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類世界里的憂患情懷
——淺論魏晉六朝志怪小說的悲劇色彩

侯麗俊

(山西晉中學院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00)

從內容上來講，魏晉時期的志怪小說主要是“張皇鬼神，稱道靈異”。[1]這些“粗陳梗概”的小說雖然大多短小精悍，但是所涉及的題材內容很廣泛，天上地下，人間幽冥，海外異邦無不包羅，但若仔細整理不難發(fā)現(xiàn)，它無外乎寫了三類世界:人的世界，鬼魅精怪的世界，神仙的世界，而六朝文人的憂患情懷也在這三類世界中展露無遺。

一、人世——生之艱難

魏晉六朝時期軍閥混戰(zhàn)，征伐不斷。一方面，連年的征戰(zhàn)使得百姓流離失所，統(tǒng)治集團又橫征暴斂，搜刮民脂民膏，人們在動蕩中過著不安的生活，精神無所皈依；另一方面，由于朝代更替頻繁，文人也在政治的恐怖與高壓下艱難求存。這樣的時代，使得六朝志怪小說中處處彌漫著兇禍難料、人生無常的悲戚和興廢無常、人生須臾的哀嘆。

《搜神記》中有很多典型的諷刺暴吏暴政的篇章，“司空”一條寫司空死后被狗附身而“復活”，恐嚇家人，教訓奴隸，繼續(xù)作威作福，這篇小說矛頭直指當過司空的官員，表達了對他們的怒斥與嘲諷?！皷|海孝婦”中的孝婦品行端莊，無微不至地侍奉婆婆，當?shù)毓倮魠s只聽一面之詞，將其匆匆處死，可見人命在那些官僚眼中微不足道?！绊n憑夫婦”中，暴虐的宋康王奪走韓憑的妻子，分離二人，致使兩人殉情，死后都不準兩人合葬，其暴虐行為令人發(fā)指?！皶x世寧”一條則刻畫出了當時文人士子的悲劇處境:“晉太康中，天下為《晉世寧舞》，矜手以接杯盤而反覆之。”[2](P422)這里描述的是太康年間流行的一種叫“晉世寧”的舞蹈，跳舞時要抬起手托起杯盤，如此翻來覆去地做動作，為了防止盤子從手中掉落，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謹慎才行。文末作者點出:“而名曰‘晉世寧’者，言時人茍且飲食之間，而其智不可及遠，如器在手也?！盵2](P423)在更迭頻繁的朝代，每一個新政權都用禮教乃至武力手法威逼利誘拉攏文人士子，以求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政權，文人士子的反抗只能有兩個結果，或者妥協(xié)或者遭來殺戮。因此，文人士子就在這樣的險惡黑暗的環(huán)境中左顧右盼，驚恐萬分，生活狀態(tài)令人擔憂。

在六朝其他志怪小說中，這樣反映社會黑暗的例子也很多，描述了在那個世道混亂，是非不分的社會里人民的深重苦難。如《述異記》中的“封邵化虎”借漢時郡守封邵化虎食民，暗諷了六朝官吏殘害百姓，與虎狼無異?！队拿麂洝酚小皹钒部h”一篇，記載樂安縣的人民深受戰(zhàn)爭的摧殘，餓殍滿地，尸骸遍野，陰天下雨時都能聽到陣陣苦吟聲。這些作品中讓人感受到的是時代的苦難、士人的悲哀和民不聊生。

二、鬼蜮——存之無奈

志怪小說發(fā)源于魏晉時期是有原因的:“那時記怪異的筆記特多，是因當時清淡之風特盛，為避免暴君君相的妒忌，對當時社會既不敢談，而清言名理，又經(jīng)不起長談，便只有以說怪談鬼消磨長日，寄托閑情。”[3]身處黑暗年代的魏晉文人深感彷徨無奈，只能在清談和鬼故事中寄寓情懷。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有很多描述逝者靈魂顯現(xiàn)和生者交流的故事?！妒霎愑洝贰巴跽刈凇睏l寫病死的王肇宗靈魂出現(xiàn)，和母親劉氏及妻子韓氏一起喝酒敘談；另一條“朱泰”寫朱泰死后入殮前突然靈魂出現(xiàn)，勸慰母親，并囑托給自己辦理節(jié)儉的喪事?！队拿麂洝贰巴踔径肌睏l寫馬仲叔死后還惦記朋友幸福，托夢給朋友王志都娶媳婦。這些小說里著力渲染的是亡者和生者之間幽冥相隔的無奈與悲哀，不自覺地流露出亂世中人民的悲劇生命意識。

干寶《晉紀·總論》的“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4]揭示出魏晉時期社會的政治腐敗，那個時期的志怪小說便將現(xiàn)實吏治的黑暗與腐朽反映在了五花八門的鬼世界里。如《搜神記》中的“張縣令”本是個一無是處的無賴，對祖不敬，對父不孝，已經(jīng)被列在死簿之上，但是因為他出錢賄賂仙官金天王和獄廟，仙官竟然令他活命，對他“法外開恩”。另一條“徐泰夢”中，徐泰的叔叔徐隗本應死，鬼吏念他孝順，就在附近縣里找了個“張隗”替了“徐隗”，雖事出有因，但就鬼吏荒唐的執(zhí)法行為而言，是典型的草菅人命?！读挟悅鳌贰笆Y濟兒”中，將軍蔣濟的兒子蔣濟兒活著的時候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死后竟然也托夢讓父親打通關節(jié)，賄賂陰府的官員，在陰間繼續(xù)安逸享樂。這些小說很形象地展示了鬼世界的“銅臭熏天”和“全無日月”，這也正是對現(xiàn)實社會中“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封建吏治的辛辣諷刺。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鬼并沒有什么高人之處，相反，小說描寫了鬼遇到的種種尷尬。首先，鬼的身體很羸弱，如吳均《續(xù)齊諧記》中的“周氏脾”一條，其中寫一女鬼因骷髏眼中生草而疼痛不堪，只好托夢活人幫忙救治。另一條“斯僧平”，寫斯僧平活著時常常腰痛，死后腰痛繼續(xù)，還得時時提防別人動他的骨骸，其生存狀況慘不忍睹。其次，鬼有太多的生計之苦。如《搜神后記》中有一則寫新鬼在覓食的過程中受人捉弄，餓得面黃肌瘦，只好向鬼友求助覓食之道。再次，鬼的生存也異常艱難，《搜神記》中的“南陽文穎”一條，寫一鬼因棺材被泡在水中，不得不托夢求救于人，鬼魂的求訴之詞悲戚可憐。另外《搜神后記》中的“偷食鬼中毒”，“放牛娃捉鬼”等都從不同程度描寫了鬼忙于“生”計的眾多苦楚。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許多人鬼戀的故事悲戚哀婉，令人唏噓。如《續(xù)齊諧記》中的“王敬伯”條，寫王敬伯和一女子互相愛慕，兩人撫琴歌唱，飲酒作樂，十分和諧，但后來才得知這女子竟是早夭的女鬼。再如“紫玉韓重”中，相愛的韓重和紫玉受到家長的無理阻撓，紫玉郁郁而終，韓重到紫玉墓前慟哭，后紫玉現(xiàn)形與韓重相見，兩人相聚三天后又哭別，其情形讓人哀嘆不已。來看《紫玉韓重》里紫玉的那段充滿悲傷的唱詞:

“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固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暫忘?歌畢，啼噓流涕。”[5]

這段歌詞把紫玉內心的悲憤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客觀上也反映了魏晉南北朝的門第觀念所導致的青年男女愛情悲劇，從更深層來說，它也昭示著這一個時代埋藏在人們內心的那種傷逝之情，流露出深沉的悲劇意蘊。

由上種種可見，因為人的世界悲慘到無法生存，所以，在六朝志怪小說中描寫的鬼世界理所當然成為人間悲劇的寫照，這些描寫無疑寄托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憂患。

三、仙界——寄之無宿

神仙故事也在志怪小說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魏晉時期堪稱亂世，特殊的社會狀況，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長生思想迎合了人們特殊的心理要求，并直接影響了以長生為主題的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盵6]亂世讓人們深刻體會到人生的苦短，因此及時享樂和追求逍遙自在的神仙生活便成為當時的風尚，小說中描繪了一個個華彩紛呈的神仙世界，但這樣的世界并不是完美的，生活在其中的仙人們也不見得多么逍遙自在。

首先，對于仙境的追求其實緣于對人生的無奈與失望。比如《搜神后記》“桃花源”描繪的理想社會圖表達的是身處亂世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而這正是基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又如《搜神記》中的“丁令威”中有這樣的歌:“有鳥有鳥丁零威，去家千里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歸，何不學仙冢壘壘”。[7](P1)表達的就是人生苦短，生存艱難，歲月如梭，生前富貴又如何，死后或許墳冢都難保，這種苦惱人世都有，除非成仙才可以擺脫。其次，成仙之路并不好走，充滿艱難和考驗。如《抱樸子·內篇》所稱:“夫求長生，修至道，訣在于志，不在于富貴也?！盵8]在小說中，成仙者必須要有將一切置于身外的意志，包括親情和愛情乃至于人倫道德，如《神仙傳》卷五“薊子訓”中，薊子訓為了考驗鄰家的求仙之誠，竟然當面把鄰家的孩子摔到地上，而鄰家之人竟也無動于衷。又如《搜神記》的“剡縣赤城”條，袁相和根碩與山間的仙女結為夫妻，但最終難舍親情與仙女告別回家?！独m(xù)齊諧記》中的“清溪廟神”則講述清溪廟仙姑和普通人之間迸發(fā)的愛情，但人神終究不能長相廝守，文中借仙姑之口表達了仙人們對情感的渴望與悲傷:

“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歌《繁霜》，侵曉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9]

可見，魏晉時期，現(xiàn)實社會都是充滿矛盾與苦悶的，志怪作者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郁結不平寄托于仙境，妄圖逃脫苦海，但最終還是無法逃脫心靈的痛苦。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對比越強烈，就越彰顯出鮮明的悲劇意蘊。

綜上所述，六朝志怪小說的幾大描寫對象人、鬼、仙，都充滿了無盡的悲劇色彩。人間是痛苦世界，鬼域也不是公平的，就連神仙也非美妙絕倫沒有痛苦，這三種世界到處充滿凄清感傷的色調。六朝志怪小說作者對這些的大力渲染，無疑寄托著自己深沉的憂患情懷。

[1]魯 迅.中國小說史略[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

[2](晉)干 寶，汪紹盈校注.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王季思.玉輪軒古典文學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梁)蕭 統(tǒng).文選[A].四庫全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29一859

[5]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孫芳芳.道教長生思想對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影響[J].咸寧學院學報，2010(02):41-42.

[7]陶 潛，汪紹楹.搜神后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1.

[8](晉)葛 洪，王 明校釋.抱樸子內篇[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子部·雜家類·類說(卷六)[A].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62)[C].北京:北京書目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