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良
(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四川 遂寧 629000)
宇宙的大著述
——從《紅樓夢評論》看《紅樓夢》
周哲良
(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四川 遂寧 629000)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在文學批評史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而他對《紅樓夢》本身的評析同樣很精準,對此不能漠視或否定。王國維以一個哲學家的智慧和藝術家的敏銳認為,《紅樓夢》的精神完全背離了中國傳統(tǒng)的樂天精神,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同時《紅樓夢》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極具文學藝術價值。從這樣的角度來解讀《紅樓夢》,會有新的感受和理解。
《紅樓夢》;《紅樓夢評論》;悲??;宇宙視角;哲學性;
王國維先生《紅樓夢評論》發(fā)表于1904年。一百多年以來,該書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邃的見解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它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部專門的、理論性的文學評論專著,也是第一個從哲學的高度和文學的視角對《紅樓夢》進行研究的一部專著,正因為如此,《紅樓夢評論》在我國文學批評史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
當然,在肯定《紅縷夢評論》的成就時,研究者也指出了其缺點。但奇怪的是,人們對《紅樓夢評論》的肯定大多集中于其研究《紅樓夢》的方法和視角,而對其不足之處的批評,往往在于其研究《紅樓夢》得出的觀點,即肯定其研究的形式、方法而否定或漠視其解讀的內容。葉嘉瑩先生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對《紅樓夢評論》的評析,具有代表性。其對《紅樓夢評論》的肯定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肯定其對《紅樓夢》批評的視角,從哲學和文學的角度來探討一部小說,這是前無古人之事;二是打破中國傳統(tǒng)的評點式的批評方法,建立起一定的理論基礎和批評體系,以此來批評《紅樓夢》,從評點、感悟式批評走向理論、系統(tǒng)性的批評;第三是第一次引進了西方的哲學思想作為立論的基礎,這種作法是前無古人的大膽嘗試,其開創(chuàng)之功是極大的。
其認為《紅樓夢評論》有著一個無可挽回的根本缺點,那就是它想要完全用叔本華的哲學來解說《紅樓夢》。先認定了一家的哲學,而后把這一套哲學全部生硬地套到一部文學作品上去,王國維先生就正犯了此一缺點,立論牽強。其“第一個最明顯的錯誤乃是他完全以‘生活之欲’之‘痛苦’‘示人以解脫之道’做為批評《紅樓夢》一書之依據,甚且對‘玉’之名加以附會說:‘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種說法從《紅樓夢》一書本身來看,實有著許多矛盾不合之處?!薄胺鸾痰恼f法乃是‘自性圓明,本無欠缺’。其得救的方法只是‘返本歸真’,‘直指本心,見性成佛’。這與叔本華把宇宙人生一切皆歸于意志之表現的說法,實在有著很大的不同之處?!逼浯瓮鯂S先生“全以‘滅絕生活之欲’、‘尋求解脫之道’為評論《紅樓夢》一書之依據,這種立論與《紅樓夢》原書的主旨也有許多不盡相合之處。”[1]
葉嘉瑩先生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今天的研究者多數仍然有這樣的看法。他們肯定《紅樓夢評論》的開創(chuàng)之功,卻漠視或否定其研究《紅樓夢》本身的成就。①《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認為“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但“《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雹谕鯂S給予《紅樓夢》極高的評價,這樣的結論是否與《紅樓夢》原書的主旨一樣,這是一個很有討論價值的問題。所以,從《紅樓夢評論》的角度來審視《紅樓夢》,正是本文所要談及的內容。
何謂《紅樓夢》是宇宙的?劉再復先生的《〈紅樓夢〉與中國哲學——論〈紅樓夢〉的哲學內涵》一文中有如是闡釋:“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宇宙的,是指作品的無限自由時空,不是《桃花扇》那種現實的有限時空。相應的,便是《紅樓夢》具有一個大于家國境界和歷史境界的宇宙境界?!眲⒃購拖壬M一步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有一雙“大觀的眼睛”,也即“沒有時空邊界的宇宙極境眼睛”,也就是佛學所講的“天眼”和“佛眼”,是莊子的“道眼”,是《逍遙游》中大鵬的眼睛,它從九萬里高空俯瞰人間,能分辨出“大知”和“小知”的不同。[2]
王國維先生認為“《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彼浴短一ㄉ取肥且环N家國歷史之事,更近于歷史而非文學,而《紅樓夢》則無關于家國,只關乎人生,所以它是文學的。王國維所言及的人生,《紅樓夢評論》用了大量篇幅來論述,是充滿欲望、苦痛的生活,“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p>
王國維認為《紅樓夢》寫人生,無關乎家國歷史,只關乎人生;無關乎時代、地域,只關乎人的欲望、痛苦與解脫,這與小說的主旨是基本一致的,《紅樓夢》第一回中就開宗明義做了表述: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笔^笑答道:“我?guī)熀翁V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guī)熅辜俳铦h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③
這一段話經常被當作作者遠身避禍,躲避文字獄的托詞。其實,完全可看作是作者自覺地與中國早期小說歷史標簽化傾向對立的一種表示?!盁o朝代年紀可考”,“只取其事體情理”正表明其無限自由的時空。小說的故事可能有時代、地域的烙印,但其揭示的人生哲理和對生命的思考卻是超越時空的。
正因為《紅樓夢》的作者有一雙宇宙的眼睛,慧眼看世界,所以他才能那么清晰地關注人生,也因此能形而上地看待人生,解剖人的生命、欲望與解脫,看出人的生命是一個“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回環(huán)。小說中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有賈政、賈璉、賈雨村,也有賈府、大觀園,但又不是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從宇宙來看,他們只是不知朝夕,瞬間即滅的生命,只是生命輪換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環(huán)而已。賈府、大觀園當然也不可能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只是暫時的生存之所,“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要“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紅樓夢評論》非常明確地肯定《紅樓夢》的悲劇性:“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學界對此無多大的異議。但二十世紀中葉以后的評論者們承認《紅樓夢》為悲劇的同時,卻多習慣于從社會學的角度去分析紅樓夢,認為其悲劇是必然,而其原因是社會使然:賈家必然衰亡,那是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預示;寶黛愛情是悲劇,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惡的反映。這種分析,雖然承認了王國維的悲劇說,但卻背棄了《紅樓夢評論》關于《紅樓夢》的悲劇的闡釋。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于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按照《紅樓夢評論》所言,對于《紅樓夢》悲劇的理解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紅樓夢》悲劇并非是單純的家庭悲劇,不是賈家的悲劇,也并非寶、黛、釵的愛情悲劇或者大觀園女兒們的悲劇,這些都僅是《紅樓夢》的一個個組成部分?!都t樓夢》的悲劇是“人生之所固有”,“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而且,“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也就是說,它向人們展示的是人生最大的、不可避免的悲劇,《紅樓夢評論》第一章就明白告訴我們:“然則人生之所欲,即無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薄都t樓夢》是從宇宙的視角和哲學的高度來關照人生,人生本身就是一場大悲劇,凡有生活之欲者均注定有悲劇的結局。
第二,正如王國維所言,“《紅樓夢》是徹頭徹尾之悲劇”,“無時而不可墜于吾前”,“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魯迅先生說:“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鐘夭逝;且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盵3]籠罩《紅樓夢》全書的是一種濃烈的悲劇氣氛,只有賈寶感受到了人生的悲涼;同樣,作為天才的王國維也能撥開賈府中色彩斑斕的世界的迷霧,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悲劇氣氛。脂硯齋認為“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皆空”[4]是全書的總綱,相信《紅樓夢》的主旨是悲劇性的?!都t樓夢》中的《好了歌》、《好了歌注》,以及《紅樓十二曲》更是明白表達出《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主旨。那是一種誰也躲避不了的宇宙的大悲劇。
但是多數研究者更愿意津津樂道于《紅樓夢》中所描繪的花團錦簇的“色”的世界,把 關注重點集中于諸如人物形象的塑造,情結結撰的巧妙以及詩意般的小說意境等等,對于“自色悟空”而及的哲學的、宇宙的境界領悟,卻很少涉及,甚至有人批判之,以為是《紅樓夢》的瑕疵,當然更是《紅樓夢評論》的大問題了。如何看待《紅樓夢》中描寫的那種使人眼花繚亂的世俗世界?其實《紅樓夢評論》中早有評述:
“夫優(yōu)美與壯美,皆使吾人離生活之欲,而入于純粹之知識者。若美術中而有?;笾|乎,則又使吾人自純粹知識出,而復歸于生活之欲。如粉妝蜜餌,《招魂》、《七發(fā)》之所陳;玉體橫陳,周舫、仇英之所繪;《西廂記》之《酬柬》,《牡丹亭》之《驚夢》,伶元之傳飛燕,楊慎之贗《秘辛》:徒諷一而勸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誚、法秀有“綺語”之訶?!恃;笾诿?,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笾鞓丰t(yī)人世之苦痛,是猶欲航斷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豈徒無益,而又增之。則豈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與物之關系,而反鼓舞之也哉!”
《紅樓夢》中描寫的人們津津樂道的這些東西,是與優(yōu)美和壯美背道而馳的,這些評論者是把“?;蟆碑斪隽嗣?,“欲以?;笾鞓丰t(yī)人世之苦痛,豈徒無益,而又增之?!?/p>
從《紅樓夢評論》所提供的視角審視《紅樓夢》,會使人茅塞頓開。王國維認為《紅樓夢》是哲學的,是對生命和人生的思考。其實,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同樣具有高屋建瓴的哲學思維,他能對《紅樓夢》作如此深刻而精要的評析,頗具哲人的睿智。至于說他在評析《紅樓夢》時運用了叔本華唯意志論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是否恰當,是否與《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哲學思想合榫,我以為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要看它的分析是否合乎《紅樓夢》的實際,是否能給我們閱讀《紅樓夢》開啟一道智慧之門。[5]我們以為,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做到了。葉嘉瑩先生認為,王國維思想意識里具有很明顯的悲觀主義特質,所以,他才會熱烈地喜歡上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并用它來解讀《紅樓夢》;同時,王國維又是一個理性和感性兼具的人,所以他能非常敏銳而準確地感知到《紅樓夢》的悲劇,于是,叔本華和《紅樓夢》聯系起來了。[1]或許,《紅樓夢》中還有很多東西,王國維并沒有感知到,那無關緊要,只要他感知和分析出的東西是精準的,能啟迪我們的智慧,就是非常有價值的了。
注釋:
①佛雛《王國維詩學研究》評價其內容“又瑕多于瑜”;溫儒敏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中認為:將“玉”比附解釋為“人生之欲”的“欲”,且以西方的宗教原罪說解讀小說,有點削足適履,生拉硬套.
②本文所引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原文均自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下文不一一說明.
③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以下凡未標明對《紅樓夢》原文摘引之處,均出自于該書.
[1]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文集(2)[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劉再復.《紅樓夢》與中國哲學——論《紅樓夢》的哲學內涵.[J]渤海大學學報,2010,(2).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C].//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
[4]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M].鄧遂夫校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5]高小康.領悟悲劇——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研究[J].文藝理論研究,1996,(05).
責任編輯:鄧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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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4)03-0059-03
2014-05-16
周哲良(1967-),男,四川蓬溪人,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編輯部編輯。研究方向:《紅樓夢》及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