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漳州市東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我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十多年前的學生——阿坤。
那天是老家本家一位長輩出殯。弟弟們外出,母親問我能否參加葬禮。我已離開村子二十多年,除非親密的親戚,我極少回去參加村里各種紅白喜事,但那天正好是五一放假,我就答應了。上午八點多,當我在祠堂門口看到阿坤,兩三秒鐘的吃驚后,我就明白了阿坤父親三年前說的話并非戲言,也大致猜到了阿坤目前的處境。
阿坤見了我,顯然很高興,趕緊坐到我旁邊,問這問那,還跟以前一樣地關心人、善解人意。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但我沒勇氣詢問他目前在從事什么職業(yè)。我心里隱約還存在一種幻想:希望他父親三年前告訴我的那些話,不過是一次無惡意的玩笑。
我有點心不在焉地答著他的問題,腦子里卻往事浮現(xiàn)。
阿坤在1998年來高三插班,那時,我當班主任。因為同村,又加上親戚關系,我請求領導把他安排在我的班上。而關于他的情況,是插班前幾天他的祖母親口告訴我的。原來,阿坤父親脾氣暴躁,對唯一的兒子期望高,要求嚴,稍有不滿意,就破口大罵,動輒威脅恐嚇。小學時,因為一件小事,他父親突然暴怒,大吼一聲,小小的阿坤給嚇呆了,從此留下后遺癥,記性不好,并且膽子特別小。
開學后,第一次見到阿坤,是個大小伙子,身上散發(fā)著農村孩子特有的泥土氣息。他確實有些膽小,見了我也不敢直視。每次進出教室總是低頭,側身,腳步匆匆。
補習那年,阿坤很認真,很安分,除了高考前一個月偶有逃課外,無可挑剔,我知道他是躲在學校附近的出租房里自己苦讀。那年,補習生特別多,80多名學生扎堆在一起,小小的教室仿佛隨時爆炸,我已夠手忙腳亂的,又見他成績一直在提升,也就懶得深究。
一天,阿坤的父親來學校找我。這位粗壯的漢子多年前就在村里出名,我小時候常見到他。按宗族的輩分,我得稱他“茂哥”。他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但話語間,時常蹦出一句粗話,很刺耳。他說,自己承包了礦山,衣食不愁,但這一輩子心里總有個解不開的結,那就是自己是個大老粗,連名字都不會寫,到處碰壁。而他的子女有三個,就這么一個兒子,寄希望他考上大學,替自己爭氣,將來也不用像自己這樣,錢賺得再多,也是牛一只。
茂哥這些話,實在又坦誠,讓我聽了受用。我還是委婉地對他說,現(xiàn)在阿坤長大了,也懂事,如果平時犯點什么錯誤,要耐心講道理,以教育為主。茂哥是個聰明人,馬上就領會了我的意思,說:“這一兩年,我基本沒罵他了,但是啊,孩子畢竟還不太懂事,沒有嚴格管教是不行的。明年,他要是考上大學,我要管他也沒機會了。那就靠他自己了。”
高考后,阿坤的分數(shù)上了重點線。那時,高校還沒擴招,能考這么高的分數(shù),我想,阿坤的祖母和茂哥,一定會滿意,一定會感覺風光的。作為親戚兼班主任,我也就此放下了一個包袱。
記得成績公布不久,茂哥來找我探討阿坤報考院校的事。他重點詢問一個問題:聽說高校錄取時走后門很厲害,要不要也去上頭找人。我天真地以為,當年是實行網上招生的第一年,非常公平,估計找也沒用。
我不知他是否聽了我的建議。但阿坤沒有被他心目中的院校錄取,反而被北京一所比較偏的重點大學錄取,而且專業(yè)很冷門。后來我聽說,茂哥頗后悔沒去上頭找關系。我這才感到內疚,怪自己太天真、太武斷,但一邊又自我安慰道:即便專業(yè)冷門,但至少也是重點大學,將來何愁找不到“飯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等阿坤大學畢業(yè),大學生早已不包分配了,包括重點大學的畢業(yè)生。雖說如此,阿坤還是在沿海某美麗城市找到了工作。春節(jié)間,他曾跟當年的高三同學來過我家兩三次。我沒多問他的職業(yè),看他一副自信的樣子,估計生活得比較順意。
不久,阿坤在那個城市談了對象、結了婚?;槎Y是在村里舉辦的,要多隆重就有多隆重。我為阿坤感到自豪。之后幾年,我一味忙碌,偶爾回老家,也不曾向母親打聽阿坤的消息。
有一回我向阿坤打聽一個人的手機號碼,阿坤在電話那頭抱歉道:“王老師,很對不起,這幾年太忙,沒去您家里坐一坐?!蔽依斫獬鞘欣锬贻p人的不容易,一邊感動著,一邊寬慰他。
這期間,路上遇到茂哥兩三次,話題自然扯到阿坤。茂哥話語里透著不滿,說兒子“在外瞎混”,要不是常資助他,恐怕他連自個兒都養(yǎng)不活。我以為茂哥夸大其詞,便說,年輕人在外頭創(chuàng)業(yè)總比較艱難,慢慢會好起來的。我還現(xiàn)身說法,進行佐證。茂哥聽了仍不停地罵兒子笨、老實,決非那種有能力去創(chuàng)業(yè)的料。
我說,阿坤的確老實。但老實人“有底子”,他懂得感恩,懂得尊重人。我舉例說,阿坤大學畢業(yè)好多年,還常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有時還托人捎來茶葉。這樣的年輕人,如今已不多見。我勸茂哥不要太看輕兒子,要相信他,支持他。
直到三年前的年底,我去參加本家侄子的婚宴。開宴前,又碰上茂哥。近幾年,茂哥生意越來越大,早成了響當當?shù)拇罄习澹謩偨撕脷馀傻膭e墅,令全村人羨慕。
然而,當我問起阿坤的近況,茂哥連續(xù)苦笑了幾聲,淡淡答道:“阿坤回老家來了,今天在我的場里干苦力。”“苦力”一詞從茂哥嘴里重重地冒出,我覺得有點異樣。我以為他在說笑,不料,茂哥嚴肅起來,提高聲音說:“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啦,不回來還等餓死???”
我猛然記起不久前母親曾提及阿坤,意思也差不多如此。我不由得信了。
我正遲疑著如何回答,此時一批客人涌了進來。其中一位當面夸茂哥:“你外孫女書念得真好,班級第一二名呢,唉,我那臭孫子就不行,太頑皮,不是讀書的料?!泵缒樕祥W過一絲笑意,隨即恢復常態(tài),說:“哈哈,念書好頂什么用?我那兒子不是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嗎,現(xiàn)在還不是滾回老家干苦力活!”在場的人頓時都啞然。
作為教師,我很想反駁幾句,但終于忍住。我只對茂哥說:“哥,你不能這樣片面。讀書人雖然一時半會兒賺不了大錢,畢竟多讀書能多長見識,腦子也開通些,對吧?我覺得阿坤就很懂事,將來不會差的?!?/p>
茂哥盯著我瞅了幾秒鐘,說:“我承認,阿坤是很懂事,但這個社會,在外面混靠這個沒用??!”停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孩子肯讀書,大人還是要盡力供他的,其他的事大概都是命定吧?!?/p>
夜幕漸濃,我辨不清茂哥的臉,我猜茂哥的內心一定很困惑。其實,我也有些困惑。
想到這一連串往事,我轉頭細看坐在身旁的阿坤,仿佛也想從他的臉上捕捉出一絲困惑,可這張年輕的臉沒有困惑。
我問阿坤:“你真的一直要這樣待在老家這里?”
“可能吧。我現(xiàn)在開始學養(yǎng)蝦。養(yǎng)蝦成本不高。我也喜歡這份工作?!彼f。我回味著這句話。
“王老師,我回家很長一段時間了,都沒上您那兒聊聊。自己不爭氣,怪不好意思的,也就懶得出門。”
我說:“其實,你也不必太自卑。人生難免有起有落,你才三十多歲,正年輕,路還長,家里條件也比較好,一定可以干出一番事的?!?/p>
“是的,我也這樣想……”他平靜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