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清,王凱東
(1.河北北方學院 法政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2.宣化科技職業(yè)學院 辦公室,河北 宣化 075000)
“社會流動”是社會學概念,是社會運行和發(fā)展過程中一種必然的現(xiàn)象,通常被定義為個體或群體社會地位或位置的變化[1]252。社會流動也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因而近年已經(jīng)走入歷史學家視野,廣為歷史學家所關注。春秋以前,社會有嚴格的等級分層,戰(zhàn)國以后,社會階層不像以前那樣界定分明,社會動蕩,戰(zhàn)爭頻仍,各階層間更為自由的流動成為可能。動蕩、開放的秦漢社會,社會流動發(fā)生在各個階層,并對流動者個人和后代以及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影響。探討秦漢時代各社會階層的家庭出身、生存狀態(tài)、生存境遇、社會地位、人生理想和個人奮斗,走進他們的生存世界,感知各個社會階層的活動,有助于認識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了解作為行為主體的各階層面對矛盾時的掙扎與無奈;感知他們,更有助于了解鮮活生動的秦漢社會。
秦漢時代,爵位、財富、官職和知識的差異規(guī)定著不同階層的社會地位,社會的動蕩和個人因時因地的選擇,也影響和促使不同階層的流動。20世紀70年代以來,史學家撰文探討張耳在秦末之際的社會角色,多是把張耳作為“政治人”,是六國舊貴族的代表,探討張耳的政治身份。該文力圖還原張耳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考察一個普通人實現(xiàn)社會流動的途徑,分析在秦末漢初的動亂年代,士人如何獲得發(fā)展機遇,如何提升自己,如何在流動中功成名就并且為后代創(chuàng)造機會。
《史記·張耳陳馀列傳》記載:“張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對張耳而言,這次“亡命”無異于魚躍龍門!
在外黃,“適時脫身游”一貧如洗的張耳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一位不滿意現(xiàn)任丈夫決定改嫁而且家境殷實的女性,“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益賢”[2]2571,社會影響力逐步擴大。張耳的婚姻對其社會地位的提高意義重大,其妻子拋棄“庸奴”,選擇張耳也是漢代婦女再嫁自由的注腳。在外黃,張耳還遇到了后來的“真命天子”——劉邦,“高祖為布衣時,嘗數(shù)從張耳游,客數(shù)月”[2]2572。從大梁流浪到外黃,張耳贏得了愛情,成家立業(yè),經(jīng)濟上獲得了豐厚的資助;政治上由亡命者一躍而為外黃縣令,招致吸納包括劉邦在內的眾多門客,準備在秦末亂世大顯身手。
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六國的事業(yè),建立起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結束諸侯混戰(zhàn),給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百姓帶來幸福,有了安定的環(huán)境生產(chǎn)生活,但給張耳帶來的卻是災難。作為有礙統(tǒng)一的分裂勢力,張耳受到秦朝的追捕,只好變更名姓逃出外黃,隱居在陳縣(治今河南淮陽),忍辱負重蓄勢待發(fā)。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七月,陳勝占領陳縣,等待時機的張耳、陳馀前往陳述己見,處于勝利興奮中的陳勝對張耳、陳馀提出立六國之后以廣樹黨羽,攻陷關中號令諸侯的意見置若罔聞,一意孤行,自號“張楚”。二人不被重用,再一次面臨選擇。陳馀“愿請騎兵北略趙地”[2]2573,陳勝答應派出三千士卒,派武臣為將軍,以張耳、陳馀為左右校尉。在趙地,張耳勸說武臣稱趙王,由此轉化為獨立于陳勝的政治勢力,張耳為右丞相,政治地位由此提升。然而,右丞相遠非張耳的終極追求。趙軍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廝養(yǎng)卒”曾經(jīng)分析:“夫武臣、張耳、陳馀杖馬箠下趙數(shù)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欲為卿相終己邪?”[2]2577“廝養(yǎng)卒”道破了張耳的動機與抱負:絕不會“為卿相終己”,應該有更高的目標,只是在等待新的機會罷了。
秦末起義爆發(fā)時,鉅鹿成為趙國故地反秦的重要據(jù)點。定陶之戰(zhàn)后,章邯乘勝率軍北擊趙國,趙王歇與張耳所率領的趙軍被迫退入鉅鹿邑,形勢岌岌可危。
關于張耳被圍困鉅鹿的時間和張耳當時的絕望在拙文《“巨鹿之戰(zhàn)”對張耳、陳余友誼之影響》中多有分析。當時,“鉅鹿城中食盡兵少……數(shù)月,張耳大怒,怨陳馀”[2]2579,饑寒交迫,糧草匱乏,被圍將士精神高度緊張,各路救趙軍隊均作壁上觀,即使張耳的兒子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余人,來,皆壁馀旁,未敢擊秦”[2]2579。陳馀在張耳“刎頸之交”打動下勉強派出的五千兵馬全軍覆沒,張耳幾乎瀕臨絕望,前途黯淡。
項羽以“力拔山兮氣蓋世”之英武,叱咤風云,力解鉅鹿之圍,成為各路反秦義軍的領袖。“卒存鉅鹿者,楚力也”[2]2579,諸侯將領“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2]307。鉅鹿之戰(zhàn)后,張耳追隨項羽入關。戰(zhàn)后的項羽進入咸陽后開始發(fā)號施令,分割天下,自立為西楚霸王,占梁、楚九郡,都于彭城(江蘇徐州),封劉邦為漢王,居巴蜀漢中。封張耳為常山王。對于封張耳為常山王的史實,《史記》和《漢書》記載稍有差別,《史記·張耳陳馀列傳》載:“漢元年二月,項羽立諸侯王,張耳雅游,人多為之言,項羽亦素數(shù)聞張耳賢,乃分趙立張耳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國?!薄稘h書·張耳陳馀傳》則未見“漢元年二月”,李殿元的文章或許可以幫人們理解這一差異,文章認為:“公元前206年至公元前203年的楚漢相爭時期是以項羽(西楚霸王)為主角的,當時還沒有所謂的‘漢高祖’,作為‘漢王’的劉邦那時還不是歷史舞臺的主角?!盵3]司馬遷在《項羽本紀》、《張耳陳馀列傳》等紀傳中用漢紀年,這是由他政治立場所決定的,作為漢朝的臣子,用項羽紀年有違政治合法性。因此,雖言項羽“本紀”,實則是“列傳”。這不是實際與否的問題,而是政治需要如此。
項羽的分封引起眾多握有重兵將領的不滿,田榮首先在齊地反抗項羽,又遣兵同陳馀一起攻打常山國(治今河北石家莊東古城),昔日好友終于刀兵相見,后世史家多為之感慨萬千。
在常山,陳馀大破張耳軍,張耳思慮再三,決定投奔到曾是自己門客的劉邦麾下?!皬埗]漢王,漢王厚遇之?!盵2]2581漢三年,張耳隨韓信出井陘擊趙,大敗趙軍,陳馀及趙王歇被殺。漢立張耳為趙王。“漢五年,張耳薨,謚為景王。子敖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盵2]2582張耳被封趙王,并且與劉邦結為兒女親家,兒子張敖得以襲封趙王,雖然往日的刎頸之交已然成為今日殺之而后快的仇人,但總體言,此時的張耳達到了人生的高峰,已經(jīng)是最理想、最圓滿的人生選擇了。
張耳生活在紛亂動蕩的秦漢之際,各派力量競相粉墨登場,是多方社會力量交錯的時代。秦的暴政賦役繁重,刑政暴虐,“勞罷者不得休息,饑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愁,故天下壞也”[4]2552。階級矛盾迅速激化,一度被秦軍鐵蹄踏平的六國舊貴族和中小官吏也從各個角落起兵反秦。作為當時魏國名士的張耳被時代大潮裹挾著卷入其中。
張耳一生奔波,從大梁到外黃,從外黃到陳,北略趙地;鉅鹿戰(zhàn)后,追隨項羽;朋友反目,投奔劉邦;從流浪者到外黃令,從“里監(jiān)門”到參軍,從左校尉到右丞相,從常山王到趙王,幾經(jīng)流動和選擇。但是,和悲情的陳馀比較,張耳一生兩次封王,應該說是成功的人生了。張耳所言:“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斗,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于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yè)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yè),此士之一時也?!盵2]2573-2574“成封侯之業(yè)”、“成割地有土之業(yè)”不僅是張耳的號召,更是他現(xiàn)實的追求,他被封為常山王、趙王,理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能在亂世中尋找適合個人生存和發(fā)展的機會和空間,更能在關鍵時刻抓住機會,尤其在歷史的轉折時期,清醒分析形勢變化不斷選擇,跟對人,跟準人,憑借和項羽、劉邦的關系一次次化險為夷,在秦末亂世的政治斗爭中游刃有余,建功立業(yè)直至封王。張耳的流動和選擇是他個人謀求生存和發(fā)展空間的原動力推動的結果,張耳流動沉浮的一生又和秦末漢初的時代緊密相連,其主動而為和被動追隨投奔的流動行為隨著社會各派力量角逐結果的變化而變化。張耳的流動也為后代創(chuàng)造了新的機會,那就是在他死后,“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經(jīng)過謀殺劉邦事件之后,故張耳門客貫高以“忠”救主,張敖被封宣平侯,并且“上賢張王諸客,以鉗奴從張王入關,無不為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景帝時,張王客子孫皆得為二千石”[2]2585,不能不說是得益于張耳一路奔波的努力和辛勞了。
秦漢時代,有多少和張耳有著類似奮斗經(jīng)歷的人,陳平、曹參、任敖、樊噲、周勃、韓信等,包括后來的漢高祖劉邦。他們在秦末亂世,經(jīng)過審時度勢的選擇,從出身布衣通過努力而富貴,甚至擁有顯赫的政治和社會地位,改變原有階層背景和社會地位,轉換個人社會角色的同時,也為提高后代的社會地位創(chuàng)造條件和機會。生活的狀態(tài)隨著時間長河的流逝在不斷變遷,但是人們對于進入更高一個社會階層的追求卻是相同的。正如王學典先生所說的那樣,“古今之間的確己經(jīng)發(fā)生了難以想象的變遷。但變化的只是舞臺,是道具,是背景,演戲的人沒有變。即使人變了—從‘奴隸主’變成中世紀的‘貴族’,再變成了現(xiàn)代的‘資本家’,那也不過意味著人所扮演的‘角色’的變化,而人性本身并沒變”[5]。只是,不同時代,不同階層會受到不同因素的制約,方式各有不同??梢哉f,社會流動和社會結構的關系并不大,而和人們內心的追求緊密相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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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學典.在歷史中創(chuàng)造歷史[J].史學理論研究,2006,(4):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