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學(xué)恂詩學(xué)藝術(shù)及詩學(xué)淵源考

摘 要：《影史樓詩存》收錄詩詩體多樣，有五言律詩，七言絕句，亦有五言長篇古體和七言長篇古體等，詩采用寫實、白描，夸張、比興多種藝術(shù)手法，遠宗唐人杜甫、韓愈，宋人黃庭堅，近步同光領(lǐng)軍人物陳三立。詩整體呈現(xiàn)出莽蒼詭博，沉郁堅蒼之境。可從詩淵源和詩的藝術(shù)手法兩方面探析程氏詩魅力。

關(guān)鍵詞：莽蒼詭博；沉郁堅蒼；澀體

時人評程學(xué)恂，贊其能與散原丈齊肩，亦有人將其與夏敬觀、陳三立并稱同光贛派三絕。吾師胡迎建先生在《近代江西詩話》中評其詩“其詩出入杜，韓、黃，步蹤散原，縋幽鑿險，自成宋詩面目，而具莽蒼詭博，沉郁堅蒼之境”。固然程學(xué)恂詩風格的形成與其自身理學(xué)世家的家庭儒學(xué)氛圍分不開，也與其欲效仿杜甫以詩紀史的寫作方法有關(guān)。然則古人轉(zhuǎn)益多承的詩學(xué)態(tài)度是其詩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我們試探尋其詩中的詩學(xué)淵源。

1 古承五柳，歆慕自然平和

陶詩清新平淡已為公認。蕭統(tǒng)的《昭明文選》評陶詩“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與之京”，蘇東坡評陶詩“淵明詩初看似散緩，熟看有奇句?！舐什鸥咭膺h，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朱熹評陶詩“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元好問評“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這些評價足以可見陶詩語言平和清新，天然真淳，不落斧鑿之痕。

詩人擬陶淵明詩而作的詩有《擬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這些詩分別對農(nóng)桑之事、后羿王母傳說、上古野獸出沒、夸父逐日、妖災(zāi)亂民、刑天觸山、精衛(wèi)填海、盤古開天地、神女等山海經(jīng)中所載的事物進行吟詠，抒發(fā)詩人讀書志趣，作詩之樂。在陶淵明的詩集中所載的十三首讀山海經(jīng)詩，分別是對隱居耕讀之樂、昆侖玄圃、王母朱顏、長生不老、三青鳥、太陽、曼妙神仙之境、夸父追日、精衛(wèi)填海、刑天舞戚以及亂臣遭誅、屈子不幸等事物的詠嘆，抒發(fā)的是詩人對當世政道的感慨，和“帝者慎用才”的期盼。二者所詠之物象相似或相通，詩人亦用陶淵明詩的原韻。

2 遠接杜、韓，承襲唐詩之韻

《影史樓詩存》中高巨瑗有序云：“追蹤吾鄉(xiāng)賢哲，以步乎杜陵，隱操麟書載筆之權(quán)，無戾風人敦厚之旨，足信今而傳后?！痹娙俗孕蛑幸喾Q其詩“吾詩足以明志趣，記事情，不妄比于古作者。后之覽者于數(shù)十年人事之變遷，時政之得失，可尋索而知梗概焉”。高巨瑗序中稱贊程學(xué)恂詩可以直追杜甫，效法少陵作史詩之法，用詩記錄國家民族興亡之事，然程詩以詩記史又步蹤孔子作《春秋》之法，微言大義，溫柔敦厚，以最為簡潔明了的語言表達深刻的思想，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蘊藉含蓄，微宛委曲；內(nèi)容上深郁厚篤，既不叫囂乖張，又不淺顯直露。程學(xué)恂在其自序中也明確表述其詩有史詩旨趣，記史詩，表志向，后者觀之足以洞悉前世之事。故其詩中有很多詩內(nèi)容和寫作手法是師承杜甫，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和內(nèi)容上皆有可詠之處。

程氏在其諷刺鞭撻國民黨政府官員奢靡享樂所作的《新麗人行》中有詩作“麗人幽居不近市，掣電追風車似水。朝馳廣肆理云卷，暮逐梨園聽楔子。蛹貴屢賤何須論，雙百朱提買格律”。此詩句仿寫少陵《麗人行》中對楊氏一門奢侈生活的描述，二者皆寫豪門官府之奢華，詩內(nèi)容雖不同，然有異曲同工之妙。語言精研，辭藻華麗。

程氏此詩中還有句“豪門一飯費，中人十家產(chǎn)”此句化用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亦有白居易《賣花》詩中“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之影。詩句“生男養(yǎng)活殊大難，何如生女嫁達官”分明是化用杜甫《兵車行》中“生男埋沒隨百草，生女猶得嫁比鄰”二句。藝術(shù)風格又轉(zhuǎn)而悲戚沉吟，哀婉。

其還有一首擬陶淵明的詩作從內(nèi)容上卻是對杜詩的取法，詩名《抵汪山舊居用陶潛還舊居韻》。杜甫《草堂》詩從“昔我去草堂”的回憶寫到“今我歸草堂”的現(xiàn)實，回憶“三年望東吳，賤子且奔走”的往事，牽出對動亂社會“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社會的慨嘆。此詩講述詩人在京六載后回鄉(xiāng)的所見所聞所感，感慨物是人非，今夕全非，野老已故，舊景難排。詩人禁不住感慨人生百年轉(zhuǎn)瞬即過，生年不滿百，常有千歲憂之慨。

此詩在詞語煉字上沒有程詩一貫的艱險僻澀，語言平實自然，詩人感情濃烈熾熱，直瀉千里。詩人從外地回鄉(xiāng)，見故園家老，景物已變，慈母已去，空留舊物，睹物思人，雖自身已是兒孫繞膝，仍潸然淚下，不能自已。此首歸鄉(xiāng)詩布局恰當，邏輯謹嚴，語言天成，毫無矯揉造作之勢，堪稱得杜詩之精髓。

另程詩中亦有韓愈詩的影子。韓詩向來想象奇特豐富瑰麗，風格壯闊，感情濃郁，喜用險韻。而程詩中有不少即是此中風格，諸如這首《清明后一日三村看桃花用昌黎寒食日出游韻》（節(jié)選）：

此時只覺天奢華，翦刻春工物物競。我與桃花久暌隔，訪舊意欲添新詠。

今來大似玄都觀，兔葵燕來徒驕橫。桃花寥落人已非，飛佩流裳一時迸。

朱顏能得幾時好，旋看白發(fā)生明鏡。春花豈必關(guān)盛衰，此事天公實為政。

春光九十存亦稀，等閑莫放東風勁。桃源何處說避秦，作記吾慚彭澤令。

此詩效仿韓愈《寒食日出游》詩韻，共二十韻，四十句。詩韻都與韓愈詩韻腳相同，且都是吟詠外出賞花之作，其韻腳有“盛”“映”“競”“詠”“正”“更”“命”“柄”“慶”“敬”“憂”“圣”“倂”“性”“橫”“迸”“鏡”“政”“勁”“令”，格律精嚴，對仗整齊。詩中對桃花繁盛的描述用句“憶往三村花最繁，日光赤色欲兼?zhèn)v”，想象豐富奇特，壯麗蔚觀。韓愈在詩中對桃李花盛開描繪為“不忍千珠雪相映”“綠楊匝岸蒲生迸”，此二句亦寫出花繁葉茂之態(tài)。程學(xué)恂與韓愈皆在心緒不佳情境游覽觀桃，詩法上程取自與韓，意境、心境二者頗似。

韓愈詩以“奇崛險怪”著稱，晚唐詩人司空圖評其詩“驅(qū)駕氣勢，若掀雷挾電，奮騰于天地之間”（《題柳柳州集后》），程氏詩亦有“縋幽鑿險，自成宋詩面目，而具莽蒼詭博，沉郁堅蒼之境”之特質(zhì)。其向韓愈學(xué)風骨多見于其詩句中。

程詩在想象上大膽豐富，詩句頗多，諸如“神焦鬼爛千夫殆，不葬火窟亦顛沛”（《哀長沙》），“戰(zhàn)罷龍鱗漂細碎，舞余鶴羽散氋氃”（《詠雪》），“杖外行吟試腰腳，塵旁坐嘯挾風雷”（《滬上過農(nóng)髯喜遇散原翁賦呈》），“當時春彬競新制，如馬在冀群?？铡保ā遏米幽疽悦铣贾埔藟匾娰浻蒙焦葟狞S冕仲索雙井茶詩韻答謝》），“何時一天柱，挿向九芙蓉。野吹翻嵐氣，晴巖走石淙”（《望天柱峰》）?！吧窠构頎€”、“散雪氋氃”、“嘯挾風雷”等皆是程學(xué)恂想象、夸張藝術(shù)所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凹今R騰空”把宋人紫砂壺精致細膩，圖案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表露無遺；“群峰挿天”以夸張想象把天柱山的雄奇瑰麗展現(xiàn)無余。另程詩效法韓詩在整體意境上莽蒼詭博，奇崛險怪的詩亦有不少，“誓負江神歸已晚，夢邀山鬼睡難馴。殷床蟋蟀涼添枕，在室伊威夜昵人”（《 秋感和心禪》），此詩中，程學(xué)恂從“江神”“山鬼”等虛幻的夢境轉(zhuǎn)而描摹現(xiàn)實中細微的“蟋蟀”，“冷夜”等，把蒼茫廣博的虛幻夢境與精微具體的現(xiàn)實景象融合一處，其營造的境界不可謂不高。

3 中宗山谷，兼得立意活法

江西詩派先驅(qū)黃山谷詩在立意上學(xué)杜甫，自成一家，黃曾言“讀老杜詩，精其句法，每作一篇，必使有意，為一篇之主，乃能成一家，不徒老筆硯、玩歲月誒”（《與孫克秀才》，《刀筆》卷一）。黃詩以理化情，借助禪法抒發(fā)其獨立的人格精神，詩技法新奇，追求造句的坳硬，打破格律的諧和，造成勁健挺拔的氣骨，形成奇崛奧峭的詩風。

同光體詩人喜用澀體，程詩也表現(xiàn)出這一特征。句法整齊，化用典故，風格奇峭皆學(xué)山谷，如避難贛南作《漫興》詩，詩云：

其二

鼉憤鯨呿浪拍天，茫茫禹甸滿腥涎。軍謀無過雷池步，世法同參雪竇禪。

舉燭尚明書自娛，徙薪曲突見應(yīng)先。西鄰社祭能祈福，分我余光祗惘然。

此詩句法工嚴，對仗工整，謀篇布局獨特有致。前二句立意深遠，布局高曠，氣象雄壯。詩人化用“雷池步”、“雪竇禪”的典故入詩，自然天成，無人工鑿刻痕跡，另此句對仗工整，“軍謀”對“世法”，主語相對，“無過”對“同參”，謂詞相對，“雷池步”、“雪竇禪”名詞性賓語相對，整齊規(guī)范。頸聯(lián)中詩人化用典故“舉燭尚明”、“曲突徙薪”，告誡世人應(yīng)保持警醒，時刻準備應(yīng)變抗擊外來侵略。尾聯(lián)抒發(fā)詩人自己失落悵然之情，頗有“舉世皆醉而我獨醒”之意。此詩從布局上看以大漸小，多化用前人典故（書典、史典）入詩，語詞壯闊，格律精研，堪稱程詩經(jīng)典。

黃庭堅晚年追求的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作詩旨法，其主張以禪法入詩，寫出詩的純真，無跡無法。詩人對黃氏此觀點甚為贊同，其曾作詩《讀山谷集竟追補三絕句》贊山谷詩“公詩曹洞禪，初不限爾戒。咄哉好事人，強為圖宗派”。在此詩中詩人還為黃山谷被后人強列為“江西詩派”開派之宗備受后人詬罵而鳴不平，指明黃山谷取法曹洞禪宗，詩風自然平和。晚年黃詩中皆看不出其精雕細琢之功，皆平淡質(zhì)樸，精光內(nèi)斂，體現(xiàn)出黃詩的老成境界。程詩中此類詩句亦有，“常與先生溫杖履，回黃轉(zhuǎn)綠要重來”（《送春分拈灰韻》），又“腐儒口饞那致此，過門大嚼徒紛紛；春來竹筍佐盤饗，誰謂竹乃不如肉”（《 漫興》）。程詩語句平實自然，詩境質(zhì)樸平淡，與黃詩近似，步趨宋詩整體上追求的平淡之美。

同在此詩中，其直明自己作詩取法山谷，詩云“愛舅黃流句，解語洪龜父。比擬謝不倫，蝤鉾江珧柱”。此詩直言不諱，道明自己作詩學(xué)黃山谷，然則多有不像，枉自私淑。黃詩講求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善用常見的字詞組成新奇意象的作品，如《寄黃幾復(fù)》。此詩中多處化用前人典故，諸如“寄雁傳書”、“四立壁”、“三折肱”皆用詩典或史典。而第二聯(lián)兩句傳頌千年，黃庭堅用“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等常見的詞語構(gòu)建成兩個特定景象，特定情境，詩人這兩句又相互對照，快意與失望，暫聚與久別，往日的交情與當前的思念，都從時、地、景、事、情的強烈對照中表現(xiàn)出來，令人尋味無窮。程詩中學(xué)習(xí)黃山谷此類詩法的詩句有：“剩挈佯狂湖海淚，來聽世事馬牛鳳”（《閑居自遣》）；“一朝天醉封鶉首，舉世人狂食馬肝”（《漫興》）?！昂I”對“馬牛風”與山谷“一杯酒”、“十年燈”對照之法如出一轍；在《漫興》這兩句詩中，程學(xué)恂化用典故將兩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揉捏在一種意境中，凸顯出亂世景象，對仗工整，構(gòu)思巧妙，頗得黃詩章法。

4 近步散原，深諳“澀體”意境

作為同光體領(lǐng)軍人物，陳三立的詩作是很多同光詩人極力模仿的，程學(xué)恂被世人認為得散原翁之衣缽，詩法詩風與散原翁皆似。陳三立作詩力求避俗、避熟、避速，即力避立意用字的淺俗平庸，忌平鋪直敘、無波瀾曲折，而注重求奇、求新、求澀，在用字方面費盡心思，反復(fù)斟酌，力求造句新境。諸如陳三立曾有詩與程學(xué)恂，詩名為《伯臧歲前自里局還餉以南豐橘頃于役姑蘇復(fù)寫》

其一

文書引睡那關(guān)渠，山尾溪頭枕簟如。鄧尉尋梅魂路斷，墻根自撫不材樗。

其二

來去扁舟鳧鶩趨，酒痕爽氣照江湖。新吟欲比南豐橘，疊沁肝脾起老夫。

單看“疊”字，此“疊”字把程氏送給散原翁的南豐橘的甘甜沁人心脾，涌上心頭之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若改用其它字，諸如“重”字，則這甘甜層壘，逐漸遞進之意表達不出，只知甘甜，不知具體感受。單此一字，足可見散原老人煉字之精。又看“枕簟如”，此為倒置之法，本為“枕如簟”，散原翁此處置換，使得詩韻腳合律。

散原翁詩風生澀奧衍，奧邃蒼堅，汪辟疆在《展庵醉后論詩》說：“散原能生，能造境。能生，故無陳腐語；能造境，故無猶人語。鑿開鴻蒙，手洗日月，杜陵而后，僅有散原，惜晚年用字造語略有窠臼?！贝司湔f散原翁得杜詩之精髓，同時道出散原其煉字造語過于講究精嚴。又在《近代詩派與地域》評散原詩：“生新奧折，歸諸穩(wěn)順。初讀但驚其奧澀，細味乃覺深醇?！贝苏Z說明散原翁的詩醇厚綿長，雖深而奧，然又不至于晦澀堅僻。近代學(xué)者胡先骕更是在《四十年來北京之舊詩人》一文中評陳三立詩境：“散原詩之境界，時而要眇幽深，時而陸離光怪，宏恢靜細，不拘一體，有時眼前景物，一經(jīng)點染便覺超脫其陸離光怪者也。其要眇幽深者也。有點鐵成金之手段者也。方面多，魄力大，勇于冥心孤往，夐然物表，”但憑才雄出光怪”，真夫子自道也?！?/p>

胡先骕此段總結(jié)陳三立詩風為“奧邃蒼堅”，“奧邃”言其深奧廣博，從“牢籠萬象”中來；蒼堅言其獨鍛其蒼健堅實的風骨。以陳三立語“吐棄凡近，骨重神寒”，即避熟求新，煉字考究，而詩內(nèi)質(zhì)厚重，神韻清寒。而程學(xué)恂作詩，頗借散原詩法，擬其詩風，力圖比肩散原。

程學(xué)恂學(xué)得散原翁之“澀體”最為得法?！皾w”源自于陳衍評散原翁詩風“生澀奧衍”，并指出散原翁澀體學(xué)自于黃山谷，云“雙井為散原先哲，散原之兀傲僻澀似之，皆成確證”。 然散原翁詩風“生澀”并未流于“澀而非滑”之困，反而是“氣息深厚，體勢奧衍”。恰若胡迎建先生解釋道“生澀奧衍”為：“‘生澀之義即指用字煉句的鉤棘頓挫；‘奧衍則重在詩的內(nèi)質(zhì)的廣奧，‘奧有深奧，‘衍有豐饒、富實諸義”?！队笆窐窃姶妗分屑从兄T多詩句是私淑陳三立之“澀體”而為的，且澀有回甘，境界蒼莽，恰若南社詩人高燮評澀體道“今之風尚，競言澀體，避熟就生，自開戶牖。譬如咀橄，回味得甘”。諸如詩人詩句“優(yōu)詔豈能和二鎮(zhèn)，睹賕真易攫三川。槌欺楊渥兵稱諫，節(jié)賺汾寧主可捐”（《讀唐書雜感》），“睹賕”“ 槌欺”兩詞即為詩人獨創(chuàng)；又如“長沙夜半妖鳥唬，唧唧出出聲慘凄”“ 神焦鬼爛千夫殆，不葬火窟亦顛沛”（《哀長沙》），“夜半妖鳥”“神焦鬼爛”二詞皆為生澀之語，然詩人以詞入詩，凸顯出是夜長沙肅殺詭秘的氛圍，長沙民眾火中炙烤的慘烈；“戰(zhàn)罷龍鱗漂細碎，舞余鶴羽散氋氃”（《詠雪》），“枕中鴻賓搜難盡，海上靈槎去已遙”（《《讀史一首》》），此二句中“氋氃”、“ 靈槎”、“ 鴻賓”，這些詞語皆是詩人化用前人典故入詩，自成其詩中意象；“右大談高睨曦皇，人擊缽篇成風雨”（《贛縣諸吟侶于陳氏半園結(jié)詩社，走滯泰和未與，貞木代拈右字索賦》），此處詩人分明是改換了句式，刻意營造出狂歌之氛圍；“ 杖外行吟試腰腳，塵旁坐嘯挾風雷”《滬上遇散原翁》，以聽覺轉(zhuǎn)化為視覺，寫出散原翁的精神抖擻之態(tài)。這些詩句皆可以視作詩人得散原之“澀體”精髓。

散原詩比喻奇特新穎，比擬生動，想象奇特，諸如詩“癡云抹漆亂鴉橫”（《上元日雪中》），“漆云絲雨暗溪樓”（《雨坐遣懷》），以“漆”喻“云”，寫出濃云之昏厚，不可不謂想象恢詭。程氏有詩“連云第宅花成海，沸地笙歌酒似潮”“中原夢冷滄桑局，大塊風號草木兵”（《吉安秋感》），以“花”喻“海”，以“酒”比“潮”，以“草木”喻“甲兵”，繁花滿地，佳釀如云，風號如鼓，程詩亦不可不謂其比擬奇詭，想象豐富。

散原翁努力捕捉物象，冥悟其天機，反映到其詩則是意象奇詭。如寫柳，其多用“禿柳”，如詩“影箯禿柳猙獰出”（《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岡》）。程氏詩句中在對物象的把握與描繪上，往往比散原翁更勝一籌，想象更為奇詭。諸如“黽憤鯨呿浪拍天，茫茫禹甸滿腥涎”，在這詩中詩人把日寇比喻為江妖水怪，正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中國民眾；把百姓生活無望，夸張舉世皆瘋癲。這些物象的想象以及營造出來的詩境比散原翁更勝一籌。其想象更奇特，意境更艱奧。

散原翁煉字主要是煉動詞，奇警非常，戛戛生新，耐人咀嚼，來自于他苦心孤詣的追求。他能捕捉事物動態(tài)給他帶來的新奇感與美感，經(jīng)其推敲出手，便覺其境界雄警超凡?！皻w鴉暮銜城郭影”（《乃園冬望》）；“雨腳猶銜城郭影”（《中秋夕作》）；“疏林烏鵲銜晴出”（《次韻宗武秋夕書懷》），“銜”字，把無思想的動物賦予人性，寄寓散原翁之情。詩人在繼承散原翁煉字造語的基礎(chǔ)上，往往更為深入細致，寄寓的感情更濃。諸如“澆腸曲蘗猶朋舊，插鬢峰巒亦老蒼”（《都門九日》）“腸”如何可“澆”，云鬢如何可“插”，詩人用此二字，只是把其身老域外，內(nèi)心牽掛思念故園的濃郁鄉(xiāng)情借文字抒發(fā)?！俺撕笪呢偯纳焦?，澤邊瘡雁起霜天”（《有感》），用“媚”字把催稅衙役的奴性表現(xiàn)十足，“起”字明寫霜露，實則寫百姓生活的更為艱難?！熬藿〕枪ィ簖堃伤妥[來”（《 舟過安慶城下因憶舊游》）。以一個“浮”字把當年江水的浩蕩之勢活靈再現(xiàn)，“送”字則把大江賦予人的感情，頓時冰冷的事物有了人的溫情。再如詩句“大月飛來與喚醒”（《潤月十七日淮舫玩月次宗武韻》）中的“大月”亦是效法散原翁。初見“大月”給人以突兀陌生之感，描繪月亮之詞向來不乏，有“明月”“彎月”“新月”“秋月”等，然程氏單用一個“大”字，視眼所見傳遞出內(nèi)心直觀感受，把月亮的皎潔明亮用最簡單的字展現(xiàn)出來。此類的煉字詩句在程學(xué)恂的詩集中仍有很多，我們不一一分析。

5 結(jié)語

綜上所述，程學(xué)恂的師承多家，造就了其詩風格的多樣性，然其師承各家，博采眾長，終成自己“莽蒼詭博，沉郁堅蒼”的詩風。記述時事，吟詠民生艱辛，其效法杜少陵，詩沉郁頓挫，鏗然堅蒼。感慨身世，抒發(fā)憤懣，其詩出韓愈，雄渾瑰麗。吟詠故園，紀游山水，其詩與淵明同，風格沖淡平和，感情真摯自然。作詩取法于山谷、散原，講究煉字造語，點鐵成金，風格詭譎奧莽。加之封建累世巨宦的理學(xué)門風與自己的艱辛努力，其詩在同光體贛派中獨樹一幟，光彩奪目。

注釋

[1]陳宏天，趙福海主編.昭明文選譯注[M].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2]蘇軾著.傅成 穆儔標點.蘇軾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宋·黎靖德著.朱子語類[M].中華書局，1986.

[4]元好問著，狄寶心校.元好問詩編年校注[M].中華書局，2011.

[5]程學(xué)恂.影史樓詩存 八卷版[M].商務(wù)印書館.1943.高巨瑗序.

[6]程學(xué)恂.影史樓詩存 八卷版[M].商務(wù)印書館.1943.第76頁.

[7]司空圖著，張元濟等輯.司空表圣文集[M].韓芬樓版，商務(wù)印書館，1919.第39頁.

[8]黃庭堅著.黃庭堅全集[M].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第1925頁.

[9]汪辟疆著.說近代詩[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85-286頁.

[10]汪辟疆著.說近代詩[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7頁.

[11]胡先骕著.胡先骕文存[M].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第484頁.

[12]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三，則七一，《民國詩話叢編》第1冊578頁.

[13]陳三立《海云樓文集題記》，《散原精舍詩文集》“集外文”1142頁.

[14]胡迎建《陳三立與同光體贛派》.

[15]高燮《答蔡竹銘書》，見高铦等編《高燮集》.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33頁.

作者簡介

趙家晨，男，江西九江人，華東交通大學(xué)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