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陵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100872)
明代哲學的興起,有元時“和會朱陸”學術風氣蔓延帶來的鮮明的烙印。哲學家們立足于朱學的框架又認同和吸收陸學,故與自元以來朱學地位不斷上升的勢頭相伴隨的,是對朱學“體認”的多樣化和心學、氣學等因素對宋元“道學”體系的滲透和改造。從宋濂、劉基到曹端、薛軒和吳與弼,對這些明初的學者來說,學派間的界限實際上比較模糊,從其習用的概念和表述的內(nèi)容上已不容易嚴格地歸類所屬的派別,各學派之間表現(xiàn)出一種調(diào)和的傾向。如此的現(xiàn)象使得在程朱道學上升為國家統(tǒng)治思想的同時,其他學派的思想仍可以保持相對自由的發(fā)展,從而亦有被黃宗羲以為“始入精微”的陳獻章哲學的產(chǎn)生。
一
陳獻章哲學的性質(zhì),后來通常被冠以“白沙心學”(或“江門心學”)的標識。但是,突出他哲學的以心為本,并不妨礙他對氣的注重,細讀陳獻章留下的語言文字,從中可以感受到明中期興盛起來的心學和氣學的雙重蘊含。
陳獻章哲學的一個著名觀點,是天地之間,一氣而已。陳獻章注重的,不僅是氣的實體,更是氣賴以存在的運動變化。在這方面,“變易”的觀點是他解釋宇宙現(xiàn)象的一個基本立場。他說:
天地間一氣而已,屈信相感,其變無窮,人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其歡悲、得喪、出處、語默之變,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變哉?[1]41
天地間的自然事物都是一氣之變,屈伸往來,變化無窮。人于天地中,其長養(yǎng)、悲歡和行止也無不是變,自始至終都是在變化中生存,“久而不變”之物是不存在的。他有詩云:
圣愚各有盡,觀化一遭走?!郎魰円?,當速何必久?即死無所憐,乾坤一芻狗。[1]720
這首詩的全稱是《夢觀化,書六字壁間曰:造物一場變化》,其名稱及內(nèi)容都說明,天地之間,誰也不能逃脫死亡的命運,“變化”是普遍必然的存在。圣人愚人雖然智慧有高低,但都是造物之一場。晝夜轉(zhuǎn)換,陰陽交替,天地間的一切人物,說到底不過如同祭祀活動中的芻狗一樣,隨生隨滅,無須憐惜。
從“一氣”與“變化”之雙方來說,“一氣”突出了氣的唯一性和天地間氣化的統(tǒng)一性;“變化”則說明氣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它表現(xiàn)為氣這一實體存在的過程和狀態(tài)。氣范疇的價值,是通過變這一特性和狀態(tài),去生成和造就豐富多彩的世界的。通常所謂“氣化”云云,正說明氣與化(變化)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氣在陳獻章又稱作元氣,以“元”修飾氣,是漢唐時期的通例,突出了氣作為萬物生發(fā)始基的意義。但在理學肇興的宋代,“元氣”之稱反倒少見,譬如以氣為本的張載哲學——氣本論哲學,便不用元氣的概念。因為張載之氣是從存在本身論,有聚散無生滅,他注重的是氣的交相包孕和對立作用,所謂“太和絪縕”也。
張載論太和之道的絪縕聚散,其特點在他從莊子繼承而來如野馬、絪縕般的氣化流行狀態(tài)。莊子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莊子·逍遙游》)形容湖泊間奔騰不停的游氣,張載借用此表示太和變化之氣的無所不在。抓住了氣化的這一特點,就從根本上理解了《周易》的實質(zhì),所以張載以易道為歸結(jié)[2]。因為“易”的核心和基本性質(zhì)就在“變易”,變易才有生生的世界。
陳獻章接過了張載的氣化絪縕說,但元氣與氣在他卻是同一的概念。天地人物都為元氣所充盈。故又稱:
元氣之在天地,猶其在人之身,盛則耳目聰明,四體長春。其在天地,則庶物咸亨,太和絪縕[1]107。
元氣是貫穿天地人物的實體,天地由于元氣充實而生生不息,萬物亨通;人則因元氣飽滿而體態(tài)康健,耳目聰明。太和絪縕在張載,突出的是氣化內(nèi)部虛實動靜的相互作用,陳獻章也因此有同樣的思考,他將野馬、絪縕等元氣流貫的不同狀態(tài)整合起來,并借助于動靜、體用等范疇思維形式,將眼光轉(zhuǎn)向了與云氣相關聯(lián)的氣之功用上。他說:
野馬也,塵埃也,云也,是氣也,而云以蘇枯澤物為功?!兑住吩弧懊茉撇挥?,自我西郊”是也。水以動為體,而潭以靜為用。物之至者,妍亦妍,媸亦媸,因物賦形,潭何容心焉?是之取爾。[1]41
變易是元氣的普遍存在形式,從此出發(fā)看待周圍的世界實際已成為學者們的共識。陳獻章的亡友曾將一清澈的水潭取名為“云潭”,其意為:“夫潭取其潔也,云取其變也,潔者其本乎?變者其用乎?”[1]41亡友以潔、靜為本,以云、變?yōu)橛茫橇⒆銊屿o關系論本末體用,這一方法雖同樣為陳獻章所采取,但亡友的結(jié)論他并不認同。在他看來,其說與云氣存在和變動的特性是不相符的。在他這里,不應當是靜體而動用,而是正相反,是動體而靜用。
在云氣與野馬、塵埃三者之間,相通是在氣的實體上,而相別則是在氣的存在形態(tài)和功用上。即云彩所表現(xiàn)的是水所具有的潤澤復蘇萬物之功。至于陳獻章引《周易?小畜》卦“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的卦辭來解說,則需稍作分析?!缎⌒蟆坟允乔沦闵现裕瑸樘?,為?。毁銥槟荆瑸轱L?;矩韵笫秋L行天上,通達順暢。本卦九五爻得位得中,志向剛健而行,結(jié)果自然亨通?!懊茉撇挥辍笔且驗閺奈鹘硷h浮過來的云氣還在積蓄之中,故未來得及降下。在陳獻章,他的目的是想借以說明,從云到雨都屬于氣的范疇,云氣又在運動行進當中,其價值體現(xiàn)在蘇枯澤物的功用,而不在所化之水的潔靜上。云雨與潭水之間,“不雨”時在天為云,云的運動行進為體;既雨后在潭為水,潭水的靜而不動為用。此用的表現(xiàn),是物臨潭水,美者自美,丑者自丑,形貌自現(xiàn),潭并不施心于其中。那么,一方面,潭不“容心”,本來無潔,潔或美丑都是用的自然效果;另一方面,潭正是通過靜的性質(zhì)才發(fā)揮出自己的功用的。他以為,這才是取名為“云潭”所應當保有之意。
陳獻章這里雖然是就特定的“云潭”發(fā)論,但也具有一般的動靜體用之義。以靜為體而以動為用,可以說是王弼以來易學的代表性觀點,故對于《周易·復卦》及其《彖辭》的“一陽復于下”和“復其見天地之心”,王弼是以“寂然至無”、“動息地中”為解,這也就是程頤概括的“以靜為見天地之心”。在程頤自己,則將這一觀點從根本上顛倒了過來,提出天地之心不應當以靜、而應當以動來揭示。到朱熹,則將程頤的主動與周敦頤、邵雍的主靜說整合了起來。他以為:
積陰之下,一陽復生。天地生物之心幾于滅息,而至此乃復可見。在人則為靜極而動,惡極而善,本性幾息而復見之端也。程子論之詳矣。而邵子之詩亦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請問包犧。”至哉,言也。學者宜盡心焉。[3]
天地以生物為心,但此心在積陰之下卻幾乎滅息,直至一陽復生,靜極而動。朱熹的“靜極而動”,應當是借用了周敦頤《太極圖說》論動靜陰陽互生互變的手法,但他自以為是依照程頤的“動之端”說而得出“本性幾息而復見之端也”的結(jié)論的。就程頤而論,他之言動之端,意在否定宇宙生成上靜的地位,而朱熹從正面論證天地之心幾于滅息并在此基礎上講靜極而動,對靜的價值卻相對給予了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作為程頤對立面的王弼的“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也”的思想成分。
朱熹又引邵雍詩為說,強調(diào)在一陽初動的基礎上,天心無改,大音正希,注意到《復卦》動靜交融對于生生的根本價值。這說明朱熹在直接意義上對程頤主動的思想的繼承,與他對從王弼以來到周敦頤、邵雍重視動靜交融的價值這一思維發(fā)展脈絡的關注是互相補充的。他要求學者的盡心,便是要求于靜中去體驗動,使靜與動相互發(fā)明,才能更有效地認識天地的本性。
陳獻章論水潭關系的動體靜用說,應當是注意到了朱熹統(tǒng)合動靜的思維,但明確講動體而靜用、因循自然而不容心,仍表現(xiàn)出自身的特色。明清之際,黃宗羲采集“師說”,有所謂“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jié),而受用太早”之評說[4]5。盡管在劉、黃師徒眼中,陳獻章的學術素養(yǎng)缺乏厚重,但以為其學與周敦頤、邵雍相關聯(lián),還是道出了問題的實質(zhì)的。當然,這里又是經(jīng)過了朱熹的中介。
在陳獻章,亦動亦靜的功夫也吸取了陸九淵心學的因素,故有所謂“心學法門”之說,如曰:
所謂虛明靜一者為之主,徐取古人緊要文字讀之,庶能有所契合,不為影響依附,以限于循外自欺之弊,此心學法門也?!兑住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此理洞如,然非涵養(yǎng)至極,胸次澄澈,則必不能有見于一動一靜之間。[1]68-69
為學當求諸心而以“虛明靜一”者為主,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諸子,荀子又謂之以“大清明”的境界,這在后來的學者又大都是贊同的。入宋以后,朱熹強調(diào)讀書,陸九淵主張發(fā)明本心,但雙方又并未走極端,實際都看到了涵養(yǎng)功夫與讀書的必要,只是各自的先后輕重有別。陳獻章注意吸取二者之長,但重心還是落在心學一方。即在“求諸心”的基礎上再慎取古人緊要文字讀之,便能內(nèi)外心理契合,而不會被外物所牽引,以致陷溺無歸。至于他所說的涵養(yǎng)至極、胸次澄澈,可以說是動中求靜的路向,而他以《易》之“復其見天地之心”為解說,并以為其目的是見“此理”于一動一靜的天地之間,亦表明他是十分看重動靜交融作為氣化世界生成變化的原因的。
動靜交融,自周敦頤以來也理解為陰陽互動,這是陳獻章看待萬物變化的一個基本立場。他有以臘梅月相為題之詩,其稱“雷在地中陰獨伏,風來天下九包魚”[1]660。前者即《復卦》,后者即《姤卦》,二卦陰陽運動的方向相反,但相反相成以發(fā)明陰陽的互含互動,互為消長。《復卦》雷動于地中而陰漸消退,天地生生之心展現(xiàn),萬物由剝落而復z生;《姤卦》天下有風而陰長陽消,但爻辭有陽九包陰六之魚說,陰陽仍是互動的。陳獻章所謂“風來天下”,按《象辭》——“天下有風,姤,后以施命誥四方”,意為君王教令施于四方,風行天下,呈現(xiàn)的是整個天下的運動流行之貌。
聯(lián)系到前面的云潭動靜之說,以動為體可以說是他以自然為宗的學術立場的真實反映,這與《明儒學案·師說》揭示的“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于自得。自得故資深逢源,與鳶魚同一活潑,而還以握造化之樞機”[4]5的學術特色是相符的。
不過,造化之樞機為何,陳獻章自己卻語焉未詳。從淵源來追溯,宋儒自周敦頤、邵雍以來,提供的最高范疇是太極。太極在陳獻章也有使用,但其規(guī)定與他的詩人氣質(zhì)相呼應,亦是含蓄而不具體。他有《太極涵虛》詩稱:
混沌固有初,渾淪本無物。萬化自流形,何處尋吾一?[1]792
“太極”之名在詩中并未再現(xiàn),按湛若水的解釋,其“初”即太極,而“混沌”即陰陽兩儀,如此,則一太極兩儀之說系從張載而來。在張載,“一太極兩儀”就是“一物兩體”之氣[2]233,48。兩儀未分,虛空即氣,萬物尚處于“中涵”渾淪的階段,故可云之“無物”。從“無物”往下,“萬化自流形”,生成為豐富多彩的現(xiàn)象世界,但世界既已在多中,又如何能追尋到最初之一呢?陳獻章留下了疑問,湛若水則有回答,盡管其答案是依于朱熹解《中庸》的“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的思路,說明的是一本萬殊的主題①參見張載:《橫渠易說·說卦》、《正蒙·大易》,第233、48頁。,但解答本身應當是符合陳獻章的意旨的,此“一本”也就是造化之樞機。
從萬化有初而自流行的模式看,陳獻章注重的是以動為體,他看到天地萬物無不是在變化中生存。然而,人們由于拘泥于既存的事物狀態(tài),往往不能感知變化的普遍性。他說:
變之未形也,以為不變;既形也,而謂之變,非知變者也。夫變也者,日夜相待乎前,雖一息,變也;況于冬夏乎?生于一息,成于冬夏者也。[1]41-42
人們所以崇尚靜而忽略動的價值,原因就在是從有形去判定變,以未形為不變,從而將未形者與變分割開來了。變決不僅僅是指形變,未形之物同樣在變。小至一息,大至冬夏,無不如此。但人們只見冬夏寒熱的大變,而不見一呼一息的小變,結(jié)果,日夜相待乎前,卻都熟視而無睹。其實,冬夏正是由無數(shù)一息積累而成,變是無處無時不在的。
結(jié)合云潭之例來看:
夫氣上蒸為水,下注為潭。氣,水之未變者也。一為云,一為潭,變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將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識之,可與論《易》矣。[1]41
云、潭、雨、水本來都統(tǒng)一于氣的范疇,其具體表現(xiàn),氣上蒸為云雨,下注為潭水,這都是明顯的變。氣作為水之未變或未形,是水之本然態(tài);云、潭作為水之已變或成形,是水之現(xiàn)實態(tài)。由于變化的普遍性,變之不一不僅有空間的意義,也有時間的意義。從空間看,水由未變未形到已變有形,表現(xiàn)為由一而多的過程,或曰根源為一而所變成形不一;在時間,現(xiàn)在有形源于過去未形,推論下去,其將然而未形者的存在也就可以推知,并會是一個永遠無窮盡的序列。
可以說,未形和已形不僅是“在”變,而且表明世界正是不斷地由未形走向已形,由單調(diào)走向豐富多彩,變是宇宙生存的基本手段。他強調(diào),如果懂得了這一未形已形、一本殊形的變化規(guī)律,也就從根本上融通了易道,因為“易”本來就是“變”易也。
二
變易作為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不只通行于天地,也流貫于人生,人們也就應當自覺地以變化的普遍性來指導人世的活動。陳獻章說:
《易》曰:“初噬告,再三瀆,瀆則不告?!贝私陶咧?,夫豈有所隱哉?承示教,近作頗見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滯也。人與天地同體,四時以行,百物以生,若滯在一處,安能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zhuǎn)耳。學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1]192
當然,所謂“四時以行,百物以生”,暗含著一個孔子以來對天道客觀流行價值的認定,朱熹發(fā)揮此乃“不待言而著”的“天理流行之實”[5],陳獻章自己亦要求體驗“宣尼何事欲無言”[1]660的境界。他雖未點明其境界到底如何,但“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zhuǎn)耳”,也大致道出了自無而有去體驗道體運行的心聲。
如此的路徑,與道體自身的存在特性相關:“夫道至無而動,至靜而神,故藏而后發(fā),形而斯存?!保?]131道是至無至靜,卻又神妙不測,非動而動,其趨向是藏而后發(fā),人于是由幾微而察知顯著,道之一切形變便不出我心。從道的存在狀態(tài)看,不論是動靜、虛實還是未形已形,其實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夫動,已形者也,形斯實矣。其未形者,虛而已。虛其本也,致虛之所以立本也。”[1]131從經(jīng)驗感知來說,凡“動”者都是有形的實在,虛本是未形,故無法感知,但智者卻“能知至無于至靜”,能體驗到虛而確立其本,所謂“善求道者求之易也”。就是說,人需要從靜、虛或“無物處”入手,在未變未形時下功夫,便能有所收獲,事半而功倍。
回到《蒙卦》看,對童蒙之“再三瀆”而“不告”,都是為培養(yǎng)其作圣人的功夫,即《彖辭》所謂“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程頤當年認為:“未發(fā)之為蒙,以純一未發(fā)之蒙而養(yǎng)其正,乃作圣之功也。發(fā)而后禁,則捍格而難勝?!保?]未發(fā)在陳獻章就是未變未形,使心在此時用功,便是因循自然而掌握主動,不會出現(xiàn)已發(fā)已形之后捍格難勝的情形。
那么,陳獻章之“以自然為宗”,也就可以解釋為緊隨道體變化去認識世界:“《易》曰:‘天地變化草木蕃’,時也。隨時曲信,與道翱翔,固吾儒事也。”[1]71天地草木隨時變化,緣于道自身的活動變化,吾儒就也應當與時偕行,才可能與周圍世界保持協(xié)調(diào)。從此出發(fā),君子就應當積極作為,剛健有為的修養(yǎng)自然成為必須。他稱:
《乾》之《象》曰:“天行健?!碧熘h(huán)不已者,健而已。君子執(zhí)虛如執(zhí)盈,入虛如有人,未嘗稍懈者,剛而已。天豈勞哉?君子何為不暇乎?[1]57
天性“健”而循環(huán)不已,君子之心常在無物處,便能“執(zhí)虛如執(zhí)盈,入虛如有人”,這亦是陳獻章的慎獨說。慎獨不是一時一事,而是處處事事,“終日乾乾”,是謂之“剛”也。從天性健到君子性剛,陳獻章強調(diào)了君子積極的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所謂“勞”與安泰,陳獻章引《泰卦》九二、九三爻的“包荒,用馮河”和“艱貞無咎”為據(jù),闡明“君子之安于其所,豈直泰然而無所事哉?蓋將兢兢業(yè)業(yè),唯恐一息之或問,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保?]57君子的安泰是積極而非消極的,因為天道本來如此。天人在這里是一致的,天依其本性而運行,并非所謂煩勞;人以天為宗而謹慎戒懼,也就會積極修持以用其心。
就此而言,陳獻章主張以動為體,留意變化流行,必然引向的就是修養(yǎng)活動的不息?!肚浴肪湃侈o的“終日乾乾”,正是表明了這樣一種心態(tài)。君子的晝夜警惕憂懼,注重的是不斷地進取。宋儒無所不在的“理”在這里得到了強化,但此理又與“我”不可分。他曰:
“終日乾乾”,只是收拾此而已。此理干涉至大,無內(nèi)外,無終始,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會此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今來,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隨時隨處,無不是這個充塞。[1]217
理無一處不到,變化也無處不在,但最突出的變化是“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這可以聯(lián)系到陸九淵、楊簡師徒挺立吾心的心本論哲學。但其間也有一定的區(qū)分,那就是陳獻章的“我”是需要把握“霸柄”——理才能有自己的力量的,充塞于天地四方的核心是理而不是心。
當然,理又離不開心去“收拾”,心“會”理而有心理同一。至于“往古今來,四方上下”云云,顯然是從陸九淵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今來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化來的,引向的是東西南北圣人的同心同理[7],這是從存在的意義講心理的實體;不過,它也可從朱熹的心包萬理,萬理具于一心來解釋,這是講心作為主體的認識功能。陳獻章的心學,對“氣”學和“理”學更多地是包容而非拒斥的立場。換言之,如果只論天地萬化,可以元氣變化的普遍性和客觀性來解釋;但同時又講萬化我出,則將氣變的根本放在了我心之理上。那么,在心、理與氣之間,就需要統(tǒng)籌起來進行考量。
三
在陳獻章,他對心的強調(diào),有不少是與氣化相關聯(lián)的。以此為前提去看待天道與我心的關系,就是一種相互關聯(lián)又各有特點的架構(gòu)。如他稱:
天道至無心,比其著于兩間者,千怪萬狀,不復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為。圣道至無意,比其形于功業(yè)者,神妙莫測,不復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57
氣化流行與心之活動,在這里實際分出了三個層次:一是現(xiàn)象界的具體變化,這包括天地間萬事萬物的生長變化和人世間紛繁復雜的事物活動。天人雙方的活動變化豐富多彩,但畢竟只是有限的具體形變和功德事業(yè)。二是“至”無心、無意的天道與圣道。加上“至”字又以“道”來稱謂,突出了其“至巧”而超越日常形變的至高無上的特點。三是盡管變化有著形和未形的不同存在形式,但在天者統(tǒng)屬于同一的元氣,在人者歸結(jié)于一心的活動,一元之氣與一心相互映襯。不過,這個相互映襯并不是最后的結(jié)果,到最后,一元氣化作為整體又是被一心所包容和收拾的。
在這里,陳獻章的“一心”雖有根本之義,但又不是“唯心”,因為他將心與意進行了區(qū)分。對于所謂圣道無意卻又至巧之說,他又有論說曰:
圣人未嘗巧也,此心之仁自巧也,而圣人用之。故天下有意于巧者,皆不得廁其間矣。周公一《金縢》,大發(fā)寤時主。以后世事觀,至巧矣。周公豈有意耶?亦任心耳。[1]58
圣人如文、武、周公,革故鼎新,身致太平,并非是人為取巧,而是仁心自巧。周公作《金縢》并封藏于柜,本出以公心,目的在為武王的康復和周之天下的穩(wěn)定,并非是為后來自己可能受到的委屈預備辯辭。之后,成王遇天災而開柜,證明周公想取代成王的流言純粹是誣蔑誹謗,從而證明周公的開悟成王及公卿,并不是有意巧為,而是其仁心的自然流淌。
陳獻章的歸結(jié),是心仁自巧為因,世事至巧是果,其間的關聯(lián)是周公無意而任心。圣人的治國平天下,也就不是有意為巧。由此推開,所謂“學宗自然,而要歸于自得”,便可以無意而任心去解之。“無意”是他由“夢觀化”而來的“造物一場變化”對他的深刻影響,人力只能因循而不可能悖逆造化;“任心”則基于天心與我心的一致。他曾以“誠”為天地運化之因,而此誠又內(nèi)在于君子之心?!罢\”意為何他沒有解釋,參考他前面的理無一處不到來說,可以歸結(jié)為理,如此,“心之所有者此誠,而為天地者此誠也。天地之大,此誠且可為,而君子存之,則何萬世之不足開哉”[1]57!那么,周公任心,實乃存誠所致,存誠既與天為一,又循理動而無意,開萬世之盛業(yè)也就在不言之中了。或許,這才是陳獻章心中最為真實的心學法門。
[1]陳獻章.陳獻章集[M].孫通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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