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曹文軒教授曾說過一句話:“美的力量大于思想的力量?!遍喿x《前方》,我們卻會發(fā)現(xiàn),思想與美在這里一路同行。
與一些不惜以犧牲美而換得深刻的作家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曹文軒教授的作品始終堅持“美感”“浪漫氣質(zhì)”“悲憫情懷”。
《中華讀書報》的記者曾經(jīng)好奇地問:“那么,您是如何處理作品深刻與美之間的關(guān)系?”
曹教授如此作答:“我并不認為美與深刻是一種對立的關(guān)系。是現(xiàn)代主義認為它們之間是對立的,甚至是不共戴天的,它們仿佛與美有世仇。19世紀的大師們從來也沒有覺得它們兩者之間是有沖突的?;仡^讀19世紀、20世紀初的作品,看到的是一種平衡,各種元素的平衡。而現(xiàn)在這個平衡被活生生地打破了。19世紀、20世紀初的作家們所理解的深刻和后來的現(xiàn)代主義所理解的深刻不一樣,事實上,從前的作家更比今天的作家強調(diào)思想?!粋€文學(xué)家必須是一個思想家,這是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性的表述?,F(xiàn)在的問題僅僅在:什么叫深刻?現(xiàn)代主義告訴我們,深刻存在于骯臟之中,存在于變態(tài)之中。只有那里藏匿著的深刻,才是文學(xué)應(yīng)當(dāng)委身的深刻。把持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生殺大權(quán)的那幫老頭們,向世界文學(xué)傳遞的信號,也是這樣一個信號。文學(xué)寧愿去欣賞一個女人用鋒利的刀片鮮血淋漓地切割自己的私處,也不肯去關(guān)注孤獨地坐在水邊、遠眺青山、目光里盡是哀怨的永遠的翠翠?!哆叧恰穬H僅是美嗎?我暫時不想染指現(xiàn)代主義,還是敬而遠之?!?/p>
他向?qū)W生提出了他近年來一直致力于研究的一個詞語:“戀思癖”,即將文學(xué)批評無休止地向思想上傾斜,而忽略了文學(xué)作品的藝術(shù)性與情感功能。
那么文學(xué)究竟何為呢?曹教授告訴我們,文學(xué)的根本意義在于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chǔ)。他認為,文學(xué)應(yīng)該有三種維度,一是道義,二是審美,三是情調(diào)。而中國當(dāng)代的許多作家卻在放棄這樣一個基點,只剩下了所謂的“深刻”。
他說:“有一次會議上大家問你喜歡康德還是歌德?我說我喜歡歌德。歌德到了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只有欣賞美麗的東西,我覺得康德雖然是個大哲學(xué)家,但是這兩個人在一起,我肯定是愿意做歌德,不愿意做康德?!?/p>
因此,在《前方》的詩性語言中穿行,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深刻仍是被“純美”浸潤過的深刻;哲理的光輝中,最溫暖最美好的還是作者對人性的觀照。
一、生存的困境:我們一直在路上
流浪,是人類的原始天性,是一種克制不住的欲望。
“當(dāng)人類還未有家的意識與家的形式之前,祖先們是在幾乎無休止的遷徙中生活的”,這種遷徙甚至無法完全脫離動物的自然屬性,它與美洲荒原或者非洲荒原上的動物大遷徙有著某些共通之處:前方在召喚著它們,它們只有奮蹄挺進。
在作者詩性浪漫的語言中,蓬蓬勃勃的生命穿越浩瀚的時空逼近我們的視線:生命,大概就是在運動中得以生存和繁衍的。在人類還沒有家之前,所有生命的心靈和血液里,就已經(jīng)有了一顆“離家——流浪”的種子。
后來,人類有了家,這顆“離家——流浪”的種子便越發(fā)燦爛地開出了花,外界的誘惑、對自由的渴望,促使人們紛紛離開家園,開始一場人生的漫長旅行。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流浪史。
如果說遷徙的習(xí)性是林語堂所說的“我們的動物性遺產(chǎn)”,那么外界的誘惑和對自由的渴望就是哲學(xué)里面所說的“遮蔽”?,F(xiàn)象學(xué)家、后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大師海德格爾說過,事物的顯現(xiàn)過程是一個去蔽的過程,遮蔽去除了,事物的本來面目就顯現(xiàn)出來了。
生活在人們的直觀中敞現(xiàn)了最直露的表象,但其表象遮蔽了真理的顯現(xiàn):外面世界的“豐富多彩”掩蔽了“艱辛”和“危險”,外面世界的廣闊掩蔽了排斥甚至吞噬,生命的快感和虛榮心掩蔽了凄涼與滄桑;遠走高飛的舒展掩蔽了漂泊的酸楚與孤獨,擺脫束縛的自由掩蔽了背井離鄉(xiāng)的風(fēng)塵與憔悴。
“前方的情景并不明確,朦朧如霧中之月,閃爍如水中之屑。這種不確定性,反而助長了人們對前方的幻想。前方使他們興奮,使他們行動,使他們陷入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他們仿佛從蒼茫的前方,聽到了呼喚他們前往的鐘聲和激動人心的鼓樂。他們不知疲倦地走著?!爆F(xiàn)代社會的豐富多元掩蔽了生存價值的虛無,正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紅樓夢》第一回)
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故事,是說摩洛哥的一個沙漠中的部落是如何理解人類的原罪的。
夏娃走在伊甸園里,蛇朝她爬過來。
“吃了這個蘋果,”蛇說。
夏娃拒絕了,因為上帝有明確指示,不能吃園里的蘋果。
“吃了這個蘋果,”蛇勸道。“你需要在你男人眼里顯得更漂亮些?!?/p>
“不,我不吃,”夏娃說?!俺宋?,他沒有其他女人?!?/p>
蛇笑了。
“他當(dāng)然有?!?/p>
夏娃不相信。蛇于是把她帶到山頂上的一口井旁邊。
“她就在井里。亞當(dāng)把她藏在里面。”
夏娃倚向井邊,水面倒映出她的身影。她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立即把蛇遞過來的蘋果吃了。
這個摩洛哥的部落認為,任何人只要能認識到井里是自己的倒影,并且無所畏懼,他或她就一定可以重返伊甸。
當(dāng)然,注重安守有可能正是摩洛哥經(jīng)濟(我們不用“文明”這個概念)發(fā)展緩慢的原因之一。
夏娃的理智被遮蔽了,所以她失去了伊甸園。然而我們也可以說,從夏娃偷吃蘋果的那一刻開始,人類就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
我信上帝,但我從來不認為亞當(dāng)夏娃的原罪是一種惡。我認為,那是上帝預(yù)知并允許的一場生命旅行的開啟。
遮蔽,然后去蔽,就是一場有意思且有意義的旅行(我甚至想說“游戲”)。
李白一生浪跡天涯,三毛走遍萬水千山;冰心自幼在福州、上海、山東、北京之間輾轉(zhuǎn),獲得了豐富的人生體驗;艾蕪在已接近生命終點時,內(nèi)心仍在呼喊“媽媽,我還要去遠行”;82歲的托爾斯泰在一個風(fēng)雪之夜,放棄所有財產(chǎn)離家出走,最后客死于附近的一個小火車站的站長室內(nèi)……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沒有什么比遠行更銷魂。
美國心理學(xué)家沃克曾指出:“死亡與其說是毀滅生命,不如說是給生命帶來了意義。假如生命是無限的,人就會把一切事情都往以后推延。我們也就不需要去活動、去工作、去創(chuàng)造。生命必然完結(jié)這一事實具有重大的意義,因此,死亡也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保R斯洛《人的潛能和價值》)
如果夏娃在那個沒有終點的伊甸園里度過沒有終點的生命,對于愛與美,對于痛與悲,對于作與息,對于生與死,一團混沌毫無認知與覺解,這樣的生命,怕是連上帝看了也會厭倦。
雖然作者說:“人類不得不流浪。流浪不僅是出于天性,也出于命運。是命運把人拋到了路上——形而上一點說”,“人生的起點就象投骰子一樣。它的偶然性深深植根于一些無法逃避的事實中”(布萊恩·麥基《思想家》),我們突如其來地來到這個世上,又倏爾歸于塵埃(叔本華《生存空虛說》),但作者仍用詩性的語言描述了人類這種西西弗斯式的悲涼而豪邁的“苦旅”。
海德格爾也說過一個詞:被拋。我們降生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意味著我們?nèi)鐏啴?dāng)一般被放逐到現(xiàn)實境遇之中,我們無法選擇,還鄉(xiāng)于是成為一種心靈恒久的仰望。我們無法回到原初的自然,回到自然對生命的整體呵護以及我們對自然的無隔的依戀,我們必須在鄉(xiāng)愁之中艱難地擔(dān)當(dāng)自我。
去除遮蔽,作者看到了生命的真相:“即便是終身未出家門,或未遠出家門,但在內(nèi)心深處,許多人仍有無家可歸的感覺,他們也在漫無盡頭的路上:四野茫茫,八面空空,眼前與心中,只剩下一條通往前方的路?!?/p>
要么身體在路上,要么靈魂在路上,要么身體靈魂都在路上。每個生命都被遠行的欲望牽引著,一往無前。
作者甚至還幽了一默:如果你不在遠行的路上,就一定在路上的車上。而無論你是在照片中這種“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不堪”的車上,還是在錢鐘書和豐子愷筆下的汽車上,甚至是在“豪華的游艇上、舒適的飛機或火車上”,“他”、“他們”、“我們”,誰都逃脫不了人生的苦旅。你要么是肉體上的流浪漢,要么是精神上的流浪漢。
二、悲劇的實質(zhì):終點在何方?家在何方?
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在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的伊甸園。對有些人來說,它是宗教;對有些人來說,它是哲學(xué);對有些人來說,它是文學(xué);對有些人來說,它是自然;對有些人來說,它是故園。
因此,作者說:“人的悲劇性實質(zhì),還不完全在于總想到達目的地卻總不能到達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處流浪時,又時時刻刻地惦念著正在遠去和久已不見的家、家園和家鄉(xiāng)。”
曹教授自己就是一個眷戀家鄉(xiāng)的人,再忙,他每年也得回去個一兩次。青年時期的曹文軒被保送到北大,四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結(jié)束后,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被留校。奇怪的是,他竟像一個流浪的孩子,身上裝著幾十塊錢,又悄悄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那個溫暖而貧困的故鄉(xiāng)——江蘇鹽城龍港村?;剜l(xiāng)的路上,他看見村頭的那片空場前,誰家似乎又蓋起了新房,黃昏中炊煙正在升起,遠處的田地泛出弧藍色的光斑……他的眼睛濕潤了,這個像父親一樣古老、原始,像母親一樣樸實、平靜的地方果真如一塊帶有魔力的磁石?
回到家鄉(xiāng)整整一年,曹文軒什么也不做,除了幫父親做點家活之外,就是沒日沒夜流連于一條條小河、一塊塊田埂、一棵棵小樹旁,每一次心里都涌起一陣憂傷,當(dāng)風(fēng)嘩嘩吹過樹林時,他似乎又聽見了往日童年的歡笑,但他清楚這笑聲中再沒有了他。
令他感動的是,他回鄉(xiāng)的一年半里,北大一直按時給他寄發(fā)工資,“我整整領(lǐng)了一年半的工資,實在不好意思,還是回來了?,F(xiàn)在讓我去哪,我都不適應(yīng)了,只能待在北大”。
當(dāng)回憶那段往事時,曹教授笑了。他說,雖然那是用眼淚和溫情浸泡過的童年,但是離別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
離開家鄉(xiāng)孤身遠行,是人的宿命;在旅途漂泊中悄然回望,是另一種美麗。
從《暮色籠罩下的祠堂》《紅葫蘆》《薔薇谷》,到《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紅瓦》《根鳥》,無一不是在與故園低語,與往事干杯。
曹教授筆下的“家、家園和家鄉(xiāng)”,意義是豐富的,它們涵括了物質(zhì)的家園、情感的家園、文化的家園、精神的家園。
海德格爾說:“詩人荷爾德林步入其詩人生涯以后,他的全部詩作都是還鄉(xiāng)……接近故鄉(xiāng)就是接近萬樂之源(接近極樂),故鄉(xiāng)最玄奧,最美麗之處恰恰在于對這種本源的接近,決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鄉(xiāng)才可親近本源,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為如此,那些被迫舍棄與本源的接近而離開故鄉(xiāng)的人,總是感到那么惆悵悔恨?!焙5赂駹栒J為詩人之天職就是引導(dǎo)我們還鄉(xiāng),引導(dǎo)我們回家,引導(dǎo)我們回到的精神的故鄉(xiāng),在世界重歸“詩意地棲居”。
劉亮程說:“故鄉(xiāng)對中國漢民族來說具有特殊意義。我們沒有宗教,故鄉(xiāng)便成為心靈最后的歸宿。當(dāng)我們老的時候,有一個最大的愿望便是回鄉(xiāng)。葉落歸根。懂得自己是一片葉子時,生命已經(jīng)到了晚秋。年輕時你不會相信自己是一片葉子。你鳥兒一樣遠飛,云一樣遠游。你幾乎忘掉故鄉(xiāng)這棵大樹。但死亡會讓人想起最根本的東西。許多人都夢想死了以后埋回到故鄉(xiāng)。一則是對故土最后的感激,人一生都在索取,只有死亡來臨,才想到用自己的身體喂養(yǎng)故土。二則人在潛意識深層有‘回去的愿望。所謂輪回再生均以回去為前提。所有的宗教均針對死亡而建立。人們追隨迷戀宗教是因為它給死亡安排了一個去處。一個人面對死亡太痛苦,確定一個信仰,一個‘永生的死亡方向,大家共同去面對它。這便是宗教的吸引力。我們漢民族沒有宗教,死亡成了每個人單獨面對的一件事情。這時候,故鄉(xiāng)便是全部惟一的宗教。從古到今,回鄉(xiāng)一直是中國人心靈史上的一大風(fēng)景。”
文章最后兩段,作者引用了大量富有古典美的詩句來告訴我們,人的悲劇的實質(zhì)并不完全在于“終點永難抵達”,它還在于“途中時刻思鄉(xiāng)”;又用崔顥的心情故事告訴我們,悲劇的不可避免在于“最終無法還家”。因為,那個可遮風(fēng)避雨的實在的家,從一開始就沒能讓你駐足,還鄉(xiāng)夢,就只能讓它成為一個夢,故園只有回望中才會更加美麗,而你相信,生命只有在繼續(xù)前行中才會漸漸找到答案。然而,我們越走越遠越迷茫,人生最終還是無解:“這坐在車上的人們,前方到底是家還是無邊的曠野呢?”
任何一種執(zhí)著都會令人震撼,而永遠無法抵達目的地的迷惘中的執(zhí)著,則會引人深思。
只要還活著,遠行就無終點;只要還在遠行,人生就沒有最后答案。
但這又何妨呢?
無解,也無須解。
“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yǎng),方能廓然無累,真正地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保ā陡道准視罚?/p>
“我們旅行不僅是為了到達目的地,而且是為了在旅行時活著?!保ǜ璧拢?/p>
快樂或者憂傷,又有何妨呢?周國平說:“對于一個視人生感受為最寶貴財富的人來說,歡樂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賬本上沒有支出?!?/p>
我想,這就是作者雖然說人生是一場“苦旅”,卻又賦予了這種“苦旅”以深沉的詩意的原因。有意思的是叔本華在《生存空虛說》中也有類似的表達:“人的生存就是一場痛苦的斗爭,生命的每一秒鐘都在為抵抗死亡而斗爭,而這是一種注定要失敗的斗爭”。這就完全是另一種論調(diào)了?!翱嗦谩敝塾谶^程中的心靈體驗:痛苦中交織著幸福,讓人更多地看見美好,從而能夠把痛苦當(dāng)作愛的必然結(jié)果而加以接受;而“苦斗”,著眼于交鋒的結(jié)果:你死我活中注定失敗的無望掙扎,讓人將人生的絕望一眼望到底,生存成為一種毫無回饋的負累。前者悲憫,后者悲觀。同樣富有哲理,但前者有更多對人性的溫暖觀照和輕輕撫慰。
三、精神的體溫:藝術(shù)生活化?還是生活藝術(shù)化?
林語堂在《論近人情》中說:“一個人的想像力越大,就越不能得到滿足。所以一個富于想像力的小孩,往往比較難于教育;他常常像猴子那樣陰沉憂郁,而不像牛那樣地感到快樂知足?!?/p>
這段話至少能讓我們明白兩點:
首先,有思想的人難免憂郁,但那是美麗的憂郁、豐富的人性。
其次,想象力將凡俗人生化為藝術(shù),將紅塵世界化為天國。
我想,這兩點都可以從曹教授的這篇攝影散文中得到詮釋。
印度是一個人口大國,流動人口也非常多。一位印度攝影師拍攝了這幅照片,題目就叫《前方》。曹文軒教授就是被這張照片觸發(fā)了靈感,思緒翩飛,寫下了這篇文章。
作者的文字與其說是在解說照片本身,不如說它與圖像一道成為了觀照人性的方式。攝影師的照片揭示的只是一個孤立的點,或者至多是一個橫斷面,而作者的文字填補了點與點、點與面、面與面之間的空白,擴展了照片與生活、與人性的聯(lián)系。
照片本來反映的是一種凡俗生活,照片中的人形形色色,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為了生計,為了夢想,或者為了自由。然而作者的作品超越了國界,發(fā)出了全人類的聲音。作者在眼睛所看得到的身體的旅行中,也用一顆悲憫的心看到了人類靈魂的旅行。二十世紀德語詩壇最杰出的表現(xiàn)主義詩歌的先驅(qū)特拉克爾有一句名言:“靈魂,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比嗽谑篱g漫無邊際地游蕩,追尋著他所不能確知的夢想,生命顯得如此偶然,而理想總在彼岸,因此無論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是身處異鄉(xiāng)。這就是所有偉大的文學(xué)共同的聲音。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中,生命往往只是某個事件當(dāng)中的碎片,是社會這個龐大機械中的一個零件而不是風(fēng)景。作者與照片中托腮凝思的旅人素昧平生,文字里卻傾注了豐盈的溫情。作者所關(guān)注的,不只是某個人的生存困境,更是全人類的精神困境。
而且,這樣的人性觀照,不是透過生硬干燥的哲學(xué)語言來呈現(xiàn),而是以帶著精神體溫的詩性語言,將他眼中的生活藝術(shù)化,而非將藝術(shù)生活化。
我們往往通過我們生存經(jīng)驗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而不是通過藝術(shù)家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我們感受和體驗這個世界的方式,負擔(dān)著我們卷入日常生活那些庸俗的事件時所帶來的全部渣滓。然而曹教授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始終如一地溫潤純粹,帶著一種感傷的優(yōu)美。
這篇散文有哲學(xué)之光、藝術(shù)之靈,值得細細品味之處頗多。無論是作者新奇的立意、豐富的想象、虛實相生的筆法,抑或是優(yōu)美凝練的語言、含蓄深沉的思想、悠遠綿長的情韻、中西文化的交融、哲學(xué)美學(xué)的互生,都給人留下極大的審美空間,而其中構(gòu)成文章最大藝術(shù)魅力、最耐人尋味的,還是作者對人類心靈漂泊的真切關(guān)懷與深刻悲憫。世界需要審美,而再深刻的思想都會變成常識。
曹教授曾說:“人類社會滾動發(fā)展至今日,獲得了許多,但也損失或者說損傷了許多。激情、熱情、同情??損失、損傷得最多的是各種情感。機械性的作業(yè)、勞動重返個體化傾向、現(xiàn)代建筑牢籠般的結(jié)構(gòu)、各種各樣淡化人際關(guān)系的現(xiàn)代行為原則,使人應(yīng)了存在主義者的判斷,在意識上日益加深地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個體?!膶W(xué)沒有理由否認情感在社會發(fā)展意義上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皆是與情感不可分割的。悲憫情懷(或叫悲憫精神)是文學(xué)的一個古老的命題。我以為,任何一個古老的命題——如果的確能稱得上古老的話,它肯定同時也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甚至認定,文學(xué)正是因為它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的基本屬性之一,它才被稱為文學(xué),也才能夠成為一種必要的、人類幾乎離不開的意識形態(tài)的?!?/p>
我想,曹教授是在借著他的作品帶領(lǐng)我們尋找一條回家的路。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詩人的天職就是引導(dǎo)我們還鄉(xiāng)。
這條回鄉(xiāng)的路,有冰心所言的愛與美:“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保ā顿浉鹇濉罚?/p>
這條回鄉(xiāng)的路,也有周國平所言的真與善:“總括起來,‘記住回家的路就是:記住從社會回到自我的路,記住從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當(dāng)然不能總活在社會和世界中,但是,時時記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會的紛爭和世界的喧鬧中沉淪?!保ā队涀』丶业穆贰ば⌒颉罚?/p>
[作者通聯(lián):廣州外國語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