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下）

邱華棟

我看見她在搞怪，在逗大家玩。她看不見我們，可是她知道我們都可以看見她。我看見她做完了瑜伽，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在DVD機里放了一張影碟，開始看片子了。雖然她房間里的那個電視屏幕在這個大屏幕上顯示得很小，但是我仍舊可以看清楚那是一部什么電影。老天爺，她看的是一部法國電影，是一個很激進的女權主義女導演執(zhí)導的電影，名字叫《地獄解剖》！這是少兒不宜的電影啊，這是赤裸裸的女權主義的電影啊，非常驚悚和火爆的電影！整個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演員就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同性戀，女的就雇傭他來到海邊的一個小屋子，然后，裸體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給他呈現(xiàn)女人的一切，身體、性器官，講述女人之痛，女人之難，講述女人的身體與女人的靈魂，女人的月經(jīng)和女人的夢。男人后來被震撼了，覺得自己作為同性戀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無恥，于是，兩個人親密了，擁抱了。電影中有些鏡頭頗為驚心動魄，比如，有一個鏡頭是女主人公用浸滿了月經(jīng)血的棉條，放到了一個裝滿了清水的杯子里，杯子里的水立即被染紅了。然后，女人訴說月經(jīng)帶給女人的復雜感受，讓男人喝掉了有月經(jīng)血的水！最后，本來對女人的身體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同性戀男人，對眼前的這個皮膚白皙、性感非常的女人萌發(fā)了性沖動，和女人做愛了。后來，等到他再次來到這間被洶涌的、巨大的浪濤所撞擊的懸崖邊的屋子里尋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這部電影是女權主義電影，是對男女深層次關系的一種獨特的解剖。從大屏幕上，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男人和女人的美好身體如何糾纏和排斥，結合和分離，尤其是電影女主角那拉丁女人特有的性感、潔白無瑕的身體美麗異常，像蒼白而強烈的火焰，在燒灼著男人們的心。

我離開三里屯的時候，看見大屏幕上的她仍舊在屋子里看電影，現(xiàn)在，電影則變成了那部饒舌和冗長的昆丁·塔倫蒂諾導演的《刑房》。整個的三里屯酒吧區(qū)已經(jīng)燈火通明，所有喜歡夜生活的人都抵達了這里。而她的這個真人秀，在夏日里帶給了大家無比奇妙的、刺激的和豐富的時光。

某一天的那煩悶的晚上，我又去看那個閉關的女藝術家，她還在三里屯那個房地產(chǎn)項目的一間房子里封閉著，不過，也許她快出來了？我想著，開車來到了酒吧一條街。我把車停好，下了車，走到街上，看到了到處都是在尋求歡樂的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紅男綠女，來來往往，紅塵中都是欲望的征逐和情感的泡沫在漂浮。我來到了街拐角的那個酒吧，進去之后，坐在三樓露天的地方。我看到，那個女行為藝術家的實際生活還繼續(xù)在一個巨大的屏幕上上演。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人們似乎已經(jīng)對窺探她不感興趣了。大街上，人們行色匆匆，沒有人像我那樣，坐在那面巨大的屏幕的斜對面，一邊喝啤酒，一邊注意看她。沒有人對一件事情持續(xù)地感興趣，當你不再新鮮，不再能提供給他們新鮮的刺激之后，大眾就會把你遺忘。大眾是善于遺忘的、龐大的、勢利的人群，他們總是追腥逐臭，總是在隨波逐流，在浪潮的頂端去追逐那些時代和時尚的泡沫，卻不知道泡沫的破滅是隨時都在發(fā)生的。但是，我還沒有忘記她。我覺得自己和她有著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這個總是要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的女人，她的世界是怎樣的？她什么時候才打開自己封閉的內(nèi)心空間？在她的大腦里，是不是隱藏著可以幫助我了解自己內(nèi)心困頓的藥方？

我在酒吧里才知道，今天是她閉關的最后一天。我坐在露天的座位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這大屏幕上她的身影，耐心等待。在今天的午夜十二點，她就要結束這次為期一個月的閉關活動了。畫面上，她也在為此做準備，因為她顯得很興奮，穿著好看的睡衣，在屋子里到處亂走，一邊走，一邊做各種動作，翻跟頭，對著攝像頭做鬼臉，唱歌，后來就是在鏡子跟前認真地畫眉毛，試穿衣服，忙得不可開交。她是在準備離開那個封閉的空間了，她被封閉、被觀看得太久了，她是被判了一個月的徒刑，今天她就要被釋放了，她是要為自己慶賀，還是要為結束了一個行為藝術作品而感到難過？

我把視線轉移到了三里屯巴黎春天公寓樓群一側。在那邊，燈火通明的高空，很多幢高大的公寓樓，作為巴黎春天公寓樓盤的組成部分，已經(jīng)矗立起來了，在進行緊張的內(nèi)外裝修。巴黎春天公寓樓像一群挺拔的、艷麗的女人，突然就佇立在三里屯南街那一大片年初還是空地的地方，迅速地使得這里變成了繁華的地區(qū)。它們看上去像是一片水晶一樣的結晶體建筑群，如同某個夢幻中的產(chǎn)物。我有些驚嘆地產(chǎn)商的造夢能力了，他們可以用最物質(zhì)的東西，那些毫無人性的鋼筋、水泥、玻璃和其他堅硬的東西，營造出一座座的水晶城市，附著著人們對生活的向往和夢幻索求。在這樣的城市里，人們一方面變得更加的平面和物質(zhì)化，可是，也獲得了一種簡單的快樂。

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到午夜十二點了，那么，她很快就出來了，我可以等她來到這條街上的。地產(chǎn)商派出了幾個漂亮的售樓小姐組成了迎賓小組，在酒吧里準備迎接結束閉關的女藝術家，共同慶賀一番。在酒吧里，為了慶祝女藝術家的閉關成功，那些香檳、啤酒和飲料，全都準備好了。我從露天酒吧下到了二樓，在那里，我找到了靠在酒保跟前的柜臺邊和調(diào)酒師聊天，他很健談，我說，讓一個女行為藝術家在屋子里呆一個月，盡情地在屋子里玩涂鴉的視頻藝術，把所有的墻壁都畫上畫，還叫別人觀看她的生活，這里面關于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隱喻非常深刻。

“我聽說，那套房子因為被女藝術家畫了一個月，墻上都是作品，大型壁畫就有好幾幅，還將作為拍賣的藝術品，在開盤之后正式拍賣?！?/p>

“可一套實體的房子，怎么能作為藝術品拍賣呢？”我感到了好奇。

“這就是創(chuàng)意啊。已經(jīng)有北歐某個國家的駐華大使，對這套房子感興趣了。他可能會買下來作為他收藏當代藝術品的收藏室。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忙另外一個項目的策劃宣傳了。地產(chǎn)商又獲得了西單圖書大廈廣場項目的改造權和擴建權，這個女藝術家馬上要被關到那邊的‘地牢里去，繼續(xù)這個行為藝術?！?/p>

“繼續(xù)把她關起來？新作品還叫做‘地牢？那她是瘋掉了？你們走在時間的前面了，這么前衛(wèi)的藝術，人家好理解嗎？”

“不，是地產(chǎn)商走在了時間的前面，我們都跟不上他的思路。地產(chǎn)商是一個天才。您認為呢？”endprint

我笑了，“地產(chǎn)商的確是時代的弄潮兒。啊，女藝術家快出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十二點了?！蔽铱戳丝幢碚f?！八F(xiàn)在應該在下樓了。有迎賓小姐會引導她來到這里。你酒量怎么樣？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我們又等了幾分鐘，啊，有人在門口鼓掌了，然后，穿著紅裙子的迎賓小姐將女藝術家引領了過來。大家都站起來，香檳酒也砰然打開了，歡樂的泡沫灑向了女藝術家，她笑著躲避開來，我們大家都起身，挨個和她擁抱，并且互相亂抱，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祝賀她完成了這樣一個行為藝術作品。她看到我也在，多少有些詫異，然后就顯得很高興了。我們見面當然會高興，我們之間有某種默契和奇特的一點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我知道這種感覺，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他們有可能發(fā)生更親密的舉動的話，他們之間會有一種感覺。我和她就是有那種感覺。此時，大家歡呼著，開始了慶賀的酒吧派對，彼此碰杯，酒杯中蕩漾著啤酒、威士忌和各種飲料的漣漪與泡沫。大家互相寒暄，捉對兒廝殺和交談，互相恭維和拉扯一些城市閑話。這個時候，酒吧里擠進來很多人，還有電視臺的記者、報社的記者、時尚雜志的記者來采訪她，大家以她為中心，足足鬧了一個多小時，酒吧里的人才開始變少了。

最后，輪到我和她說話了。我走過去，靠近她，我看到她的面容顯得有些疲倦，神色有些慵懶。不過她還是那么的俏麗，瓜子形的臉有些冷艷，嘴角帶著一絲隱含的嘲諷。我不知道她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嘲諷那些關注她的人。她喝著一杯血紅瑪麗，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笑了。她美麗的眼睛里都是一些詢問的表情，可能是還沒有準備好和我更暢快地交流，她不知道要和我說什么。那么，我只好先開口了。我說：“累壞了吧？在里面寂寞嗎？電話也不能打，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沒有一個人和你交流，你只能在里面涂鴉，感覺怎么樣？”

“感覺其實很不錯。當沒有人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自己說話。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適應了被關閉起來?！?/p>

“這些天，我經(jīng)常在這邊的露天酒吧，通過對面的大屏幕觀看你。我看見你在舞蹈、走動和作畫。但是，我不知道你畫了一些什么東西在墻上，我看不明白?！?/p>

“我畫的是什么？我告訴你，我可以隨便畫，想到什么就畫什么。既然我不能和任何人說話，連手機都沒有，那么，我還有做夢的時間。我睡覺，總是夢見一些情節(jié)，我就把那些內(nèi)容畫下來。我畫的都是我的夢?！?/p>

“你夢見的都是些什么東西？”

“我的夢可奇怪了，五花八門。有一次，我夢見自己是漢代一個王子的婢女，跟隨他去敦煌，在那里的千佛洞里面，陪伴他思考天象。我還夢見我在拉丁美洲的瑪雅王宮里，作為一個獻祭品，被獻祭給太陽，劊子手用一把石刀割開了我的喉嚨，我體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歡欣。我還夢見我就是瑪麗蓮·夢露，是肯尼迪家族殺害了我。我夢見我變成了粉紅椋鳥，在新疆大陸和東南亞之間來回穿梭。我夢見的東西，每天都不一樣。我夢見自己在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之間，在人和動物之間，在植物、礦物、水、空氣之間來回轉換形態(tài)。我后來把這些東西，全部都畫在了墻壁上。”

“非常有意思。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這么有趣的夢了。怪不得剛才有人特別贊賞你畫在墻上的那些畫?！?/p>

“那么，你在忙什么呢？”她和我碰杯。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跋姑?，上課下課，吃飯睡覺，讀書寫書，說話做事?！蔽逸p描淡寫地說。

她笑了起來，“你這四字經(jīng)倒很有趣。但是我感覺你最近很勞心。我希望你放松，比如，有機會去看看星空，靜修一下?！彼缓苊翡J?！跋乱徊剑疫€要把自己封閉起來。地產(chǎn)商的另外一個項目要啟動了，在西單，阿聯(lián)酋的一個著名的女建筑設計師設計出了以瑪雅建筑為基礎構想的金字塔形的廣場建筑。我可以繼續(xù)封閉在那個金字塔的地下，直到廣場全部完工，我需要像畫鼻煙壺內(nèi)畫那樣，在金字塔地下的建筑地牢里作畫三個月?！?/p>

“這個創(chuàng)意也很好?？墒牵阌忠环忾]在一個空間里了。你覺得，你在這種地牢空間里，你有沒有自由的感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被商業(yè)化所操縱了？”

她很聰慧地笑了，“我們都逃脫不了商業(yè)的魔掌，不過，我在利用資本的力量完成我自己的一個個的作品，一個個的寓言。你看，你在這個城市里生活，難道你真的以為自己是自由的，而不是在一個個狹小的空間里被鎖閉著？表面上看，你是非常自由，可以出入于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沒有人去阻攔你。但是，人際關系、工作關系、社會文化習俗、道德約束和法律規(guī)定，到處都是無形的網(wǎng)，無形的狹小空間，在將包括你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囚禁。我就是這樣理解當代生活的，所以，我喜歡被囚禁，被鎖閉，來象征現(xiàn)代人中每個人的被鎖閉，被那些無形的空間所鎖閉。而且，我在鎖閉的空間里作畫，恰恰是對這種鎖閉的反擊、解放和反抗。我釋放我的夢，唯有夢境和夢想，唯有藝術創(chuàng)造，才可以破開那所有無形的房間、無形的枷鎖，獲得人的真正的自由。英國劇作家品特的戲劇作品情節(jié)，大部分都是在一個房間里進行的，他揭示的都是人日常生活的危機，用他幾乎沒有邏輯的對話和情節(jié)，用他戲劇中的大量沉默和停頓，強行打開了被壓迫者的封閉房間?！?/p>

我似乎恍然大悟了，原來，她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女人，女藝術家，她巧妙地利用了地產(chǎn)商的推廣計劃，來完成自己的藝術理念和藝術作品。

那天晚上，她讓我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可是，北京都市的夜晚，很多地方都還是霓虹燈在閃爍，都是亮堂堂的。她在車上感覺累了，竟然睡著了。我開車一路北行，將她送回家。我感覺到她散發(fā)的氣息讓我激動。她像一只放松而疲憊的貓一樣蜷縮在我的身邊，顯得生動而楚楚可憐。我會和她發(fā)生些什么嗎？她要和我怎么樣呢？我緊張地想象著，努力地集中精力開車。

她家在懷柔郊區(qū)的山區(qū)里的藝術家村落里，她買了一個農(nóng)家院作為畫室。一個星期之后，她就要重新出發(fā)，到達西單去被封閉在正在興建的金字塔廣場的“地牢”。在郊區(qū)公路上行走，越走燈光越少，當漆黑的山巒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時候，當我真的看見了星空無限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像一塊黑布上鑲嵌了無數(shù)顆碎鉆石的星星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到她家門口了。我在一戶農(nóng)家小院門口停了下來，她下了車，帶我進去。她養(yǎng)的一條大狼狗吠叫著撲入了她的懷抱，并且，對我很敵視。

她笑著邀請我：“這么晚了，我看，咱們可以喝會兒茶。你就留下過夜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她：“你早點睡吧。我想，恐怕總是——算了，再見吧。”我轉身上車，發(fā)動汽車，走了。

我一邊在黑黢黢的山路上行走，一邊覺得似乎有些遺憾，我為什么不留下來呢？

我打開車窗，呼吸著郊區(qū)的新鮮空氣，空氣里都是植物交配的氣息和昆蟲的歡唱。我看見了闊大的星空，想象著我留下來的情景。

我們聊天，喝茶，很開心，我們感覺熱情和投合的心意在我們之間蕩漾，然后，我們虛情假意地要分別就寢。我被安排睡在一樓的一間客房里，道了晚安，她就上了二樓。

這個夜晚，月光很依稀，而星光卻非常地茂盛，我感到今天和所有的夜晚都不一樣，洗完澡之后，我躺到床上，聽到了星光之下的各種昆蟲的叫聲，和青蛙的聒噪，聞到了山林里傳來的艾草氣息，卻怎么都睡不著。凌晨四點的時候，一個人影摸進了我的房間。那是美好的姝人，那正是她。我也許正在期待著這樣的夜晚的幽會，這樣的夜晚的美好的安慰，這樣的星空下的融合。我們擁抱了，像星光下河流里交尾的魚那樣，在昆蟲的伴奏中，無聲地完成了我們的做愛。那美好的、夢境一樣的做愛，我過去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我們在清澈的水底一起遨游，在水草之間嬉戲，在星空下一起產(chǎn)生那些透明的魚卵。

我弄不明白我到底是真的留在了那里，還是我開車離開了，這只是我留在那里的時候做的一個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