謀士朱升向其獻策:“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14]及明朝建立后,大修長城,把“高筑墻”的戰(zhàn)略防御思想貫徹到極致。中華民族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無論何時,都以守護自己的家園為中心,而不會去主動出擊對方,更不想侵占不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土與財富。
陶淵明的“洞幻想”對中國人的“洞思維”具有開創(chuàng)的意義。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亂世,亂世造成了人的生命缺少安全保障,人的生活缺少幸福保障,生活在亂世中的古代中國人,普遍存在安全感的焦慮,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正是這種焦慮感的產(chǎn)物。《桃花源記》“洞思維”是消極性的安全思維,以逃避現(xiàn)實來解決社會問題,其理想模式無疑具有“無君之治”[15]的小國寡民特征?!短一ㄔ从洝穯柺酪院?,這種保守性與消極性并存的“洞幻想”故事被后人進行了廣泛的復制,形成了具有中國特點的山洞故事母題。因此,“洞幻想” 、“洞境界”成為古代中國人安全思維模式的重要模式,這種安全思維模式也影響了中國的政治文化等,并進而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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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張建偉.《桃花源記》與東晉無為之治[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5(4):83.
(責任編輯秦川)
2014-04-18
付開鏡(1966-),男,博士,廣西師范學院政法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史、中國文化史。
S 7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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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3-0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