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馬克思思想的接受歷經數(shù)十載。蘇聯(lián)解體對于馬克思的理解和馬克思主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1930年代以來,西方學界因《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出版而實現(xiàn)了對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闡釋。蘇聯(lián)解體之后,馬克思的思想又面臨幾乎完全被忽視的境遇。
馬克思的視域很廣,在此筆者僅選取其哲學方面,因為這是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所知最少的一個方面,而對于那些較為中立地思考馬克思思想的學界中人來說卻又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在中國之外的地方,馬克思實際上已經死亡了,至少在學理層面上已經死亡了。例如在英語國家,圍繞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的激烈討論已經完全消失了。那些之前研究和討論馬克思的知名學者都退出歷史舞臺或者轉向了其他領域,盡管自2008年大蕭條以來,對馬克思的關注有復活的跡象。
面對著對于馬克思思想的普遍冷漠,我們卻想追問馬克思思想中是否仍然有些東西可以談論,特別是某些屬于哲學的東西。這是克羅齊在一個世紀之前對于黑格爾思想所提出的質疑的一個變種。時至今日,對于這一問題,筆者始終認為在馬克思主義被否棄或超越之后,馬克思仍有許多東西要說給我們。
馬克思強調了社會境遇的重要性,而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也依賴于某種社會境遇。蘇聯(lián)與東歐的官方馬克思主義的突然崩塌給予我們集中思考馬克思哲學的一個契機。為了更清晰的說明這一點,筆者提出解讀馬克思哲學需要重新反思四個基本條件:(1)馬克思主義(2)黑格爾(3)政治經濟學(4)當代工業(yè)社會中的馬克思主義模式。
關于第一點,筆者認為從第二國際以來形成了一種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這一思潮在一段時間占據(jù)著馬克思研究的話語方式?,F(xiàn)在我們需要將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的思想?yún)^(qū)分看來,以便揚棄教條主義對于馬克思的長期影響。這種混淆在馬克思研究當中并非罕見。例如德國社會思想家哈貝馬斯對于馬克思的批判,在我看來,僅僅適用于馬克思主義,而不是馬克思。對于哈貝馬斯來說,他沒有區(qū)分兩者。顯然理解馬克思最好的方法是閱讀馬克思自己的文本。沒有人可以通過閱讀柏拉圖主義的著作來接近柏拉圖,或者依靠閱讀康德主義的著作來接近康德,但對于馬克思,這種情景卻常常發(fā)生。
第二個條件要求我們重新考察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黑格爾對于馬克思來說并不僅僅是一個需要反思的思想家,這一點恐怕沒有人會懷疑。當馬克思開始構建自己哲學的時候,黑格爾是當時理論領域中的熱點人物。因此馬克思的思想與黑格爾的觀念總是不可避免地糾結在一起。黑格爾雖然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巨人和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但最終也僅僅是一個哲學家而已。當我們強調馬克思與黑格爾思想密不可分的關系的時候,并不是說馬克思僅僅是一個哲學家,盡管哲學維度在其理論中占據(jù)著主導,但馬克思的思想并不總是從這個角度來被思考。
將馬克思立場與他的經濟學維度分割開來是不可能的。由此第三個條件將表明這一點,即黑格爾對馬克思的影響最為關鍵的一點在于“批判”。馬克思將這種批判用以批判政治經濟學。不同于康德,黑格爾是一個徹底的具有歷史視角的思想家,他所關注的是從一個終點向另一個終點的歷史性過渡。馬克思受到了黑格爾這種歷史性視野的影響,將其運用到對經濟學的分析當中,認為經濟學本身是一個歷史性的存在,盡管當時的甚至現(xiàn)在的經濟學家們都并不這樣認為。
第四個條件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即同樣的歷史性視野不僅決定了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而且還決定了他自己的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理論的建構。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的核心理念不是價值理論,或者異化理論,也不是拜物教概念,而是他對于當代工業(yè)社會所具有的歷史性的、流變性特質的把握。
如果我們要界定馬克思的哲學,以上四個境況缺一不可。如果筆者是對的,那么隨之而來的推論則是作為一個黑格爾主義者的馬克思,他的哲學觀念不能從對黑格爾的否定中推導出來,也不能被還原為對黑格爾的否定。我的觀點是,在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可以在黑格爾龐大體系架構之內來加以重新理解,或者可以就此提出不同類型的馬克思哲學。
馬克思主義的產生,在某種意義上得益于恩格斯對其思想的延伸和發(fā)展。恩格斯對馬克思所進行的更為清晰的闡發(fā)對于列寧主義與斯大林主義的形成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不言而喻的是,馬克思與恩格斯擁有共同的政治立場,但在我看來,兩者在哲學研究傾向上卻仍然存在著差異。
恩格斯因其科學的經驗主義而備受關注。他熱衷于當代科學,并試圖將這一熱忱運用到對哲學問題的分析上。面對德國古典哲學的基本傳統(tǒng),恩格斯認為哲學傳統(tǒng)在黑格爾那里到達了頂點并終結了。他的思想構成主要依賴于費希特和謝林。費希特認為一個人要么是觀念論者,要么是唯物主義者。謝林則認為黑格爾所闡明的否定性哲學并不能理解存在。在恩格斯看來,觀念論是從天降到地、從思想演進存在的一種思維路徑,觀念論自身對這一路徑缺乏認知;而唯物主義則是從真實世界上升為思想,它自身對此了如指掌。換言之,觀念論與唯物主義勢不兩立,并且觀念論并不知道唯物主義所知道的東西。然而恩格斯沒有注意到的是,黑格爾或者費爾巴哈向我們說明的關鍵問題都是以觀念論的方式來理解真實世界的確定性知識。通過批判黑格爾,費爾巴哈呈現(xiàn)出了一個未完成的唯物主義形式,最終這一唯物主義被馬克思所完成。
恩格斯從那些偉大的觀念論者那里借來了基本概念,最終卻要哲學來對抗自身。這或者是其思想體系當中的內在矛盾。簡言之,他拋棄哲學而試圖通過馬克思主義式的科學來解決哲學問題。
恩格斯之后,馬克思主義得到了迅猛發(fā)展,產生了許多的馬克思主義。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通過重新審視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復雜關系,而與之前的馬克思主義區(qū)分開來。在此之前人們都知道理解這一關系對于理解馬克思思想十分關鍵,但在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出現(xiàn)之前,沒有人認為理解黑格爾是十分必要的。
黑格爾顯然是一個很難讀懂和掌握的思想家。盡管我們都知道馬克思依賴于黑格爾,但他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黑格爾卻并不很清楚。在其早期文本當中我們看到了這種非清晰性,在后來的著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對黑格爾的理解有了一定的進步。馬克思完成了他那個時期完整的哲學教育,聲稱自己在18歲就完全掌握了黑格爾。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整個黑格爾的立場給予了批判,但這一批判包含著對黑格思想的某些誤讀,例如過于強調黑格爾哲學的思辨性維度,而忽視了黑格爾基于對主觀主義的批判而具有的客觀性的思想傾向。由此可見,對于青年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來說,對黑格爾的理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恩格斯認為自己的觀點同時還可以代表馬克思。他認為對黑格爾哲學的批評是他們的理論起點,從此,他們將哲學——這種僅僅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拋在腦后,開始采取一種唯物主義的歷史概念。由此馬克思獲得了一種唯物主義的、非意識形態(tài)的特質。如果說與黑格爾的關系對于理解馬克思來說至關重要,那么既然恩格斯對于黑格爾不了解,他也就很難理解馬克思,不會為馬克思的哲學洞見留下理論空間,同時也就不會致力于發(fā)展和提升馬克思的哲學貢獻。
恩格斯所構筑的馬克思主義駐足于正確與錯誤、科學與意識形態(tài)以及唯物主義與觀念論的二元對立。從這一視角出發(fā),一般的哲學家以及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都是頭足倒置的,而馬克思和恩格斯,或者說只有馬克思讓自己的雙腳駐足在大地上。對于兩個領域的這種區(qū)分是極為完整和清晰的。因為哲學是對于社會的反映,在資本主義階段,哲學自身被歪曲了,而所謂的科學思想就存在于對哲學的超越當中,它透過錯誤的表象把握了真理。
認為哲學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與假定每一個科學化的確證都是真理一樣,兩者都是不正確的。這個簡單的描述太過簡化了,它們都不足以幫助我們理解黑格爾或者馬克思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為了在哲學層面上來把握馬克思,我們需要尋找其他路徑。
恩格斯認為在黑格爾與馬克思、意識形態(tài)與科學之間有一個斷裂。然而斷裂的概念是很難理解和辯護的。哲學從來不是通過跳躍或者通過認識論的斷裂來得以發(fā)展的,它總是通過觀念、立場和視角的緩慢演化,實現(xiàn)用其他的諸多可能性來替代現(xiàn)在的這一種。例如在德國觀念論傳統(tǒng)中,在觀念論者之間不存在任何一種斷裂,他們通過參與到當時正在展開的爭論來實現(xiàn)相互替代,但他們都沒有掙脫固有的傳統(tǒng),也沒有與哲學分道揚鑣。
要理解黑格爾,就不能忽視黑格爾與康德之間的關系。有許多閱讀黑格爾的方式,黑格爾的諸多理論已經包含在他的第一部哲學著作當中了,這部著作有一個神秘的名稱——《費希特與謝林哲學體系的差異》。
在這部著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黑格爾對康德的批評。這種批評在沒有運用批判哲學一詞一句的同時卻與批判哲學的精神十分接近。黑格爾認為只有一個真正的體系——康德的體系。費希特和謝林,在黑格爾看來,只是康德命題的不同變種和不同形式罷了。換言之,康德主義并沒有終結于康德,而是在后康德的德國觀念論傳統(tǒng)中得到了延續(xù)。
黑格爾如何理解批判哲學?依照黑格爾的觀點,康德的立場只在其思辨性的地方才帶有真理性。思辨哲學在同一性概念中達到了頂點,而這正是康德睿智的哥白尼革命的一種形式。這是康德在拒斥了再現(xiàn)主義(representationalism)之后所開出的另外一種也是最后一種討論認識論的方式。
簡單說來,我們認為康德不是展開了一條,而是兩條不相容的認識論路徑。在純粹理性批判的第一版中,他談到了一個人們并不陌生的知覺因果觀??档虏⒉徽務撝X,而是依賴于“再現(xiàn)”(Vorstellung)和“表象”(Schein,Erscheinung)。盡管術語變化了,但其基本的認識論方法沒有變。
但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他與這種方法拉開了距離。實際上,再現(xiàn)主義并不能解釋如何能獲知一個不依賴于思維、與主體沒有任何認知鏈條的對象?,F(xiàn)在康德提出,主體并不是對不依賴于思維的對象有所“再現(xiàn)”,而是主體必須“建構”認知對象,這是知識得以形成的一個必要的但并不充分的條件。我們認為這就是康德的“哥白尼革命”??档聫膩頉]有用這一術語來指認他的立場,而是其他人諸如謝林和萊茵霍爾德等人在康德還很活躍的時候提出了這種說法。這樣兩種知識的概念之間的差異或可被概括如下:認知的對象不是被找到、發(fā)現(xiàn)或者揭示出來,而是通過一種康德也沒有闡釋清楚的方式被建構、制造與生產出來的。
除了謝林之外,后康德的德國觀念論始終沿著康德所開啟的建構主義的道路走下去。例如黑格爾將認識過程視為,在意識之內一個被給予的認識對象與為了認知這一對象而構造的概念和理論之間的往復循環(huán)。知識的過程需要構建一個給予意識經驗的理論,這一理論通過進一步的經驗而得到驗證。結果只有兩種可能性:或者理論與認知的對象相互呼應,在這一情況下,認知過程就結束了,或者出現(xiàn)了差異,那么需要對理論進行修正,以便反過來完成對認知對象的一種改變。
后康德德國觀念論試圖用“哥白尼革命”來超越它所闡釋、批評和重構的批判哲學。它試圖從觀念論視角來解決知識問題,而所謂的“唯物主義”是否只是那種被哥白尼革命所俘獲的觀念之一?
我們應怎樣重新閱讀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的關系?
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要比恩格斯所給出的概括復雜得多。其中隱含著對這樣一個問題的追問:究竟何為德國觀念論,它從哪里開始?簡單說來,德國觀念論起始于康德,或者其之后,例如從萊茵霍爾德開始,因為他是第一個重構康德批判哲學的人。如果康德和黑格爾屬于德國觀念論,那么黑格爾與康德將分屬兩種觀念論形式。如果黑格爾是一個觀念論者,而康德不是,那么康德與黑格爾的關系將會是批判哲學與某種觀念論的對立。在此非觀念論的批判哲學究竟是什么,還有待確定。
為了進一步澄清問題,有必要闡述一下究竟何為“觀念論”。觀念論,嚴格說來是一個認識論的概念。它與古希臘語中的“觀念”相聯(lián)系,在古希臘語中,觀念的意思是形式、顯像(與實在相對立)、種類、類型、本質等等。這個詞帶有柏拉圖主義的色彩。但在哲學層面上,觀念論的形式卻表現(xiàn)為各色各樣的。柏拉圖就是一個觀念論者。德國古典哲學中從康德到黑格爾等思想家也被視為觀念論者。雖然表現(xiàn)形式并不相同,但他們在認識論上卻有近乎相似的理論取向,即建構主義。在20世紀初期,G.E.摩爾宣稱所有形式的觀念論都否認外在世界的存在。但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個觀念論者持有這種看法,這只能是一個哲學笑話,一個假想的敵人。在建構主義意義上的觀念論不持有這樣的看法。
在此我想簡略地談一下關于建構主義的問題。這是一種與那些基于直覺、知覺的因果鏈條的知識并不相同的一種認識論策略。通過反思的理論理解現(xiàn)實,這一點隸屬于現(xiàn)代哲學的系列。在現(xiàn)代哲學的思維方式當中,我們從未能夠獲得關于獨立于思維而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究竟是什么的看法。相反德國觀念論弱化了這樣一種看法,它用經驗實在論替代了形而上學的實在論,將自身限定在僅僅知道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所“建構”的東西,這就是筆者所謂的建構主義。
康德、費希特與黑格爾追隨著一種通向知識的建構主義的方法。謝林的思想是其中的一個特例。馬克思的建構主義受到了黑格爾方法的影響。馬克思和黑格爾都是一種歷史的建構主義,這種建構主義最終都觸及到了社會現(xiàn)象和歷史。黑格爾通過獲知的主體與被獲知的對象之間的相互作用而將知識限定在意識中被給出的經驗。在黑格爾看來,知識在經驗的過程中展開。在這一過程中,主體通過實驗和犯錯構造了把握經驗內容的概念。概念,作為理論的對象,在知識的發(fā)展過程中,在與經驗的關系中被檢驗或者被限定。
馬克思的建構主義通過“人類學”方式切近知識的特質。馬克思的建構主義基于具有活動性的人類主體的概念,這種活動性,是從費希特那里發(fā)展而來的。馬克思依賴這種理論構建了對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分析。馬克思認為,通過人的活動,人類生產出了商品、社會關系(資本主義)以及從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過渡,生產出了讓人的全面發(fā)展成為可能的人類歷史。
馬克思的建構主義與認知理論相關聯(lián)。他認為我們能夠認識到人類社會,只是因為這個社會是我們構造的。這里的建構主義,類似于黑格爾,是對資本主義的范疇重構。它與之前任何形式的反映論完全不同,同時它也不同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基于對意識形態(tài)批判而提出的所謂將意識還原為物質關系的基本觀念。
馬克思認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歷史”,所以我們能夠獲知我們所構造的“歷史”。在這一點上,馬克思追隨了維科。維科認為歷史不同于自然:我們沒有制造自然,所以我們對它就一無所知,但我們制造歷史,所以我們知道它。換言之,“制造”與“獲知”是人類行動的兩個方面。馬克思通過在頭腦中構造出了一個范疇框架來重構了歷史。但馬克思的建構并非先天的,毋寧說建構發(fā)生于“事后”,屬于社會的方案,是在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社會境遇中發(fā)生的。
馬克思遵循著建構主義方法,他也是一個觀念論者。建構主義預設一個具有能動性的主體的概念。馬克思的主體生產了商品、人與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終它生產了它自身——一個在社會情景當中的能動的主體,而這一社會情景則又是通過主體的富有生產性的活動建構而成的。人類歷史,從這一視角來看,在人的個體性中達到了頂點。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被某種知識的建構主義方法補充。我們只知道一個屬人的社會所構筑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我們建構的或者“制造的”。
馬克思一方面是黑格爾主義者,但同時又超越了黑格爾主義。要理解馬克思,不僅需要了解黑格爾,而且要透徹地了解黑格爾。因此我們不僅要意識到那種認為在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或者非連續(xù)性的想法是錯誤的,而且還要確信他們之間的關系所意指的是一個開放的連續(xù)性。
用馬克思來替代黑格爾是錯誤的,同樣將兩者孤立起來也是錯誤的。偉大的思想家從來不會完全離開他早期所討論的諸多問題。思想家總是會通過重新思考那些正在討論中的問題,改變爭論的方式,提出一些其他相關的思考,激發(fā)后人尋找答案。但這并不意味能將哲學拋在腦后。
馬克思,作為一個偉大的當代思想家,同時也是無法歸類的。他絕不僅僅沿著黑格爾所開啟的道路走下去,他的思想同時還整合了許多其他思想家的思想。在黑格爾的著作中,主體的概念是缺乏的,為了回應黑格爾,馬克思求助于費希特,從而探尋一個能動型而非被動型的主體的概念的原初版本。
恩格斯不能理解這一關系,只是因為他個人不能充分把握黑格爾。然而當我們以不同的方式來解讀黑格爾與馬克思的關系時,我們也有了理解馬克思的不同方式。鑒于篇幅所限,我不能對馬克思哲學的許多重要問題展開詳盡的討論,在此僅就以下幾個方面做簡略的討論:關于觀念論與唯物主義,馬克思思想的演變階段,哲學與經濟學或者政治經濟學的關系,以及馬克思的哲學方法和所謂的反映理論。
唯物主義(materialism)與觀念論(idealism)的區(qū)分被視為是馬克思主義立論的核心基礎,對這個區(qū)分的重新理解非常重要。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區(qū)分并非意指著“什么是哲學”與“什么是對哲學的超越”之間的區(qū)分。唯物主義顯然是一種哲學方法,在19世紀由朗格提出來,它是一種回到古希臘時代的哲學方法。在此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這位寫出了《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自然哲學的差異》的博士論文的思想家,絕不是一個將唯物主義與觀念論做了區(qū)分的“唯物主義者”。在費希特之后,“唯物主義”總是被理解為“實在論”,但沒有一個觀念論者站在反實在論或者非實在論的立場來否認實在論。換言之,就我們對于“唯物主義”和“觀念論”的理解,兩者并非是不相容的。
該如何看待充滿爭議的反映理論?這一方法并不是馬克思主義所獨有的,它曾經被培根、維特根斯坦等許多其他的思想家所采納,并被羅蒂所批判。恩格斯將反映理論放入到馬克思主義當中,隨后被列寧凸顯出來。
對知識的反映,作為一種再現(xiàn)主義的形式,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它不可能知道一個“再現(xiàn)”是否以其他的方式來再現(xiàn)了那個有待被再現(xiàn)的東西。換言之,我們無法確定一個“反映”確切地反應了它的認知對象。進一步說,馬克思,如同黑格爾一樣,是一個絕對的歷史性的思想家。而反映理論卻帶有一個非歷史的色彩。因為對于不斷變化的東西,我們不可能給予一種反映。
在我看來,馬克思的認識論并非一種反映論。在這一認識論立場當中,馬克思非常接近黑格爾的想法,即認為知識不是來源于對既存的直接的把握,而是相反。知識形成的最大困難在于構造一種概念的框架以便在概念層面上來把握經驗的內容。這是觀念論的統(tǒng)一性概念的一種形式。
在馬克思那里,哲學與經濟學或者政治經濟學的關系是怎樣的?馬克思的經濟學或者政治經濟學的一個基本觀念的基礎在于對富有能動性的主體的觀念的理解。因為后者完全是一個哲學概念,因此我們不可能將青年馬克思與老年馬克思嚴格地分割開來。馬克思的早期和晚期著作當中存在的差異所基于的是相同的概念。隨著年齡的增長,馬克思不斷深化和拓寬的只是一個唯一的理論體系。因此我們不能認為馬克思以哲學家的身份,基于哲學的視野開始進行研究,而隨后卻將哲學扔到一邊。實際上,諸如異化概念,同樣是其晚期的剩余價值理論得以建構的一個必要的理論預設。
本文的目的是為了重新思考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并梳理基于這種重新解讀而帶來的相應后果。在此我們主要呈現(xiàn)出一些關于德國觀念論的不同視角,以及對于黑格爾與馬克思的關系所持有的不同看法,同時還包括一些關于馬克思主義的看法。在此我們試圖表達的要點如果采用馬克思式的表達方式,或許是這樣的: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馬克思卻不是德國觀念論的掘墓人。當我們立足于一個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重新解讀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不是一個反觀念論者,他自身就是一個德國觀念論者而且是最后一個偉大的德國觀念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