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國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二)洋槍
張慶國
張慶國,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昆明作家協(xié)會主席,《滇池》文學(xué)雜志主編。發(fā)表小說等作品四百余萬字,小說作品被各選刊多次轉(zhuǎn)載,入選各種中國小說佳作年度選本。中篇小說《如風(fēng)》曾產(chǎn)生廣泛影響,為中國所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四家出版社的中國小說年度選本和“2011年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四個一批突出貢獻獎”,連續(xù)四次獲得“昆明茶花藝術(shù)獎”文學(xué)作品金獎。
九子槍可以連發(fā)九顆子彈,當(dāng)時非常先進,雅克就是帶著這種槍進入云南,前往偏遠的景東縣城。從武器的角度分析,他和兩個年輕的法國助手每人帶一支九子步槍,備了足夠發(fā)動一場小型戰(zhàn)爭的子彈,加上中國翻譯胡德明的手槍,遇到一般的危險,比如少數(shù)盜匪或山鄉(xiāng)哨所士兵的攻擊,已經(jīng)可以應(yīng)付。
但發(fā)生槍戰(zhàn)的可能性極小,雅克入境時帶了法國官方文件,還在越南雇了一個年輕的中國翻譯。從越南進入中國云南,雅克不想招惹麻煩,在清兵把守的邊境入關(guān)處,都按部就班地辦理了合法手續(xù)。
那是1878年,中法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清政府吃了法國人的虧,對他們不敢怠慢。雅克以洋人的身份進入云南,小心謹(jǐn)慎,禮貌周全,途中的交往就很順利。他們到達昆明時,知府大人還親自接見,寫了一紙信札。這份昆明知府的手書文件給他們幫了大忙,使他們在后來的旅程中,沿途受到官府的鄭重接待。
當(dāng)時雅克已是四十六歲的中年男人,飽經(jīng)滄桑,精力旺盛。他年輕時上過戰(zhàn)場,在越南參加中法戰(zhàn)爭,跟黑旗軍作過戰(zhàn)。這次,以他的經(jīng)驗,加之火力猛烈的九子槍保護,應(yīng)該不會出事。
他帶的兩個法國助手和一個中國翻譯都很年輕,身強力壯。法國人比爾二十五歲,愛畫水彩畫,畢業(yè)于巴黎海軍學(xué)校,接受過專業(yè)的軍事培訓(xùn)。安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但已二十九歲,是成熟男人。他是雅克雇用的地質(zhì)測量員,沒有玩過槍。進入云南后,雅克利用途中的時間,對安和中國翻譯胡德明進行了大量射擊訓(xùn)練,結(jié)果令雅克滿意。沿途的野外射殺獵物活動中,安和胡德明都表現(xiàn)不俗。
據(jù)說雅克的勘探隊中還有一個中國馬夫,馬夫為他們提供馬匹的保障,負(fù)責(zé)喂馬和養(yǎng)馬。這個中國人背了一把長刀,遇到不測也可以迎戰(zhàn),至少可以自我保護。
但他們確實出事了,離開昆明以后再沒有回來。
雅克一行從此銷聲匿跡,當(dāng)然可以找到解釋,會有無數(shù)原因把他們推向死亡的深谷。比如受到了伏擊,再強大的軍人,敵方趁其不備,都可以出奇制勝。他們離開喧鬧繁華的昆明城,前往崇山峻嶺深處的云南景東縣,沿途要穿越無數(shù)密林,攀登很多高山,不能保證每天晚上都在市集的客棧留宿。如果他們夜晚露宿野外,熟睡中被人伏擊,情況就不妙。
但相關(guān)資料表明,他們離開昆明,行走八百余公里后,確實到達了目的地景東縣。也就是說在到達景東縣之前的三個月時間里,他們并沒有遭遇殺身之禍。
要弄清百年前的懸案相當(dāng)困難,卻并非無跡可尋。雅克一行出現(xiàn)在景東縣的傳聞,一百年來始終在當(dāng)?shù)亓鱾鳎瑸槿私蚪驑返?,很奇怪??h文化局的人在村寨收集民間故事,得到了至少五個不同版本的口頭傳說,內(nèi)容都是法國人雅克之死。究竟是一百年前法國人進入景東讓當(dāng)?shù)厝擞X得稀奇,還是雅克的死法過于獨特,竟讓當(dāng)?shù)厝税倌觌y忘?
可以肯定地說,一百年前,當(dāng)?shù)厝瞬]有我們今天這種過分崇洋的心理,他們只會把雅克一行當(dāng)作長相奇怪的客人看待。既然如此,雅克一行引人矚目并遭遇橫死的機會,也就大大減低。那么,他們?yōu)槭裁磿馔馍硗?,為什么他們的故事會流傳百年呢?/p>
本地的村寨中流傳著百年前的法國客人的故事,是一個事實,現(xiàn)在來講第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暫且叫做“九子槍”。
話說1878年秋天的某日下午,雨過天晴,地面的水汽熱烘烘地朝上蒸騰,三個法國人騎馬出現(xiàn),來到了瀾滄江邊的曼東縣。他們的身邊,跟著兩個同樣騎在馬上的中國人,一個是法語翻譯,一個是馬夫。
縣城路爛泥滑,只有半條街,空無一人。他們騎馬列隊出現(xiàn),就像幾只豹子走進縣城,驚動很大。兩個從路邊土墻后面摸出來的少年,看見他們,轉(zhuǎn)身蹶著屁股就逃,一前一后朝縣衙門的方向跑遠。
中國馬夫穿黑色的麻布衣,戴發(fā)黃的寬大篾帽。三個法國人和隨行翻譯打扮相同,頭戴灰綠色圓檐遮陽帽,身著黃黑相間的硬領(lǐng)法式外衣,背挎洋槍,打著灰綠色綁腿。他們走到離縣衙門不遠處,一身來路不明的古怪打扮,讓守衛(wèi)的衙役信心崩潰,兩個士兵拖著長矛,喊叫著朝衙門的院子里跑。
雅克馬上持槍在手,身邊的比爾和安也把槍從肩上取下。當(dāng)時的清兵已經(jīng)有槍,遠在云南的景東,縣衙門的清兵配發(fā)了兩支單發(fā)步槍。但雅克想的不是槍,是保證安全。他一路謹(jǐn)慎,拜見中國官府時,都表現(xiàn)出了重視禮節(jié)的風(fēng)度,眼看到達地處偏遠的景東縣,卻要爆發(fā)戰(zhàn)斗,功虧一簣,吃虧就太大。
但衙門士兵確實發(fā)生騷動了,事態(tài)危急。雅克來到衙門口,聽到院里的吵鬧,看到七八個清兵手持長矛大刀,從院里的一片樹影下沖出來,趕緊朝翻譯胡德明揮手。胡德明跳下馬,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搖晃著高高舉起,大聲喊道,我有公文,有公文!
翻譯胡德明挎了一把短槍,這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拔槍在手,舉著公文,跑進衙門院子,跟迎面趕來的清兵相遇,再不敢上前。站在前排的清兵,真的端著兩支槍,也站住不動。雅克進入衙門,示意身邊的法國助手散開。三人端平了槍,高高地騎在馬上,左右護衛(wèi),神色緊張。
雅克相當(dāng)明智,優(yōu)良武器在手,卻最不愿看到流血事件發(fā)生。從越南進入中國,一路翻山越嶺,穿越云南的上千公里土地,長途跋涉近半年,他們遇到過危險,卻無大礙,沒想到會在景東縣的衙門里,遇上劍拔弩張的局面。
正在著急間,縣衙門的劉老爺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黑瘦矮小的中年男人,下巴上蓄了一撮稀疏的胡須。劉老爺從士兵身后走出來,陰沉地站住,愣愣地看著站在面前的中國翻譯胡德明。
胡德明后退兩步,舉起手中的紙,高聲朗讀。
劉老爺默默揮手,讓士兵退開。
三個法國人松了一口氣,把槍挎到背上,從馬背上躍下。他們跟在翻譯的身后,走進縣衙門后院,在知縣劉老爺?shù)囊婚g會客廳里坐下。
景東縣山高路陡,地廣人稀,來自貴州的知縣劉老爺在這里過著孤獨的生活。劉老爺很少出門,不愛見人,再說這里也少有人煙??h城街上不足百人,只有兩個店鋪和一家客棧,衙門里的簡陋營房就算豪宅,二十幾個駐扎在衙門的士兵,是城里最趾高氣揚的居民。
翻譯胡德明解釋說,聽說這里風(fēng)景好,法國朋友就來旅行,準(zhǔn)備進山打獵,畫畫玩玩。
玩是一個謊言,雅克是來工作,勘探礦藏。他受雇于法國一家礦業(yè)公司,那家公司有軍隊背景,隸屬法國內(nèi)閣的海軍部。雅克收到一筆錢,就召集人馬,整裝出發(fā),以旅游者的身份進入云南。
他去云南的景東縣有明確目的,當(dāng)?shù)厣钌綅{谷中一座相當(dāng)規(guī)模的銀礦,據(jù)說是清代云南的最大礦區(qū)之一。所以,根據(jù)地質(zhì)學(xué)知識,景東地區(qū)不為人知的其他礦藏可能也會豐富,雅克和他的助手要通過勘探,把當(dāng)?shù)氐牡V藏分布情況繪制出分布圖。
雅克不做解釋,劉老爺對此就一無所知。
但劉老爺不是土包子,他不善言辭,是性格使然,還因為當(dāng)?shù)厝松偈律?,長期沉默慣了。這個有些呆笨的知縣,其實對新武器槍械興趣很濃,而且嗜血,最愛打獵。
對胡德明的介紹,劉老爺聽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雅克的槍上。
待胡德明說完話,劉老爺說,好槍。
胡德明笑起來,指了指雅克腿邊的槍。
雅克把槍拿起來,遞給劉老爺看。
劉老爺高興地把槍抱在懷里,翻來翻去地欣賞。
九子槍。胡德明解釋說。
九子?劉老爺有些疑惑。
一次可以打九槍。
啊!了不起!劉老爺驚嘆。
劉老爺顯然被雅克的九子槍深深震動了。當(dāng)天晚上,雅克一行在縣衙門的客房里住宿,那是后院一排平房里的三間房子,里面陳設(shè)簡陋,卻床、凳、桌、椅齊全。劉老爺牽掛著雅克的槍,晚上接連三次跑來,借口問候關(guān)心,坐在雅克的房間里,反復(fù)把玩九子槍。
我們?nèi)ピ囋嚇??他對翻譯胡德明說。
試槍?雅克說,現(xiàn)在上山太晚了吧?
劉老爺笑著說,不用上山,在房間里開幾槍就行。
這話聽起來危險,好像要殺人,其實,劉老爺?shù)囊馑际侨タ辗块g里打槍玩。他帶雅克和翻譯胡德明出門,朝前面走幾步,打開另一扇門,在一個空蕩蕩的小房間里點起幾盞馬燈。
劉老爺端起雅克的槍,子彈上膛,瞄準(zhǔn)射擊,一槍接一槍,把馬燈全部打碎。
雅克拍手稱贊,好槍法!
劉老爺高興地說,明天打獵,我陪你們上山。
次日上午吃過飯,劉老爺帶了縣衙門的差役馬四陪雅克他們一起出發(fā),離開縣城進山了。景東縣城很窄小,半條街走完就很快出城。他們騎馬朝山上走去,慢慢進入了茂密的樹林。雅克一如既往地保持警惕,在樹林里的小道上穿行時,也把槍端穩(wěn),背微微弓起,保持著預(yù)備射擊的姿勢。但他手持的是衙門清兵用的單發(fā)步槍,九子槍換給劉老爺了。
劉老爺興致勃勃,端著雅克的九子槍左右環(huán)視。林中四處陰沉,騷響不斷,小動物東逃西躥,劉老爺聞聲射擊,打中了一只野雞和兩只兔子。
雅克說,劉老爺厲害!
巨大的槍聲在林中回響,樹上的鳥受驚,大群接連飛起,劉老爺手起槍響,再次擊落一只鳥。
他們穿出幽暗的樹林,來到一片空曠的山地上時,視野寬闊,心情更好。山風(fēng)撲面,空氣清新,那年雨水豐沛,瀾滄江邊的山谷里芬芳四溢,山石被雨水泡脹,萬花綻開。走過空地,再次進入森林,地上厚厚的腐葉中噴發(fā)出雄壯熱氣,樹干上的甲殼蟲聞聲亂躥,像一群士兵,細腿快速爬動,背殼上的水珠閃閃發(fā)亮,圓身子堅硬如石。蝴蝶打濕了翅膀,一動不動,像中國古代的詩人,花哨柔弱,站在草尖艱難喘氣。
林深路窄時,馬四就抽刀下馬,朝攔路的枝杈和絆腿的雜草猛砍,在隊伍前面開路。忽然,馬四的前方,一只黑熊從樹后站起來,龐大的黑影嚇得他們后退。
眾人全部下馬,雅克藏到樹后觀望,劉老爺靠在樹上,當(dāng)機立斷開槍,槍聲震碎瀾滄江岸邊的寂靜,樹梢上的大群八哥驚飛,黑色的翅膀劃破寂寞的天空。距離雅克幾步遠的樹枝上,一對長尾野雞躥出,比爾追上去開槍,野雞早就飛遠。
馬四大驚,一躍把比爾推倒,抱著他滾向一邊。
黑熊張口吼叫,朝前沖來,劉老爺連開五槍,打爛了黑熊的臉。那野物搖晃著坐下,慢慢倒到地上。
好槍!好槍??!劉老爺大叫著,突然轉(zhuǎn)過槍口,對準(zhǔn)雅克。
這槍我要了。他對雅克說。雅克發(fā)愣。
劉老爺笑起來。
落日沉墜,黑夜覆蓋了山谷。他們在山上烤熊肉吃,把剝了皮的黑熊割開,架在河邊空地里燃起的柴火上烤。紅色的火光像黑夜的心臟,熱氣騰騰,有力地跳躍??拘苋獾南阄对谝癸L(fēng)里飄蕩,滴落在火中的油脂滋滋炸響。
馬四拔出短刀,把表面烤熟的熊肉割下,分給身邊的人,每人一塊。
比爾撕扯著熊肉,大口嚼著咽下,邊吃邊對馬四說,你救了我的命,我要畫一幅水彩畫送你。
馬四說,打熊你不能亂跑,不然就完蛋了。比爾說,我知道了,一槍打不死熊。
他們一路打獵,進山十天后,劉老爺和馬四回到縣城,雅克一行不知所終,人們發(fā)現(xiàn)劉老爺帶回了兩支新式的九子槍。
據(jù)說,三個法國人和兩個中國人,都被人在山中殺死了。
第二個故事,講的是景東地區(qū)的大名人魯把總。
景東山區(qū)的馬櫻花寨,有一個大戶人家,男主人六十多歲,人稱魯把總。他是本地村民,十二歲幫人放牛,在鎮(zhèn)上的清兵哨所偷學(xué)武功,再到縣衙門當(dāng)馬夫,拜衙門里做筆錄的魯先生為師,學(xué)會漢字。后來跟著姓魯,當(dāng)兵打仗,表現(xiàn)英勇,考中武舉人,接連得到提拔,四十五歲做成州府的清兵把總。
五十二歲那年,魯把總帶兵去貴州打仗,身負(fù)重傷,告老回鄉(xiāng)后,養(yǎng)尊處優(yōu),日子瀟灑。從前他在外生活,住的都是深宅大院,回鄉(xiāng)后,寨子里老屋破爛,他就砍倒大片樹林,挖出一塊平地,用幾幢寬大的木樓,圍成了三個更加寬大的院子,每個院子都有上下好多房間。六個兒子組成的熱鬧家庭,分住在三個相鄰的院子里。
他官大幾級,知縣也不敢管?;剜l(xiāng)后接手了景東縣山區(qū)的官府銀礦,財源滾滾,招惹了土匪,礦區(qū)曾被打劫,家里的院子也遭遇盜匪光顧。為此,魯把總在礦區(qū)養(yǎng)了幾十人的武裝,另雇十來個人做護家兵丁。
魯把總家里的私人武裝也有槍。他家大院樓頂?shù)臅衽_護墻上,開了許多射擊孔,那孔里面寬大,像桌面,外面窄小,非常隱蔽,人躲在射擊孔后,可以射箭也可以開槍,攻擊力很強。他家的兵丁有三支槍,比縣衙門的清兵還多一支,但不是九子槍,也是單發(fā)步槍。
雅克一行來到了景東縣城。
當(dāng)天晚上,他們留宿景東縣衙門客房,次日起來,雅克告訴劉老爺,自己欲進山打獵。在這份傳說故事中,劉老爺沒有跟著他們進山,更沒有陪他們打獵。他對雅克的九子槍沒有興趣,只想把洋人趕緊送走,以免沾惹麻煩。
雅克也無意在景東縣城久留,他有備而來,掌握了相當(dāng)多的資料,來景東要找的人是魯把總。讓雅克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提出來要見魯把總,劉老爺卻自己提出來了。劉老爺叫來衙門差役馬四,安排他帶雅克進山。馬四高大壯實,滿臉橫肉,兩只眼睛一大一小。劉老爺要馬四做向?qū)?,帶雅克一行去找馬櫻花寨的魯把總。
劉老爺?shù)陌才耪醒趴讼聭眩@得差點叫出聲來,連聲表示感謝。
魯把總家所在的馬櫻花寨,距離縣城四十多公里,翻過一座山,在山谷里住一夜,才能到達。景東縣周圍的山區(qū)坡陡林深,野獸出沒,猛禽盤旋。山民東一家西一家,相隔一片片叢林和山坡,居住很分散,一座小山頭經(jīng)常只住三兩戶人家。書上的雞犬之聲相聞,說的是北方平原地區(qū)人丁稠密的村子,地廣人稀的古代云南山區(qū),山民住破草屋,屋里煙熏火燎,漆黑漏風(fēng),豬羊混雜。
只有山里馬櫻花寨的大戶魯把總,有能力接待雅克一行幾個客人。魯把總家院里騰幾間房,梁上的腌肉取下來,就能讓客人吃住快樂。這快樂是雅克所夢寐以求的。他找魯把總為的是銀礦,順著這根線,可以查清本地的礦藏。
雅克一行在馬四的帶領(lǐng)下,翻山越嶺,抬頭看見山坡上魯把總家的高大木樓時,遠處樓頂曬臺的護墻上人影晃動,接著射出一箭,又傳來三聲清脆的槍響。
槍是朝天開的,聲音空洞而遙遠,箭射得極準(zhǔn),嗖地扎進雅克身邊的樹干里,箭桿上插了兩片樹葉。
馬四說,不要動,再走就要倒霉。
不一會兒,魯把總的大兒子,一個長得跟馬四很像的粗壯男子,帶著幾個家丁走出木樓,從山坡上下來,擋住了雅克一行的去路。魯把總的大兒子提著一支槍,其他幾個人提著長刀。
馬四上前,遞上知縣劉老爺?shù)男拧?/p>
馬櫻花寨一帶的山區(qū),只有魯把總和他的兒子識漢字??戳T劉老爺?shù)男牛鋫湎?,魯把總的大兒子高高興興,帶著雅克一行上山。
魯把總站在院子里,精神抖擻地挺起胸脯,迎接雅克和他的助手。
這個早年帶兵打仗的清朝武官,六十二歲了,依然神氣活現(xiàn),聲音洪亮。
上酒!魯把總說。
幾個家丁圍上來,抱出酒壇,倒出幾碗酒,遞給雅克一行。
雅克眉開眼笑。
馬四說,喝了魯把總高興呢。
幾個人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魯把總說,再上酒。
雅克問,還喝?
魯把總哈哈大笑。
于是每人又喝了兩碗。
最后,連喝三碗酒的雅克一行,一個個東倒西歪,吃力地爬上樓,進客房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鳥鳴響亮,陽光刺目。
雅克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有些疑惑,殘余的酒精火星未滅,還在身體里冒煙。他腦袋沉重,不知身在何處,伸手在地板上摸幾下,發(fā)現(xiàn)沒有槍,驚得跳起來。
雅克推門出去,在樓上的隔壁房間里找到同伴。只見比爾和安,以及中國翻譯胡德明,一個個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睡,好像已經(jīng)死去。
他大聲嚷叫,睡在地上的人才遲疑地睜開眼睛,愣愣地看著他。
槍!雅克著急地大叫,你們的槍呢?我的槍不見了!
所有人的槍都不見了,包括翻譯胡德明的手槍。刀也被人拿走。他們被繳械了。
奇怪的是,馬四和雅克帶來的中國馬夫,都不在屋里。
全部人嚇得酒醒,亂作一團,跟著雅克下樓。院子里很冷清,幾個女人在院墻邊的小棚里釀酒,圍著一堆酒壇忙碌,男人還在屋里睡覺。
雅克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對院里一位正在做事的年長女人吼道,干什么名堂?我的槍呢?把我的槍還來。
胡德明上前,把雅克的話翻譯給她聽。
這個女人笑著搖頭。
胡德明打聽到魯把總住的院子,帶著三個法國人,連穿三道笨重的高大院門,朝最里面的一個院子趕去,兩個提長刀的家丁站在院門口,把他們攔住。
胡德明上前解釋。
魯把總在睡覺!守門的家丁說。
雅克說,我有要緊事。
守門的家丁不理他。
雅克憤怒地朝前沖,兩個家丁飛腿把他踢翻,摁倒在地。
胡德明趕緊道歉,想把雅克救出,兩個法國人比爾和安慌了手腳,拖著胡德明,圍住兩個家丁,哇啦哇啦吼叫。沒想到吵鬧引出了大亂子,魯把總的二兒子,一個矮瘦而敏捷的男人,手提長刀,帶著七八個家丁從院子里沖出來,一下子把他們?nèi)繃 ?/p>
胡德明嚇得跌倒,坐在地上,高舉雙手搖著說,誤會了,誤會了啊!
魯把總的二兒子上前,握刀指著胡德明問,什么誤會?
胡德明太年輕,沒見過如此緊張的生死場面,被明晃晃的刀尖指著鼻子,一下子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了。
老子殺了你!魯把總的二兒子用刀抵住胡德明的胸口。
胡德明嚇得發(fā)顫,眼淚滾了下來。
這時另有一人趕來,是縣衙門的差役馬四。他高聲大叫著,急急忙忙地跑來,拉住了魯把總的二兒子。
怎么啦?都是朋友怎么這樣啦?馬四不解地問。
一番解釋后,誤會消除,馬四陪著幾個法國人,返回了房間。
胡德明余悸未消,垂頭喪氣地坐在屋里。法國人比爾和安對進入中國后的危險,早就有所準(zhǔn)備,很快說說笑笑起來。丟失了槍,比爾反倒輕松了,他提著畫箱來到門邊,坐下,取出顏料,打開畫板,從樓上觀看遠處的山脈和森林,嘖嘖贊嘆,準(zhǔn)備畫畫。
只有雅克憤怒難平。
他問馬四,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我們的房間?
馬四哈哈一笑說,我找人玩去了,這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們酒量太差,我喝五碗也不會醉的,你們只喝三碗,就睡了一夜。
馬夫呢?那個人也沒有醉?雅克問。
馬四說,他呀找女人睡覺去啦,魯家院子里的女人,最喜歡山下來的男人了。
雅克繼續(xù)問,你的刀呢?
馬四說,哦,交給魯把總家的人了,來這里的人,不能再有刀槍。
胡說!雅克罵道。
他們就是在那天晚上出事的。
月亮升起來,清輝涂抹得山梁發(fā)藍,整整一個白天,都度過得非常愉快。事實上雅克他們清晨與魯把總的家丁發(fā)生的沖突,很快就被快樂抹去。中午時,魯把總露面,盛情接待了雅克和他的弟兄,酒肉伺候得夠他們消受??床怀鰜眙敯芽倢λ麄冇惺裁捶纻?,當(dāng)然也看不出魯把總對他們的到來有什么特別興趣,無非好客,待人熱情。他們嗜酒如命,雅克一行躲不過,也跟著喝,但雅克汲取了教訓(xùn),把喝進去的酒,都悄悄吐了出去。好多人醉了,雅克卻保持著清醒。
晚飯時魯把總不在,聽說去銀礦了。
黑夜降臨,魯家的院子里冷清下來。
半夜,雅克雇用的中國馬夫,那個沉默不言的男人,從山上連滾帶爬地逃走,撿得一條命。其余上山的人,三個法國人,一個年輕的中國翻譯,一個縣衙門的差役,全部被魯家的人殺死。
據(jù)說,被殺的原因是,雅克半夜出動,摸進魯把總家的一座院子去尋槍,引發(fā)了沖突。
第三個傳說,講的是魯把總的老婆,姑且把這個故事取名為“小夫人”。因為魯把總的這個老婆,只有二十二歲,比他年輕四十歲。
那天,雅克一行順利上山,進入魯把總家的院子,魯把總高高興興地出來迎接客人,對他們表示了歡迎。
當(dāng)時,魯把總的老婆在場。
下午的陽光斜照下來,在魯把總的身旁投下黑影,一個皮膚黝黑的矮胖女人站在他的黑影中。這女人看到打扮奇怪的三個法國人,放肆地咕咕直笑。她看上去像魯把總的女兒,其實是他的老婆。
馬四上前,跟魯把總作揖行禮,說明了來意。
魯把總的老婆二十二歲,活潑有余,聰明不足。這女人長得不好看,臉黑人矮,力氣大,走路時鐵蛋一樣滾動。魯把總的原配夫人劉氏,五年前在山上遇難,被熊巴掌打到山底,墜江淹死。續(xù)弦的這個年輕夫人,十五歲嫁給魯把總,生了兩個滿地亂滾的兒子,為魯把總家壯了人丁興旺的聲威,很受寵愛,她瘋傻胡鬧,也沒有人敢管。
咕咕咕!魯把總的小夫人還在笑。
魯把總偏頭問,你笑什么?
她指著雅克說,胡子。
她在笑雅克的胡子。雅克太瘦,臉頰蓄了濃密的連鬢胡,這種相貌本地人沒見過。但魯把總對雅克的相貌不關(guān)心,他領(lǐng)兵打過仗,對槍械更敏感。看到雅克一行人人帶槍,魯把總吃驚地說,要打仗啊,這樣來我家?
胡德明把魯把總的話翻譯給雅克聽。
雅克急忙說,我們來打獵。
魯把總哈哈大笑。
他的古怪性格讓雅克摸不著頭腦,這個魯把總,是對客人表示歡迎,還是警惕?看不出來,倒是魯把總的大兒子,對雅克一行表現(xiàn)出超乎想象的熱情。魯把總大笑幾聲,傲慢地帶著年輕的夫人走開,他的大兒子趕緊把雅克一行領(lǐng)到樓上,打開幾間房,讓他們進去歇息。
他們走累了,進屋后倒頭就睡。
馬四來敲門時,已是晚飯時間。天色漸暗,空氣里傳來肉香,魯把總家殺了兩只羊,馬四帶他們下樓,走進魯家的大廚房,十多個魯家的人已在大房間里坐好,瞪著黑亮的眼睛,看著雅克和他的同伴。
魯把總靠墻坐著,大聲向他們打招呼。他年輕時長得壯實,五十歲那年帶兵作戰(zhàn)受傷,流血太多,從此瘦下來,但他精力不減,六十幾歲依然聲音洪亮,動作敏捷。那天晚飯時,魯把總大口喝酒,高聲談笑,此時,雅克才知道魯把總是一個直率的男人。
雅克對魯把總印象極好。魯把總給他敬酒,他仰頭就喝,一碗接一碗,很快醉倒。
魯把總喝酒時,他的老婆在旁邊起哄。這個愛傻笑的年輕女人,酒量不小,她不跟男人碰酒碗,也不能隨便跟男人碰酒碗,只能自己喝。
她自己喝一碗酒,指著比爾和安說,喝酒,你們也趕緊喝。
比爾喝了一口。
安哈哈大笑。
魯把總的小夫人對安說,你也要喝酒。
安也喝一小口。
她說,你喝少了。
安搖搖頭,表示聽不懂。
他胡子多,已經(jīng)喝醉了!她指著身后的雅克說。
雅克已經(jīng)醉得趴下了。
安聽不懂她的話,推了一下身邊的胡德明,請他翻譯。
她對胡德明說,你沒有胡子,為什么?
胡德明說,我是中國人,不留胡子的。
她說,我的男人留胡子。
六十二歲的魯把總,下巴上蓄了稀疏的山羊胡。
胡德明說,老頭留胡子不奇怪。
她尖聲怪笑。
法國人比爾和安都留了胡子,只是留得少,都在上唇蓄了短髭。相比之下,他們的唇上短髭比雅克亂糟糟的連鬢胡須好看。
胡德明湊近安的耳朵說,魯把總的這個小女人,有些喜歡你啦。
安大笑。
魯把總家人太多,兒子孫子,家丁和傭人,男女混雜,一屋子人都在亂。景東山區(qū)的村民少有規(guī)矩,自由自在慣了,愛說愛笑,打打鬧鬧。喝到高興處,端著酒碗就唱,女人扭著屁股,跳起了舞,嘴里嗷嗷地叫。比爾和安看了高興,也一躍而起,加入他們的隊伍中,也跟著跳舞和吼叫。
胡德明趁亂下手,悄悄拖著院里的一個姑娘溜走了。
魯把總喝醉,靠著墻打瞌睡。
醉倒的雅克,被馬四背到樓上的房間去了。
安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人注意他,就輕輕拉了一把魯把總的小夫人,微笑著指了指屋外。
她咕咕直笑。
安把她扯起來,推了一把,接著自己就朝門外先走。他穿過東倒西歪的人群,溜向屋外的黑夜,回頭看,只見魯把總的小夫人站在門框處,嘻嘻直笑。
第二天,一屋子人都醒來了。雅克酒醒,冷靜地布置工作,帶著幾個人出門,去山上測量和考察了。據(jù)說他們跟著魯把總,騎馬前行,參觀了山坳里的銀礦。在這個故事中,帶槍的雅克并沒有經(jīng)歷什么危險,相反,魯把總對他們有好槍,十分欣賞。
從銀礦回來的路上,魯把總說,你們的槍好,我看得出來。
雅克說,走的時候,我會把槍送你。
魯把總說,啊呀謝謝啦!
雅克給魯把總表演,賣弄槍法,連開幾槍,打死了幾只野雞和一只兔子。
魯把總說,有你這個槍,老虎也不怕了,也不怕土匪。
他們議論過槍,卻沒有防范,也不必防范,相互間關(guān)系友好。但是確有危險埋下,魯把總那個愛笑胡鬧的小夫人,被法國人安勾引,兩人都把持不住了。
比爾的加入,促使危險爆發(fā)。
比爾比安年輕幾歲,對女人更渴望,魯把總小夫人的快樂和單純,深深吸引了他。她被安成功勾引,比爾就來了興趣,展開了競爭。
比爾要用畫畫的才華,征服魯把總的小夫人。有一天,雅克帶人出去勘探,比爾借口生病,睡在屋里不出門。雅克一行走后,他挎著畫箱,出門畫畫。魯把總的小夫人在樓下院里遇見他,咕咕直笑。
比爾站住,打開畫箱說,我要給你畫畫。
比爾比手劃腳地解釋,好半天她才大概搞懂,提來一只小凳,給比爾靠墻坐下,自己站在墻邊,給比爾做模特,讓他畫。
根據(jù)傳說,雅克一行在魯把總家住了約半個月,然后才出事,出事的原因跟比爾和安有關(guān)。他們對魯把總的小夫人有興趣,情況不妙。但有些事件的理解,不能套用今天的觀點,當(dāng)時的云南景東山區(qū)村民,把男女之事看得并不如山外漢族那樣禁忌繁多。魯把總有興趣,山上很多人家的姑娘都可以去找,他沒有把小夫人看管得緊,也不會看管得緊。
但比爾和安不同,他們?yōu)榱烁偁庺敯芽偰莻€難看的小夫人,把事情弄大,搞得魯把總的幾個兒子不高興了。
于是血案發(fā)生。
但是,在這個故事里,血案進行得并不順利,魯把總的大兒子提一把刀,把正跟小夫人抱著滾在一起的比爾現(xiàn)場捉住。魯把總的大兒子上前揮刀,比爾光著身子滾開,抓起地上的槍,瞄準(zhǔn)他連開三槍,把他打死了。
魯把總的小夫人嚇得驚逃。
戰(zhàn)斗很快爆發(fā)。
法國人雅克在森林里穿行時,總把槍端在手里,背微微弓起,保持預(yù)備躲閃和出擊的姿勢,這是在越南跟黑旗軍血戰(zhàn)帶來的習(xí)慣。他的崇拜者安鄴和李維業(yè),大名鼎鼎的印支那征服者,類似于拿破倫的法國英雄,都死在了中國黑旗軍梟雄劉永福的刀下,并引發(fā)一屆法國內(nèi)閣倒臺。據(jù)說越南阮朝皇帝看到劉永福送來的五顆法國遠征軍的軍官腦袋,當(dāng)場拍板,授予劉永福一等男爵稱號,永受尊敬并免死。
慶幸的是一切順利,進入云南后,雅克和他的手下在中越邊境的紅河岸邊完成勘探任務(wù),移開目光,瞇著藍眼睛一路向西,前往瀾滄江邊的山坡。
三個法國人,雅克、比爾和安,都帶著木把長管九子洋槍。一百多年后,江蘇宿遷的投資者,來到云南瀾滄江邊開礦,挖出了其中的一把槍,和一些散亂破碎的尸骨。
槍管已經(jīng)銹蝕,百孔千瘡,槍把上的古典花式法文隱約可見,令當(dāng)?shù)厝嘶腥淮笪?。時間的回聲響起,流傳在瀾滄江岸的故事被證實,重新引出議論。
早就流傳于當(dāng)?shù)氐姆▏说墓适?,再次引起很多人的興趣。
聰明人認(rèn)為,法國人被殺死,原因在于他們帶來的洋槍。那群人,挎著洋槍,別著短刀,趕著馬,翻山越嶺,堅定不移。槍很危險,就引來了危險,槍讓人羨慕,也會招來危險。
時光抹殺了一切,答案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