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貴琥,李雪梅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 太原030006)
元代初年發(fā)生在順天路束鹿縣的“自搬詞傳”“聚眾”表演藝術活動,受到了元代統(tǒng)治者的即時嚴禁,可見這種表演活動在當時深受民眾喜愛,影響廣泛,但作為一種俗文化現(xiàn)象,當時的學者文人對其不屑一顧,鮮有記載提及。正是這種俗文化現(xiàn)象,引發(fā)了中國戲曲史的一次重大變革,從而為“傀儡戲(面具戲)”向“角色戲”過渡以及元雜劇文本內容的重要來源和表演形式的遞進參照提供了藝術支撐。故孫楷第謂“宋之戲文元之雜劇即出于肉傀儡及大影戲”。[1]
《元典章·刑部》:“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中書兵刑部承奉中書省札付據大司農呈:河北河南道巡行勸農官申:順天路束鹿縣鎮(zhèn)頭店,見人家內聚約百人,自搬詞傳,動樂飲酒。為此,本縣官司取訖社長田秀井、田拗驢等各人招伏,不合縱令侄男等攢錢置面戲等物,量情斷罪外,本司看詳,除系籍正色樂人外,其余農民、市戶、良家子弟,若有不務本業(yè),學習散樂、般說詞話人等,并行禁約,是為長便,乞照詳事都省準呈:除已札付大司農禁約外,仰依上施行?!保?]
這一史料中出現(xiàn)了“自搬詞傳”、“般說詞話”,元代其他史料如《元史》中出現(xiàn)有“演唱詞話”[3]《大元通制條格》中出現(xiàn)有“搬唱詞話”“般唱詞話”[4]等。這里“般”同“搬”,“搬”又同“扮”,系同音借用,從“般說”“演唱”“搬唱”可知“詞話”表演“有說有唱”且含有“扮”的成分。這則史料也說明了“自搬詞傳”是一種在基層村社范圍內,由社長主持、由成員在村社“人家內”“自己扮演”且由本村社人觀看的表演藝術活動。
這則史料中出現(xiàn)的“詞話”“詞傳”二詞均指元代“說唱詞話”。1967年上海市嘉定縣墓葬中出土的十六種《明成化說唱詞話》,留存有元明說唱詞話的文本原貌。趙景深認為“成化說唱詞話十種書名中,有九種最末都用了‘傳’字,有時也稱為‘詞傳’?!缎驴嗍神€馬傳》(封面)題目雙行當中就夾了一行‘說唱詞話傳’?!保?]《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貶云南傳》(別集)末尾云:“唱盡古今名列傳,召得少年英雄將。重編全集新詞傳,有忠有孝后流傳?!保?]《包龍圖斷歪烏盆傳》(封面)題目雙行中夾有一行“全相說唱詞話”。[7]學界新近發(fā)現(xiàn)的元代說唱詞話《包公出身除妖傳》中也同樣出現(xiàn)了“傳”字。[8]上述史料中的“詞傳”一詞包括搬演活動與和詞話文本兩層含義。
“自搬詞傳”史料提到“中書兵刑部承奉中書省札”付“大司農司禁約”,并布告元代所統(tǒng)治區(qū)域“依上施行”的日期是“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而束鹿縣鎮(zhèn)頭店“自搬詞傳”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應距“十一月二十六日”很近。“(元世祖)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是農歷冬至日,“自搬詞傳”事件發(fā)生時間當在冬至當日或之前不久。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jié),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農、備辦飲食,享祀先祖......一如年節(jié)。”[9]時至元初,這種傳統(tǒng)習俗依然盛行,故在至元十一年十一月的冬至節(jié)期間,出現(xiàn)了“聚約百人”的“自搬詞傳”表演藝術活動,當時又被稱之為“祈神賽社”活動,[2]831其目的乃是送舊迎新,歡慶豐收,驅除邪魔,祈禱來年。
上述史料中“自搬詞傳”表演藝術活動被“河北河南道巡行勸農官”發(fā)現(xiàn)并對此“聚眾”行為進行了即時處置,本為慶賀傳統(tǒng)時令的表演藝術活動因何會招致如此懲戒,內中不乏深刻的時代政治原因。
首先,元朝置中書省總理全國政務,也稱都省,腹里地區(qū)(今河北、山東、山西、河南、內蒙古部分)直隸于中書省,吐蕃地區(qū)設宣政院,其他諸路設立十個行中書省,元人稱其制為:“都省握天下之機,十省分天下之治?!保?0]
元朝至元七年(1270)七月二月“立司農司,以參知政事張文謙為卿,設四道巡行勸農司”,四道是山東東西道、河東陜西道、山北東西道、河北河南道,以后隨著疆域擴大,勸農使增多;同年“十二月丙申朔,改司農司為大司農司,添設巡行勸農使副各四員。以御史中丞孛羅兼大司農卿”。至元十二年四月,“罷隨路巡行勸農官,以其事入提刑按察司”。[3]76
提刑按察司是元初才設立的一個機構,主管一省的刑名、訴訟事務,也是中央監(jiān)察機關——都察院在地方的分支機構,對地方官員行使監(jiān)察權?!把残袆褶r司”官員表面是“勸農”,其實質應是“查訪維穩(wěn)”,權利相當大,可隨時處理突發(fā)事件。
其次,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才將國號改為“大元”,至元十一年(1274)六月,元世祖下詔攻打南宋,九月伯顏率軍出征。立國初期的元政權,對北方統(tǒng)治區(qū)的聚眾活動十分敏感,元初法令曾明確各村社社長職責,其中就有“不得率領社眾非理動作聚集,以妨農時外,據其余聚眾做社者,并行禁斷”。[4]193
束鹿縣屬順天路,是元朝“腹里之腹里”的核心管轄區(qū)域,冬至節(jié)期間“聚約百人”的“自搬詞傳”表演藝術活動,即時被官方視為具有危險性質的群體活動,并迅速采取了制裁行動。
“河南河北道勸農巡行官”即時處理了監(jiān)察范圍內發(fā)現(xiàn)的“自搬詞傳”“聚眾”事件后,又迅速將審訊情況與具體“聚眾”事實上呈大司農司及中書省,中書省接報后非常重視,立即會同兵刑部商議,起草禁令下發(fā)大司農司,要求各地發(fā)現(xiàn)類似“聚眾”活動時都要“依上施行”。
第三,元初統(tǒng)治者對官員處理公務的效率有嚴格的日期限定,“諸官司所受之事,各用日印,于當日付絕。事關急速,隨至即付┅┅違者,量事大小,計日遠近,隨時決罰。其事應速行,當日可了者,即議須行?!保?1]
故筆者認為“自搬詞傳”發(fā)生的時間應距離中書省批復札付大司農司的“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很近,應是在冬至當日或之前不久。
“說唱詞話”是元代流行的一種曲藝文本,“自搬詞傳”則是村社成員以當時流行的“說唱詞話”文本(書坊刊行文本或藝人說唱“腹本”)為腳本,在節(jié)日期間“自扮自演自看”的一種群體性表演藝術活動?!白园嵩~傳”的演出文本與“說唱詞話”原始文本之間是存在一些差異的。
綜觀學界新近發(fā)現(xiàn)的元代“說唱詞話”①新近發(fā)現(xiàn)元代“說唱詞話”作品包括《包公出身除妖傳》、《張四姐》、《賣花記》、《鯉魚精》、《王玉蓮西京記》、《三孝記》、《八仙全傳》、《柳蔭記》、《鶯歌記》、《鳳凰記》、《章文選》等。值得注意的是,大多元代說唱詞話內容均與包公出身和判案故事有關。,其文本有一些共同特點:卷首以七字句唱詞開篇,卷末以七字句唱詞收尾,正文唱詞與說白相間,唱詞主要由七字句組成,偶爾夾雜十字句。
如《包公出身除妖傳》的開篇:
宋室江山不太平,干戈滾滾擾黎民。文夸寇準山西相,武有楊家大總兵。次后二人歸天去,真宗朝內少賢臣。仁宗小主登龍位,八方四處煙塵起。無有保駕扶主相,天上臨凡文曲星。不講宋主朝內事,單提徧州小縣分。提起廬州合肥縣,鳳凰橋住小包村。
后接一段說白:“說廬州合肥縣有一包百萬,包爺有萬貫家財,潑天業(yè)產……”,后又接一段七言唱詞,唱詞說白相間,循環(huán)往復直至篇末。
七字句唱詞中偶爾會夾雜十字句唱詞:
這些話兒表不盡,把話分開別有因。七字到頭添三字,湊成十字文來聽。
人都說,包老爺,官清如水;初一到,定遠縣,救苦冤枉。
包知縣,十七歲,年幼官清;這件冤枉事,屈死尸不朽。
本縣城,隍老爺,靈應多感;又提包知縣,等到三更時。
包老爺,傳執(zhí)事,金錢擺馬;殺豬宰羊三牲,來祭享神。
包知縣,先上了,花轎里面;忙抬到,城隍廟,拜告神靈……
篇末則以七字句唱詞結尾:
巡撫降了巡檢職,萬事干休不必有。此本話本九了罷,訴與賢良君子聽。[8]154
此外,在近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中,安徽貴池儺戲的“演出形式、面具、唱本、劇目、唱腔、道具、砌末等等均較古老和完整,具有‘戲曲活化石’的性質”,[12]其現(xiàn)存儺戲劇本就是一種對“說唱詞話”體略加變化的文本,其文本結構與元代“說唱詞話”類似,但又加入了“搬演”成分,在基本保留原先文字順序的前提下,將文本內容劃分為若干出帶有名稱的折子戲,每出的名稱均為本場的主要角色。如《章文選》(除序幕“報場”外)分成二十一出:即報場、一出章文選、二出章文選、三出李知縣一、四出劉氏女、五出魯大王、六出百花女、七出魯大王、八出李知縣、九出章文選、十出李知縣、十一出包丞相、十二出魯大王、十三出包丞相、十四出楊知府、十五出魯大王、十六出楊知府、十七出包丞相、十八出仁宗皇帝、十九出包丞相、二十出章文選、二十一出包丞相。[13]
《章文選》序幕:報場
昔時宋朝章文選,才馀學飽去求官。帶領親屬劉氏女,夫妻一路上東京。天晚安歇楊公店,文選前去探鄉(xiāng)親。卻被魯王謀妻妾,謀他妻子配成婚。劉氏終言總不允,被他打死見閻君。文選上告包公去……包公寫表奏朝廷。殿前觀得溫涼帽,救得劉氏轉還魂。玉帝敕令歸天去,至今萬古永傳名。
“報場”內容與元代說唱詞話《章文選》中的開篇七字句基本相同,均是對整個故事內容的簡單介紹?!墩挛倪x》第一出:章文選一
(生上唱)常在書堂勤苦學,聞開大比赴東京。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白)自幼燈窗今數(shù)年,不曾離步出家園。胸間讀盡千古史,也要求名有萬千。小生姓章名文選,家住蘇州府吳江縣小莊村。不幸父母早喪,兄弟全無,新娶妻房,名喚百花小娘子……
(生唱)自從盤古分天地,置立乾坤武共文。幾個文王都有道,幾個無道帝王君。也有忠臣離國將,也有皇家敗國臣。太宗太祖都有道,仁宗皇帝有道君。要風便把風來到,要雨便把雨來臨。二十四拜真明帝,天下無事太平風。
(白)我今要去求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14]471-472《章文選》第二十一出:包丞相五
(包上引)
昨日差人去提秀才,想是他們一路來。救得百花劉氏女,即送溫涼帽帝臺。
(白)昨日差人去提秀才,怎的不見到來?(手下白)就此來矣。
(生唱)帶了親妻劉氏女,只身跟了兩排軍。來到開封府門外,急忙躬身見相公。差人提我有何因?
(包白)大王打死你妻小,被我缸 火 而死。是我申奏朝廷,觀得有溫涼帽在此,將你妻骸骨帶上來。
(生唱)早朝待到茶時候,容顏即便轉還魂。拜謝相公行方便,頭頂青沙不忘恩。
(包唱)我今說與秀才道,你今聽我說原因。今日夫妻雙全了,你可即便轉還鄉(xiāng)。
(生唱)文選聽得如此說,眼中流淚落紛紛。多謝相公施恩惠,夫妻又得再團圓。拜了起來忙下拜,拜謝清官包相公。
(包白)叫吏事官過來,將這溫涼帽午時三刻送往朝廷,違時刻,罪及不便。
(旦唱)奴奴乃言丈夫道,丈夫今且聽原因。特來清官包丞相,救得奴家轉還魂。拜謝相公行方便,永留包家萬萬年。子子孫孫為官職,包家代代坐東京。夫妻二人忙下拜,拜謝相公出衙門。二人出了衙門外,上天差下一仙人。
(金星上白)我是蓬萊洞里仙,玉皇差我下凡間。見你凡間多受苦,你今隨我上青天。[14]508-509
安徽貴池儺戲《章文選》的唱詞、念白文字與元代“說唱詞話”《章文選》基本一致,但在結構上分為二十一出,每出均以本場主要角色作為名稱,同時還在原先的唱詞和念白前備注出角色名稱,如“生唱(白)”“旦唱(白)”“凈唱(白)”“丑唱(白)”“末唱(白)”“外唱(白)”等,另外又加入若干舞臺提示語言,如“生上唱”“旦上引”“凈上引”“同下”等。以上變化呈現(xiàn)出一種“說唱詞話”形式與早期元雜劇、南戲表演形式相融合的特色。
安徽貴池劉街鄉(xiāng)雙龍汪存本在演出正戲前有“請洋(陽)神簿(詞)”,內所請行業(yè)祖師行當有“一末、二凈、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之語,王兆乾先生認為“以末、凈為先,仍保持著早期南戲的行當特征,南戲到了明代傳奇階段后,才逐漸把主要行當轉為以生、旦為主”。[14]137
元代“說唱詞話”《包公出身除妖傳》是敘述體文本,表演者用第三人稱口吻講述故事特點。貴池儺戲《章文選》“戲本”則在呈現(xiàn)出代言體戲曲雛形的同時,又保留有第三人稱說唱體曲藝的原始面貌。
筆者認為,“自搬詞傳”所使用的底本應類似于安徽貴池儺戲《章文選》的文本,即是將原先說唱詞話的敘事體文本調整為代言體文本,更加適用于“自搬”演出的代言體表演形式。
上述史料中指明“自搬詞傳”演出道具是“面戲等物”、演出方式則是“自搬詞傳,動樂飲酒”、演出人員是“侄男等”,演出觀眾是“鎮(zhèn)頭店”村社“聚約百人”、演出場所是“鎮(zhèn)頭店”村社“人家內”、演出組織者是“鎮(zhèn)頭店”村社“社長田秀井、田拗驢等各人”。
“面戲”即“面具戲”,“面戲等物”指和“面具戲”演出相關的其他物品,如使用的打擊樂器鼓鑼、扮演角色的衣飾及演出需要的其他物品。
安徽貴池儺戲表演最重要的道具即“面具”,它被當?shù)卮迕褚曋疄椤吧瘛保c古代“祈神賽社”之“神”同義?!懊婢摺痹趦畱蛑羞€被稱為“臉子”“龍神”“嚎啕神圣”“儺神”“菩薩”“菩老”“鮑老”“老郎”,是整個儺事活動的核心,失落了“面具”,便意味著儺戲的消亡?!懊婢摺笔巧玳L、族長等花錢請工匠依照祖?zhèn)髅婢邎D譜用楓楊樹或白楊樹木料經過精雕細刻而成,從砍樹選料、選擇工匠開雕都有一定儀式,經“開光”后才賦予“面具”以神靈性,方可按照一定規(guī)矩將其擺放裝箱保護封存起來,每年正月慶祝節(jié)日時才以固定儀式進行開封使用。貴池儺戲活動有迎神下架、請陽神、社壇起圣、送神(演出儺戲之正戲)、送神上架等程序。程序性活動中,自始至終都是圍繞著“面具”所進行的表演活動。[14]30-36
“鎮(zhèn)頭店”村社“社長田秀井、田拗驢等各人”為迎接“冬至”節(jié)“祈神賽社”活動,便托付其“令侄男”等村社家族成員“攢錢置面戲等物”,這說明“面戲等物”這些“自搬詞傳”表演活動所使用的最重要道具是通過村社家族成員集體經過很長時間的“攢錢”才請工匠雕制完成或者是從市場購置的,不論什么方式購置,都說明了這種使用“面戲等物”道具進行的“自搬詞傳”表演活動在當時是十分流行的,同時也說明了“面戲等物”是“自搬詞傳”表演活動中最重要的道具和表演“核心”之所在。
安徽貴池儺事在經過降神儀式性表演之后,表演者認為面具已有神靈依附,所以無論是舞蹈還是戲劇表演都變成了神靈和古人現(xiàn)身演述前代故事的形式,儺事最隆重的儀式和活動都在正月十五進行,這也是儺事活動的高潮和結束時段,在正戲演出也在此時進行。前一節(jié)提到的《章文選》以及其他如《孟姜女送寒衣》、《花關索》、《薛仁貴征東》等即是。正戲演出前,演員沐手后,穿上彩褲和戲衣,去龍床邊向面具作揖行禮,由管面具的人將面具給演員戴上,將面具上的紅布帶系于腦后。正戲演出過程中,“所有的舞臺或平地演出場合的后方,演員出場后都有兩位或一位‘先生’坐場,手捧劇本總稿進行指揮。他既擔任臺上的‘喊斷’、提詞、幫唱、撿場、如搬桌椅、擺蒲墩等事務,也負責引戲上場?!保?4]139
“值得注意的是姚姓演出《陳州放糧》、《宋仁宗不認母》和曹姓演出的《劉文龍》,一位或兩位先生要坐在臺上,按照劇本從頭至尾高聲演唱。唱到哪個角色,哪個角色(被人牽引著)出場。角色若有唱詞或動作,則扮此角色的演員動作一下。”[14]139“先生”演唱的《劉文龍》劇本,即是將原始“說唱詞話”稍加改動的“戲本”,這些“戲本”中雖然出現(xiàn)了人物角色,但在演出過程中仍用第三人稱敘述體的形式演出,而不是讓演員用代言體形式演出。演員只是在后臺說書“先生”唱到某角色時,被人牽引到臺前“動作一下”再被牽引下場,整體看來,類似于雙簧表演。
安徽貴池儺戲也有一些村社將“說唱詞話”不加改動直接搬演出,王兆乾先生認為“區(qū)別戲劇與曲藝的標準還不能僅以是否代言體來衡量”,[14]140因為后臺說書先生說唱的也許仍然是沒有改成代言體的“說唱詞話”原始底本,但每當他們提及某個角色時,那些戴面具的演員照樣被人牽引上場和下場。這也體現(xiàn)出從元代“說唱詞話”表演形式向戲曲形式過渡時所呈現(xiàn)出的復雜態(tài)勢。
正月十五這一夜正戲演出過程前后,村社定將所有會表演的儺舞、戲劇、驅邪納吉儀式悉數(shù)托出,取團圓完滿之意。此夜演出始自太陽下山終至次日天明,即通宵達旦進行演出活動。在演出過程中,“多數(shù)家族分上半夜與下半夜兩部分,中間空一段時間供演員和觀眾吃夜餐,稱‘邀臺’”,“一般的‘邀臺’為演職人員八人一桌,桌上備一壺酒,一只木炭泥爐,爐上置一砂鍋或鐵鍋,內盛燒制好的豬肉、豆腐、腌白菜、干豆角、粉絲等,稱‘一品鍋’。取其吉祥興旺之意思。另備米飯或面條,以供自取。各看戲人家如接來親戚,也邀請回家酒菜款待。太和章‘邀臺’頗有特色:當臺上演出的《和番記》進行到第十一場《賞月》時,劇情描寫番邦公主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設宴請劉文龍賞月,桌上擺出茶點、糕餅、酒,兩個演員相對而坐,可以任意食用,其他演出人員都去指定的地方吃夜餐?!保?4]133-134
“自搬詞傳”往往在特定的年節(jié)時令演出,主持者、演職人員與觀眾大都是同一個村社的成員,所以會呈現(xiàn)出臺上臺下、演職人員與觀眾“動樂飲酒”的互動熱鬧場面。
元至元七年(1270)頒布立社法令,始在北方各地農村推行村社制,“諸縣所屬村疃,凡五十家立為一社,不以是何諸色人等,并行入社。令社眾推舉年高通曉農事有兼丁者,立為社長,如一村五十家以上只為一社,增至百家者,另設社長一員。如不及五十家者,與附近村分相并為一社?!保?]193鎮(zhèn)頭店有社長兩人,社內戶數(shù)當在百家以上,社長田秀井、田拗驢應是“年高通曉農事有兼丁者”,這里的社和民間的“社”有相近之處,由“令侄男等置面戲等物”可知這個村社應該是一個以田姓為主的大家族,同時,在特定的年節(jié)時令進行的“自搬詞傳”表演,通常也帶有祭祀祖先、凝聚家族向心力的意味。
安徽貴池儺戲是一種家族村社式的年節(jié)“祭祖敬神”傳統(tǒng)活動,其儀式和正戲的演出是在正月十三至十五節(jié)日期間進行,以源溪村縞溪曹為例說明。源溪村是由縞溪曹、縞溪金等各主要姓氏所組成的小自然村組合而成的大村,各姓氏逢年節(jié)都有自己的儺戲演出活動??c溪曹自宋末已遷居縞溪,有自己的祠堂、大廟、小廟,祠堂右側立柱間架一閣樓,上供儺戲面具,神龕設帳幔,神龕下設一案,案上有香爐、燭臺。每年儺戲演出稱為“儺神大會”,會期正月十三至十五。新中國成立以前,每年“儺神大會”費用是由“公堂”(“公堂”有族田)支出或各支集資攤派。每年“儺神大會”推選出正副會首(香首)負責處理日常事務。儺神大會直接參加者分為演出裝扮者、儀仗隊(鑼鼓、吹奏、司銃)、執(zhí)事人員、其他家族成員,直接間接參與者皆為本族男丁和未成年男女童,以及與縞溪曹有姻親關系人員。從正月初九開始,選族中擅長紙扎、繪畫、書寫之能工巧匠,開始為神會扎制各種所需器具,有神傘、古老錢、掌扇、肅靜回避牌、弓箭、斧鉞、燈傘以及各種供物、彩旗、香燭紙馬鞭炮等,會首在年前甚至幾個月前就開始籌措費用、準備物品。正月十二夜剛過,正月十三凌晨即舉行請神下架儀式,天放亮還要舉行齊鑼、送燈傘、朝廟等儀式,至十五日舉行社壇“啟圣”、夜間唱儺戲(正戲)、請陽神、送神。至此,全部儀式和“儺神大會”結束。儺戲(正戲)演出場所是在“祠堂”,儀式或儀仗隊行進則在本村社范圍之內進行。[14]
“自搬詞傳”是以“社長田秀井、田拗驢等各人”所主持,發(fā)動其“令侄男等”族人“攢錢”購置了“面戲等物”,在“冬至節(jié)”期間,采用了說唱詞話為底本的一種戲曲演出活動和“祭祖敬神”活動,參與者和觀眾應是本族男丁和未成年的男女童以及與家族有姻親關系的人員,演出的場所,從“聚約百人”的分析,其“人家內”或指家族祭祀場所“祠堂”或指家族其他聚會的能容納“百人左右”的“場院”。
元代“自搬詞傳”表演藝術活動,是一種在冬至節(jié)(或其他傳統(tǒng)重要節(jié)日時令)以家族村社為單位舉行的活動。這樣的活動除儀式復雜外,其突出特點在于:表演藝術活動的核心和高潮是“自搬詞傳”,即正戲的演出,正戲以當時流行的曲藝“說唱詞話”為腳本,由“先生”在后臺進行全文說唱,由帶有“面具”角色的“啞劇”演員在前臺“走場”表演;正戲演員均非“系籍正式樂人”,而是由村社家族成員“自搬”,其觀眾也和演員一樣,多屬本村社員或本族男丁和未成年的男女童,以及與家族有姻親關系的人員。表演場所在村社的“祠堂”“場院”。演出目的是為了“享祀先祖”、“愉悅神靈”、保佑來年“諸事順暢”,是一種規(guī)模較大的群體性娛人娛神活動。從縱向上來說,元代“自搬詞傳”表演藝術活動是從“先生面具啞劇”向“分折角色代言”的元代戲曲形式過渡并促其形成的一個重要媒介,在中國戲曲的形成軌跡中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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