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涓 趙萬清
(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廣東深圳 518000)
1368年朱元璋稱帝,一個有趣的記載是,洪武二年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就夢見了東莞縣(今天的深圳市及香港部分區(qū)域)的城隍和缽盂山土地,朱元璋不僅在殿堂上提及此夢,同時還冊封東莞城隍廟、天后廟等地,此事也被記錄在朱元璋的《封東莞縣城隍為顯佑伯赦書》中,“朕九重殿內,護衛(wèi)森嚴,京都遙遠,爾東莞縣城隍暨缽盂山土地,未領顯赫,不憚馳驅,直敢進宮,捧表章朝奏……[1]”這也是史書上第一次記載帝王夢見深港地區(qū)之事。而日后朱元璋的相應舉措也反映了“洪武之夢”并非僅僅停留在夢境的層面上,2年后,朱元璋的沿海邊防逐步成型,構成了以衛(wèi)所城池為中心,炮臺、水寨、堡壘為輔助,陸軍駐守、舟師巡哨,各盡其責,相互支援的多層次防御體系,而大鵬所城便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明代開國皇帝對海隅一角的關注自然并不是突發(fā)奇想的現象,倘若我們聯系明初的時局背景,也會發(fā)現引發(fā)“洪武之夢”的蛛絲馬跡:1)1368年洪武稱帝時,朱元璋已經歷7年的浴血奮戰(zhàn),此時南方尚未平定,兩廣依然屬于元朝疆土,而北方尚有陳友諒的軍事船隊的威脅,南方邊疆的倭寇也是蠢蠢欲動,國家的不安定使朱元璋對閩粵地區(qū)格外憂心忡忡。2)為了統(tǒng)一大業(yè),朱元璋派第二、三軍于1368年出征,征南將軍率領舟師南下直取廣州,此時一向對神靈崇抑有加的朱元璋思前略后,為求內心平穩(wěn),一向“恐海”的帝王決定封南海諸神,以保出師順利。這么一來,南海神、付波神、天妃海神都得到了賜封。同年,何真歸附,廣西平定。然而沿海地區(qū)卻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太平,日本以及沿邊海盜不斷尋求伺機,侵擾邊境,朱元璋雖然對此事怒不可赦,但考慮到天下初定,故采取了“防勝于攻”的策略,部署了一系列海防行動。3)從中國大背景的歷史發(fā)展中看,這場冥冥之中的“海洋之夢”,也暗含了一個深刻的歷史契機,也許朱元璋還并未意識到,海洋觀念不僅將成為未來幾百年歷史的重要內容,同時對于整個帝國的經濟乃至存亡都有著非同小可的影響力。
洪武十四年八月(公元1381年),朱元璋置南海衛(wèi)于廣州東莞縣及大鵬、東莞、香山三守御千戶所。在康熙·靳文謨《新安縣志·卷三·城池》記載:“大鵬所城與東莞所城,同年奏設,廣州左衛(wèi)千戶張斌開筑,內外砌以磚石,沿海所城,大鵬為最。[2]”縣志中并沒有直接說明東莞所城與大鵬所城各自海防范疇的側重面,但在嘉慶年間增補的《新安縣志·卷十二·海防略》中記載了這樣一段:“夫軍政,莫急于邊防;而邊防,莫重于海徼……南頭一寨,則為虎門只外衛(wèi),即為省會只屏藩,尤為扼要;至大鵬所城,則毗鄰平海,防御慧潮,亦重鎮(zhèn)也……[3]”此語中不僅解釋了中國明朝海防選寨的要點,同時也了解了大鵬所城的防護領域,它處于廣州府和惠州府的交界地,其時屬惠州府,又屬廣州府管轄。在這樣一個軍事薄弱和交通不利的地段,自然容易成為寇盜的“避風港”,同時出于對平海海域的堅守,大鵬所城的軍事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從其500年后的清末鴉片戰(zhàn)爭中看出,尤其在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香港島割讓英國之后,大鵬協的地位曾被多次提升到關乎國家生死攸關的咽喉地段。
大鵬守御千戶所的選址,最初是定在大鵬半島最南端的南澳鎮(zhèn)西涌海邊(即老大鵬),筑城三月后,廣東寇亂涌起,大鵬將領奉命去平定匪寇,其后又出于防衛(wèi)和地勢的考慮改設于東部大鵬半島的大鵬嶺下,遷移舉動一方面反映了大鵬選址的慎重,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大鵬所城的防御策略,除了要考慮海域范圍,同時也要有效震懾廣州府和惠州府的盜賊倭寇。古代的深港地區(qū)多島多山,大鵬所城的選址其東靠龍頭山,北臨排牙山,南向有七娘山,所選地勢是一處北高東南低的地段上,既有天然的山峰作為屏障,易守難攻,又符合了古代風水所說的環(huán)山面水,護砂相圍的寶地形制。在此地高筑城垣,所城之內的將士便有居高臨下、高瞻遠矚之勢,此外,所城沿海周邊還同時設置了11處墩臺,正所謂“日則了望,夜可伏路;如逢有警,一臺煙起,左右響應,營將各揮眾合圍攻擊”。
據康熙·靳文謨《新安縣志》中記載:“所城周圍三百二十五丈六尺,高一丈八尺,面廣六尺,址廣一丈四尺;門樓四,敵樓如之;警鋪一十六,雉堞六百五十四;東、西、南三面環(huán)水濠,周回三百九十八丈,闊一丈五尺,深一丈[2]”。其城池體量較大且防衛(wèi)性較強,同時所城內部也筑建了多個防守配套設施,如參將署、守備署、軍裝局、火藥局、大鵬所屯倉等重要建筑。除了堅固的物質防御外,所城內也形成了強有力的精神勢力,這可以從所城內眾多的文廟、武廟、宗祠、天后宮、侯王廟、趙公祠等宗廟祠堂建筑中窺探一二。尤為顯眼的是,原本出自福建莆田的天后宮在新安區(qū)域有著強勁的生命力。據記載所城內每逢將士出使之前,都祭天妃“為神,必祭卜”,現存大鵬西門處香火不斷的天后宮就是有力的佐證,正如其上的木刻對聯所示:“萬國仰神靈波憑粵海,千秋綿俎豆?jié)伤萜翁?。”如同讓我們看到出征前所城內大氣磅礴之勢?/p>
易守難攻的天然基址、大規(guī)模的高臺城池、全面的守備設施以及眾志成城的精神支柱……大鵬所城的防護可謂有固若金湯之勢。然而在多年之后明朝君王沉醉于千秋萬古之代的榮耀中,軍事政權的堅實力量也在歌舞升平中搖搖欲墜了,明中葉后期,廣東一帶倭寇成患,衛(wèi)所廢弛,官兵孱弱,看似永固的軍事防衛(wèi)實則已不堪一擊,所謂的固若金湯也只是歷史的一個片段罷了。
沿襲歷史長線,簡單梳理明中后期至清末大鵬所城的歷史沿革:明中葉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葡萄牙殖民者首次闖進深港地區(qū)。1516年,廣東巡海道副使汪鋐率領大鵬所城、東莞所城官兵擊敗葡萄牙人,首戰(zhàn)報捷。隆慶五年(1571年),百名倭寇圍攻大鵬城四十余日,舍人康壽伯率眾御寇。萬歷元年(公元1572年)劉穩(wěn)稟報朝廷,設立新安縣,同時增強大鵬所城海防力量。清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山寇陳耀破大鵬所城,賊首李萬榮據城,房屋焚毀過半,殺擄村民無數……至順治十三年,清兵圍李萬榮于大鵬山,歷時三月,糧盡,李萬榮投撫。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新安縣知縣傅爾植奏請改設大鵬所防守營??滴跞?公元1664年),大鵬增設官兵500名,該城守守備為“中軍守備”??滴跗吣?公元1668年),大鵬所防守營并入惠州協,新安營不轄大鵬??滴跏?公元1671年),罕見颶風壞城樓四座,城角窩鋪四間,垛子58個。知縣李可成、大鵬營守備馬玉成等同捐修復。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清廷增加沿海防衛(wèi),改大鵬所防守營為大鵬水師營。嘉慶十五年(公元1810年),廣東增設水師提督,大鵬由虎門水師提督管轄。道光十年(公元1831年),鴉片走私盛行,大鵬城的戰(zhàn)略地位顯著,林則徐奏請將大鵬營改為大鵬協,添撥兵船。道光十八年(公元1839年),大鵬參將賴恩爵指揮水師打響了九龍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槍聲,揭開了鴉片戰(zhàn)爭的序幕。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清軍敗績。《南京條約》中港島割讓給英國,清廷為增強防御,筑九龍寨,由大鵬協水師副將駐守。19世紀末,帝國主義掀開了瓜分中國的熱潮,英國強行租借了深圳河以南的大片領土以及附近的島嶼,寶安縣轄的1 063.92 km2土地淪陷,駐扎九龍寨的大鵬協副將和官兵被迫撤離,大鵬城內憂外患,無人修葺,日漸荒廢。
縱觀明中后期至清末大鵬所城的發(fā)展變化,我們不難發(fā)現,自清后,大鵬所城的軍事地位是逐漸增強的,從最初的大鵬千戶衛(wèi)所至水師營再到后期升至為大鵬協,這反映出當權階級對沿海防護關注的提升,究其原因,是緣于古老帝國應對邊防侵擾和倭寇土匪不得不防的戰(zhàn)略措施。如林則徐給道光皇帝的一份奏札中所寫:“廣東水師大鵬營,所轄洋面,沿袤四百余里,為夷船經由寄泊之區(qū)……除大鵬營現議更改營制,所需添造快船,建立衙署,及制備新兵器械……[4]”不多久,林則徐又奏請大鵬營改為大鵬協“大鵬營現居緊要,籌議改設副將,并添撥船……應將大鵬改營為協,撥駐副將大員,統(tǒng)帶督率,與香山協聲勢相,控制方為得力”[4]。這顯示了大鵬所城重要的軍事作用,然而這是否又代表了大鵬防守力量的愈發(fā)強盛,歷史卻顯現出完全不同的一面,事實上,大鵬的武備松弛在明末就顯現出來,從所城被倭寇圍困到后期的土匪李萬榮據城,都不同程度的表明了大鵬軍事勢力的退化。雖然后期清廷給予了一定的防御增持,但是最終并未改變大鵬終于落敗的事實。究其原因,似乎也不能簡單歸結為所城自身防御體系的缺陷,相反,種種跡象均表明所城城池的堅固性和易于守護的可靠性。以隆慶五年的倭寇圍城事件來看,《新安縣志》中述:倭圍40余日,不下,舍人康壽伯率領全城軍民守城“賊具云梯泊城,伯呼眾堅守,有登城者,手刃之,即碎其梯”[3],這一場景中卻獨獨未提到所城內的兵員將領,帶領百姓救城防倭寇的乃是城中一名叫康壽伯的舍人,這在反映大鵬城池堅固的同時也隱射出明末大鵬所城軍事力量的空虛。另一發(fā)生于順治四年土匪李萬榮的據城事件,占所城達十年有余,其描述也如實展現了明末清初沿海區(qū)域的匪寇成災的社會樣貌。誠然,我們可以將大鵬所城的落寞歸結為封建制度的腐朽以及歷史更替等必然結論,但具體來看,若將大鵬放入原本的時代作用下,也許我們可以在看似寬泛的歷史更替背后,發(fā)現眾多起推動或抑制所城發(fā)展的因素,從縣志和歷史事件的記錄中,雖然未有直接闡述,但仍可以從紛繁架構中摸索其主要的支撐點,尤其關注在中央職權下的海防制度以及地方政策對所城的影響力。
朱元璋建國后,吸取元朝窮兵黷武的教訓,主張休養(yǎng)生息之策。然而倭寇侵擾海疆的事件卻屢屢發(fā)生。為防患未然,1368年后朱元璋實行海禁政策。采取海禁政策除了針對倭寇之外,同時針對張士誠、方國珍等殘余勢力。這也是善于陸上用兵的朱元璋對明代私人海商活動的一向憂心的響應之舉。海禁政策實施200余年后于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被迫暫時解除。明末時期,各地起義軍涌現,清朝建立時,鄭成功退于兩廣,后又轉移至臺灣,戰(zhàn)亂給原本受制的嶺南地區(qū)雪上加霜,此外深港片區(qū)又是最早實施海禁措施的地區(qū)之一,其經濟所受負面影響尤為嚴重。據舒懋官《新安縣志》中記載“1648年鬧饑荒……人多饑死,間有割尸充腹……順治十年,復饑,有一鄉(xiāng)無一存者”[5]。其慘烈程度可見一斑。清初時期,為防范臺灣反清勢力,清廷頒布禁海遷界令,深港地區(qū)于1662年(康熙元年),1663年(康熙二年),1664年連續(xù)三年曾兩度奉令遷界,百萬人民流離失所,死傷過半,嚴重時新安縣曾經一度被撤銷。直至1668年,廣東巡撫王來任巡視深港地區(qū),為民請命,上《展界復鄉(xiāng)疏》,深港等地才得以陸續(xù)回到故土,重建家園。其后清廷也并未完全開放邊界,直至鴉片戰(zhàn)爭國門被迫打開。
嘉慶版《新安縣志》一書中,增卷十三章的防省志中就記載了遷復政策對新安地區(qū)帶來的影響:“康熙元年……邑地遷三分之二,雖先示諭,而民不知徙。至兵至,多棄其貲,攜妻挈子以行,野棲露處,有死喪者,有入東莞、歸善,及流遠方,不計道里者”“康熙二年,再遷……及流離日久,養(yǎng)生無計,有夫棄其妻,夫別其子,兄別其弟而不顧者,輾轉流亡,不可殫述”[5],從中可以看出遷界后新安縣的滿目蒼涼之狀。遷界政策不僅給沿海區(qū)域的經濟帶來了嚴重損失,同時也滋生了社會上不良風氣,在廣東巡撫王來任的《展界復鄉(xiāng)疏》一問中,有如下記載“粵東之邊界,急易展也……未遷之民,日苦派辦;流離之民,各無棲址,死喪頻聞……臣撫粵二年有余,亦聞??艽竽媲致又拢姓?,仍是內地被遷逃海之民,相聚為盜。今若展其邊界,即此盜亦賣刀買犢耳……[5]”在如實描述遷界民眾苦難生活的同時,更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粵東沿海的海盜多為被遷逃海的難民,這也與大量人文傳記中所描述的明末沿海區(qū)域的匪寇海賊多為無業(yè)漁民的說法不謀而合。這同時也解釋了禁海以及遷界政策雖然在防患倭寇以及叛賊上起到了安定作用,但同時它打擊了沿海經濟以及生產力的發(fā)展,使大量流民無家可歸,無業(yè)可做,故成為匪寇,實乃被迫之舉?;仡櫞簌i所城在明末經歷的倭寇圍城以及匪寇據城的劫難經歷,便也不是偶然現象了。值得遐想的是,在倭寇圍困大鵬所城近數月的日子中,其堅實有力的軍事力量又在何處,縣志中雖未直接做回應,但有多次提及兵員逃跑的事件,其原因竟緣于“軍糧的入不敷出”,這與明中冶大鵬所城中倉糧庫廢棄也許可以互為證實。城中無糧,軍心不穩(wěn),流離逃難,所城成為有名無實的空殼也不足為奇了。面對此情,難道政府毫無舉措,不完全如此,事實上從明初開始,朱元璋就已經設定了“屯田”制度,諸衛(wèi)所官兵三分守城,七分屯田,軍隊糧餉,全靠屯田自力更生?!巴吞镏贫取痹谠缙诖_實起到了減輕人民負擔、軍力眾強的作用。然后明中期之后,衛(wèi)所制逐漸衰落,已經不能適應日益加重的對內鎮(zhèn)壓、對外防衛(wèi)的任務,加上軍隊內部分配不公,軍政嚴苛,底層民兵生活極為困苦,屯田制度不僅沒有成為解決官兵糧草的方法,反而成為了暴露明王朝內部制度腐朽以及加快衰退的導火索。
明初時期高壓海禁政策下,沿海區(qū)域的經濟受阻,生產力低下就已經使得所城的經濟根基受到抑制,而原本解決糧食和溫飽問題的衛(wèi)所“屯田”制度,也隨著政策腐朽以及苛斂重稅等弊端反而成為民眾脖子上的枷鎖,兵力逃離,流民成寇,大鵬所城的軍事力量在看似不動搖的外殼下已不堪重負了。清初時期,二度遷界,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后雖復界,然則閉關鎖門不思進取,內憂外患下,清朝政府的海防戰(zhàn)略也折戟沉沙了,這不僅僅是大鵬所城落破的無可挽回,連同古老的帝國的滅亡也是在所難免。
歷史是有跡可循的,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能在存留的建筑中感受到曾經所城將領如日中天的輝煌氣勢,如同大鵬所城賴恩爵將軍第大門的木刻對聯所寫的那般:“三代五護國定疆清史留正氣,六韜三略擅用籌邊御旨贊英豪”“命驅英船恩爵善籌九龍穿鼻海戰(zhàn)六凱奏;顯擊得忌刺吐受固陣中折肘翻濤全敗北”,大鵬所城作為明清時期重要的海防要塞,其興衰歷史同樣也是一部明清兩朝軍事力量的演進史,所城背后的集權制度以及海防體系策略與所城發(fā)展的唇齒關系,同樣可以為我們詮釋城池生長建構一些新的思考方式,從這個角度看,本文僅為拋磚引玉。
[1] 深圳市檔案館.深圳檔案文獻演繹·明清兩朝·第一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111-113.
[2] 張一兵.深圳舊志三種·靳文謨·新安縣志·卷三·城池[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243-244.
[3] 張一兵.深圳舊志三種·舒懋官·新安縣志·卷十二·海防略[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862-863.
[4] 深圳市檔案館.深圳檔案文獻演繹·明清兩朝·第三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1133.
[5] 張一兵.深圳舊志三種·舒懋官·新安縣志·卷十三·卷二十二[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873-87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