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湖北,430072 )
1980年代文學中神秘文化思潮的發(fā)展軌跡*①
樊星
(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湖北,430072 )
在當代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中,神秘文化思潮是重要的一元。它喚醒了人們的奇特生命體驗,也向科學理性提出了有力的挑戰(zhàn)。它還在復興的進程中一度跌入走火入魔的深淵。1980年代的文學,在反思歷史悲劇中遁入了關于宗教、命運、偶然的神秘感悟;在對于神秘文化的叩問中發(fā)現(xiàn)了偶然對于人生的積極意義,在重新認識民間文化方面剔發(fā)了神秘文化的趣味性。
神秘文化;科學理性;民間文化;1980年代
在當代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中,神秘文化思潮的影響,不可小看。無論是在學術界的“宗教文化熱”、“道家文化熱”、“弗洛伊德熱”,還是在文學界的“尋根熱”、“新潮小說熱”、“新寫實小說熱”中,或者是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氣功熱”、“特異功能熱”中,都躍動著神秘文化的精靈。神秘文化的回歸,意味深長:它喚醒了人們的奇特生命體驗;它向科學理性提出了有力的挑戰(zhàn);它也在復興的進程中跌入了走火入魔的深淵。而這一切,也都在當代小說思潮的嬗變中體現(xiàn)了出來。本文擬對1980年代文學中的神秘文化思潮的發(fā)展軌跡,作一梳理。
新時期伊始,許多作家都是從控訴“文革”、反思“文革”開始自己的文學生涯的。這樣的控訴與反思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然而,也有作家從一開始就開辟了“反思文學”的新思路,例如禮平發(fā)表于1981年的中篇小說《晚霞消失的時候》。小說一方面通過女青年南珊在“文革”亂世中因為悄然皈依宗教而平靜面對磨難的心路歷程,從宗教的角度反思“文革”之禍、“紅衛(wèi)兵”運動之教訓,既表達了作家對于“文明和野蠻就像人和影子一樣分不開”的宿命思考,也道出了在“文革”的廢墟上重建信仰的出發(fā)點:“這個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類自己的心靈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說者的頭腦中”。同時,小說還通過曾經(jīng)狂熱的“紅衛(wèi)兵” 李淮平在結識了泰山長老以后,被長老的深邃智慧、博大情懷所打動的情節(jié),寫出了宗教情懷的感染力:“宗教的意義也不在于真而在于善……宗教以道德為本”, 其“主旨卻終不過是勸導人間,使強者憐憫,富者慈悲,讓人生的痛苦得到撫慰,于靈魂的空虛有所寄托”。雖然禮平本人對自己的探索顯然缺乏足夠的自覺意識,以致在面對不難理解的詰難時卻矢口否認作品中顯而易見的宗教主題②禮平:《談談南珊》,《文匯報》1985年6月24日。,但此篇在“宗教熱”復興之前打開了重新認識宗教的新思維,揭示了理智的宗教對于政治狂熱的免疫力,實在不易。雖然,從古到今,不同宗教之間的殘酷戰(zhàn)爭也此起彼伏,大量的“邪教”也層出不窮,但《晚霞消失的時候》中的南珊和泰山長老都懷有遠離塵囂的淡泊心靈,仍然揭示了發(fā)人深省的主題:在革命暴力肆虐,摧毀了公德與理智的年代里,如何才能保持心靈的堅韌與完整?重返“以道德為本”的宗教,不失為一個選擇。
宗教是精神的奇跡。它能使弱者自強,威武不屈,貧賤不移;使強者仁慈,悲天憫人,厲行善舉。在中國人中,佛教信徒甚眾,伊斯蘭教信眾也為數(shù)不少。后來,隨著西方基督教的傳入,基督徒也漸漸多了起來。雖然在“文革”中遭受革命風暴的摧殘,一時沉寂,卻終于在浩劫過后漸漸復興。《晚霞消失的時候》正好成為那一頁歷史的獨特記錄。而宗教,它的源遠流長,它的神秘莫測,它關于心境、信仰、靈魂、來世、宿命的一系列理論,都是人類神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到了1983年,周梅森在中篇小說《沉淪的土地》中,通過民國八年一幕實業(yè)家、官府、鄉(xiāng)紳、窯工圍繞著開挖煤田導致的生死搏斗,寫出了歷史錯綜復雜的悲?。簩崢I(yè)家破產(chǎn)了,工人們失業(yè)了,鄉(xiāng)紳沒有得到好處……“那么,誰得到了好處呢?……這能量上哪去了?為什么看不見?”小說寫出了社會矛盾沖突中的兩敗俱傷,寫出了歷史的“熵”結局,也就有力地質疑了“歷史進步論”。小說還以嘲諷的口吻批判了古老土地抵抗工業(yè)文明的愚昧,喚起讀者對近代以來“改造國民性”的啟蒙吶喊的記憶,但作家的聲調顯然是悲涼。此后,無論是繼續(xù)寫清末民初的社會史(如《喧囂的曠野》、《黑墳》、《神諭》),還是寫國民黨軍抗戰(zhàn)的歷史(如《軍歌》、《大捷》、《國殤》),他都以力透紙背的遒勁筆觸揭示了“歷史的合力”——歷史是各股社會力量博弈、互動、共同作用、變化莫測造成的結果,是形形色色的人和欲望、稍縱即逝的偶然與事件在陰差陽錯中角力、周旋的復雜活動的結果。這樣的結果因為常常出乎所有參與者的意料之外而顯得神秘。而當周梅森特別強調他寫的歷史是“一種反思的歷史,是我們這代人眼睛中特有的歷史,是帶著我們這代人強烈個性的歷史”*周梅森:《關于〈黑墳〉》,《文藝報》1986年5月24日。時,他也就表達了經(jīng)歷過“文革”的一代人看透了“文革”歷史的復雜性、荒謬性的深刻感悟:有多少關于革命的美好許諾最終被證明是虛妄!有多少神圣的忠誠與犧牲到頭來被證明是“現(xiàn)代迷信”的殉葬品!又有多少人事浮沉、命運更迭被證明是權謀、偶然、政治交易的產(chǎn)物!——周梅森就這樣寫出了歷史的非理性。而這樣的歷史感悟足以啟迪人們:應該遠離那些似是而非的“歷史規(guī)律論”,用更復雜的眼光去打量歷史——有時,歷史是難以理喻的;有時,歷史有著令人不堪回首的晦暗面目。
此后,喬良在1986年發(fā)表的《靈旗》通過一個紅軍逃兵的故事表達了當代人的感悟:“歷史是奇妙的。它總是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刻改變面孔。所以它才不斷給人以困惑?!總€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與生俱來地面臨如此這般既定的命運”。“時間的一維性。歷史的一次性。……一切都是偶然?!磺杏侄际潜厝弧!@就是歷史,你說得清嗎?……一個人的命運就是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命運?!祟惖拿\正是所有人的命運的總和?!?喬良:《沉思——關于〈靈旗〉的自言自語》,《小說選刊》1986年第11期。這些思考與周梅森的歷史觀不謀而合。黎汝清在1987年以后,連續(xù)發(fā)表了三部著力寫“中共歷史上的大悲劇”的長篇:《皖南事變》、《湘江之戰(zhàn)》和《碧血黃沙》,致力于發(fā)掘歷史的陰差陽錯,追問歷史的重重迷霧,發(fā)現(xiàn)“世界是不可知的……可知是有限的,不可知是無限的”?!皻v史功罪之所以難以分清,就是每個作決策與執(zhí)行者都不是絕對自由的……自己所做的并不是自己想做的!”“萬事莫不帶有偶然性?!弊骷抑鲝垼骸翱疾鞖v史要從社會現(xiàn)象進入人的心態(tài)。世上多數(shù)人的名字叫真事隱,假語存?!?黎汝清:《皖南事變》,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44頁。喬良、黎汝清的上述作品打開了“重寫革命史”的新思維,寫活了革命史的復雜與玄妙、偶然與神秘。
歷史不再是“合乎理性”、“合乎規(guī)律”的。歷史因此變得更生動、更混沌、更玄妙、也更神秘,人也因此顯得更渺小。
也是在1986年,張煒發(fā)表了反思歷史的長篇小說《古船》。小說通過兩個家族幾十年的恩恩怨怨,深刻揭開了歷史的另一面:“階級斗爭”與“家族矛盾”糾纏在一起。盡管隋家人開明、厚道、處事周到,仍不敵趙家人的貪婪、兇殘、陰險狡詐。問題是:斗爭,為什么那么殘酷?小說主人公隋抱樸的苦苦思索將苦難的根源引向了人性深處:“人要好好尋思人?!膬春荨埲?、慘絕人寰,都是哪個地方、哪個部位出了毛?。俊边@樣的思考令人想起魯迅關于“偶讀《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魯迅:《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沙蓮香主編:《中國民族性》(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1頁。的感慨,想起歷史上那些“血流漂杵”、“殺人如麻”、“草菅人命”、“株連九族”、“滿門抄斬”、“斬草除根”的慘劇。其實,儒家不是也講“恕道”么?可中國人(包括魯迅)還是更認同“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睚眥必報”的復仇之道的。人為什么殘忍?《古船》觸及到一個令人驚心的歷史話題,雖然沒有深入下去,也足以發(fā)人深省。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的殘忍記憶已經(jīng)根深蒂固,深深積淀在了國人的記憶中?還是別有人類學、民族學的解釋?不得而知。隋抱樸的苦苦思索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要緊的是和鎮(zhèn)上人一起”,通過“化干戈為玉帛”結束苦難。這種人道主義的結論能夠結束歷史的苦難嗎?無數(shù)事實證明:很難很難。作家后來的小說《家族》、《柏慧》都足以表明:作家在復雜的現(xiàn)實矛盾的擠壓下只能遠離“化干戈為玉帛”的想法。
由此可見,無論是宗教角度的反思,還是歷史角度的反思,或者是人性角度的反思,都體現(xiàn)出當代作家在反思的道路上不斷挺進,卻終于發(fā)現(xiàn)善良的無力、偶然的突變、人性的深不可測的思想軌跡。一切都與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關于“正義必將戰(zhàn)勝邪惡”、“歷史規(guī)律不可抗拒”、“階級斗爭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等等說法相去甚遠;一切也都與當代人對于“文革”的痛苦記憶交織在一起。于是,一切都通向了“世事難料”、“人心叵測”的神秘浩嘆。而那其實也是古往今來許多士大夫、老百姓參不透歷史的玄機后曾經(jīng)發(fā)出過的浩嘆——所謂“天意從來高難問”。
神秘,不僅僅與迷惘、失意相聯(lián)。神秘,也常常昭示希望。我在 “尋根文學”與“新潮文學”中都發(fā)現(xiàn)了當代作家從神秘文化中發(fā)掘希望之光的可貴努力。
在“文革”中,已有“信仰危機”的流行。那當然是對于“現(xiàn)代迷信”的逆反。在“現(xiàn)代迷信”的狂熱煙消云散以后,當代人開始“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一部分作家開始從生活充滿偶然、偶然改變一切的神秘命運中感悟希望。
應該特別談到張承志。他是當代理想主義的代表作家,作品散發(fā)出濃烈的浪漫氣息。需要指出的是,他的《黑駿馬》、《北方的河》、《金牧場》都有從人民中尋找人生的啟迪的主題,因此可以看出它們與“尋根文學”的息息相通。他發(fā)表于1982年的短篇小說《綠夜》就寫出了一個富有唯美主義色彩的哲理主題:從“美麗瞬間”中找到希望。小說主人公重返草原尋夢,卻發(fā)現(xiàn)舊夢已經(jīng)幻滅。可就在他因為失望而痛苦之時,他發(fā)現(xiàn)了平凡生活中“那瞬間的美”——“生活總是這樣……周而復始……”,然而,那只在雨夜中為他照明的手電給了他新的感動:“也許,人就應當這樣。哪怕一次次失望。因為生活中確有真正值得記憶和懷念的東西?!钡搅?984年,作家又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美麗瞬間》,通過刻畫一位學者在天山腹地觀美景、遇美人、飲美酒、參加賽馬的美妙體驗,進一步強化了發(fā)現(xiàn)“美麗瞬間”的欣喜——“一生中能有那樣一天,真是由于真主的美意?!薄叭松苡羞@樣的一瞬是不容易的”。到1989年,他在中篇小說《錯開的花》中也這樣表述了自己的生命觀:“僅有一瞬的輝煌生命?!边@樣的發(fā)現(xiàn)與唯美主義悠然相通。雖然唯美主義一向因為頹廢的色調遭人批判,但唯美主義關于“人生不過是永恒中的一瞬,但在這短暫的瞬間里也有某種永恒不變的東西。……人類有意義的生活,就在于玩味、利用這每一刻稍縱即逝的知覺,在于捕捉它最強烈、最純粹的燃燒點”*[日]上田敏:《漩渦》,引自趙澧、徐京安編:《唯美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510頁。的神秘體驗仍然具有超越虛無主義的積極意義。在青春已逝、理想已破碎的歲月里,張承志的感悟是:“一切都無所謂有無,只有心中的激動價值千金?!?張承志:《暮春時節(jié)》,《文學評論家》1989年第2期。他的理想主義因此而賦有了某種“現(xiàn)代感”,并因此不同于那些思想僵化的“左派”們居心叵測的“理想主義”。此外,在1987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金牧場》中,他還反復渲染了自己神秘的生命體驗:“否認神示和心靈的感知是不對的”,“如果真有神明的話,人心就會發(fā)生感應”?!叭伺c神的傾訴秘授確實有過,那種體驗已經(jīng)能串聯(lián)起我的人生?!薄遣粌H體現(xiàn)在主人公與蒙古族額吉的心靈感應中,也體現(xiàn)在他與孤獨的日本歌手、有著苦難家世背景的日本翻譯的相知和息息相通上,還體現(xiàn)在“記得自己曾隱約意識到冥冥之中有一聲神異的召喚,那呼喚發(fā)于中部亞洲的茫茫大陸,也發(fā)于我自己身體里流淌的鮮血之中”的真切體驗中。一切都證明:“真情是一種神秘?!彼^“心有靈犀一點通”、“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所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些神秘的體驗都妙不可言。
“尋根派”作家鄭萬隆在系列小說《異鄉(xiāng)異聞》中,“企圖表現(xiàn)一種生與死、人性和非人性、欲望與機會、愛與性、痛苦和期待以及一種來自自然的神秘力量。更重要的是我企圖利用神話、傳說、夢幻以及風俗為小說的架構,建立一種自己的理想觀念、價值觀念、倫理道德觀念和文化觀念”*鄭萬?。骸段业母?,《上海文學》1985年第5期。。在發(fā)表于1986年的中篇小說《我的光》中,老獵人庫巴圖信山神、信“山里的一切,樹、草、鳥、獸、風、雨、雷電,包括石頭都和人一樣,都是有靈性的。‘他們’都認得你,你一定得把‘他們’當親人一樣對待”,并因此成為大自然的朋友和守護人。他的虔誠情感甚至感動了為了開發(fā)山林而進山考察的紀教授,使這位教授居然在庫巴圖的影響下,轉變了觀念,最后與大山融為了一體(小說里寫紀教授在照相時掉進了山谷,但作家特別寫到了紀教授死后“奇怪的是身上沒有一處傷,臉上非常平靜安詳,半張著的眼睛里還有喜悅的神色悠悠地流出來”,可謂意味深長)。《我的光》就這樣既寫出了泛神論信仰竟然與“環(huán)境保護”的現(xiàn)代意識悠然相通,又寫出了一個老獵人對于老教授的影響和改造(而不是“代表先進文化”的老教授對于篤信泛神論的老獵人的影響和改造),堪稱不同凡響。在這樣的發(fā)現(xiàn)中,我們可以對于“文明與愚昧”之間的微妙關系產(chǎn)生新的感悟:有時,“文明”會引人誤入歧途(多少美好的自然都是被“現(xiàn)代文明”毀掉的),而“迷信”則鬼使神差地引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這不能不說是文化的奇跡、造化的奇跡吧。
“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馬原也曾自道:“我比較迷信。信骨血、信宿命、信神信鬼信上帝,該信的別人信的我都信。泛神——一個簡單而有概括力的概括。我深信我骨子里是漢人,盡管我讀了幾千本洋人寫的書,我的觀念還是漢人的。沒法子的事。信莊子和愛因斯坦先生共有的那個相對論認識論,也信在全部相對之上的絕對——典型的形而上主義!”*馬原:《馬原寫自傳》,《作家》1986年第10期。這樣的“迷信”引導他去探索人性的神秘、文化的奧秘。無論是寫《海邊也是一個世界》、《錯誤》、《上下都很平坦》那樣的知青小說,還是寫《舊死》、《回頭是岸》那種撲朔迷離案件的“罪案小說”,或者是《喜馬拉雅古歌》、《康巴人營地》、《大師》、《虛構》、《黑道》、《西海的無帆船》、《岡底斯的誘惑》那樣的“西藏故事”,馬原都能寫出世界的匪夷所思、出人意料、神秘莫測。一切都昭示著“生活不是邏輯的”這一非理性的主題。一切都引導人走向懷疑主義。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對荒誕不經(jīng)的童話故事、傳奇、神話、民間故事等等充滿興趣”。他自稱“是個科學的泛神論者”*許振強、馬原:《關于〈岡底斯的誘惑〉的對話》,《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5期。。另一方面,也正因為生活充滿了偶然與神秘,“什么都是可能的”,“于是常有希冀”*馬原:《岡底斯的誘惑》,《上海文學》1985年第2期。,于是完全“應該對下一張牌∕充滿想象”*馬原:《上下都很平坦》,《收獲》1987年第5期。。馬原一直對生活保持了好奇心,與這樣的人生觀密不可分。
余華也是“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發(fā)表于1989年的小說《鮮血梅花》也寫出了偶然的玄妙:武林高手阮進武遭人暗算,他虛弱不堪、“沒有半點武藝”的兒子阮海闊卻身不由己承擔起復仇的使命。有趣的是,阮海闊“無邊無際的尋找”、“虛無縹緲的尋找”居然非常偶然地于無意間通過傳話使幾位武林好漢替他完成了復仇的使命。小說中那些關于“在不知不覺中”“偶而相遇”、“毫無目的地漂泊,卻在暗中開始接近……”、“依然是無知的行走使他接近了……”、“莫名其妙地走上了那條通往胭脂女的荒涼大道……又神秘地錯開……”的描寫都突出了陰差陽錯、歪打正著的神秘意義。故事由此揭示了命運的荒誕:強大的不一定幸運(例如阮進武之死);虛弱的不一定無能(例如阮海闊的幸運);偶然可以改變一切;陰差陽錯也可能催生奇跡。《鮮血梅花》因此耐人尋味。
是的,偶然常常改變一切。中國古代哲人講“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講“苦盡甘來”、“否極泰來”、“塞翁失馬焉知非?!?,講“人生如弈棋”,都是人生至理。世事變幻莫測,歷史充滿偶然——人的渺小、人的希望、人的豁達,俱寓其中了!
盡管西方的現(xiàn)代派思想家(如尼采、薩特等)、文學家(如卡夫卡、喬伊斯等)給現(xiàn)代文化涂上了一層濃厚的灰暗色調,盡管他們發(fā)出的“上帝死了”、“他人就是地獄”、“人生如迷宮”的悲鳴在相當程度上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迷惘與生存困境,但中國有一部分現(xiàn)代派作家卻成功地為“中國的現(xiàn)代派文學”涂上了一層暖色。除去上面提到的馬原作品,王蒙富有詩情畫意的“意識流小說”、莫言燃燒著生命激情的《紅高粱》、史鐵生積極探索人生的《禮拜日》、《務虛筆記》,都顯示了中國的現(xiàn)代派作家與西方的現(xiàn)代派作家保持距離的良好心態(tài)。這也許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根深蒂固的“樂天”精神有關。雖然,我們也不難在當代中國文壇看到無情的事實——有相當一部分現(xiàn)代派作家的作品盡情宣泄了人生的苦悶與絕望,例如徐星的《無主題變奏》、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華的《難逃劫數(shù)》,還有韓少功的《爸爸爸》、王蒙的《加拿大的月亮》、莫言的《枯河》……
當迷惘、絕望的病態(tài)情緒一直在蔓延時,重新發(fā)現(xiàn)樂觀的活法與道理,實在必要。
人對神秘文化有天生的好奇心。當代思想解放運動必然催生了人們對神秘文化的熱情。1980年代此起彼伏的“氣功熱”、“宗教熱”、“人體特異功能熱”都顯示了神秘文化回歸的時代大趨勢。而寫出神秘文化的趣味也就成了一部分作家的自覺追求。那希望常常體現(xiàn)在作家對于神秘文化、未知世界的濃厚興趣上。
賈平凹一直關注神秘現(xiàn)象,并從中得到了巨大的樂趣。他說過:“我就愛關注這些神秘異?,F(xiàn)象,還經(jīng)常跑出去看,西安這地方傳統(tǒng)文化影響深,神秘現(xiàn)象和怪人特別多,這也是一種文化?!辈⒄f:“我作品中寫的這些神秘現(xiàn)象都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接觸過,都是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東西……我在生活中曾接觸過大量的這類人,因為我也是陜西神秘文化協(xié)會的顧問?!彼€說:“我老家商洛山區(qū)秦楚交界處,巫術、魔法民間多的是,小時候就聽、看過那些東西,來到西安后,到處碰到這樣的奇人奇聞異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愛這些,佛、道、禪、氣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一套呢。”*賈平凹、張英:《地域文化與創(chuàng)作:繼承和創(chuàng)新》,《作家》1996年第7期。此外,他的朋友還告訴讀者:“他認真啃過佛經(jīng)……對佛教特別是禪宗饒有興趣……他以童心般的好奇來探視神秘玄妙的佛教世界”,直至“自取一法號聊以自慰,曰:抱散居士?!薄皠e人索他墨跡,常書‘禪靜’、‘禪怪’以贈?!?白描:《趣味賈平凹》,《作家》1991年第1期。賈平凹自己也多次談到學禪之事:“我跟一位禪師學禪,回來手書在書房的條幅:‘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賈平凹:《四十歲說》,《坐佛》,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148頁?!靶瞧谌铡ニ略豪锇菰L參禪的老僧和高古的道長……與歷史對話,調整我的時空存在,圓滿我的生命狀態(tài)。”*賈平凹:《西安這座城》,《坐佛》,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177頁。作家對傳統(tǒng)神秘文化的好奇、“饒有興趣”不僅使他的作品氤氳著濃厚的神秘氛圍,“從佛的角度、從道的角度、從獸的角度、從神鬼的角度等等來看現(xiàn)實生活”,使文學創(chuàng)作“不要光局限于人的視角”(如此看來,文學就不僅僅是“人學”了),*賈平凹:《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答問》,《坐佛》,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210頁。也使得他的生命狀態(tài)顯得豐富、圓滿;另一方面,賈平凹也將鄉(xiāng)間的神秘傳說寫入了小說中,使小說賦有了魔幻色彩——發(fā)表于1986年的中篇小說《龍卷風》中能夠料事如神的趙陰陽,不僅關于來年收成的預言能夠應驗,而且能夠在40年前就預測到禿女之子鄭老二的作孽,使其后來魂飛魄散。小說中還寫了“鬼市”,并特別指明是“漫衍的傳說”:人們在那里買的東西價格便宜,到家后卻發(fā)現(xiàn)農(nóng)具全變成紙扎的,牲口也都變成紙疊的了。還有發(fā)表于1987年的中篇小說《癟家溝》中也講述了一個個神秘的故事:侯七奶奶是基督教徒,患癌后料事如神,認定自己五天后的正午善終,天空中會出五個太陽,結果果然。此事使不信教的木匠也開始信教;木匠的爺爺善盜墓,不想盜墓時遇骷髏上有白絹,上書“X年X月X日夜盜我墓者亡!”盜墓者一看大驚:當日正與絹上日期相合。于是,“當下嚇死在墓穴里”。如此料事如神,堪稱奇聞。作家寫這些神奇的故事,時而點明是“傳說”,但更多的并未點明。類似的故事在民間到處流傳,體現(xiàn)出百姓喜歡獵奇的特別心態(tài)。作家記錄下這些傳說,顯然有回歸古代“志怪”、“傳奇”之意。*樊星:《賈平凹:走向神秘》,《文學評論》1992年第5期。另一方面,參照作家有關“我作品中寫的這些神秘現(xiàn)象都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接觸過,都是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東西”的說法,也足以令人產(chǎn)生猜想:作家很可能是相信那些神秘現(xiàn)象的真實性的?既然這世上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巧合、直覺、層出不窮的奇事、怪事,還有某些難以為科學破解的“特異功能”,那么,賈平凹的上述作品也就有了奇特的文學價值——它們是富有中國鄉(xiāng)土特色的魔幻之作。更何況,那些傳說讀來是頗有民俗學的趣味的。
只是,賈平凹的當代“志怪”、“傳奇”畢竟顯得“魔幻”了一些。相比之下,馮驥才、林希以“說書體”寫出神秘文化的趣味,則更富有大眾趣味。例如馮驥才發(fā)表于1988年的中篇小說《陰陽八卦》。作家寫此篇,意在批判傳統(tǒng)“認知世界的方式”——“把已知和未知放在一起,看來博大恢宏,包羅萬象,它用陰陽五行、太極八卦一分,既含有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也有狡猾的雄辯,還有感情的神似的寫意色彩,有不能自圓其說又能自圓其說的能耐,用這種方式認知世界,世界沒有他不知道的問題?!瓪夤Α⒅嗅t(yī)、相面、算卦、風水……人們在這種文化心理下容易產(chǎn)生惰性,在這樣的常識熏陶下麻木而缺乏進取心,是障礙我們民族前進的心理的元素?!?《馮驥才談民俗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報》1989年12月21日。在這段話中,體現(xiàn)了作家在1980年代“新啟蒙”思潮影響下反思傳統(tǒng)文化弊端的立場。然而,《陰陽八卦》充滿了濃郁的天津民間文學趣味,讀來令人捧腹,于無形中就淡化了作品的批判主旨,而還原了陰陽八卦的趣味性。小說開篇是一段說書體“閑話”,就頗得市井文學風趣:“……聽了這故事,管保叫您信嘛就信嘛”。接下來,引出“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絕事”——由二奶奶愛折騰摔出毛病引出“神醫(yī)”瞧病那一套“治病不治禍”的含混“理論”、相士那一番“命是一碼事,運是一碼事”的玄談、風水先生驅鬼時滔滔不絕的說道,有諷意也有噱頭。有道是:“信也不信,不信也信,天下事都這么糊涂著?!眮y糟糟中,“陰氣到頭,陽氣回頭”。一切慢慢好了起來。正所謂:“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眉頭皺疙瘩?”小說因此“好看,有趣,可讀性和娛樂性強”。*馮驥才:《關于〈陰陽八卦〉的附件》,《中篇小說選刊》1988年第5期。
與《陰陽八卦》相映成趣的,是林希發(fā)表于1990年的中篇小說《相士無非子》。有句俗語叫“倒霉上卦攤”,道出了相信算卦的特定心態(tài)。《相士無非子》寫相士算卦,“干的是耍人的營生”,“在亂乎勁里發(fā)財”,也戳破了算命的要害,顯示了作家的批判立場。但作家在介紹相士中的“上九流下九流”,以及“以易論世”、“以星宿論世”、“以史論世”的種種“秘籍”時,又寫出了那一行里面的溝溝坎坎。小說主人公無非子,相貌奇特,從小眼力過人,在練就三寸不爛之舌、揣摩透世道人情之后,干起“專門吃軍閥政客”的險活來。小說幾度寫他的高深莫測、可進可退,堪稱妙筆:先以“九九”二字應對袁世凱,既可以作大吉大順解,又可以在袁世凱登基八十一天失敗后正好成為“九九八十一”的讖語,可謂無懈可擊;再寫他在軍閥混戰(zhàn)中以一個“進”字應對晉軍敗將,當晉軍冒進大敗,回頭來找無非子問罪時,他又解之為“走為上”(走字上面是個佳字),也都言之成理。在這樣充滿巧合、妙趣橫生的故事中,軍閥政客的迷信心態(tài),以及相士玩弄軍閥政客于股掌間的心機,都躍然紙上了。
馮驥才、林希的上述作品雖然也有批判神秘文化的主旨,寫神秘文化的落筆卻常常在揭露神秘文化深處的莫測人心上,寫神秘預言的應驗也常常在“無巧不成書”的玄機中,但是,那些故事的妙趣橫生、引人入勝還是能夠滿足讀者的獵奇心態(tài),也多少體現(xiàn)出了作家對神秘文化的留意與興趣的。中國人喜歡美食華服、琴棋書畫、花鳥魚蟲、吹拉彈唱,也喜歡探索神秘文化——關于鬼神、靈魂、得道成仙,關于占卜、命運、吉兇預測。其中不乏迷信與傳說,卻也能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的“尚奇”心態(tài)。中國的古代文學中,從神話到志怪、傳奇,都彌漫著濃厚的神秘氛圍。即使是《紅樓夢》那樣基本寫實的巨著中,也常常充滿了富有神秘意味的描寫,例如關于空空道人、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判詞以及那些夢境的渲染。一切都似有若無。一切也誘惑著人們去探索。有了這份情懷,就足以遠離那些恐懼末日的情緒與理論。不過,另一方面,多少人生悲劇也是因為興趣的走火入魔而生,從嗜賭、嗜毒到好色、行騙。
一切事物都有多面性。神秘文化亦然。
神秘文化思潮的迅速高漲,其中不乏玄妙的智慧,也常有欺世盜名的妄說。有作家從發(fā)現(xiàn)新思維始,誤入迷信的泥淖,留下了深刻的教訓。柯云路便是其中一個代表。
柯云路曾是“改革文學”的重要代表。他的小說《新星》是當代“改革小說”中呼喚政治改革的名篇。然而,由于現(xiàn)實中政治改革的難以深入展開,柯云路續(xù)寫《新星》的“京都三部曲”(《夜與晝》、《衰與榮》、《滅與生》)也始終沒有完成。1989年,在風起云涌的“氣功熱”中,柯云路發(fā)表了氣功題材的長篇小說《大氣功師》。其中,《大氣功師》宣傳不可思議、荒誕不經(jīng)的“搬運術”、“遁術”、千里之外發(fā)功治病、人體特異功能,并宣稱“我的故事是真實的”(據(jù)說小說主人公堯臼是以氣功師嚴新為原型的),言之鑿鑿,令人懷疑。另一方面,該書也在試圖創(chuàng)建“真正偉大的哲學、宗教……揭示宇宙及人生的真諦”的同時,意識到新的憂患:“如果人的潛能都被開發(fā)出來……任何人都沒有思想秘密可言了……而且,現(xiàn)有的財產(chǎn)關系、法律,都失去了神圣意義了……將是一個怎樣的‘混亂’”?而該書最后寫練功可能導致身體不適等“精神神經(jīng)癥”,以及堯臼叮囑練功者不要隨便表演功夫,一切順其自然的情節(jié),也隱隱道出了作家的擔憂。此后不久,柯云路又發(fā)表了“科學哲學小說”《新世紀》,書中表明了作家一方面“反對對科學的愚昧的、盲目的崇拜”,另一方面也“反對對宗教、人體特異功能、氣功的愚昧的、盲目的崇拜”的立場,可大量的篇幅還是描繪“宇宙語”、“宇宙自然功”、“扶乩請神”、“特異心理學”等等玄而又玄、卻經(jīng)不起事實檢驗的神秘體驗。這些書的暢銷既迎合了“氣功熱”的需要,也傳播了大量誤導讀者的假想、謬說。而作家一再自我標榜要超越愛因斯坦,創(chuàng)建“人體—宇宙學”的狂想也終于貽笑大方。*到了1998年,柯云路出版了《發(fā)現(xiàn)黃帝內經(jīng)》一書,通過推崇民間“神醫(yī)胡萬林”的行醫(yī)奇跡宣傳“真正重新認識中醫(yī),重新研究中醫(yī),重新發(fā)現(xiàn)中醫(yī)的巨大潛力”,認為“這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有著決定人類未來生存、健康、命運的意義”,其意可嘉。可沒想到第二年,胡萬林就因涉嫌非法行醫(yī)、致人死命被捕,不久被判有期徒刑15年。《發(fā)現(xiàn)黃帝內經(jīng)》也由新聞出版署發(fā)文停售、封存。此事在輿論界轟動一時,成為科學界聲討“偽科學”的著名案例。此后,柯云路回歸了小說創(chuàng)作。他走火入魔的教訓是令人深思的。在思想解放的洪流中,不乏因為走火入魔而誤入歧途的人們。
理性的致命弱點是僵化,而神秘文化的致命弱點則是走火入魔。對于柯云路來說,從思想解放走入弘揚傳統(tǒng)神秘文化、開發(fā)人的潛能,思路無可厚非;但是,將“惟恍惟惚”的神秘文化推崇為“真正偉大的哲學、宗教”,則未免過頭了。事實上,氣功可以強身,卻不能包治百??;人體特異功能有待開發(fā),“人體特異功能熱”中產(chǎn)生的好些騙局一經(jīng)戳穿也直接導致了此熱很快成為過眼云煙;“宗教熱”的回歸的確慰藉了無數(shù)人的靈魂,可也使得一些邪教借勢禍害輕信的人們,上演出許多慘劇。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這世上不可能有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也不可能有拯救世界的“真正偉大的哲學、宗教”。
On the Development Track of Mysterious Cultural Zeitgeist in Literature of the 1980s
Fan Xi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Wuhan, Hubei 430072)
Mysterious cultural Zeitgeist is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contemporary diversified cultural landscape. For it has aroused people’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and put forward a powerful challenge against scientific rationalism. More, in the process of its renewal, it has once fallen into the abyss which leads people astray. In the 1980s, many writers expressed their mysterious feelings on religion, fate and occasional mysterious inspiration. Meanwhile, they discovered the positive significance of mysticism in life as well as the interesting taste in folk mysterious culture.
mysterious culture;scientific rationalism;Folk culture;1980s
2013-07-08
樊星(1957—),男,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
①本文為作者主持研究的武漢大學自主科研項目(人文社會科學)和“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I206.7
A
1001-5973(2014)01-0005-08
責任編輯:李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