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用語言學視域下的古典文獻詞匯研究
——評《〈名公書判清明集〉詞匯研究》

邢怒海

(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 文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名公書判清明集》(以下簡稱《清明集》)是南宋中后時期的司法文集，內含大量的訴訟判決書和官府公文，其文體屬于散文體實判，對于研究南宋時期的社會風貌、法制實踐等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該集語言平實通俗，比較客觀地反映了南宋時期的語言詞匯面貌，對于當代的漢語史和古典文獻研究具有相當重要的史料價值。較為遺憾的是，對于該集的研究過去主要集中在法律和歷史學的領域內，在漢語史內卻鮮有作為。2013年《〈名公書判清明集〉詞匯研究》的問世，突破了這一局限，該書對于觀照近代漢語向現(xiàn)代漢語的轉變和躍進具有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該書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34萬字，作者許浩博士是近年嶄露頭角的中青年學者，其研究領域集中在漢語言文字學和應用語言學方面，參與完成教育部、山東省的多項課題，在一些重要的學術期刊發(fā)表論文十多篇。許浩博士潛心于學術，致力于將現(xiàn)代應用語言學理論引入到古典文獻語料的研究上，《〈名公書判清明集〉詞匯研究》便是他數(shù)年來心血的體現(xiàn)。

《清明集》內的書判因為要面向公眾，所以用詞用語相對平實但不失規(guī)范，作者認真梳理了全書眾多詞匯，并進行了詳實的統(tǒng)計和歸類，總結了它們所具有的特色，對其中的同義詞和數(shù)字人名進行了格外關注，在此基礎上還對《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的修補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充分彰顯了其學識和功力?！霸~匯是構成語言的材料”[1]，就本書的研究對象而言，主要為實詞，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固定短語(成語、習用語等)，體現(xiàn)作者學養(yǎng)的是該書并不是無原則地將原文獻詞匯照搬，而是以人工統(tǒng)計的方式進行了窮盡式定量統(tǒng)計和認真甄別，剔除了錯訛和其他駁雜的語料，這就將研究工作置放于全面、真實的基礎之上。同時，凡舉書例，均遵照原文采用繁體，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原貌?？剂咳珪?，主要的成績和貢獻有以下幾點：

首先是該書對《清明集》文獻的整理和校核卓有成效?！肚迕骷番F(xiàn)存刊本主要有日本藏宋刻本、北京圖書館明刻本(簡稱“北圖明刻本”)、上海圖書館明刻本(簡稱“上圖明刻本”)、四部叢刊本以及四庫本等。1987年中華書局據(jù)北圖和上圖明刻本出版了點校本(簡稱“中華本”)，但是中華本依然存在諸多瑕疵。作者認真核對宋刻本和明刻本，對中華本的錯訛之處進行了細致的勘校，對該集的文獻進行了整理。整理之功主要有三：一是補漏校。中華本在點校時，漏校了原刻本的一些錯誤，如其第47頁有“當時鄭河已立案引斷，決臂杖二十訖，申牘甚分曉”一句，作者認為“臂”當為“臀”，“臀杖”為古代刑罰之名，指用棍棒擊打犯人臀部，并無“臂杖”之說，應為兩字字形相近而產生了錯訛。又如第213頁“竟從族人和義，捐錢五百貫足與朱元德”，根據(jù)文意，“和義”應為“和議”，“義”與“議”可能音同而誤。二為糾正誤校。原刻本本無錯誤，中華本錯校，如第522頁“截知縣之舟，致中霄而遁”，“霄”字當為“宵”，明刻本為“宵”，中華本誤改?！爸邢觥敝父呖?，“中宵”則指半夜，根據(jù)文句之意，當為后者。三是糾正標點錯誤。如第537頁“則女不從父從夫而從妖，生男不拜父拜母而拜魔王”，明刻本中“生”可以認為是“主”，所以根據(jù)句式的對應情況來看，可以標點為“則女不從父從夫而從妖主，男不拜父拜母而拜魔王”，這樣更合乎情理。類似的錯訛作者共勘校出55處，全部匯總為附錄放在文后供查閱。

第二，對《清明集》的同義詞進行了深入研究。首先從實際出發(fā)對同義詞的界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應當以理性意義是否相同作為判斷依據(jù)，其附屬意義允許有細微差別，否定了過去以“是否指代同一概念、所指對象是否同一”的標準，至于語音并不強求一致，甚至同源詞也可以構成同義詞，“就是語音不同但是有一個或幾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2]?！肚迕骷返耐x詞數(shù)量較多，計有900組，其中名詞類385組，動詞類數(shù)量最多，429組，形容詞類86組，在這些詞組中，構成單個同義詞組的詞語數(shù)量比較多。作者認為對這些同義詞的研究應當封閉在共時、同一的體系內，至于界定單位以義位較為合適，“每個多義詞的每個義位，原則上都可以有自己的同義伙伴。整個詞匯，可以構成以義位為基準、橫向組合的分類詞匯系統(tǒng)”[3]。只要有一個義位與其他詞語相同，那么就可以認為它們具有同義關系，其詞性應保持一致。對于同義詞的分類，作者突破傳統(tǒng)觀念的禁錮，根據(jù)構成同義詞詞組的音節(jié)和數(shù)量情況進行整體性的描寫和分類，在此基礎上系聯(lián)出的同義詞語作為附錄供讀者參考。該書對同義詞的音節(jié)分類也進行了富有成效的工作，認為單音詞與復音詞所構成的同義詞是數(shù)量最多的，占48.33%，其次是復音詞與復音詞構成的同義詞，占總數(shù)的46.56%，至于單音詞和單音詞所構成的同義詞數(shù)量最少，僅有5.11%。作者深諳應用語言學相關理論，在同義詞的分析中，采用德國語言學家特雷爾的語義場理論，將900組同義詞看做900個同義義場，選擇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組分別加以闡釋，如“百姓、蒼生、赤子、氓……”(共17個)，它們構成了“百姓、人民”這一同義義場，具有相同的義位，但是在意味、色彩和語用上存在一定的差別。

第三，本書最富有特色的是對《清明集》中的數(shù)字人名進行了深入研究。所謂數(shù)字人名指的是帶有數(shù)字的對個人的指代性稱呼，例如王二、張三、李四等，這是我國古代民間對人名的一種習慣性稱謂。據(jù)作者統(tǒng)計，《清明集》中數(shù)字人名數(shù)量眾多，共有560例，其中以男性居多，有515例，女性僅有45例，富有特色，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作者將這些人名分為純數(shù)字名和非純數(shù)字名兩大類，以純數(shù)字人名為多，有327例，而且全都是男性名。非純數(shù)字人名共有233例，其中女性名有45例，按照數(shù)字位置可以劃分為數(shù)字在前、數(shù)字在中和數(shù)字在后三類。這些數(shù)字人名呈現(xiàn)出復雜的規(guī)律性，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作者認為這些數(shù)字人名大多數(shù)是自唐代以來行第名的風俗表現(xiàn)。行第是指兄弟、姊妹之間的排行順序，唐代盛行以排行來稱呼對方，有一定的親昵意味，宋代繼承了這種社會風氣，雖稍有衰落，但民間很多人名依然保留了此種做法。例如《清明集》中“張千九，其父也，阿楊，其母也，張千十，其叔也，此三人自始至終無詞”，從人物之間的身份關系可以看出“張千九”和“張千十”的名字屬于排行方式來命名的。對于數(shù)字的選擇，宋人絕大多數(shù)的行第名都在四十以內?！肚迕骷分械臄?shù)字人名在構成上還有性別的不同，即男性和女性數(shù)字人名存在有無標性問題。男性數(shù)字人名一般不需要借助漢字，女性則不同，在數(shù)字之外還需要增添其他漢字，如“江八姐”等，“姐”就是標記詞。一般情況下，女性數(shù)字人名多是家庭婦女或年輕女子所用，以標記其在家族里的排行。對于數(shù)字名中的數(shù)字和漢字的相關問題，作者也進行了深入研究，例如“千、萬、億、兆”和行輩字、代數(shù)字、標志字等，揭示了其中隱藏的規(guī)律。

第四，作者將《清明集》的詞匯研究和《漢語大詞典》(簡稱“大詞典”)的修訂聯(lián)系在一起，整理出了一批對于《大詞典》的修訂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的詞語。《大詞典》是我國當代最為權威的大型辭書，“就是古往今來漢語詞匯的檔案庫”[4]，但受制于時代，不免有一些錯訛遺漏的地方，作者在研究《清明集》詞匯的同時，積極將最新的研究成果應用于《大詞典》的增補修撰上，并以附錄的形式收于文后。通過采用封閉式定量統(tǒng)計和對比的方法，作者準確、全面地量化了各類數(shù)據(jù)，從中發(fā)現(xiàn)了1 083條未被《大詞典》所收錄的詞目，其中以普通詞語居多，有818條，固定短語和專名詞語共265條，并對這些詞語的語義類別、義項情況、使用頻率等信息進行了標注。例如“案款”一詞，意為“供詞”，《清明集》第536頁：“今詳案款，其罪有七?！逼渌墨I也有使用，如《舊唐書》卷一八上載：“禮日近，獄囚數(shù)多，案款已成，多有翻覆。”像此類詞目都可以供《大詞典》增補的時候參考。作者在分析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127條未被《大詞典》收錄的詞語義項，例如“詞人”，《清明集》載：“本司追吏，藏匿不解，所訴詞人則枷而赴州，有人心者如是乎？”其義為“告狀的人”，該義項為《大詞典》所未收錄。作者還發(fā)現(xiàn)18條《大詞典》釋義不正確和錯誤的詞語。如“姪孫”，《大詞典》(2290頁左中)釋為“弟兄的孫子”，并引宋吳淑《江淮異人錄·聶師道》：“聶師道姪孫紹元，少入道，風貌和雅?！薄肚迕骷返?51頁則“通仕者，丞公之親弟，珍珍其猶子，二女其姪孫”。探究其義，“孫”不光有“兒子的兒子”義，也含有“兒子的子女”之意，所以“姪孫”一詞可釋為“弟兄的孫子女”，此例可補《大詞典》之不足。作者還發(fā)現(xiàn)了1 352條可以補充《大詞典》書證缺陷的詞語，如“除豁”一詞，《大詞典》首證書例為《元典章·戶部三》：“依舊除豁，不行收差”，而《清明集》第81頁已有“昨將原買來陳某土名某處田若干畝，賣與韓伯玉，欲得除豁此項產錢”，由此可將該詞首見年代提前，這對于《大詞典》完善書證很有意義。

許浩博士以其開闊的學術視野和堅實的理論功底對《清明集》進行了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認為該集反映了南宋中后期的廣闊社會生活，多數(shù)詞語都具有比較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法律色彩，雖然平實但不失文采，使用了較多的成語和典故詞語，引文中多引古書和故事?！丁疵珪星迕骷翟~匯研究》一書雖然是對專書的詞匯研究，但在漢語詞匯發(fā)展史的宏觀背景下的論述使其更具有學術價值。該書的問世不僅有利于《清明集》的文獻整理、有助于深化對宋代詞匯的認識，彌補一般專書和斷代詞匯研究的不足，也有益于《漢語大詞典》的修訂工作。當然，還是存在一些不足之處的，例如對個別詞匯的考訂釋義還需要進一步商榷，但瑕不掩瑜，該書整體上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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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永言.詞匯學簡論[M].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2：105.

[3] 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3.

[4] 呂叔湘.漢語大詞典的性質和重要性[J].辭書研究，1982(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