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墻頭上站立著一只貓。一只貓,古老、神秘而又獨立于永恒的時間之外,它是我們記憶中缺失的一部分,是我們睡夢中的另一場不睡,而那,恰是我們無法恢復亦無法獲知的全部記憶和秘密。當一只貓在我們的身后閉上眼睛的時候,它便是這濃密夜晚里最隱秘的一個傳說。它在什么時間出現(xiàn),又在什么時間消失,都是我童年心頭不解的謎。但我知道它一直就在我的背后,就像記憶打開的那道柴扉之門,我就赤腳站在細雨吶喊中的故鄉(xiāng)的那條老街上遲遲不肯轉(zhuǎn)身離去,炊煙是庭院接近天空的唯一的梯子,破舊庭院中還有一棵榆樹和兩棵棗樹,它們的本質(zhì)在一個小孩子的眼里并非是樹,而是天空投下的一個陰影,也仿若散落在原野和墳地邊上的花朵,它們沉默如泥土里埋藏著的一塊石頭。而一塊石頭即已選擇沉默便無須再開口說出什么。
我就是故鄉(xiāng)泥土里的一塊石頭,沉默著跟故鄉(xiāng)告別。
記憶里,小時候,故鄉(xiāng)的西口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清漣漣的,雨水的季節(jié),河里可以行小船,可以撒網(wǎng)捕魚;水里有野荷蓬蓬地開著,蓮有許多的鼻孔,被浮萍托浮著,泛著香氣。岸邊有軟軟的沙質(zhì)的泥土,踩上一串一串的小腳印,胖胖的,幼稚得可愛。數(shù)九寒冬,河面被冰凍結(jié)著,小五叔帶著我在河面上滑冰玩。許許多多的小孩子,像我一樣熱愛故鄉(xiāng)的那條小河。甚至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好多年里,睡夢中總會出現(xiàn)那條小河,那些跑到我小腳窩窩里睡覺的小蝦小魚,它們在水中長大了我也依然認得……而那條河現(xiàn)在不見了,它依然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因為我也是那條河養(yǎng)大的,只是,夢里夢外滿是傷感,一些美好的事物,它們就是這樣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在生命里消失了……
我是一個孤獨而又生性膽小的人,我害怕一個人走夜路,害怕月光明亮的夜晚突然冒出的犬吠,害怕在無人的曠野跟墳頭上的一只鳥相遇,害怕晌午的寂靜被貓抓破,害怕人死之后露在外面的那雙失盡了血色的腳……
在故鄉(xiāng),孤獨和害怕一直伴隨著我……
我的前路,迷霧一重重似一重。它們被夜的黑裹挾著,比夜還黑。無論我內(nèi)心有多么膽怯和害怕,我都必須走下去,因為那是我走出夜的黑、走出童年唯一的通道。當我細小的身影消失在迷霧之中,就像一個夢消失在另一個夢里,就像鳥兒的啁啾滑過風中的一片葉子,一切都無從記憶,不可觸摸。記憶,本來是讓時間變成過去的物質(zhì),而當記憶也成為了一場不可觸摸,我們對已成為過去了的物質(zhì)時間的一場追尋,實質(zhì)上是對自我迷失的一場追尋。我,一直是我失去的一個記憶。我們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反反復復的迷失與尋找中度過。
這就像一個游戲。迷失即已成為不可更改的現(xiàn)實和可能,那么,要使尋找成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要讓記憶成為一種永恒,無疑,文字就成為我這一生最衷情和衷愛的。
我屬龍,1964年生。
我出生的地方就在我的故鄉(xiāng)河北香河安平鎮(zhèn)。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故鄉(xiāng)安平鎮(zhèn),是一個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除了貧窮的鄉(xiāng)村生活,我的全部快樂就是讀父親和叔叔留在鄉(xiāng)下的一木箱又一木箱的小人書和大人書。那些書,讓我知道在我生活的小鎮(zhèn)以外,還有我一點也不認識的世界,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和生活。就是那些書,讓我對小鎮(zhèn)以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
所以我小時候的生活就是忍受貧窮和苦難,享受讀書的快樂和對未知世界的向往。
我的故鄉(xiāng)安平鎮(zhèn),就是歷史上發(fā)生過“安平事件”的那個鎮(zhèn)子。小時候我看《停戰(zhàn)之后》的老電影,最令我引以為自豪的是電影里還有我們安平鎮(zhèn)的鏡頭。電影里的那個白縣長,是我熱愛的老藝術(shù)家趙子岳飾演的。鄉(xiāng)人說,那個白縣長確有其人。還有電影里的漢奸,他就住在我們家的隔壁,是和我奶奶家一墻之隔的西鄰。墻的那邊,于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很老的棗樹。那棵老棗樹就像一個背駝得很厲害的老人。而在它的老背上,年年卻又滋出一些新枝來。
新枝上年年還結(jié)出零星的幾枚小棗。
刮風下雨的時候,會有一些熟了的棗子從枝上掉下來。如果我恰恰在墻邊樹枝的陰涼里玩,我奶奶會小腳小碎步地急忙跑過來,把地上的棗子掃到簸箕里倒掉。回頭還要告訴我,不準撿他們家樹上掉下來的棗子吃??!
我又問奶奶,為什么咱們家棗樹上的棗子掉到地上你讓我吃,他們家的掉到地上你就不讓我吃了呢?
奶奶就看著我,半天才說,這棵樹上結(jié)的棗兒有毒!
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不到10歲,雖然隔壁西鄰于家一直就是留在我心里的一個謎,可是,小孩子是極易丟開那些無從解開的去追尋新的更多的疑問和趣事。于家的事,便成為我心里的一種暫時的丟開!
而當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探望親人的時候,隔壁西鄰那個院子仍是荒著。我站在那個墻根處,一伸頭就能看見那個隔壁的院落。原來那個墻頭也并非我小時候想的那么高,皆因我小時候個子太小的緣故才顯得墻高。我追問奶奶小的時候為什么不許我去那個隔壁西鄰的于家,奶奶說,于家的于大麻子是個漢奸,日本人過來的時候,于大麻子替日本人干盡了壞事,甚至連親生的兒子都不放過……
他的兒子加入了共產(chǎn)黨。有一天夜里,那兒子悄悄回來看望生病的娘,于大麻子趁娘倆不備偷偷溜出去告訴了日本人。并將兒子捆綁了系在那棵棗樹上等著日本人來抓……
那一夜,于大麻子生病的媳婦苦苦地哀求于大麻子放兒子一條生路,于大麻子就是不肯。等到日本人闖進來,那兒子被從棗樹上往下解的時候就跟日本人愣拼,結(jié)果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在那棵棗樹旁……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奶奶和鄉(xiāng)人對西鄰于大麻子那經(jīng)久也無法衰落的恨……
我對這個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的故事一直無法釋懷。我后來寫過關(guān)于故鄉(xiāng)和童年往事里的一部自傳體小說《時間之夜》,也就是說我把故鄉(xiāng)永遠留存在了《時間之夜》里,這是我以我的方式紀念故鄉(xiāng)和童年。書中有一篇就是寫隔壁西鄰的。但那不足以是那件歷史舊事留在我心中的全部印象和頭緒。我想,在我童年的許許多多的日夜里,關(guān)于隔壁的西鄰,關(guān)于墻那面的一切,就像是小孩子心中的一團又一團謎,因為無法解開,它們便一直若一個天大的秘密埋藏在一個小孩子的心里,我把那看作是留在一個人生命中最早的懸疑。懸疑的魅力所在就是如果無解或是不解,它們便一直對你產(chǎn)生無窮無盡的誘惑。就仿若我們身在的迷霧重重的早晨或是傍晚,我們總想看透迷霧的另一頭,可是,當我們走進迷霧里,卻發(fā)現(xiàn)迷霧更像是一個無限深遠的邃洞,我們進入有多深,我們的迷失就有多深……
我們一生的行走,是背對著故鄉(xiāng)的一場漸漸的遠行。我們的背影孤單地消逝在一條揚滿了風煙的小路上。我們的身后,大地上的樹木寂然地挺立在風中,偶或有風落在樹葉上跟樹說說話。它們說著我們不知道的很多秘密。而那另一個我、我們遙望和想念故鄉(xiāng)親人的那顆心,總是在滿天星辰的天光里回首矚望離故鄉(xiāng)天空最近的那一顆……它們跟我,就像隔著夜的一道山梁,晨起的炊煙爬上山梁,風一吹,散了,風一吹,又散了。散成一條青黛色的迷霧,迷霧里人影幻化,他們趕著牛,扛著鋤,躬著身,從肺的深處發(fā)出清咳,那清咳是干凈透亮的,它們跟山里的空氣一樣清明,我在城市里,從未聽見過透著那么干凈的清咳,這就是過去的鄉(xiāng)村和現(xiàn)今城市的差別。薄霧里走著的是我的鄉(xiāng)親們,那個炊煙繚繞的村莊就是我無論走多遠都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一個有回顧回望回憶牽掛思念想念的人,一個有著鄉(xiāng)音鄉(xiāng)愁鄉(xiāng)戀的人是幸福的。世界廣大,無論你在大地的何處,當你遇到一個跟你的爺爺口音相近的人,你總是會心一笑,心生親近。它區(qū)別了一個人是河北人還是湖南人、廣東人、云南人,它們就像你故鄉(xiāng)深井里的水,除了你的故鄉(xiāng)有那種特質(zhì)的水,換一方水土都會不同。一地一地的人的口音跟那土那水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還有你的長相,你的臉型、你的眉骨、你的眼窩的深深淺淺,無不打著你故鄉(xiāng)和老家的烙印。連你故鄉(xiāng)的魚、鳥、花、蟲,雞、鴨、豬、羊也都有著不同于別地的音容相貌和性情,那些微細的相似與區(qū)別說明著世界的博大精深,說明著這世界的同與不同。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一樹一石一鳥一魚,它們都是這個世界的獨一無二不可復制。還有我,我們,人人,即使一個從未到過故鄉(xiāng)的人,你仍然會在籍貫一欄填上老家的名字。因為你的骨子里流著你祖先遺傳給你的血液和精神,大地上的種子落土有根,一個有籍貫故土老家的人,就是有根的樹木有源的水。如此,一個人無論在遠離故土的什么地方,都會活得自在踏實不孤獨。
世事流轉(zhuǎn)。我慶幸自己在今天還能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因為這世界每天都有人離去、有村莊消失,我今天還知道我的祖籍在哪兒,但于許多年輕人,未來,故鄉(xiāng)和老家或許就只是一個傳說了。
(胡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胡玥文集》四卷本長篇小說。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危機四伏》、《時間之夜》,電視連續(xù)劇《追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