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紅
(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研部,安徽 亳州 236800)
道家在談論生命時,往往把生命個體的存在本質與自然環(huán)境一起融入“天”的概念里,在莊子的思想里,人是自然萬物之一,“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莊子·秋水》)。“天”是生命與自然的有機結合,這使得莊子的生命觀歸屬于生命自然觀,將生命的本原、本質、存在方式都歸屬于自然,將生命自然始終緊密結合在一起,繼而從善待生命的角度倡導人與自然的和平相處。
在莊子眼里,“道”是存在于宇宙大化流行中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萬物生成的過程自然包含著各種生命狀態(tài),這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展現自身的過程就是顯現宇宙萬物生成過程,莊子在繼承老子“生命源于自然之道”的生命本源觀的基礎上,認為“道”是生命產生的最終根源,自本自根、生化萬物,人的生命是“道”化“氣”,“氣”聚“形”的結晶,認為“道”化生萬物的途徑就是通過“氣”的聚合變換,所以,自然之氣是生命生成的物質基礎,這就使得生命與自然有了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聯系,這也是莊子生命觀的邏輯起點。
生命源于自然決定了生命對自然環(huán)境的依賴性,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生命才有不竭之源;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人類才能生存,天地萬物是生命的依托者,莊子也認為人類生命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享受自然的懷抱,“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矣”。
生命與自然又有著同源性,莊子稱為“人與天一”,因為人與天同源于“道”又同化于“氣”最后同成于“德”,這是一種“天人合一”論,是天與人的親和性,決定天與人只有相互協調才能共存共榮。
莊子認為,人的本性是道性的體現,道性是生命的本然性,這種“道”的本性就是自然,即所謂“道法自然”,莊子主要從生命的本然性及人的生命與萬物的有機聯系中分析人的生命本性的,是以宇宙為參照,以自然為價值尺度來考察的。這是一種超越本能的終極意義上的理性觀照的結晶。具有了“樸”與“真”的基本內涵,以“素樸”“質”“真”“天”等概念去詮釋自然意蘊。在《莊子·馬蹄》中提到“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只有內在的自然的本性才是生命的本真之性。
生命的自然本質就其個體而言,生命的歸宿就是死亡,而就整個生命群體而言,生命的歸宿存在于子孫繁衍中,這也是儒家的觀點,但莊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認為人的生命最終歸宿是被納入宇宙萬物的大化流行之中,是自然現象,如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物化”現象,從而,在莊子那里,生命的結束有具有一種永恒性,在自然中得以永生,生命之根在自然之“道”中得以存續(xù),即生命“生于道”“復于道”。
在莊子眼中,“要做到一切順乎自然,避免與外界事物產生矛盾、沖突 ,就能避免許多危害,才能全身養(yǎng)生,用順的辦法來處世,因循與事可得安然……因和順都是要秉承事物的本來之道,而隨其變化與發(fā)展?!盵1]“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保ā肚f子·齊物論》)莊子徹底地發(fā)揮了老子“道”為生命之本的思想和解釋。老子講“道可道 ,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保ā独献印ひ徽隆罚暗馈笔窍扔谔斓囟嬖诘?可被稱為萬物之母?!暗勒撸f物之奧?!盵2]“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盵3]199“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3]323“故通于天者,道也?!盵3]320既然人的整個生命形態(tài)包括身體與精神意識都由“道”所賦予,那么生命的出現與消失也是隨著“道”的變化而變化,“道”既然是萬物之源,也應是萬物變化之根本準則。
把個體生命與自然生命合而為一,應以順應自然的態(tài)度對待生與死的自然發(fā)生過程?!捌渖蔡煨?,其死也物化?!保ā肚f子·刻意》)不過,莊子也難免會感嘆“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之大哀乎?”(《莊子·齊物論》)而這正是他逐漸認識到生與死都是自然現象的過程,萬物齊同,生死一如?!八郎嫱惑w?!薄肚f子·大宗師》“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死本無界,順其自然,方能消除對死的恐懼與痛苦,從而從中得到解脫。莊子妻死的“鼓盆而歌”正是他認為死是回歸自然的表現,認為死生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如一年四季之運行。莊子所高揚的“真人”就在于不僅不為功、名、利、祿所動,更能做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莊子·養(yǎng)生主》),郭象注《齊物論》中“玄通合變之士,無時而不安,無順而不處,冥然與造化為一,則無往而非我矣,將何得何失,孰生孰死哉!”只有立足宇宙觀生死,“故生時樂生,則死時又樂死矣?!保ā肚f子·齊物論注》)方能認識到“所在無不適志,則當生而系生者,必當死而戀死矣。由此觀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誤也?!保ā肚f子·齊物論注》)面對死亡,超然達觀、不動心情,擺脫物欲所累,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
人類生存在兩個環(huán)境之中: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這兩大環(huán)境本是可以相統一的,然而在莊子的時代背景里,社會與自然產生了明顯的對立,肆意的戰(zhàn)爭使自然環(huán)境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人的生命精神也遭到了嚴重的摧殘,在此情況下,莊子對社會制度進行了嚴厲的抨擊,著力從生命與自然必然聯系的角度去構建既尚天道也重人道的生命觀。
人的生命精神分自然和人文兩個方面,人類的自然本性決定了人類可以創(chuàng)造人文,發(fā)展文明的,但在莊子當時的環(huán)境中,人們戴著仁義禮法等文明的面紗瘋狂追逐身外之物,自然與人文產生了嚴重沖突,在莊子看來,人既然是宇宙萬物的一分子,這決定了人與自然的天然性聯系,必須在“天道”的支配下生存。
莊子主張自然主義的人性論,主張人應順自然,順天道,共同遵循自然規(guī)律,但由于人是存在于社會之中,人道就存在于具有社會性主體的人的活動之中,所以,人道就不能與天道的內容完全相同,比如四時更替、晦明之變屬天道內容,而貴賤有序、男耕女織等屬人道內容,人與自然的客觀存在決定了人與社會的各種因素有必然的聯系,但人作為社會性活動的主體決定了人道與人類社會的密不可分。
莊子的無為思想也是在深刻理解人與社會的關系后形成的。人作為社會性的存在,不可能一直像自然萬象一樣盲目地生活,需要理性的自覺,發(fā)揮超越自然的特長來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況,所以莊子也強調人的能動性在自然原則中的運用,但所強調的遵循自然法則的“為”就是“無為之為”,將無為建立在主體理性自覺的基礎上,使無為自由的狀態(tài)向自為狀態(tài)轉化,這正說明了人具有不同于一般自然存在物的主體性特征。
莊子的人生哲學主要源于對現實人生困境的感悟,在他所處的動蕩的時代里,對世界的絕望可想而知,在絕望的背后莊子選擇了“安時而處順”的態(tài)度,盡管不甚完滿,但至少他尋到了無奈之后的心靈寧靜,自由與逍遙。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保ā肚f子·大宗師》)莊子身處世界之中,無法逃避腐朽的社會制度對人所造成的摧殘,是非與善惡、美丑顯而易見,而自己又是無能為力,只有求得精神上的自由、解放。于是莊子提出了“心齋”:就是心完全的虛靜恬淡,“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不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保ā肚f子·人間世》)通過“心齋”消除內心的“是非善惡”感,從而消除自己的痛苦。社會險惡之時,如何緩解生存的壓力與命運的無常,只有“安時而處順”,方能“哀樂不能入”(《莊子·養(yǎng)生主》)。
莊子的安命觀盡管有著宿命論的成分,但也充分體現了他是在尊重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尋求精神的解放,值得我們在心浮氣躁時好好借鑒,莊子也并非一味的、毫無來由的順從一切,他是在“不失己、不失尊嚴、不失自我”的前提下去順應的,“外化而不內化”(《莊子·知北游》),在大千世界中嚴格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失原則,不卑不亢。“審乎無假而不與物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莊子·德充符》),達到光明而高尚的真正的內心平靜。
莊子生活在戰(zhàn)國中期,社會動蕩、諸侯割據、連年征戰(zhàn),生活的安寧只是夢想而已,另一方面,人們又在爭權奪利、物欲橫流,喪失著人之為人的本性與尊嚴,莊子面對著這種沉淪與墮落,在異常悲憤之余唯有寄托在精神之上尋求自由。甚至在這一方面凸顯了死亡的價值,如果“終身役役而不見其功”,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如果人之生與憂俱在,久憂不死,漂泊無定,死亡有何嘗不是一種皈依!但這并非是一種倡導死亡的行為,而旨在消除人類對死亡的恐懼,并非與珍惜生命相矛盾。在《莊子·盜跖》篇中,莊子就批判了伯夷、叔齊、鮑焦、申徒狄、介子推、尾生等六人“自殘生命、離名輕死”的不重生命之行,要達到精神的自由并非要以絕對的好與壞來評價生與死。
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種種哀樂之情與利害之欲可以說與生俱來,這是人在本性上自己為前行所開拓的難以逾越的鴻溝,這種障礙就是自我之困。
莊子理性地對待生死,憂懼無益,他一再稱羨“終其天年”的生靈,將自我融入自然萬象,以求自由、健康、恬適,他認為沉溺于權利名色便會誤入歧途,喪失自我,就會是可悲的人生,誠然,對世俗社會的險惡妄為個人是無能為力,但是重要的是應該肯定生命是屬于自我的,思維的取向和心理的調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我,主要能擺脫世俗關系和觀念的羈絆,善待自然賦予自己的生命,心靈才能遨游于自由快適的精神活動領域,能夠“與造物者游”(《莊子·大宗師》),“游于物之初”(《莊子·田子方》),“獨于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地》)。
莊子執(zhí)著尊重個性,維護天性和自我的獨特價值,“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美惡”(《莊子·盜跖》),反對隨波逐流,“適人之適”(《莊子·大宗師》),主張“自適其適”(《莊子·駢拇》)以至于“忘適之適”(《莊子·達生》),而且指出“性長非所短,性短非所續(xù)”(《莊子·在宥》),推崇“大圣治天下”,從而使人民“皆進其獨志”(《莊子·天地》)。
莊子同時也強調“百家眾技”,“皆有所長,時有所用”,承認學術思想各有千秋,并不唯我獨尊,這是一種觀念態(tài)度和自我內在的精神追求。
莊子認為“若一志,無聽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保ā肚f子·人間世》)只有排除“成心”干擾,才能凝氣聚神,以“庖丁解?!睘槔庵静粚?,就無此安心定神之境界。以“心齋”體道,“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莊子·田子方》)。其所謂“率情”認為“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者也”(《莊子·庚桑楚》)。
莊子的“率情”并非否定一切人之情感。“莊子無情之說,不是寂滅之謂,只是任吾天然不增一毫而已,可見莊子與佛學之不同。”(《南華經解·德充符》)只是反對為情所困,為物欲所困,認為“今世俗之君子,多無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莊子·讓王》)杜絕以己之情為所欲為,以個人好惡為標準去判定自己的行為,迷失自我?!拔崴^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保ā肚f子·德充符》)此所謂“忘我”“忘情”“率情”。
莊子的這種超越之境也充滿著對苦難時代的終極關懷,個體生命無法扭轉世道的險惡,對慘無人道的統治者也曾發(fā)出深刻的抨擊,否定政治反抗黑暗,“舉賢則民相軋,任知而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保ā肚f子·庚桑楚 》)沿承了老子的“無為而治”,一方面,視人與自然界是對立統一的,行為的道德功利目的應該擯棄了自身的自然狀態(tài),所以說“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夫不可損益”(《莊子·至樂》),另一方面,“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保ā肚f子·在宥》)要安民自然之情,方能得以天下太平。
莊子認為“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厚而益,有長若不消有順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纖;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保ā肚f子·列御寇》)莊子深刻地認識到無法超越自己是人類最難以克服的弱點,人的一切困苦、紛爭都源于人類自身叵測的內心世界,莊子力求“與天為徒”達到身心自由,以“真人、神人、至人”為理想人格的典范。
《逍遙游》位于《莊子》內篇之首,其逍遙是游于塵世之外,無何有之鄉(xiāng),無極之野,是追求精神的超越,擺脫現實的精神束縛?!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保ā肚f子·逍遙游》)正如《逍遙游》通篇帶有恢弘之氣,抒寫宏大的志向,以鯤鵬為生命象征,活動在九萬里的高空,巨大的形象孕育巨大的力量,能在邃遠的空間自由活動,這種翱翔的姿態(tài),正是人所渴望已久的。無論是形象還是力量、還是活動空間,人都是如此的渺小,總是不自覺將自己限定在有限的時空中。莊子通過對大鵬鳥的高度贊揚,蟬和小鳩對鵬的譏諷,轉而深刻思考了大小之變,認識到物適其性,“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人各有所屬,各有所歸,應安民自然之情,各安其所,各盡其意,各守其職。
莊子從其理想出發(fā),提出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無所待的人生境界,不為物所累,不索求于社會,保持絕對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盁o己,去我順物,無功,不求有功,無名,不求名聲?!保ú艿A基《莊子淺注》)“在逍遙游境界,莊子遺世獨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毫不理會世俗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生活,精神空前升華而至于‘無己’‘無功’‘無名’:超越了物我‘齊物我’,超越了是非‘齊是非’,超越了死生‘齊死生’——‘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瘓潰癰’,超越了形體的局限和工具理性的范導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然,俗世林林總總的相對價值,已然被莊子超越?!盵4]
莊子在歷經惑其所惑、悲其所悲、夢其所夢、悟其所悟的艱難困苦后,終于尋覓到了人生解脫之道:“忘”。從“忘物”到“忘我”,使心靈處于空盈無對的澄澈中,甚至于生死消融,“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生不死?!保ā肚f子·大宗師》)進入絕對和諧之心境,主客、天人、物我、古今、生死消融為一,絕對和諧的心靈境界。現代學者馮友蘭先生將這種精神境界稱之為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馮友蘭《新原人》),個體的自由超脫涵攝著與宇宙萬物的整體和諧。達到了“天人合一”的高遠之境:安靜、恬適、逍遙、無待。
面對人類高度文明所帶來的某些危機,尤其是現代人的浮躁之情,“莊周夢蝶”是否能給我們一些啟示呢?我們是否應在對生命的珍愛之際有超然物外、自然本真、安然自適的精神追求呢?
如果真能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宇宙萬物中,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甚至超越生死之限與世俗之事,一如莊子“弊弊焉以天下為事”(《莊子·逍遙游》),還能為什么所累呢;與“道”合一,可獲永恒不息的存在:“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保ā肚f子·養(yǎng)生主》)
[1]徐宇宏.忘生死而順自然——《莊子》的養(yǎng)生之道[J].中國道教,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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