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思
那是一個小雪飄飄的夜晚,我父親奉命站在曹莊小學(xué)大門樓子上用嗩吶吹集結(jié)號“嘀嘀噠噠嘀嘀噠……”扛著各式農(nóng)具的的農(nóng)民整裝待發(fā)。南澄子河南也響起聲音很尖銳的“嘀嘀噠噠嘀嘀噠——”是嘰拿子(很小的嗩吶)吹出的。夜深人靜的,聲音很悲壯,柳青榆一聽,不得了!猜到:分別是南澄子河北岸的曹成連和南澄子河南的麻爐罩子吹的,心里一驚——怎么回事?難不成是南澄子河北衛(wèi)東戰(zhàn)斗隊(duì)和南澄子河南的紅旗戰(zhàn)斗隊(duì)要武斗了?武斗不是早已結(jié)束了嗎?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深仇大恨借機(jī)聚眾械斗?到底參加過革命,他嗅覺很靈敏。怎么辦?不能讓多年的老友為不明不白的互相殘殺助紂為虐,急中生智,立即吹出他們常在一起合奏的《萬年歡》:“事和事……”我父親和麻爐罩子也聽出來了,他們先后接應(yīng):“上且工也六,工且工……”從不同的方向吹出了和聲。他們?nèi)速惖苄?,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兩方戰(zhàn)斗隊(duì)的頭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以為出現(xiàn)了第三支戰(zhàn)斗隊(duì),情況不明,不敢盲目行動,剛集合的兩支戰(zhàn)斗隊(duì)臨時解散了,避免了一場血腥,柳青榆也放心了。天寒地凍,風(fēng)高夜黑,體弱多病的父親在高處站得久了,手、腳凍麻了,準(zhǔn)備下來時腳下一滑,不幸從學(xué)校門垛子上栽下來跌死……屬于因公犧牲,經(jīng)革委會主任我的舅叔公曹光明特許:父親的后事,一可以土葬,二請吹鼓手送葬,并強(qiáng)調(diào)隆重些,讓村上的人都知道,曹成連死得其所。
特許前來送葬的吹鼓手正是父親生前最好的兩位老友:一個是麻爐罩子趙必才。一個是算命瞎子柳青榆。他們二人都住在南澄子河南面,麻爐罩子住在趙莊,柳青榆住在關(guān)帝廟西。
他們也都是我學(xué)藝的師傅,吹拉彈唱的技藝都是和他們學(xué)的。我不喊他們師傅,統(tǒng)一叫他們干擺擺(干爹),他們對我特別親,都喊我“一奇乖乖”。
在里下河,麻爐罩子、柳青榆、我父親曹成連三個人相互吸引,關(guān)鍵時刻互為支撐,吹鼓手配合是最為默契,是行走江湖中吹鼓手里最富盛名的,他們的故事值得我講述。
他們拜過把子,一個師傅下山。師傅是熊大腕子,是個鐵腕人物,太湖強(qiáng)盜出生,是我母親的遠(yuǎn)房舅舅,除了嗩吶吹得好,能飛檐走壁,輕功了得,據(jù)說他從河心船上上岸不用跳板,只在水上撂幾個草把子,像打水漂一樣,點(diǎn)到疾飛,就像武打小說里描寫的一樣神奇。他曾一手握一根棗核釘就能爬到高郵東門寶塔的頂上,這是祖、父輩們親眼所見。后來參加抗日打鬼子,鬼子聞風(fēng)喪膽。終歸輕功沒有日本鬼子子彈狠——鬼子占據(jù)高郵寶塔,居高臨下,我軍在打高郵城的日本鬼子和偽軍時,幾次搭天梯爬寶塔,不是手被剁掉就是天梯被推倒,傷亡慘重,只得退了下來,熊大腕子奉命一手握一根鐵釘,蹭蹭蹭,嗖嗖嗖,像壁虎走壁似的,一竄上到寶塔頂,正要往寶塔里摜手榴彈,被敵人發(fā)現(xiàn),一陣歪把子掃射,不幸犧牲。這是我軍的損失,也是我父親他們?nèi)齻€徒弟的損失。
好在父親他們?nèi)齻€人手藝學(xué)得差不多了。除了柳青榆,麻爐罩子和我父親沒有和熊大腕子學(xué)習(xí)武功。師兄弟三個人,最聰明的是麻爐罩子,其次是柳青榆,再次是我父親,但都身懷絕活。
先說柳青榆。柳青榆其實(shí)是個非凡人物,當(dāng)過新四軍,遭到重創(chuàng)之后,余生專職吹鼓手、唱小戲、替人算命。
他身材比麻爐罩子、我父親都要高大,“文革”期間我在他家里看過一張放大的照片,穿的新四軍服裝,戴著有紐子的帽子,腰挎盒子槍,樣子高大威猛、英氣逼人。他是學(xué)會吹鼓手之后參加了革命的,但他參加革命和熊大腕子無關(guān)。他吹鼓手的手藝關(guān)鍵時刻有無為革命服務(wù)我不知道,他的本領(lǐng)我在小說《一路喜鵲窩》、《陰陽眼》中都提到過。他在掩護(hù)新四軍、八路軍干部北撤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跟大部隊(duì)走,遭到敵人的抓捕,逃到上海,組織上安排他躲在一個朋友家的地窖里,吃飯和解手都是悄悄地用桶吊來吊去的。三個月之后形勢好轉(zhuǎn),才從地窖里被拉出來。出了洞口,粗心大意一睜眼,只聽“啪啪”兩聲悶響,柳青榆的兩只眼睛炸掉了。一個盜火者點(diǎn)燃光明的人看不到光明了,他痛苦萬分……幾次自殺,都被人救下,地下黨干部曹光明做他的思想工作,送給他嗩吶、笛子、二胡、響板等等樂器,給他娛樂解悶。非常時期組織上比較忙,也顧不上他,他就靠吹鼓手、唱小戲“要飯”吃,后來他又無師自通,也為人家算算命,雖然是小錢,混個日生總是可以的。到了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只有他可以繼續(xù)唱小戲、給人算命——這是組織特許的。沒有吹鼓手可干的時候,有大小事的人家可單請他唱小戲,算命便是他細(xì)水長流的橡皮飯碗。他算命經(jīng)常來我家過宿,說和一奇乖乖借光,便和我同宿一床。他喜歡說借光,不完全是客套話,因?yàn)樗床坏焦饷鳌2恢醯?,我聽他說這樣的話,心里像丟失東西一樣的空虛,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我的床擱在支了鍋灶的拖子間,床用樹棍子擱的,鋪的是稻草,墊的是壞席子,蓋的是破被子,他用悠揚(yáng)的腔調(diào)唱小戲的語言形容說:你家兩間帶一拖,糞桶靠著鍋,吃吃又來屙,床上席子有個洞,不如牛草棵……和民間形容的差不多,自從我幼時母親去世后。我們一人睡一頭,每次睡覺前我們坐靠在床頭說說話,我常常細(xì)細(xì)地看著他,而他是眨著眼睛好像用耳朵看著我。他的頭發(fā)永遠(yuǎn)是烏黑發(fā)亮,他的指甲很長,他閑下來就用指甲撓頭,然后用大拇指指甲按住其他指頭的指甲,把在頭上撓在指甲棚里的東西“篤”的一聲彈出去,仿佛他當(dāng)年盒子槍里的子彈飛出去一樣。我要他把我的命算一下,他撮起手指掐了掐,嘴里念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什么的,我沒有聽懂,不過他沒有說我是苦命,說我是貓命。我問他究竟,他說天機(jī)不可泄露。問其何解:雖歷經(jīng)磨難,九死一生……鄉(xiāng)下生城上蹲(呆)。我問他將來娶什么馬馬(老婆),他說歲數(shù)比我小得多,好呢……我心想:大概是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了不犯法。我問他是不是真的(瞎說騙人),他說人的八字是定的,一命二運(yùn)三風(fēng)水……我要他教我算命,他不肯,說這是老天爺留給瞎子的一碗飯,我們睜眼睛的人不能和他爭。學(xué)算命不可能了,但他希望我學(xué)唱小戲。
他唱小戲是自學(xué)的,唱的都是“公子遇難,小姐要飯,最后大團(tuán)圓”的才子佳人悲喜劇。他的演出類似又區(qū)別于獨(dú)角戲、說書、評彈、唱堂會、說唱等。開演時,就是他一人在人家的堂屋里靠老爺柜一坐,或其他位置坐定,瞎頭閉眼地說說唱唱。大家都不嫌棄他的眼瞎,他調(diào)二胡弦子準(zhǔn)時,歪著頭,眼睛的白仁子翻起翻起的,用耳朵聽音,又像用眼睛再聽,其實(shí)是用心在聽。大家習(xí)慣并喜歡這個動作,預(yù)示好戲就要開場了。說到噱頭處眼睛瞇成一條線笑笑的,好笑的就要到了,我們覺得很可愛,很動人,很溫暖。堂屋四周圍滿了人(觀眾或聽眾),人多得坐不下時,主家的鍋門口床上馬桶上都擠擠挨挨地坐著人,連貓狗都來湊熱鬧。他的聲音很豐富,很有感染力,擬聲口技一絕,能唱大小聲,戲中所有的角色都是他一個人,聽眾感覺不出來是一個人唱的。他唱小聲很悠揚(yáng),甜美得不得了,不亞于當(dāng)今的李玉剛,要是能活到現(xiàn)在肯定上了“星光大道”。他的受眾很廣,男女老少都愛聽,他一人唱戲,樂器也是他一人操弄,就一把二胡,但不是一般二般地自拉自唱。二胡和他的會變的聲音一樣,豐富多彩,像有許多樂器一樣,及時撤換吹拉彈唱敲打,和二胡對話問答,打情罵俏,栩栩如生,比東北二人轉(zhuǎn)好玩得多,語言沒有二人轉(zhuǎn)黃,卻妙語連珠,妙趣橫生,而且故事性強(qiáng),情節(jié)扣人心弦,奪人心魄。每回大小紅白喜事吹鼓手活做完,主家就請他唱小戲,觀眾一會兒笑得肚腸子打結(jié),一會兒哭得鼻涕拉呼的。他一開唱,算得上這個村莊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一頓精神大餐,也是辦紅白喜事人家最后的重頭戲,相當(dāng)于一個村莊的“春晚”。他唱小戲的時候也是麻爐罩子嫖馬馬風(fēng)流快活的時候。那晚人人都覺得快活,可謂普天同慶。
我和他學(xué)唱的小戲是舊式小揚(yáng)劇,劇種當(dāng)然是揚(yáng)州地區(qū)的揚(yáng)劇。劇目是《白馬拖尸》、《瓦車棚》、《小尼姑下山》之類的,有的劇目中的說唱詞還記得些?!缎∧峁孟律健酚幸欢问沁@樣的:你看那不遠(yuǎn)處,她來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厾厾的,肉卓卓的,屁股頭大大的,腰桿凹凹的,走路岔岔的,兩個奶子怕怕的,啊咦歪來啦……然后二胡拉《大陸版》過門“1216 5612 6165 325……”接著自唱自拉同步:“轉(zhuǎn)彎抹角走得快呀(二胡拉過門:當(dāng)?shù)膫€啷個的個啷的當(dāng),當(dāng)?shù)膫€的啷個的個當(dāng))小尼姑她呀(的噠的啷個的個啷個啷的當(dāng))下山來……”把人心唱得動動的,喜喜的。我學(xué)會之后,大小聲、自拉自唱也是可以打動大姑娘小媳婦的。父親在世時,柳青榆曾在我父親面前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說我是唯一的繼承他的藝業(yè)的徒弟,可能要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我后來做了教師,唱小戲那生動形象和豐富的表演在我的課堂上成功地、很好地得到了開發(fā)和利用,學(xué)生大受歡迎,使我教書很出色。不然我也不會被評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批全國優(yōu)秀教師。另文再作交代,這里不多說。)可惜他的唱小戲那一套高超技藝我沒有為他傳下去,不然今天也上了“星光大道”了。
“麻爐罩子”,本來是諢名、綽號,是借代,用來修飾趙必才臉上的麻子密布,好比滿是洞眼的爐罩子,用這個“罩”代替貴姓的“趙”,巧妙無比。其實(shí)趙必才臉上的麻子沒有爐罩子上面的眼那么規(guī)則,柳青榆說他的臉是李大爐的燒餅——燒餅上的芝麻亂糟糟。盡管朋友們指著趙必才的臉數(shù)麻子,他不多計(jì)較,破罐子破摔,反正麻子也數(shù)不清,要臉要不起來,天生的,你有什么辦法?“麻爐罩子”喊出了名,成了藝名。
他是個音樂的天才。他念譜子很簡單,只念“啷的當(dāng)”,和他的人一樣啷的當(dāng)。他和熊大腕子學(xué)念曲譜,過耳不忘,聽一遍就會,記憶力驚人?!拔幕蟾锩敝兴牬罄炔シ艠影鍛?,雖然他不會京劇,但他只要聽一句就可以用嗩吶跟上去吹了。他和我父親一樣,可以一嘴含兩只嗩吶,吹出那么動聽的和聲來。他還是個混世魔王,賭吃嫖賭樣樣在行,又有大碗喝酒的豪氣,“香囊暗解”的女人緣。他是個生活的充分享受者,“性?!钡膭?chuàng)造者、消費(fèi)者。他還敢和帶家伙(槍)的人豪賭。但決不是“麻木蟲子”。
有一天在一個鄉(xiāng)紳家吹鼓,晚上拜壽結(jié)束,柳青榆在堂屋里唱小戲,麻爐罩子和駐軍(軍閥)部隊(duì)里幾個軍官在房間里推牌九,父親坐在麻爐罩子身后看斜頭兼聽小戲。那晚麻爐罩子的手氣特別好,三家輸給他一家。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錢是好贏的嗎?他死定了!我父親為他把心提到嗓子眼。柳青榆唱戲向高潮推進(jìn),只聽他說:不好了!黃泥弄到褲襠里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啊——啊啊啊啊——怎么辦呢?三十六計(jì)走為上——計(jì)!二胡一拉,唱:轉(zhuǎn)彎抹角走得快,逃到上海大世界……此時,聽到撲篤一聲,二胡弦子斷掉一根,柳青榆不慌不忙地說:弦子斷了路不斷,山不轉(zhuǎn)來水照轉(zhuǎn)……他用獨(dú)弦仍然拉得游龍戲水。好個柳青榆,雖然不能眼觀六路,卻能耳聽八方,到底在刀尖上跳過舞,警惕性超人。麻爐罩子和尚吃齋肚里有數(shù)(素)了,打最后一圈時,他從容地對我父親說,為我聽下牌,我解個小手來。他朝外跑時和我父親對了一下眼,意思照顧好家伙(嗩吶等樂器),他先走一步了。那三個家伙等了一會兒見趙必才沒有來,知道他耍滑頭鞋底抹油溜了,罵一聲:他奶奶的,跟老子玩點(diǎn)子了!隨即拔槍追了出去。哪知他沒有走遠(yuǎn),藏在附近的糞坑里,用大糞和茅廁里的糞草頂在頭上,等追他的人走遠(yuǎn),他爬上來向著相反的方向,帶著滿身的臭味和滿口袋的臭錢蹓到上?;ɑㄊ澜邕^花天酒地的日子去了。這邊柳青榆唱小戲《白馬拖尸》也接近尾聲。而我父親被扣為人質(zhì)。幸虧辦喜事的主家有頭有臉,說了情才撿回一條小命。
等部隊(duì)開拔,風(fēng)頭過去,麻爐罩子贏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又大搖大擺回來了。簡直是秧田里的泥鰍,水要干了他就鉆到爛泥底下休閑去了,那些小魚小蝦小水蟲全干死了,等到水一來它又鉆出地面,快活地吃吃著又被水泡爛了的魚蟲尸體。
他風(fēng)流成性,幾乎無葷不下飯。當(dāng)然是對方小娘子心甘情愿的。據(jù)說他二胡一拉,小大娘子口水直灑。他嗩吶吹起來太動聽,哪個姑娘、小姐不動心?人家辦喜事吃過晚飯待瞎子唱小戲,他就搭手了,一晚能弄幾個俏娘們,都是白天暗送秋波留過暗號的。
當(dāng)然也有走手的時候。那次做得太出格了,他竟然和主家的小老婆干起來了。這事發(fā)生在當(dāng)晚,聽小戲的人還在興頭上,他和人家小老婆顛鸞倒鳳瘋狂地叫床,被人家男人逮個正著,主家由于人多不好發(fā)著,氣得不行,找到我父親。事情很棘手,父親要對方冷靜下來,接著講了個故事:說元莊有一戶人家當(dāng)家的是出了名的行善積德之人,仗義疏財(cái),什么都舍得拿出來給別人,終于千金散盡,家徒四壁。一天,有一個叫花子到他家,他盛了一碗飯給花子,花子不吃,要坐到桌上和他家人一起吃,他同意了。吃過飯花子又提出一個要求,晚上要住在他家,他又同意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肯睡鍋膛門口的地鋪上,要睡在大床上,他又同意了。睡上床之后花子又提出一個要求,說一人睡不著,要求和他老婆一起睡,他一愣,沉吟了半秒鐘又同意了。等到天亮一看,床上哪里有叫花子?卻是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金人子。原來是菩薩聽說他是個特別厚道的大善人,特地來考驗(yàn)他的,真的還是假的,是不是裝的……父親的故事講完了,那位丈夫居然不生氣了,兩敗俱傷的事情避免了。
偷嘴的貓兒性不改,更出格的是在帶新娘子的路上,他的嗩吶把新娘子吹得心旌搖蕩,半路中途休息時,要我父親將柳青榆、轎夫帶到另一邊去抽支煙休息一會兒,他陪著轎子為大家多吃點(diǎn)苦,沒有想到眼睛一眨他拱到轎子里一手摸著新娘子的奶子,新娘子自動把褲子褪下了,他直奔主題動作嫻熟如庖丁解牛,不愧虎丫里長毛——老手。新娘子喜歡得不得了,兩眼含笑,雙手緊抱,說要了還要。不是他吹牛,這是真的,休息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到轎子搖得嚯起來了,無風(fēng)無浪,轎子四角的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憘€不停。轎子是從我家租的。大家看著他一會兒提著褲子從轎子里出來了,一邊系褲帶子一邊喊:“起轎!”
我和他學(xué)習(xí)過二胡,他教我學(xué)習(xí)演奏《秧歌舞》,果真沒有念簡譜“5656161……”而是教我“啷的啷的啷的當(dāng)……”我也跟著哼“啷的啷的啷的當(dāng)……”然后我在二胡上一拉就拉出來了。他大加贊賞:“乖乖能干呢!”其實(shí)我有基礎(chǔ),《秧歌舞》早已會了,我只是低調(diào)罷了。他很高興,諄諄教導(dǎo)、語重心長地說:“乖乖啊,學(xué)會這些好哪,只恨你沒勁搗啊!”那時我還小,懵懵懂懂沒有理解“搗”的意思,只是不懂裝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我哪里剁得來他的手,音樂天才的本領(lǐng)是學(xué)不來的,我皮毛還沒有學(xué)得到就半途而廢了,拉個二胡像殺雞,吹個嗩吶像公雞叫。不然如今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我也可以吃點(diǎn)活食,臥云弄月“搗”點(diǎn)風(fēng)花雪月,張藝謀那點(diǎn)事哪能和我村村都有丈母娘相比?
當(dāng)然了,村村都有丈母娘不一定是我有本事,可能是老丈人有本事。我瞎說說可以,要我做也是葉公好龍。那時我雖不懂事,曉得話的好丑,并不喜歡麻爐罩子粗鄙的言語。有次他看到我在塘里用扒鉤子扒魚,他告訴我說:“扒魚要扒拐子,日X要摸奶子?!笨赡芩f的是實(shí)情,我覺得太春了,不好意思和他說話。他無所顧忌,什么話都說得出口。有次一大戶人家九十多歲的老太爺做喪事(壽終正寢,也作喜事辦),請了他們還請了和尚、尼姑念經(jīng)。活干完了之后,他們在廂房里用茶,柳青榆在堂屋里唱小戲《僧尼會——小尼姑下山》,麻爐罩子拿和尚尼姑開心,說為和尚廟、尼姑庵作副對聯(lián)。和尚廟的對聯(lián)是——白天無屌事,晚上屌無事。橫批:無比痛苦。尼姑庵的對聯(lián)是——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橫批:有求必應(yīng)。和尚、尼姑跟他在一起做事不是一兩次,都熟悉,都是場面上的,也知道他這么個人,不好和他翻臉,只好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據(jù)說他和漂亮的尼姑也有瓜葛。父親還經(jīng)常說說他,不要在佛頭上拉屎,老不正經(jīng)!
其實(shí)他生來就是自由渙散。一次我和父親到河南面秧田里去照長魚,走到趙莊,父親在他家屋后喊了一聲:“必才啊!”麻爐罩子家的后門吱嘎一聲開了,跑出一個肉人子來——我手里的火把照著趙必才膫子當(dāng)當(dāng)?shù)?。父親很驚訝:“你?”麻爐罩子笑笑說:“天熱,方便,反正晚上沒有人看?!蔽蚁胨蝗缌嘤芘鲁螅洗我彩峭砩险臻L魚走到柳青榆家,父親一喊,柳青榆住著拐棍出門,雖說沒有穿褲頭子,但穿了一件褂子。柳青榆幽默地說:“穿褂子不穿褲子,屌巴郎當(dāng)?shù)??!备赣H笑笑。
關(guān)于我父親曹成連,是一部大書,我要從頭說起。
民國二十年(1931年)發(fā)大水時候,因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的最高處,沒有被淹掉,岸上棲留著不少遠(yuǎn)近逃難的災(zāi)民。災(zāi)民之中,有一個小男孩,十一二歲,他姓張,叫張達(dá)桃,屬猴的,因?yàn)槭切『?,居住在我家。他見我爺爺擦拭嗩吶,好奇地看著,我爺爺問他,喜歡嗎?張達(dá)桃點(diǎn)點(diǎn)頭。我爺爺說,那你吹一段聽聽?張達(dá)桃也不謙虛拿起來就吹了一段《萬年歡》,還真是刷子掉了毛——有板有眼。
大災(zāi)過后,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即使有少數(shù)小富人家,也轉(zhuǎn)眼赤貧,淪為災(zāi)民。在高處的我家,依仗著一片桃樹,家前屋后可以種瓜種豆,河里可以弄到魚,飽肚之余有些微薄收入,防災(zāi)防難維持日生。
日本鬼子來了之后,我家的日子斷了。我母親的兩個哥哥(沒有來得及做我的舅舅)當(dāng)時才七八歲,到李大橋買洋火(火柴)、打醬油,回頭時遇到日本鬼子下鄉(xiāng)掃蕩,看到槍上明晃晃的刺刀,當(dāng)時他們兄弟倆很害怕,嚇得直溜,日本鬼子認(rèn)為是小八路……我母親的兩個哥哥無辜地死在了日本鬼子刀槍之下。之后,家里沒有男孩了。
日本鬼子被打垮了。老蔣被趕走了。新中國誕生之初,母親正當(dāng)妙齡。誰也不會想到這么荒涼的地方,出落一個非常好看的人。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但過去的老思想認(rèn)為:家里沒有男孩,女孩不能嫁出去,只能留在家里,也就是招上門女婿。過去上門女婿地位低,苦不容易吃,一般是萬不得已才招至倒插門。招女婿,人選就不會盡如人意。而我母親這邊的長輩也有一票否決的條件,既然繼承我家香火,撐我家門頭,就得傳下我家吹鼓手的祖業(yè)。千挑萬選難有合適人選,總是高不成低不就。
踏破鐵鞋無覓處,姻緣湊巧河之南。
迎接新中國誕生那年,縣上組織一支秧歌隊(duì),各地推選人才,我母親能歌善舞,當(dāng)然首選。演出的那天,萬人空巷,秧歌隊(duì)隊(duì)員身上前后貼著“天亮了”“解放了”,扭著秧歌,那種歡快、那種幸福像用蜜寫在臉上,《萬年歡》的嗩吶聲嘀嘀噠噠、唧唧昂昂應(yīng)天響,整個場面熱鬧非凡,仿佛空氣在燃燒,熱血在沸騰。吹鼓手隊(duì)伍里最出風(fēng)頭的有趙必才即麻爐罩子、柳青榆一幫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最年輕的一個青年一嘴含著兩只嗩吶,吹奏活潑生香的樣子,奪人耳目。那天曹光明作為干部也在現(xiàn)場,他認(rèn)識柳青榆,一打聽那個吹奏很優(yōu)秀的青年就是張達(dá)桃,恰巧就是1931年發(fā)大水在我家避難的張達(dá)桃。
張達(dá)桃祖上就住在元莊大閘東首,也是單莊獨(dú)水的唯一一家,家南面是南圩,就是綠洋湖。張達(dá)桃出生不久母親去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他父親在一次瘟疫中死去,從此他孤苦伶仃。雖然有手藝,但被人家看不起,說什么“吹鼓手、吹鼓手,坐在人家大門口,吃冷飯、喝冷酒,生活不如一條狗”,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基本屬實(shí),混個日生而已,說窮困潦倒也可以,反正一直到二十大幾歲都沒有對象結(jié)婚成家。
張達(dá)桃迎接解放表演會上顯身后,被我舅叔公曹光明看中,說正符合我家擇婿條件,我家奶奶高興得不得了,說就是歲數(shù)大點(diǎn)了,當(dāng)時我母親十九歲。曹光明約了柳青榆、趙必才保媒。張達(dá)桃本來就孤兒,家里也太窮,無錢娶親生子,就自己給自己做主同意到我家倒插門,并做了紙筆:改名換姓,張達(dá)桃改成曹成連……寫在一張黃紙上,像一張賣身契(我在“文革”期間還看到的,后來我害怕,給燒掉了)。這是不是天意?張達(dá)桃小時候避難在我家不說,他屬猴,名達(dá)桃,猴子喜歡桃和我家遍地桃樹暗合,就像天生注定的。張達(dá)桃吹鼓手,撐我家門頭,繼我家祖業(yè),原來的名字自動作廢,后來的名字只有舅叔公和我母親喊得多或在簽字蓋章時用一下,大伙兒都叫他小鼓手。
他們成親簡單而體面,西楊莊的莊鄰、麻爐罩子、柳青榆那幫吹鼓手朋友和我家這方親朋好友包括經(jīng)常在一起做會的戲班子都來祝賀、吃喜酒,在柳青榆和趙必才《萬年歡》的嗩吶聲中一對新人(即我的父母)拜了堂……
父親是個性格剛烈心底特善的大能人。到我家后,他更閑不住,請他的人很多。吹鼓手做得愈來愈出色,喜事,嗩吶一吹,頓時氛圍粘稠起來,樂中添樂,喜上加喜;喪事,超度亡靈,嗩吶聲把傷心稀釋開來,把悲從痛中分離一部分出來,牽引活著的人打打嘆癡(解脫、想開些)。
父親是出色的吹鼓手,還能用鼻子吹笛子。有了我之后,他想我繼承他的手藝,我很小的時候他教過我吹笛子。他不會簡譜,也不是鼻子哼哼或念“啷的格擋”,是教“尺工”譜“尺工翻六五和事一上”,教我《萬年歡》他是這樣念的:事和事——上且工也六……他的笛子,是實(shí)竹做的,很長,比較粗,孔與孔之間、節(jié)巴處都有扎實(shí)的細(xì)繩纏繞,用桐油油好,像個金箍棒似的。他笛子三用,一用來吹奏,笛子的聲音深沉,嗚嗚如簫,好似“野風(fēng)吹裂縫,一管天籟聲”,很悠遠(yuǎn),追魂攝魄。二用來晚上探路作拐杖,探索路的坑坑洼洼、溝溝坎坎,下雪天拄的拐杖就是這支笛子。三用來打狗,“金猴奮起千鈞棒”,瘋狗、野狗、惡狗休想接近他。(1960年之后,家窮的時候就戧在門口——“門口戧這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真實(shí)不虛。)
父親以吹鼓手而聞名,又以救人于危難、解人以痛苦深入人心。父親是個徳技超群的郎中,識得百草,會治療跌打損傷、蛇咬傷,醫(yī)治疑難雜癥,也是他的絕活。
我家門前種桃樹,春天桃花盛開,遠(yuǎn)望真是霞光滿天,粉紅色的火光一片。桃樹有辟邪之說。巫婆神漢捉鬼降妖斬怪都用桃木劍。在哪個墳?zāi)惯呩斏咸覙錁?,此鬼永世不得翻身。被鬼風(fēng)吹歪嘴的人,用桃樹枝丫勾住嘴往一邊吊,嘴慢慢勾正過來了。
舅叔公曹光明就是個例子,他在曹莊小學(xué)操場上開“大躍進(jìn)”千人動員大會作重要講話,講著講著嘴歪過來了,會開著開著社員同志們望著主席臺笑了起來,等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個個正襟危坐,萬馬齊喑,然后用眼神和歪嘴動作示意他——你的嘴歪了。曹光明自己不清楚,很惱火地提醒會場:喂!你們都歪嘴干什么?大家真是哭笑不得,一直等到曹光明說到“大躍進(jìn)”萬歲。大隊(duì)長提醒他嘴歪了,這時曹光明才覺得嘴已經(jīng)歪到耳朵根了,口水不知覺地朝外流,感到情況不妙。
我父親說,叔啊,恐怕是鬼風(fēng)把嘴喚歪了。曹光明搖搖頭,找到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面神經(jīng)癱瘓,也叫面神經(jīng)麻痹癥,又打針又吃藥。治療三個多月,不見好轉(zhuǎn)?!按筌S進(jìn)”熱火朝天,正是要嘴用的時候,把曹光明急壞了。病急亂投醫(yī),有人提議用偏方。曹光明終于找我父親,問問有什么妙方。父親說,很簡單,用桃樹鉤子勾——在我家桃樹上折取一節(jié)有丫杈的桃樹枝,用一根紅線扣著,一頭桃枝勾著嘴,一頭紅線扣在耳根上,向一邊吊,把嘴拉正,七七四十九天,保你不歪。試試看。曹光明將信將疑,接受我父親的物理治療。曹光明整天帶著個大口罩,也顧不上形象,有人笑話說,曹書記抄了塊大尿布。
“你的大尿布可以不抄了?!备赣H很有把握地幽默地對舅叔公說。時間一到,父親為他掀開大尿布一看,嘴真的正了,曹光明放心而感激地笑了。真是邪門!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怪,只是那根筋挫位了,物理治療,用鉤子再把嘴鉤過來。但為什么用桃樹枝做鉤子鉤才行?父親沒有說,很神秘的樣子。
父親可斷人生死——西楊莊有個皮匠叫葉連根,年輕時曾經(jīng)騎過日本的大洋馬。老時窮困潦倒,有一天他到我家來找我父親玩玩,他擼起褲腳子說,不疼不癢,不明不白腿有點(diǎn)腫。父親說我看瞧:父親用手分別在小腿上、腳面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兩癟塘,像兩個酒窩,再把葉連根的臉一看,父親說回家休息休息……葉連根走后父親告訴他兒子說葉連根就在早晚了。在第二天雞喊時分,葉連根要吃粥,他兒子把粥燒好端來,葉連根已經(jīng)離世了。果真靈驗(yàn)。我問父親你怎么知道的,父親說,腿是人的生命的柱子,柱子不行了,房子早晚要倒。又有一天東莊的“二加且”從我家門前過,和父親有說有笑……父親說,天不早了,早點(diǎn)回家吧。我感到父親說話不好聽,有不歡迎人家的意思(我冷清,希望經(jīng)常有人來玩玩)。父親悄悄地告訴我,讓他早點(diǎn)回家是為他好,他快死了。我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神氣活現(xiàn)嗎?父親說,你沒有注意,他的臉已經(jīng)黑過來了,魂不在身了,魂走掉的人臉才會這樣。果真二家且晚上脫了鞋,早上沒有醒過來。
農(nóng)村土路,雨天路滑,好天路上坑坑洼洼,干勞動的人不分日夜,崴了腳、跌了腿、摔壞膀子、閃了腰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還有無意間睡覺犟了頸,打哈氣閃了舌頭、大笑笑掉下巴骨子,更有嚴(yán)重者腳扭成后跟朝前,腳尖朝后,到我父親這里,妙手回春。
他推拿醫(yī)治跌打損傷,簡單的崴了腳、扭了筋、脫了臼,父親一拿、一捏、一揉、一轉(zhuǎn)(左三圈右三圈)、一拽、一推“咯厾”一聲,立即不疼、就好了,下地走兩步看看,無礙了。遇到嚴(yán)重的,醫(yī)院久治不愈的,到他這里來,手到病除。
民間會推拿的不止父親一個,但他們都愿意來給我父親治療,因?yàn)楦赣H為別人治療沒有痛苦,只有快樂:他為患者治療,患者的身體、傷處完全放松,在他的有趣的故事中或聽聽?wèi)驎r,進(jìn)入境界,不知不覺聽到輕微的“咯噔”一聲,患者沒有來得及喊“哎喲喂”,已經(jīng)投縫合榫。父親說站起來走走看,患者將信將疑地站起來走幾步試試,驚奇、喜出望外地笑了:咦?不疼了,好了,走路輕松了。
有一患者拄著拐杖瘸著腿來了,開始愁眉苦臉,嘴疼得歪歪的,父親讓患者坐在對面,受傷部位交給父親,父親朝手上一托或往腿上一擱,由輕到重,柔中帶剛,就像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潤物無聲,一邊拿捏,一邊講故事:
過去啊,有個小伙子,父母早年雙亡,但是他很勤勞,天麻花亮就下地勞動,可是到了中午回來家里是一鍋大冷水,不得飯吃,老要自己做飯,不得休息,還要耽誤下地時間。小伙子每次下河淘米,有一只烏龜老浮上來,張嘴要吃,小伙子就丟一把米給它吃,不覺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烏龜會說話了,說,你將來有福。但過了好多天,生活還是老樣子。一次下河挑水,無意中把個田螺挑進(jìn)水缸,他下地勞動時,田螺跑出水缸,變成一個美女,下廚做飯,中午回來時,一鍋香噴噴的飯菜,覺得很奇怪,開始以為家里有他不知道的親戚來過了,幫他做的飯,沒有在意??墒且贿B幾天都是這樣,覺得好生奇怪,一天他下地勞動后,田螺姑娘開始做飯,這窮小子中途溜回來偷看究竟,發(fā)現(xiàn)是個美女,咳哼一聲,正想打招呼,美女不見了,飯做得半七八拉的。實(shí)際是田螺姑娘防止被發(fā)現(xiàn),跳入水缸,變成田螺沉入缸底。當(dāng)小伙子又下地勞動,田螺姑娘就出來為他做飯。小伙子想,要是做我的老婆該多好。他又到河邊挑水時,問烏龜,怎樣才能留住這美麗的姑娘?烏龜說,用爆灰(稻草灰)搓繩把房子箍三道就可以留下她了。小伙子回家用稻草灰搓繩,怎么搓也搓不起來,認(rèn)為是烏龜把苦他吃,爆灰怎么能搓繩呢?又到碼頭上淘米時,烏龜浮上來說:把點(diǎn)米給我吃下子哉。小伙子很不高興,口不擇言地說:你這王八蛋,把苦給我吃,爆灰怎么能搓成繩?烏龜說:你先把點(diǎn)米給我吃下子,我教你。小伙子又給了一把米。烏龜告訴他這么辦:先用稻草把繩搓起來,然后把房子箍三圈,再用火把草繩原地不動地?zé)苫遥€是草繩模樣,看起來就是爆灰搓草繩箍了三圈啦。小伙子恍然大悟,說龜點(diǎn)子不錯!我要道歉,剛才罵你王八蛋不對。烏龜說:不需要道歉,你沒有罵我,是說真話,了解我的前世今生,就像說狗是狗日的一樣。小伙子回家照做,田螺姑娘再次出來做飯回不去了,做了小伙子的新娘。田螺姑娘下河淘米、汰衣服時,烏龜浮上來說,新娘子,給把米我吃吃,是我成就你們的好事。田螺姑娘氣惱地說:謝謝你的龜點(diǎn)子!給烏龜一槌衣棒,把個烏龜脊梁打裂成八瓣,雖然很快愈合,但傷痕還在,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田螺姑娘很溫柔又賢惠,小伙子和田螺姑娘很恩愛,但小伙子一刻也舍不得離開田螺姑娘,下地勞動一會兒跑回來看一下,一會兒跑回來看一下,田都種得要荒了。
田螺姑娘說:怎么老回家來的?
小伙子說:回來看你。
老看有什么看頭?
好看呢!看不到就心慌。
那好辦,我畫一張畫給你帶在身上,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切記,看過塞在兜里,不能讓別人看見!
好呢!
小伙子下地勞動,一會兒就把田螺姑娘的畫像拿出來看,看,看,看,看不夠。再拿出來看時,內(nèi)急,就把畫像放在脫下來的衣服上,撒尿,正在這時,忽然刮了一陣龍卷風(fēng),把個畫像卷走了。他夠不著,也追不上,不見了。小伙子汪汪大哭跑回家來。
怎么哭回來啦?田螺姑娘正在做針線活,問他。
一陣大風(fēng)把畫像刮走了。小伙子說。
壞了,我們不能做夫妻了。田螺姑娘一聽,大驚失色。
為什么?小伙子問。
皇上正在各地選美女做妃子,我的畫像被刮到皇上那兒去了,不久他會派人馬來找我。
那怎么辦……
好了。父親對患者說。
好啦?患者問。
你走兩步試試。父親說。
患者很輕松地走動,驚喜地說,真好了,不疼了。但故事還沒有講完呢。來者還舍不得走。父親說,明天來鞏固一下再講。
第二天患者神氣活現(xiàn)地來了,父親用手一摸說全好了,用不著再揉了。那人說,把故事講完。父親答應(yīng)了,把治愈的腿再鞏固一下,邊拿捏邊說:
田螺姑娘教小伙子一個辦法——要他買九九八十一種花布,每種花布買二寸,田螺姑娘為他做了一件長袍子,非常好看,要他在明年的元宵節(jié)到紫禁城來賣花,皇帝出來看燈,見機(jī)行事。小伙子第二天買回所有種類的花布,田螺姑娘帶夜趕制花袍,試穿一看,亂花迷眼,果真好看。天一亮,皇上的大隊(duì)人馬已到,田螺姑娘與小伙子依依惜別,臨行前在小伙子耳邊嘰咕了一下,就和皇上的欽差大臣走了。
皇帝一看,田螺姑娘跟仙女一樣,比畫像上還要好看,很得寵。元宵節(jié)很快到了,隨皇帝看燈,在一個華亭里休息,這時候聽到賣花的聲音,田螺姑娘說,要買花,皇帝說,把賣花郎叫來。賣花的到了。田螺姑娘使了個眼色,侍衛(wèi)宮女太監(jiān)全部退下。田螺姑娘撒嬌地說,萬歲爺,您看人家賣花的袍子多好看,您一個皇上還沒有這件袍子呢。不妨要賣花郎把花袍子脫下來你們換穿一下,看哪個更好看?;实埤堫伌髳?,說好!皇帝和賣花郎剛剛換穿好衣服,田螺姑娘請侍衛(wèi)們都進(jìn)來,皇帝以為是來看他穿起花袍好看不好看,哪知田螺姑娘大喝一聲說:給我把這個賣花的拿下!侍衛(wèi)們認(rèn)衣服不認(rèn)人,一擁而上揪住皇帝,皇帝說,我是皇上!田螺姑娘說:大膽,皇上在這,你竟敢冒充皇上,罪該萬死!推出去斬了!從此他們又成了夫妻……
那人聽得入迷,早已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
這是“潤物細(xì)無聲”的治療法,所有患者都一個感覺,等到意識到是在治療的時候,已經(jīng)治好了,從不像有的推拿手或醫(yī)院醫(yī)生,只有藥理、生理機(jī)械地治療,而沒有心理上的按摩,弄得患者殺豬般地嚎叫,哇哇大哭。有位有點(diǎn)字墨的患者送了我父親一面錦旗:推拿細(xì)無聲,患者不覺疼;樂中沒在意,投縫又合榫。
父親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為別人治療蛇咬傷。里下河地區(qū)有土蝮蛇、竹葉青、七寸子、雀弓蛇等等毒蛇,人被蛇咬不及時治療可導(dǎo)致生命危險(xiǎn)。他治療蛇咬傷是自己找蛇草(一種特殊的草藥),加雄黃搗爛,盤成大圓子大,塞在口中,然后用嘴含住蛇咬傷的地方一口一口往外吸毒,而不是拔火罐、吸盤之類的器械排毒。父親救治過無數(shù)的人,他幫人治療是最原生態(tài)的、最人文的,他從不用刀劃剜肉、不用針戳,不用綁扎,不用工具拔吸,也不用打針吃藥,他只用嘴吮吸,輕重有數(shù),毒在何處,擴(kuò)散到哪里,他一瞧便知,如果患者來救治得及時,一次性解決,不會讓患者覺得疼痛,更不會無端地給患者增加痛苦,病人只會覺得很舒服。被蛇咬傷的大多是很辛苦的赤腳大巴天的農(nóng)人,他為病者醫(yī)治,不嫌他們腿臟,不棄他們腳臭,有時候患者下地勞動被蛇咬,從地里爬上來,來不及清洗腳上的泥糞,送到我家來,父親在創(chuàng)口擦點(diǎn)白酒,立即用口吸毒。有一回一個農(nóng)村婦女被蛇咬,到了大醫(yī)院治療幾個月,家里一點(diǎn)錢全花光了,刀劃、放血、剜肉,不見好轉(zhuǎn),一條腿全部紫里發(fā)黑,傷口潰爛生蛆,醫(yī)生說不能治了,只能鋸掉這條腿,不然另一條腿也保不住了,假如蛇毒竄遍全身,性命危險(xiǎn)了。一問醫(yī)藥費(fèi),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不夠,一個農(nóng)民,怎么辦?找到我父親,父親說來得太遲了,試試看吧。父親用一顆棗核刮去爛肉掏去蛆,把蛇草用酒精和雄黃搗爛,盤成大元子(元宵)狀,揣進(jìn)嘴里,就一口一口朝外吸毒……最后父親把另一份草藥敷在傷口上,用白酒漱漱口,再喝幾口酒下肚,說幾句笑話和安慰的話,一個療程結(jié)束。這么重癥的患者也只來過三次,一條紫得發(fā)黑的腿,慢慢恢復(fù)到健康的顏色,痊愈了。人家沒有錢,就送了半個鍬頭(挖土的鍬磨損得還有一半大)說,送給你張丫子挖長魚用。算是報(bào)酬了。父親為患者治療不計(jì)報(bào)酬,從來不說要收多少錢,患者隨便給,有人家?guī)字浑u蛋,有人家?guī)О鼰?,有人家?guī)е焕哮喪裁吹?,有的人家能給五毛錢或塊啊八的,沒錢的人家鞠個躬。父親總是很客氣地說:“我小氣啦,貪財(cái)啦。”那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duì)大勞力干一天勞動才三分錢。不過父親這樣為患者治療很危險(xiǎn),雄黃本身劇毒,對身體有傷害,蛇毒弄不好也會吸下肚。父親從不考慮這些,說用嘴吸毒才有數(shù),吸得干凈又不傷人,傷口愈合得快。用器械把握不準(zhǔn),要么吸不干凈,要么把患處的組織吸傷,傷口不易愈合,容易化膿,得敗血癥,留下后遺癥,給病人留下新的痛苦。
治療蛇咬傷是人間絕技,父親本來要傳給我的,因?yàn)槲倚?,怕容易把秘方泄露出去,說等他臨死前套住我耳朵說幾句就會了,可惜后來他臨死前沒有來得及說,我去叫醫(yī)生,趕到他身邊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從此他的醫(yī)治蛇咬傷的秘方絕活失傳了。
也罷,他的“江湖”醫(yī)術(shù)和吹鼓手一樣作為四舊、牛鬼蛇神在“文革”期間基本打入冷宮,被人輕視。
不過父親在世從來不是被信念打垮的人,他說皇帝出來時還要奏樂,孔夫子還學(xué)過吹鼓手。他的這套理論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一掃光,他不服氣地和我嘮叨過無數(shù)回,他的心事我知道,想我做繼承人。正如他所自信的那樣,有些事情真還用到他,諸如送應(yīng)征入伍的青年參軍,大隊(duì)里文娛宣傳隊(duì)要演革命樣板戲都請他去吹,那是最快樂的時候。排演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座山雕擺百雞宴過大壽拜壽時非得父親的嗩吶吹一吹,從排演到演出要一兩個月時間,然后還要參加公社會演。會演的時候麻爐罩子、柳青榆他們?nèi)齻€人常碰在一起,閑談幾句,感嘆一番,自然很高興。我最高興的是看戲到最后聽父親的“嗚的嗚的噠”那“昂昂”的嗩吶聲。
春節(jié)一過,父親基本沒有吹鼓手的任務(wù)了。
父親很失落,但另一種神奇是隨著生存狀態(tài)而變化的。父親的家庭副業(yè)在當(dāng)?shù)厥且涣鞯暮?,他是一個非常能吃苦的人,當(dāng)?shù)貨]有第二人有他辛苦,白天在生產(chǎn)隊(duì)勞動,夜里搞副業(yè),基本是起五更睡半夜,很少上床睡覺。常年睡在堂屋里的他親手用稻草扎的椅窩上,一般用瓢枕頭,瓢是圓弧形的,枕得不好容易滑下來,只要一滑下來父親就醒了,不需要也沒有鬧鐘,醒了就起來做事,開荒種地。有一天夜里他坐在椅窩上睡覺,有小偷來挖墻偷雞,挖洞時,雞窩里的雞鴨騷動不安,父親睡夢中驚動了一下,瓢滑下來,父親醒了,看著小偷抓雞,父親冷不丁地說:“留只把做種。”把個盜賊嚇得屁滾尿流。他有時在地頭、荒坎子上挖地種植或收割,累了就地打盹,醒來繼續(xù)干。說經(jīng)常睡著了野鬼圍著他和他皮臉,父親假裝睡著,瞇著眼偷望這些野魂小鬼在干什么,有的搔搔他的鼻孔,有的撓撓他的腳板底,有的摸摸他的手,父親一個“啊吤”,鬼們四散,無影無蹤,父親起來繼續(xù)勞動。
在斷了吹鼓手的營生后,他有一雙巧手,為了生活會做各種勞動、捕捉的工具。會種田、搞多種經(jīng)營……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他沒有什么不會的。他懂的東西也很多,用現(xiàn)在的語言形容,他簡直就是一本生活大全,百科全書。不比麻爐罩子、柳青榆遜色。
他們?nèi)齻€人就像香爐的三個腳,關(guān)系一直很穩(wěn)定。從前有吹鼓手活可干的時候,是人家婚喪喜事吹拉彈唱的最佳搭檔。平時一些特別的事也是三個人一起干。
我曾說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單莊獨(dú)水??植赖氖撬闹艹舜蟠笮⌒〉耐翂?,一二里路看不到第二家,環(huán)境荒冷,我家又人丁稀少,人氣不旺,母親生了我大哥,三天沒到晚夭折了。經(jīng)柳青榆一算,陰氣太重,需要一個鎮(zhèn)家之物比如石獅子之類的。他們就合計(jì)到哪里去弄這個寶貝東西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在元莊一個厚實(shí)之家祝壽,發(fā)現(xiàn)了一對紅木獅子,有茶杯大小,他們決定搭手。晚上吹鼓手結(jié)束后,柳青榆唱小戲,大一聲細(xì)一聲地唱得驚天泣鬼,把大人小孩、燒火剝蔥的都吸引過去了,麻爐罩子乘人不注意把一對獅子揣進(jìn)懷里?;丶业穆飞希腋赣H說了謝謝的話,柳青榆打趣地說,今晚為了偷獅子偷人沒有干得成啊……
獅子被我父親供到房間里的云桌上,燒了香……果然母親再生了我活了。他們?nèi)藥еi頭三牲、魚肉糖糕到“失竊”的人家拜謝!
父親他們是個鐵三角,好像缺了誰就不好玩了,不夠完美了。
但麻爐罩子和柳青榆之間老是半真半假地吵吵鬧鬧,有時像是生氣互罵。做完大小事,閑暇無人在場時,麻爐罩子罵柳青榆瞎狗日的;柳青榆就罵趙必才“麻爐罩子”麻狗日的。特別是做事結(jié)束后一起回家時,不是你皮我就是我皮你,互不相讓,兩個“吵鬧精”,相互攻擊,一路磕磕碰碰。一次他們在八字橋做事回頭,已是夜深,麻爐罩子走在前邊,柳青榆走在中間,我父親斷后,麻爐罩子一不小心掉進(jìn)溝里,他悄悄地爬上岸,沒吱聲,柳青榆撲哧一下也掉下去了,麻爐罩子哈哈大笑。柳青榆知道麻爐罩子故意不告訴他,罵了一句:麻狗日的放屁打卵子——玩陰毒心!我父親馬上上前攔著,做和事佬,兩邊勸,用文化人的話說,叫化干戈為玉帛。
沒有活做的年代,隔三差五的他們還是小有走動,互通往來。平常他們之間有點(diǎn)小矛盾,也到我家里來,向我父親訴苦,怎長么短的,說一氣消消氣。有一次柳青榆來說,麻爐罩子和他拼伙吃飯,是燒肉,故意多放豆腐和生姜,他看不到揀,老是夾到豆腐和生姜,肥肉和瘦肉全被麻爐罩子眼疾手快拈吃了。父親就勸勸他說,算了,白蛙子(白色魚鳥)吃的滿河魚,頸項(xiàng)還是雞巴壯。過了一段時期,麻爐罩子又來道短:說那天他們合伙吃紅燒大腸,大腸燒好后,柳青榆故意抓了一把糠放進(jìn)鍋里,浮在湯上,他不知道是柳青榆在玩他,以為瞎子把豬屎沒弄得干凈,嚇得沒敢吃,后來才知道是中了瞎狗日的陰謀詭計(jì)。父親笑了笑提醒他,《紅燈記》上有句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麻爐罩子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棉花店關(guān)門——不談(彈)嘍。父親像個心理按摩師,他們誰來了都為他們?nèi)嘁蝗唷?/p>
父親人品正,從來不參與吃喝嫖賭,厚道真誠,性子烈,寧斷不彎,江湖義氣,好打抱不平,兩肋插刀,救人無數(shù),說起來也是一本書,這里就不講了。他們二人非常敬重我父親的人品,從來沒有罵過我父親,或背后說過一句壞話,都把我父親當(dāng)成軸心,只要我父親說下來的事,他們就都沒有意見。
鐵三角誰也取代不了,誰也顛覆不了。除了吹拉彈唱配合得好,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充當(dāng)月下老人,替人家做媒。他們閱人無數(shù),大碼頭到過,小碼頭靠過,大人物見過,三教九流混過,有廣泛的人際關(guān)系,雖然做媒只是吹鼓手之余的順帶,但知道門當(dāng)戶對,屬于熟門熟路,不費(fèi)什么事,做媒成功率高。他們信奉在人世間做多少個媒——成就多少姻緣,就不會下地獄了。過去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媒妁之言。做媒需要三媒六證,他們正好三個人,六證招手就來。做媒成功,少不了他們十八個上崗子(吃飯坐人家的上席),辦喜事的時候,帶新娘子吹鼓手自然非他們不可。做媒遇到頭疼的事情也有,那是特例,遇到特殊情況他們的善后工作也很到位,最終會把圓子搓圓了的。
元莊有一戶人家為人很屌,懇請他們?nèi)齻€人為其公子做媒。他們?nèi)撕苷J(rèn)真,為其找了一戶規(guī)矩人家的女兒。一切還算順利,大婚的晚上吹鼓手吹吹打打?yàn)樗野研履镒訋У郊?,辦喜酒拜堂成親,順理成章。按照常理新娘子進(jìn)了房,媒人撂過墻。他們?nèi)苏獞虻某獞颍摳陕锔陕?。哪知洞房里發(fā)生了情況:話說進(jìn)入洞房之后,新郎考考新娘,是不是新娘,還是舊娘——走過漏子了,已經(jīng)破過瓜了。新郎把自己的生殖器用紅腳帶裹起來,抓在手上問新娘,這是什么?新娘老實(shí),雖然沒有看到新郎的,但小時候帶弟弟們時看到過,平時也聽到說過,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是膫子。”新郎一聽,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新娘子莫名其妙地被打,嗚嗚地哭,鬧起來了……親戚還沒有散盡,他們?nèi)艘苍冢瑔柮髑闆r,新郎理直氣壯地說:“他已經(jīng)不是新娘子了,不純潔了,還知道男人的那個東西?!卑?!要是現(xiàn)在就好了,大小電視臺女播音員或主持人對著公眾津津樂道 “屌”、“屌絲”。那時沒辦法,父親出來打圓場,達(dá)成協(xié)議,彩禮不要,新娘子退回,好在“商標(biāo)還沒有撕”,先“退貨”再作打算。主家說還難為你們再談一個新娘子來。他們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喜事辦好,就答應(yīng)了。過了不久,他們又物色一個,是個不規(guī)矩的人家的女孩,正愁嫁不出去,一聽說他們來說媒,歡喜煞了。出嫁那天,麻爐罩子對新娘子進(jìn)行單獨(dú)輔導(dǎo),傳授秘籍,如何應(yīng)對新郎問話,如此這般。新娘為了答謝,帶新娘子的路上,樂吱吱被麻爐罩子開了一炮。麻爐罩子拎起褲子外來一揪打個結(jié)(著急了,褲帶子掉在轎子里沒有拿出來,新娘子拿的朝外一扔,大意扔河坎子草窠里了),說繼續(xù)上路,“嗚嘀嗚嘀嗒……”一直吹到新郎的家……進(jìn)了洞房,新郎又玩那一套,新娘有過傳授,嚇得直盡朝后縮,不敢朝那個東西看似的,抖抖地說:不知道,怕呢!演得真像。新郎哈哈大笑說:這回是真的,純潔的。別怕!有老子呢!一夜顛鸞倒鳳,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柳青榆唱小戲《小尼姑下山》。正巧主家有個親戚吃喜酒搶喜糖時腿閃了筋,父親一邊聽小戲,一邊幫著揉揉(推拿)。麻爐罩子不知躲到那個馬子隔當(dāng)或是野地里風(fēng)流快活去了。
這家問題解決了,另一家后遺癥來了。還是老早做的媒,說來話長——抗戰(zhàn)勝利前夕,李大橋的一個燒餅店老板李大爐正在家里厾燒餅,厾得很多,準(zhǔn)備送到高郵湖蘆蕩里新四軍傷員的——大家也許聽說了:《沙家浜》第二場《轉(zhuǎn)移》,實(shí)際是新四軍傷員從陽澄湖轉(zhuǎn)移到高郵湖蘆葦蕩里了。這個事實(shí)柳青榆、曹光明是知道的。李大爐的燒餅是高郵一絕,要是放在現(xiàn)在肯定是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這天日本鬼子下鄉(xiāng)掃蕩抓壯丁,聞到李大爐的黃燒餅香味,口水直掉,說慰問皇軍的你的大大的明白!日本鬼子抓他做壯丁,逼住他背著三百個燒餅,二百個送到高郵日本鬼子司令部——洪部,一百個送到設(shè)在高郵馬棚巷的兩個慰安所(洪部和慰安所現(xiàn)在還在,歷史的罪證)。李大爐老婆害怕李大爐一去不回,死命拽住不放,被日本鬼子一刺刀捅了個通心過,還要?dú)⒗畲鬆t全家,李大爐為保剩下的老小活命只好去了。哪知確實(shí)一去不復(fù)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爺爺、奶奶和小孫子。小孫子看到鬼子殺死他媽媽,嚇傻了。長大后,應(yīng)該娶親成家了,找不到馬馬,急壞了。我父親他們走南闖北人眼熟,說強(qiáng)如做好事,為李大爐的呆兒子物色一門親。結(jié)婚當(dāng)晚,麻爐罩子就教他,要爬到新娘子上面……哪知關(guān)了洞房門就鬧出笑話了——新娘子睡在床上,呆兒子就朝床的上方的閣棚上爬,閣棚被不住呆兒子的呆勁和死豬般的重量,“嘩啦”一聲,閣棚連著呆兒子塌下來了。新娘子嚇得連聲尖叫……奶奶問呆兒子,乖乖啊,你不好好陪新娘子睡覺,爬閣棚上面干什么?呆子說,要我爬到新娘子上面,新娘子睡在床上,新娘子上面就是閣棚了。原來如此。
后來經(jīng)過新娘子引導(dǎo),倒是爬到新娘子身上了,但呆東西貨不硬,終究無濟(jì)于事。爺爺奶奶都八十多歲了,還沒有重孫子,血脈難繼,眼看香火即將中斷。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輩老人最忌諱在他們手上斷了香火,死不瞑目。有次父親他們?yōu)槿思掖倒氖肿鍪陆?jīng)過李大橋,呆子的奶奶攔住他們,說難為你們?yōu)槲壹易龅暮檬?,現(xiàn)在孫媳婦抱的空窩,老太爺守舊古板,不肯領(lǐng)養(yǎng)別人的孩子,說血脈不正不行。麻爐罩子說有個辦法可以試一試。柳青榆說別聽他的,臉上全是壞點(diǎn)子。麻爐罩子反駁說,你瞎說什么呢?父親說,把你的主意說說看。麻爐罩子說,我單獨(dú)和奶奶談。柳青榆和我父親在門外抽支煙,奶奶把麻爐罩子迎到家里,麻爐罩子說,要繼承你家血脈可以,需要他爺爺出面才好辦。怎么辦?爺爺和孫媳婦生一個,為了保后,肉爛在家的鍋里,相信祖宗是會原諒甚至夸獎他的。他的歪理邪說奶奶居然認(rèn)可了。問這么大的歲數(shù)還行嗎?他說扒一畚斗子稻草灰來,老太爺蹲在上面尿尿,如果能沖個塘下去就說明還行。結(jié)果老太爺尿頻尿急尿不干凈真沖個塘下去了。奶奶問:行嗎?麻爐罩子笑了,說:“我看行!”簡直是當(dāng)代葛優(yōu)做廣告:“神州行,我看行!”剩下的是奶奶做老太爺和孫媳婦的工作……果真李大爐家有后了,燒餅絕技有人朝下傳了。這做媒后的好事做大了!父親聽了很開心,柳青榆嘆了口氣:那燒餅上的芝麻是不是麻爐罩子種的?麻爐罩子臉上的麻坑都急紅了。
麻爐罩子、柳青榆兩家都各有兒女,都想和我家做親——等將來長大了把他們的女兒許配給我。我父親說我已經(jīng)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婉言謝了——許哪家都得罪人,一家不許,各家都不得罪,還是親密好友。后來吹鼓手手藝荒廢了,大家窮困潦倒,都一貧如洗,前面條路黑的,估計(jì)將來他們兒子們對象也難找,父親出面保媒,早早為他們兩家定下親事,麻爐罩子、柳青榆兩個冤家成親家,而且是換親,即將來雙方的女兒嫁給雙方的兒子,喜上加喜,親上加親,誰也不吃虧,也不需要花大錢,皆大歡喜。不過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老樣子,動不動來我家,和我父親說對方的不是,父親從不說另一方的壞,還是兩邊勸,像個民間調(diào)解員……
父親先走一步是始料未及的,對他們的打擊不會小于我家。請他們來送我父親是再好不過的。我母親去世也是他們來吹嗩吶送葬的。想起來也是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個害死人的天災(zāi)人禍的年代,地上青的東西能吃的全吃光了,樹皮也被啃光了。后來觀音土、洋生姜,我吃過,屎都拉不下來,母親用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為我朝外摳。母親在田里挖噎磚(一種野草的根)磨細(xì)厾餅子充饑,我母親吃了我指腹為婚家做的噎磚餅子后,心口就堵起來了,沒想到一病不起。父親為母親出門找醫(yī)生,大食堂放粥的時候,我拎著個小罐子去打粥,舅叔公曹光明說,怎么你來的?我說我媽媽有病了。舅叔公說,懶病,不勞動不得食!要吃粥,把她抬的來!我拎著空罐子回家,母親一問,我照實(shí)說了。也許舅叔公是秉公辦事,做樣子給別人看的,但母親氣得直哭,喘不上氣來,我抱住媽媽害怕得直抖……稍微平穩(wěn)些之后,母親做起了針線,是為我做衣服。
“伢子衣服要做長些吶,以后就沒人做了。伢子衣服要做長些吶,以后就沒人做了……”我看她邊做邊自言自語,現(xiàn)在想來她有預(yù)感,可能活不長了。結(jié)果幾個醫(yī)生前來診斷,都搖頭,無力回天了。父親決定立即送母親到高郵人民醫(yī)院去。
父親找了幾個大勞力,用門板抬著母親朝高郵送,經(jīng)過西楊莊時,母親雙手合十,只要見到西楊莊鄉(xiāng)親和熟人都作個揖?!拔乙吡?,家里拜托??!謝謝!謝謝啊……”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說,最后只剩下作揖,和微微點(diǎn)頭,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當(dāng)夜母親就走了。第二天我父親扶著棺材一氣蹦一氣跳,哭得像黃牛喊……
為母親送葬,父親沒有吹嗩吶,跺著腳哭得仍然像黃牛喊,我的頭和腰上纏繞著白布,為母親戴孝。從頭上垂下的白孝拖到腳后跟,大人們說是為我母親擋露水。送葬隊(duì)伍拉得老長,伴著馬必才和柳青榆的嗩吶聲《萬年歡》,哭聲一路,呼天搶地,悲絕人寰。
父親大意一失足光榮掉了,想不到成為“英雄”,破四舊年代竟然允許吹鼓手前來壯行,為他吹送的還是麻爐罩子、柳青榆。
父親生前與他們倆好得多個頭,文雅一點(diǎn)說是剁頭之好、刎頸之交。柳青榆麻爐罩子得到消息立即來到我家,后悔嗩吶惹的禍。看到我父親扶棺號啕大哭:成連?。∥覀兪沁B在一起的呀!沒你我們的鏈子斷啦!我們的日子就斷啦……得知革委會請他們?yōu)槲腋赣H吹送,他們用的是我父親的嗩吶。
出殯之時,曹光明來了,念了《老三篇》中的《為人民服務(wù)》“……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我捧著父親的遺像在前,棺材在后,緊跟著的是麻爐罩子牽著柳青榆的手,簇?fù)碇氖歉F親戚、好朋友和看閑的人……哭得一塌糊涂。麻爐罩子和柳青榆的攜手,父親在世時是沒有見過的。麻爐罩子、柳青榆每人用一只手吹嗩吶,這也是罕見的:一個吹高調(diào),一個附低調(diào),高調(diào)是一種很小的嗩吶叫嘰拿子吹出來的,聲尖音高,如金屬之音,昂昂的像黃牛在喊,可以刺破天空;低調(diào)是喇叭筒較大的嗩吶,像低音大提琴,低沉而憂傷,追魂攝魄,入地九泉。吹的曲牌曾是他們?nèi)嗽谌思壹t白大小事上常用的《萬年歡》,“事和事,上尺工也六,工尺工……”好像說的“死好死,喪泣躬野溜躬泣躬……”(這個調(diào)門子,節(jié)奏快是歡樂的,節(jié)奏慢是悲傷的,再慢像死去活來的哭泣。二人錯落組合: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高一低上天入地的尋覓:“我來何處覓音容?”猶如佛音中男女對唱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聲聲,一聲聲,驚天動地,和合得天衣無縫,像一個人吹出的,是我今生聽到的最震撼靈魂的音樂!盡管那時我是小孩,我還吹得不夠好。今天想來,勝過貝多芬的神樂,是他們?nèi)齻€人的《英雄》、《命運(yùn)》、《悲愴》,同樣地獻(xiàn)給世人,獻(xiàn)給“英雄”。
誰是人類的英雄?誰是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是精神上無限而生命有限的人!
父親的棺材隨著送葬的人流在南澄子河北岸向東緩緩移動,白色的紙幡在風(fēng)中飄動,東邊的太陽露出紅紅的臉,那二人一麻一瞎,執(zhí)手于路,為一個朋友,一個沒有生理殘缺卻遍體鱗傷、心靈百孔千瘡的吹鼓手,伴著痛苦和歡樂而生的草民,用嗩吶把靈魂帶出生命的軀殼,超度亡靈,導(dǎo)向那無垠的精神疆域。
記憶中,好像我停止了嚎哭,是因?yàn)閱顓嚷曋袥]有兒女情長似的纏綿悱惻,有的是對命運(yùn)的激憤之情和身處絕境卻剛毅不屈的氣度,使我熱血沸騰,仿佛向草民小孩的我靈魂中灌注了另一種英雄的理想和人格(這是我現(xiàn)在的概括,下面也是。當(dāng)時我處于半迷糊半清醒狀)。
當(dāng)送葬的隊(duì)伍從南澄子河北岸下了坎,嗩吶的哭泣聲中、吶喊聲中、不屈聲中的《萬年歡》,隱藏著生命的磨難,流露出內(nèi)心的痛苦,超越了所有人的肉體上和生活中的種種苦痛、恐懼、忍讓、敬畏,連那河坎子的歪歪扭扭的小路邊的一草一木也能感悟到了生命的升華。我看到南澄子河無語東流。
棺材抬向墓地——在南澄子河北岸下的一塊田里挖了個坑,燒紙燒草煖坑的時候、棺材下葬的時候、兜土灑向棺材的時候,我心如刀割,我們父子真的兩個世界陰陽相隔永世分離了,兩眼茫然。麻爐罩子、柳青榆的嗩吶聲一直沒有停過,吹奏出超乎尋常的感人肺腑而又凄愴深刻的悲情,不只是生命的短暫,生死無常,而是吹奏出艱難一生、半個世紀(jì)對不幸遭遇的隱忍和控訴,對命運(yùn)的挑戰(zhàn)和抗?fàn)?,對現(xiàn)實(shí)的不服和不屈,對生活的執(zhí)著和堅(jiān)定。
這是父親最后的挽歌,也是他們?nèi)齻€人的挽歌,也是埋葬一個時代的挽歌。此時此刻化作了一種精神中爆發(fā)出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洪流……今天想來,三十多年過去,我再也無法形容他們?nèi)齻€人的吹奏,只能反復(fù)回味貝多芬的充滿古希臘式的悲劇氣氛的《英雄》、《命運(yùn)》、《悲愴》,“而命運(yùn)的呼喊微弱地透出那晃動的紫色霧幔”,“像浮雕一樣構(gòu)成一幅莊嚴(yán)肅穆的葬禮行列……”我父親和他的朋友,似乎登不上大雅之堂,達(dá)不到這個境界,但卻是特殊年代的絕唱,《萬年歡》那片土地上三個老友的絕響。
我父親和一對嗩吶留在一塊田的土坑里,就像現(xiàn)代版的“高山流水”,他的兩個老朋友的嗩吶從此可能生滿了老人斑。
三個老友的王國是在天空?!按饲粦?yīng)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
責(zé)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