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瑰華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謝氏詩序》是歐陽修為友人謝伯初之妹謝希孟的詩集所作的序,載于《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三中。文曰:
天圣七年,予始游京師,得吾友謝景山。景山少以進士中甲科,以善歌詩知名。其后,予于他所,又得今舍人宋公所為景山母夫人之墓銘,言夫人好學通經(jīng),自教其子。乃知景山出于甌閩數(shù)千里之外,負其藝于大眾之中,一賈而售,遂以名知于人者,繄其母之賢也。今年,予自夷陵至許昌,景山出其女弟希孟所為詩百余篇,然后又知景山之母不獨成其子之名,而又以其余遺其女也。景山嘗學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希孟之言尤隱約深厚,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非特婦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嘗從今世賢豪者游,故得聞于當時;而希孟不幸為女子,莫自章顯于世。昔衛(wèi)莊姜、許穆夫人,錄于仲尼而列之《國風》。今有杰然巨人能輕重時人而取信后世者,一為希孟重之,其不泯沒矣。予固力不足者,復(fù)何為哉,復(fù)何為哉!希孟嫁進士陳安國,卒時年二十四①宋周必大刻《歐陽文忠公集》、近人張元濟主編《四部叢刊》本的《歐陽文忠公集》皆作“卒時年三十四”,見李逸安點校《謝氏詩序》注釋[六],《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三,第609頁。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作“年三十三而死”。。景祐四年八月一日,守峽州夷陵縣令歐陽修序。[1]卷四十三,608
此序作于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八月,即歐陽修被貶為峽州夷陵縣令的第二年。此前一年,范仲淹由于直言諫事忤宰相而落職,歐陽修為之鳴不平,亦遭貶。據(jù)胡柯編《歐陽修年譜》知,景祐四年(1037)三月,歐陽修“謁告至許昌,娶薛簡肅公奎女。是夏,叔父都官卒。九月還夷陵”[1]2599。其間,時任許州法曹的謝伯初將其妹謝希孟所作的百余首詩出示給歐陽修。歐陽修欣賞謝希孟之詩,感嘆其聲名之不顯,遂為之作序。
謝伯初,字景山,晉江(今福建泉州)人。生卒年不詳,主要生活于北宋仁宗(1010-1063)時期。天圣二年(1024)進士。天圣七年(1029),始與二十三歲的歐陽修交往。時歐陽修“始游京師”,而他已“以善歌詩知名”“以名知于人”。景祐四年(1037)夏,他把自己所作詩文寄與歐陽修,得到歐陽修的稱賞,認為他的詩文能取法古人,雄健俊逸,非時賢所能及。歐陽修《與謝景山書》中云:“昨送馬人還,得所示書并《古瓦硯歌》一軸,近著詩文又三軸,不勝欣喜。景山留滯州縣,行年四十,獨能異其少時雋逸之氣,就于法度,根蒂前古,作為文章,一下其筆,遂高于人。乃知駔駿之馬奔星覆駕,及節(jié)之鑾和以駕五輅,而行于大道,則非常馬之所及也?!盵1]卷六十九,1003此后又三十五年,歐陽修仍熟記此事并能誦其詩,而他卻仕途偃蹇,功名不顯,不知所終,所作詩文也散佚殆盡?!读辉娫挕分性疲骸伴}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當天圣、景祐之間,以詩知名。余謫夷陵時,景山方為許州法曹,以長韻見寄,頗多佳句,……景山詩頗多,如‘自種黃花添野景,旋移高竹聽秋聲’,‘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之類,皆無愧於唐諸賢。而仕宦不偶,終以困窮而卒。其詩今已不見於世,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其寄余詩,逮今三十五年矣,余猶能誦之。蓋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詩淪棄亦可惜,因錄于此?!盵1]卷一百二十八,1955-1956《全宋詩》中僅收其《寄歐陽永叔謫夷陵》《許昌公宇書懷呈歐陽永叔韓子華王介甫》二詩及“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薄岸嗲槲蠢弦寻装l(fā),野思到春如亂云”兩聯(lián)殘句[2]卷三,2023。
謝伯初妹謝希孟,進士陳安國(河南溫縣人)之妻,秉母教,能詩,惜其年不永,二十四卒。著有詩集二卷,見于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女郎謝希孟集》二卷。閩人謝景山之妹,嫁陳安國,年三十三而死。其詩甚可觀。歐陽公為之序,言‘有古淑女幽閑之風雅,非特婦人之言也’?!盵3]歐陽修所見她的百余首詩及陳振孫所著錄的《女郎謝希孟集》二卷,早已散落殆盡,今僅存《櫻桃》《詠芍藥》詩二首以及《朱槿》《躑躅》《牡丹》《凌霄》《薔薇》《曼陀羅花》《蝴蝶花》等七首詩的殘句[2]卷三,2025。
歐陽修是北宋詩文革新的領(lǐng)袖,其《六一詩話》及《梅圣俞詩集序》之詩歌批評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而其女性詩學思想則更直接地體現(xiàn)在《謝氏詩序》中,主要有三:
其一,宣揚母教之功?!吨x氏詩序》雖為謝希孟詩集作序,但也表彰了另一位女性——謝家兄妹之母呂氏:“予于他所,又得今舍人宋公所為景山母夫人之墓銘,言夫人好學通經(jīng),自教其子。乃知景山出于甌閩數(shù)千里之外,負其藝于大眾之中,一賈而售,遂以名知于人者,繄其母之賢也。今年,予自夷陵至許昌,景山出其女弟希孟所為詩百余篇,然后又知景山之母不獨成其子之名,而又以其余遺其女也?!痹跉W陽修看來,謝母具有三方面的品德:一是通經(jīng),有學識;二是賢淑,有德行;三是課讀,有師儀。正是這些品德成就了謝氏兄妹之名。
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重視家庭教育,母親課讀與教養(yǎng)子女厥功甚偉。孟母三遷,擇鄰而居,廣為流傳,成為佳話。歐陽修本人成名,也得自母教:他四歲喪父,家貧無紙筆可資書寫,無書籍可供誦讀,母親鄭氏以荻畫地,教其寫字,借書以課讀。他在《瀧岡阡表》中寫道:“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jié)自誓。居窮,自力于衣食,以長以教,俾至于成人?!盵1]卷二十五,393男性除了母教,還有學校、師友可供讀書問學,然而,處于從屬地位的女子,其才學之獲得只能有賴于家庭教育,且更多地是來自于母親的言傳身教。因而,歐陽修宣揚母教之功,意義匪淺。
其二,推賞“隱約深厚”的詩風。所謂“隱約深厚”,是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傳統(tǒng)詩歌美學風貌,其特點是含蓄婉約,溫柔敦厚。而要具有這樣的詩風,其為人須“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所謂“古幽閑淑女”,即以衛(wèi)莊姜、許穆夫人為代表,她們皆為古代美艷絕倫而又兼具賢淑懿德、風雅多才的女子,所作詩歌“錄于仲尼而列之《國風》”。據(jù)《毛詩》,“《綠衣》,衛(wèi)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4]卷三,80“《日月》,衛(wèi)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4]卷三,87“《終風》,衛(wèi)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盵4]卷三,90“《載馳》,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自傷不能救也。衛(wèi)懿公為狄人所滅,國人分散,露于漕邑。許穆夫人閔衛(wèi)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故賦是詩也?!盵4]卷四,161衛(wèi)莊姜、許穆夫人的詩纏綿悱惻,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歐陽修稱賞謝希孟的詩言而有禮,言而有法,含蓄婉約,格高調(diào)雅,不失溫柔敦厚之旨,正與衛(wèi)莊姜、許穆夫人等“古幽閑淑女”的詩風一致。
其三,哀嘆女子詩文“莫自章顯于世”?!吨x氏詩序》中,歐陽修把謝氏兄妹二人的詩風、詩名進行了對比,指出謝希孟的女子身份是其詩名不能彰顯于世的根本原因:“然景山嘗從今世賢豪者游,故得聞于當時;而希孟不幸為女子,莫自章顯于世?!敝x希孟因不幸為女子,只能閉鎖閨中,沒有社會交往生活,不能“從今世賢豪者游”,雖有詩才,其名便不能自我彰顯。既然女性不能自我傳播詩名,便只有依憑像孔子那樣的“杰然巨人能輕重時人而取信后世者”,為其傳播而不至泯沒。但如孔子那樣的“杰然巨人能輕重時人而取信后世者”,且又不廢女子吟詠者,普世間又有幾人?歐陽修對謝希孟的慨嘆,在整個傳統(tǒng)社會都具有普遍意義。
詩文集序跋是一種獨立的文體,其內(nèi)容包羅萬象,有重要的歷史、文學、地理、宗教及社會文化等價值。為詩文集題寫序跋,是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而為古代女性詩集作序者,歐陽修可稱濫觴。歐陽修集大學者、大政治家、大文學家地位于一身,故而《謝氏詩序》對后世女性的詩文創(chuàng)作及其詩文集序跋的寫作也就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和意義。
第一,開啟了文人為女性詩文集撰寫序跋的風氣。中國古代女性詩文作者寥若晨星,至唐宋時稍有增多,然而有詩集傳世者,亦僅薛濤、魚玄機、李清照、朱淑真等數(shù)人。隨著明清女性文學繁榮,大量女性別集出現(xiàn),許多女性及其家人或欲以文傳人,或欲以人傳文,請求親朋故交為其家族中女性詩文集作序,其中不乏名宦顯貴、詩文大家、著名學者。袁枚、王士祿、沈德潛、錢澄之、翁方綱、阮元、洪亮吉、況周頤、俞樾、王闿運、吳汝綸等紛紛為女性詩文集題寫序跋,成為風氣。袁枚是其中最為用心、為女性詩文集題寫序跋最多見者之一。他曾為清代的云間(今屬上海市)女詩人廖云錦的《仙霞閣詩草》[5]、昭文(今江蘇常熟)女詩人席佩蘭的《長真閣集》[6]、漢軍旗人女詩人楊瓊?cè)A的《綠窗吟草》[7]、仁和(今浙江杭州)女詩人張瑤瑛的《繡墨齋偶吟》[8]、錢塘(今浙江杭州)女詩人徐裕馨的《蘭韞詩草》[9]、常熟(今屬江蘇)女詩人屈秉筠的《韞玉樓集》[10]、上元(今江蘇南京)女詩人駱綺蘭的《聽秋軒詩集》[11]、其妹袁棠的《繡余吟草》作序[12]。歐陽修的《謝氏詩序》寫作無疑開了風氣之先。
第二,對傳統(tǒng)女性的詩文創(chuàng)作有著積極的意義。由于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地位低下,受著“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不宜為詩”“內(nèi)言不出于閫”等觀念的束縛,女子多不作詩,偶一為之亦多毀棄,不使傳世。至清時,女性詩文創(chuàng)作雖然繁盛,但許多女子的家教仍常以是為訓,學人也多秉持此見。章學誠作《婦學》抵斥袁枚對女子為文的賞識和支持,可見一斑。歐陽修歌頌?zāi)附?,激賞和宣傳女子詩作,并為之鳴不平,對后世女子創(chuàng)作自然有著鼓勵意義。如清初錢澄之為桐城(今屬安徽省安慶市)潘江(字蜀藻)母吳坤元的《松聲閣集》題跋曰:“余嘗見歐陽公為謝景山女弟希孟詩序,言景山母夫人好學通經(jīng),自教其子,不獨成其子之名,又以其余遺其女也。然景山母氏詩不傳,徒因景山與希孟而知其母氏之決能詩,若太君自有詩傳世,不必藉蜀藻傳者也。或曰詩非女子所宜,《小雅》云:‘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女德如是而已。’然古所謂教于公宮者三月,其日教以言,言非文耶!衛(wèi)莊姜、許穆夫人皆德女也,皆能詩,其詩皆為圣人所錄,則圣人之不禁女子之為詩也,審矣。”[13]
第三,為后世女性詩文集序跋寫作者提供了有力的論語依據(jù)?!吨x氏詩序》中的論語常常為后世女性詩文集序跋寫作者所引用。如明文淵閣大學士費宏為其岳母當涂(今屬安徽省馬鞍山市)女詩人鄒賽貞的《士齋集》作序曰:“昔歐陽子序謝氏希孟之詩,而嘆其不幸為女子,莫能彰顯于世。由孺人觀之,豈不信哉?雖然玉氣如虹,劍光射斗,物之奇者,亦豈能閟且匿之?茲集卒賴傅侯以傳,而不至于氓沒,則又幸矣!”[14]又如清趙棻為江蘇武進女詩人劉蔭的《夢蟾樓遺稿》作序曰:“其(劉蔭)辭之工拙,未知視世之立言者何如,而勤而不怨、婉而多風,得詩人旨焉。昔歐陽文忠公序謝希孟詩,謂其‘隱約深厚,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我于夫人詩亦云?!盵15]
[1][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
[2]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83.
[5][清]廖云錦.仙霞閣詩草[M]∥張應(yīng)時,輯.書三味樓叢書.上海圖書館藏清刻本.
[6][清]席佩蘭.長真閣集[M].北京圖書館藏清嘉慶十七年(1812)刻本.
[7][清]楊瓊?cè)A.綠窗吟草[M].上海圖書館藏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8][清]汪啟淑,輯.擷芳集[M].上海圖書館藏清乾隆三十九年飛鴻堂刻本.
[9][清]徐裕馨.蘭韞詩草[M].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刻本.
[10][清]屈秉筠.韞玉樓集[M].上海圖書館藏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刻本.
[11][清]駱綺蘭.聽秋軒詩集[M].國家圖書館藏清嘉慶二年(1797)刻本.
[12][清]袁枚.袁枚全集[M].王英志,校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20-21.
[13][清]吳坤元.松聲閣集[M].安徽圖書館藏民國重刊本.
[14][明]鄒賽貞.士齋集[M].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嘉靖三年(1542)刻本.
[15][清]劉蔭.夢蟾樓遺稿[M]∥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合肥:黃山書社,2008:82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