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梅
對于愛書者來說,東京神保町絕對是不可不朝圣之地,如同倫敦的查令十字街、巴黎的塞納河畔一般令人向往。我算不上“書蟲”,充其量是一個經(jīng)常在神保町出沒的“偽書客”。在《神保町書蟲》里,作者池谷伊佐夫講到“的確有人一提起神保町的古書店,便是印象中那種排滿古籍、二手書的書架,以及難以相處的店老大?!蔽覙O少與書店老板攀談,當然,即便我在店內(nèi)狹窄的U形通道上走上幾個來回,店主通常也是不太搭理我的。我雖沒有受到過老板“無情的驅逐”,可是偶爾踏入一間略顯雜亂的古書店時,心頭還是會掠過一絲惴惴不安。這種微妙的情緒或許從我走入這片街區(qū)就已經(jīng)在醞釀,而一多半是因為這里非同一般的氣場:不管書客還是店主,他們?nèi)褙炞⒌貟咭曋慌排艜?,眉頭或舒展或緊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興奮或竊喜的表情,讓人覺得他們此時與外面的嘈雜再無半分關系。換句話說,當真正愛書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對書的執(zhí)著足以讓人產(chǎn)生一種敬意。
神保町位于日本政治中心、經(jīng)濟中心的東京都千代田區(qū),是一個方圓兩公里左右的街區(qū),遍布各類書店近180家。從地鐵神保町車站出來,便是滿眼鱗次櫛比的書店,既有三省堂、書泉這樣的大型綜合書店,也有萬圣書園、盛世情那樣的人文社科類書店,最多的還是分類專業(yè)、細致的小型“古本屋”,即專門經(jīng)營二手書的古書店、舊書店。一間典型的古書店只有二三十平方米,門口擺放著一摞摞特價書,入口不大,進門后迎面而來縱向四、五排書架,一條U形通道,只能容得下兩人背靠背站立。順著書架往深處看,店主通常坐在最里面的收銀臺后面,一臉淡漠的樣子,除非遇到熟客,否則很難聽到他們講話。
據(jù)說,沒有足夠的自信是不可能在神保町開店的。神保町的古書店多是歷經(jīng)百年的“老字號”,分類豐富且專業(yè)取勝。比如,三島由紀夫生前常去的文華堂專營近現(xiàn)代史、軍事類書籍,日本著名作家、評論家立花隆也是??汀1睗蓵甑难髸肺丢毺?,曾經(jīng)引得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等大師頻繁光顧。山田書店創(chuàng)業(yè)于昭和初年(20世紀30年代),版畫經(jīng)營是強項,與此領域相關的書客少不了要在這兒破費一筆。還有專門收集初版樂譜的古賀書店,自大正初年(20世紀初)創(chuàng)業(yè)以來逐漸變?yōu)橐魳穼iT店,所有能想到的音樂家或音樂風格,書客只需點出名字即可。
我經(jīng)過高山書店時,從書架與書架之間瞥見店主的側影,他看上去比一般日本人魁梧一些,一頭銀發(fā)配上西服顯得很精神。我心中對這個老頭有幾分莫名的親切,便走了進去,正好發(fā)現(xiàn)入口處地上的紙箱子里有一本講和果子的口袋書,沒有透明紙包裝,價格很便宜,才300多日元,于是蹲下來仔細翻看。
“你很喜歡料理?”
“也算不上,有點兒興趣而已?!?/p>
“里面還有很多,進來看吧?!?/p>
店主從我身后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讓店員確認了一下定價,接著問我:“中國來的?”我微笑著點點頭。店主露出欣喜的表情,從收銀臺后的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高山肇。
高山告訴我,神保町原來是正經(jīng)八百的“中國城”,從明治后期(20世紀初)到昭和初年(20世紀20年代),這里曾經(jīng)聚集了1萬多中國人,多數(shù)為留學生。我才恍然大悟,難怪神保町附近中華料理店如此密集。三丁目一帶的“維新號”創(chuàng)業(yè)于1899年,可以說是中華料理的始祖。如今的“新世界菜館”、“三幸園”、“揚子江菜館”、“漢陽樓”號稱四大名店,特別是漢陽樓,孫中山在東京避難時,老板曾經(jīng)親自下廚為其制作菜粥,周恩來留學日本時,獨愛這里的獅子頭,常常來此饕餮。高山家從高山的父輩開始一直作為寄宿家庭接收中國留學生,與中國人感情極為深厚。兩國恢復邦交后,高山對中國留學生仍然十分關心,直到兩三年前,他還堅持每年去位于后樂寮(東京國費留學生公寓)看望中國留學生,與他們歡度春節(jié)。高山說,現(xiàn)在年紀越來越大,雖然不能時常過去,可是遇到中國留學生總是愿意多關注一些,多囑咐幾句。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高山說了一句“謝謝您”。高山湊近我小聲地說:“告訴你一件事,我還當過日中友好協(xié)會副理事長呢?!?/p>
當然,神保町成為古書店街并不是偶然。明治初年(19世紀60年代),政府大力發(fā)展教育,神保町周邊一時高校云集,包括明治大學、日本大學等,在日本國內(nèi)仍然名氣不減。學生對各類書籍的需求促使神保町書店業(yè)的發(fā)展,高山的祖父抓住這一時機創(chuàng)辦了高山書店,到高山肇這里已經(jīng)是第三代了。高山說,因為靠近學校,學生對法律、歷史、文化等專業(yè)書籍的需求量大,父親和祖父經(jīng)營書店的時候,以法學和武道相關的舊書為主,不但品類齊全,而且一些珍稀的版本只有高山書店一家有售,書客多是慕名而來。除此之外,百科事典、地方志、辭典等也大受學生歡迎。
現(xiàn)在書架上多出不少料理書,倒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高山說這類書是他的“個人趣味”。
“不過,收集料理書也是因為其他書不太好賣,”高山一邊整理書架一邊說,“現(xiàn)在通信技術發(fā)達了,人們運用電子手段可以查閱一切需要的知識,只要有一臺電腦,手指一動,誰還會專門買一套《百科全書》放在家里呢?”
“那么,您擔心書店的將來嗎?”
“以前人們需要書店是為了獲取知識,現(xiàn)在書店的意義不止于此,它承載的更多的是人與書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比如,經(jīng)常有年輕人來我這里變賣家中的藏書,理由是爺爺或父親去世了,這些書與其放在家中落灰,不如分享給需要的書客?,F(xiàn)在線上書店越來越多,可是實體書店的好處在于交易飽含溫情,書客可以泡在里面一整天,仔細翻閱過后再決定買哪本,并且可以隨時與店主或其他書客交流。這種感受無可替代?!?/p>
買書時我們在追尋什么
離開高山書店,我漫無目的地在神保町繼續(xù)游蕩,忽然想起專營電影、戲劇等書籍的矢口書店。店長矢口哲也約莫40多歲,身材短小矮胖,穿一身鴨蛋色工裝,一頭短發(fā)梳著小偏分,看起來干凈利落。他輕輕地把玻璃門固定好,招呼店員過來囑咐了幾句??吹轿以谝慌缘却?,朝我微微點了一下頭,面無表情地說:“請進?!?
矢口書店創(chuàng)始于大正7年(1918年),經(jīng)營電影、戲劇、演藝、劇本等領域舊書的專門書店。整個書店主體為木結構,有一種飽經(jīng)滄桑后的懷舊感。創(chuàng)業(yè)初期矢口書店主要經(jīng)營哲學書和經(jīng)濟書,從昭和50年(1975年)開始逐漸轉換方向,而電影、戲劇也正是店主極為感興趣的內(nèi)容,轉型后的矢口書店逐漸受到電影愛好者、專業(yè)演員的追捧。這里的電影雜志種類齊全,最多的是日本近代映畫社于1945年創(chuàng)刊的《近代映畫》,頗具人氣。還有電影演員的隨筆集、電影導演的評論集、劇本等一應俱全。
“采訪?可以啊。對了,中國人來神保町買舊書的熱潮直到兩三年前還一直存在呢,前一陣子還有中國客人專門來找與黑澤明導演相關的舊書。唔,說起來現(xiàn)在好像去秋葉原的人比較多。哎呀,說遠了,說遠了?!笔缚谡Z速極快,雖然說話有些自顧自的感覺,不過講起自己的書店,倒是如數(shù)家珍一般。
矢口帶著走過一排排書架,每到一處都順手理一理,口中說著話,眼睛卻來回在書架上掃視,停頓的時候才會扭頭和我對視一下,看我點點頭便繼續(xù),我搖頭就重新解釋一遍?!澳憧矗?zhàn)結束后的50至70年代這一時期的電影資料,手冊、海報等都是緊俏貨。為什么?因為那時候資源匱乏嘛,那個年代手里有這些資料很難得,轉手就能賣出高價,比如石原裕次郎和后來的吉永小百合,相關的電影海報啦、雜志啦價格都不低。現(xiàn)在五六十歲的中年人喜歡來淘一淘,其實也是為了追憶自己的青春歲月?!?/p>
我想起在高山書店時,高山說,現(xiàn)在人們買書更多的是為了收藏,因為總有一些東西是人們想放在身邊,而不僅僅是保存在電腦里的。我想,這種收藏既是指收藏古籍、手抄本之類本身已經(jīng)具有某種價值的書籍,同時也是淘書者對自己珍貴回憶的一種收藏。矢口書店門外的書架上擺放著很多1日元(約合人民幣8分)一本的各類舊書,對有的書客來說或許是無價之寶。
經(jīng)營舊書店也是在經(jīng)營自己
澤口年紀不大,三十多歲,中分的發(fā)型很有書卷氣。他從店門口抱起一摞書,放在收銀臺上,然后開始噼里啪啦地包起了書皮。摩挲書皮的雙手瘦且細長,指肚上有發(fā)白的干皮,指甲短短的,嵌在肉里似的。我把選好的書遞給他,請他結賬,他匆匆抬了一下眼說:“一共1260日元,錢放那兒就行?!?/p>
“請問,這間店開了多久?”
“唔,這個嘛,將近十年了吧。不過在神保町可能是最年輕的一間。我祖父、祖母就是開古書店的,我覺得也蠻有趣,就試著開了自己的古書店?!焙蜕癖n蠖鄶?shù)店主一樣,澤口的臉上也沒有過多的表情,說起話來始終保持一個語速和聲調(diào),雖然不會讓人覺得冷漠,但還是會有一種距離感。
澤口書店里擺滿了和日本文化有關的書,書道、茶道、劍道、落語、相撲等應有盡有。對于澤口來說,文學、藝術這些門類也是他平時關注最多的。他說,最開始經(jīng)營古書店時,常有客人來詢問,他就把書名和作者記下來,自己回去翻一翻,除了客人知名的那一本,還會把這個作者的其他作品也一同收回來?!斑@沒什么,來這里買書有學者、作家,互相學習嘛,況且同一作者的舊作收回來也算是一種收藏,總有人需要的。我反正就是這樣的人,今天對寫小說感興趣,就一個勁兒地看喜歡的小說,過一陣子又喜歡美術,就一門心思地看美術方面的書,這樣給書客推薦的時候也方便?!闭f著澤口搓了搓干燥的雙手,把包好書皮的書交給店員,仍然是一邊做著別的事情一邊認真回答我的提問,偶爾抬頭看一下我的表情。
雖然不像《布萊克書店》里面那個邋遢的店主,可是澤口也算得上不修邊幅,深色西裝外套,褲子卻是淺色,舊運動鞋也臟得可以。我看到他好像在查閱線上書店,便問他對電子媒體和線上書店的看法,他倒是顯得不以為然:“我覺得需求不同吧,雖然實體書店多少還是會受一些影響,可是線上書店少了打開書本的樂趣。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外國人知道神保町,大多數(shù)店主多少都能說幾句英文,還有書店配備中文店員?!边@時,收銀臺的電話響了,是澤口在其他地方的另外一間分店打來的。澤口告訴我,在他的努力下,這樣一間在神保町才經(jīng)營了不到十年的古書店,已經(jīng)開了三個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