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語詞釋義二則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3）

《荀子》語詞釋義二則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3）

“積靡”見于《荀子·儒效》篇，舊注訓(xùn)“靡”為“順”，釋為“順其積習(xí)”。從原文語境以及荀子在人性論問題上對“積”、“順”二詞的使用來看，舊注不可從。“靡”當(dāng)訓(xùn)為“累”，“積靡”即“積累”，是同義連用的復(fù)合詞?！吧Ｂ渲隆币娪凇盾髯印ゅ蹲菲⒓冶娬f紛紜?！吧Ｂ洹钡恼Z源當(dāng)是《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所言“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指困窘的處境，“桑落之下”即困境之下。

《荀子》；“積靡”；“桑落之下”

《荀子》一書思深論廣、文辭富贍。有些語詞因時移世易而難以索解。本文擬就其中兩則陳述己見，以求教于方家。

積靡

《儒效》篇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楊倞注：“靡，順也。順其積習(xí)，故能然?！狈鞘牵煨苑娇裳浴绊槨?，而“習(xí)”只可言“積”，且原文為“積靡”，而非“靡積”，若將“靡”訓(xùn)為“順”，則是“積順”，語不可通。從原文語境來看，前后幾段文字所說的都是“積”的重要性，如言“人無師法，則隆性矣；有師法，則隆積矣”，以“積”與“性”相對，正如“積靡”與“天性”相對。又說“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農(nóng)夫，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皆論一“積”字，言人當(dāng)積習(xí)以化性起偽，是努力施為而非順應(yīng)某種本具的質(zhì)素，何嘗有“順”的意思？荀子在《性惡篇》中論證“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觀點，指出遵從人的自然本性則必然引起爭奪、造成社會的混亂，所用的就是“順”字：“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闭蛉绱耍髯又鲝垺胺e”：“圣人積思慮、習(xí)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薄肮适ト苏?，人之所積而致矣?！痹谌诵哉摰膯栴}上，荀子對“積”和“順”這兩個詞的使用是涇渭分明的，不會出現(xiàn)“積順”這樣的說法。

按“靡”可訓(xùn)為“累”，《詩經(jīng)·周頌·烈文》：“無封靡于爾邦，維王其崇之?！薄睹珎鳌罚骸胺猓笠?。靡，累也。”《鄭箋》將“累”釋為“罪惡”，即“罪累”之累：“無大累于女國，謂諸侯治國無罪惡也。”是對《毛傳》的誤解?！盁o封靡于爾邦”是命令句，“無”即“不要”，“封靡”應(yīng)是動詞，若釋為“大罪”，則不可通。①所以孔穎達(dá)《正義》曲為解說曰“靡是侈靡，奢侈淫靡是罪累之事”，實際上是另以“侈靡”釋“靡”。而馬瑞辰又另辟蹊徑，引《國語·越語》“靡王躬身”韋昭注“靡，損也”，“靡、累以疊韻為訓(xùn)，《傳》訓(xùn)為累，與損壞義近，累于國即損壞于國也?！保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48頁。）但無論是“無大侈靡于國”還是“無大損壞于國”，皆甚迂曲，且難以與下句“惟王其崇之”一并講通。其實詩中之“靡”訓(xùn)為“累”，應(yīng)是積累之累，古字作“絫”，《說文》：“絫，增也。從厽從糸?！倍斡癫米ⅲ骸霸稣?，益也。凡增益謂之積絫。絫之隷變作累。累行而絫廢。”[1]737“封”、“崇”二字也是聚積增益的意思，《周禮·地官司徒》“封人”鄭玄注：“聚土曰封?！薄抖Y記·檀弓上》“于是封之，崇四尺”鄭玄注亦言“聚土曰封”?！蹲髠鳌冯[公六年：“見惡如農(nóng)夫之去草，芟夷蘊(yùn)崇之。”杜預(yù)注：“蘊(yùn)，積。崇，聚也?！笨山M成“封崇”一詞，《國語·周語下》：“封崇九山，決汨九川?！狈?、崇為同義并列，皆指增高、增大。“絫”字從絲，段玉裁曰：“從厽糸。會意。糸，細(xì)絲也。積細(xì)絲成繒，積坺土成墻，其理一也?！盵1]737是言絫從厽之故，《說文》：“厽，絫坺土為墻壁。”[1]737則聚土亦可言“絫”，封、絫、崇三字同義。聚土、積絲，抽象言之則為增益，用于人則為尊崇、推崇，“封靡”猶“封崇”，“無封靡于爾邦”就是說不要在你的邦國內(nèi)妄自尊崇、自高自大，“惟王其崇之”則是說只尊崇王?！缎⌒颉罚骸啊读椅摹?，成王即政，諸侯助祭也?！边@兩句是對來助祭的諸侯作出告誡。

靡訓(xùn)為累，當(dāng)是以通假字為義，《周易·中孚》卦九二爻辭云：“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瘪R王堆帛書本《易經(jīng)》作“羸”，張立文說：“‘羸’假借為‘靡’，《廣韻》：‘羸，立為切’，《集韻》、《韻會》：‘倫為切?！乓魧僦ы??！摇?，《集韻》、《韻會》、《正韻》：‘忙皮切’，音糜。古音屬支韻?！?、‘靡’古音同韻，音近相通?！盵2]423是靡、羸二字可通之證，而羸、累同音。

因此，《儒效》篇所言“積靡”即“積累”，是同義連用的復(fù)合詞。

桑落之下

《宥坐》篇孔子言：“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桑落之下”何意，眾說紛紜。楊倞注：“桑落，九月時也。夫子當(dāng)時蓋暴露居此樹下?！敝皇峭茰y之詞，且原文為“桑落之下”，非“桑樹下”，“桑落”一語既表時（九月）又表地（樹下），似牽強(qiáng)。后世注家多不從此說而另作新解，大略言之，有兩種：

第一種是以“索郎”、“喪落”釋“桑落”，郝懿行曰：“桑落，‘索郎’之反語也。索言蕭索；郎言郎當(dāng)：皆謂困窮之貌。時孔子當(dāng)阸，子路慍恚，故作隱語發(fā)其志意?！盵3]158董治安、鄭文杰合著之《荀子匯校匯注》贊同此說，并言：“今齊魯耆舊猶言落魄為‘喪落’。‘喪’、‘?！怕曧嵪嗤！盵4]951駱瑞鶴也說：“桑落，桑與喪同，或借為喪字……喪，失也。喪落之下，猶言失落之時耳。下為此情此景之下，不為樹下之下。”[5]203

第二種是以“地名”釋“桑落”，劉師培《荀子補(bǔ)釋》：“桑落蓋地名，其地多桑，故曰‘桑落’。與晉之翳桑、虢之桑田同。前文曹、莒、會稽均為地名，則此亦當(dāng)為地名，惟其地不可考?！盵6]81

《宥坐》篇此段說的是孔子厄于陳蔡之間一事，子路說天道福善禍淫，孔子“累德積義懷美”，為何困窮至此？孔子說了一段話開導(dǎo)他，其中曰：

昔晉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踐霸心生于會稽。齊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隱者思不遠(yuǎn)，身不佚者志不廣。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

晉文公重耳為公子時曾長期流亡，途經(jīng)曹國時，曹共公君臣偷觀其沐浴，事見《國語·晉語四》；越王勾踐曾在會稽被吳王夫差打敗，幾乎亡國，事見《國語·越語上》；齊桓公小白為公子時曾出奔莒國，事見《左傳》莊公九年。曹、會稽、莒分別是重耳、勾踐、小白困窘之地，所以劉師培認(rèn)為“桑落”也是地名，但典籍中并無陳蔡之間有桑落一地的記載，而且原文為“桑落之下”，地名而言“之下”，不可通。“……之下”，既有可能是某物之下，也有可能是某種情勢、境況之下，“索朗”、“喪落”即是后者。①楊柳橋也釋為“喪落”，但認(rèn)為是指死亡：“《說文》：‘凡草曰零，木曰落?！抉R彪《莊子》注：‘落，零落也。’《爾雅》：‘落，死也?！嵭对姟饭{：‘下，猶后也?！Ｂ渲?，蓋雙關(guān)語，猶言死之后也。蓋謂將得志于后世也?！保ā盾髯釉b譯》，濟(jì)南：齊魯書社，1985年，第825頁。）這種觀點顯然難以成立，若孔子說的是自己死后得志，則不必列舉重耳等人之事。重耳在曹、勾踐在會稽、小白在莒，都是處境窘迫之時，孔子在陳蔡之間，亦是如此。“索郎”作為桑落酒的別稱，見于《水經(jīng)注·河水四》：

（河?xùn)|）郡多流雜，謂之徙民。民有姓劉名墮者，宿擅工釀，采挹河流，醞成芳酎，懸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矣。然香醑之色，清白若滫漿焉。別調(diào)氛氳，不與佗同。蘭薫麝越，自成馨逸。方士之貢選，最佳酌矣。自王公庶友，牽拂相招者，每云：索郎有顧，思同旅語。索郎，反語為桑落也。更為籍征之雋句、中書之英談。

說的是北魏太和年間之事?？芍Ｂ渚浦妹且驗椤芭庞谏Ｂ渲健保陉悩蝮A等譯此句為：“到桑葉凋落時加水開釀?！保悩蝮A：《水經(jīng)注全譯》（上冊），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3頁。）《齊民要術(shù)》：“十月桑落初凍，則收水釀?wù)撸瑸樯蠒r春酒?！倍八骼伞笔恰吧Ｂ洹钡摹胺凑Z”，即交叉反切，用以稱呼釀酒的劉墮，③“索郎有顧，思同旅語”，“旅語”即共語，猶今言“聚會”，故陳橋驛等譯此二句為“索郎正等大家前去開懷一番呢”。（《水經(jīng)注全譯》（上冊），第133頁。）“郎”是漢魏以后對年輕男子的稱呼。所以，郝懿行把“桑落之下”的“桑落”釋為“索郎”的反語，與“索郎”一詞的由來正相反，將“索郎”釋為蕭索、郎當(dāng)也不符合其原意，而且沒有證據(jù)證明“索郎”一詞在北魏之前已有。至于“喪落”一詞，古籍中更無用例，“桑”固可與“喪”通假，但沒有“桑落”之“桑”借為“喪”的顯證。

“桑落之下”應(yīng)釋為困窘的境況之下，但“桑落”不必假為“喪落”?！逗鬂h書·孔融傳》載孔融因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而上疏，疏中言：“郜鼎在廟，章孰甚焉！桑落瓦解，其勢可見?！薄吧Ｂ洹迸c“瓦解”并言，則“?！碑?dāng)作本字解，用桑葉之落、屋瓦碎裂比喻政治局勢的危急。若用于個人命運，則可指情勢困窘。李賢注：“《詩》曰：‘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敝赋隽恕吧Ｂ洹钡恼Z源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王先謙《集解》引惠棟曰：“《荀子》云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謂子路曰：‘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盵7]797將“桑落瓦解”之“桑落”與“桑落之下”之“桑落”視為用法相同，甚是?！睹ァ愤@是一首棄婦之詩，詩的第三章云：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以未落之前的桑葉潤澤肥美比喻未嫁之前的自己與“氓”相戀的快樂。第四章云：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用桑葉黃落比喻出嫁之后的自己過著貧苦的生活并最終被“氓”拋棄。桑之未落與已落，象征著女主人公生活境況在婚前與婚后的巨大反差。①鄭玄《箋》言桑之未落謂仲秋被誘之時、桑之落謂季秋往嫁之時，孔穎達(dá)《正義》則認(rèn)為是比喻女主人公容色的未衰和已衰，后世注家多從后者，非是。詩中言“三歲食貧”、“三歲為婦”，則從出嫁到遭棄不過數(shù)年之間事，氓誠然是喜新厭舊，但女主人公實未年老色衰。而且以植物象征境況，《詩經(jīng)》中尚有其例，如《周南·桃夭》以桃樹花、實、葉的繁盛比喻婚后的室家興旺。又如《檜風(fēng)·隰有萇楚》云：“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以羊桃枝葉繁茂反襯自己的憔悴凄涼，詩旨誠如朱熹《詩集傳》所云：“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边@樣的比喻被用在詩歌之中廣為傳唱，就形成了較為固定的用法，“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寓意濃縮為“桑落”一詞，用以指處境的困頓窘迫。

因此，《宥坐》篇“桑落之下”是指在困窘的處境之下，“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意為：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在這種困窘的處境下獲益呢？如《莊子·讓王篇》所云：‘陳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呂氏春秋·慎人篇》、《風(fēng)俗通義·窮通篇》亦有此語，“隘”作“厄”。）指的是在困境中受到磨練。

[1] [清]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張立文. 帛書周易注釋[M]. 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3]郝懿行. 荀子補(bǔ)注[C]//郝懿行集：第6冊. 濟(jì)南：齊魯書社，2010.

[4]董治安，鄭文杰. 荀子匯校匯注[M]. 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5]駱瑞鶴. 荀子補(bǔ)正[M]. 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7.

[6]劉師培. 荀子補(bǔ)釋[C]//劉申叔先生遺書. 寧武南氏校印，1934.

[7]王先謙. 后漢書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1984.

（責(zé)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蘇紅霞）

New Explanation on “Ji Mi” and “Sang Luo Zhi Xia” in Xunzi

HU Ni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Societ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China)

“Ji Mi” and “Sang Luo Zhi Xia” are two phrases in Xunzi. The annotation of “Mi” in “Ji Mi” should be“Lei” (pile up) and “Ji Mi” means accumulation. The etymology of “Sang Luo” is two verses in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are metaphor to the poor life and being abandoned eventually after marriage of the heroine. After this usage was fixed, “Sang Luo” became a synonym for dilemma. So, “Sang Luo Zhi Xia” means in dilemma.

Xunzi；“Ji Mi”；“Sang Luo Zhi Xia”

K222.6

A

1673-2030(2014)04-0062-03

2014-02-15

胡寧（1978—），男，安徽舒城人，安徽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講師，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