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秋來更著花——黃壽祺學術與書法之關系略探

肖滿省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黃壽祺（1912—1990），字之六，學者稱六庵先生，福建霞浦人。他5歲就接受古典的啟蒙教育，開始誦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6歲進入家塾，三年內(nèi)讀完《孝經(jīng)》、《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書，接下來的三年，又讀完了《詩經(jīng)》、《左傳》、《綱鑒易知錄》、《古文筆法百篇》、《古文觀止》、《古文析義》、《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因才思敏捷，善作古文，被私塾老師譽為“黃家的千里駒”。1929年秋，他開始游學北平中國大學，師從尚秉和、高步瀛、吳承仕、馬振彪、林損、余嘉錫、朱師轍、楊樹達等一代名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抗戰(zhàn)期間回到福建，此后長期執(zhí)教于福建各高校，曾任福建師范大學副校長、福建省政協(xié)常委、福建文學研究會會長、福建詩詞協(xié)會會長、中國周易學會顧問等職。

“及門子弟追洙泗，開國文章邁漢唐?！绷窒壬越虝藶槭聵I(yè)，以學術成就著名，同時也以獨具風格的書法藝術廣受學術界與愛好書法藝術的同仁們推崇。六庵先生雖不以書法名家，但一門三秀才的家學傳承，六歲即入家塾的古典教育，奠定了他深厚的傳統(tǒng)根基，也訓練了他對于書法藝術的愛好與追求。據(jù)他自己所說，他在讀家塾的時候，就“對寫字頗有興趣”，在讀高小、初中的時候，因為“會寫一點文言文，又喜歡寫字，因此很為教師們夸獎”[1]P198。對于書法的熱愛，伴隨著六庵先生的一生，直到晚年，仍有不少同仁，找六庵先生賜予墨寶。六庵先生書法之韻，既有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剛健謹嚴，亦有宋四家之首蘇東坡書法之豪放俊逸，敦厚中透著瀟灑，謹嚴中流溢率真，這是六庵先生書法給予我們的視覺的感受。

關于學者書法之特殊韻味，有研究者曾這樣說到：“學者書法之所以別有意韻，大抵有如下特色：其一，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德藝雙馨，為人師表；其二，長期臨池，轉(zhuǎn)益多師，不囿成法，自成面目；其三，學養(yǎng)精深，氣質(zhì)不凡，自撰自書，新意迭出；其四，淡泊名利，寵辱不驚，自娛娛人，格調(diào)高雅；其五，以文會友，切磋交流，締結(jié)翰緣，弘揚國粹；其六，持之以恒，精勤不懈，變化氣質(zhì)，陶冶性靈。凡此種種，構(gòu)成了學者法書神清、骨秀、質(zhì)樸、意深、格高、境逸的審美特質(zhì)，在書法藝術的百花園中清芬宕蕩、余韻綿長?！盵2]以上所述諸端，多有與六庵先生契合者，本文僅就六庵先生學術與書法的密切關系作一嘗試性探討。

一 學問之謹嚴與書藝之敦樸

六庵先生“自早年起即長期接受傳統(tǒng)學術氛圍的良好熏陶，形成了至為嚴謹?shù)闹螌W風格，其中，乾嘉學派注重名物考據(jù)的樸學之風，對他的影響尤為深刻”[3]P186。據(jù)六庵先生自己所說，他的父親給他取“壽祺”這一名字，既取《詩經(jīng)·大雅·行葦》“壽考維祺”的美好祝愿，更寄寓著對清代乾嘉時期福州著名學者陳壽祺的敬佩與追崇。陳壽祺（1771—1834），字恭甫，號左海，福建侯官人，嘉慶四年進士，是清代著名的經(jīng)學家。他“博聞強識，專為鄭、許之學。以疏通經(jīng)傳，與同年張惠言、王引之并負重譽……其解經(jīng)，得兩漢大義。必舉一事，每有折衷。上溯伏生，下至鄭、許，靡不通徹。”[4]由于受到父親的良好教育，年青的黃壽祺“到福州讀書，就注意尋求陳左海父子的書”[1]P195。陳壽祺的治學風格，早早在六庵的心中播下了種子。后來，六庵先生游學北平，這一嚴謹?shù)膶W風更進一步得到了強化。他自己說：“（我）在中國大學學習六年，所從游的老師，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章太炎（炳麟）先生的弟子，他們的學問大體是繼承清代樸學的傳統(tǒng)，以研究文字、音韻、訓詁、目錄、校勘，以及三禮名物的歷代典章制度為主，遂使我接受了乾嘉學派的考據(jù)學的影響；一類是吳摯甫（汝綸）先生的弟子，以寫古文和舊詩為主，使我接受了桐城派文風的影響。”[1]P198青年時代樹立起來的嚴謹學風，為六庵先生日后所成就的學術碩果奠定了良好的根基。

尤其在易學研究方面，他以嚴謹厚實的研究風格與精辟深刻的獨到見解，蜚聲海內(nèi)外學術界，享有當代“易學宗師”的美譽。《周易》一書本“為卜筮而作”（朱熹語），又具有自身的獨特性，遂使該書帶有很強的神秘色彩，而且歷代都有冒《易》之名以自神其說者，直將一部圣人的經(jīng)典、古老的哲學著作視同“怪力亂神”之書，或因其書之神奧而烘托治《易》者自身之奇異。此種現(xiàn)象，至今仍未能杜絕。對此，六庵先生在他晚年所作《六庵易話》中曾指出：“余少好讀《易》，老而未倦。嘗見歷代易家多詭奇好怪，意頗不謂然。蓋《易》之為書，世俗恒不免以神秘視之，益以易家好怪，則不獨其書神秘，將學《易》之人亦若帶有神秘性者，此大為易學之障礙者也。”[5]因此，他極力主張治《易》者務必要樹立起正確的治學態(tài)度，不為怪異，才能創(chuàng)新求實。[6]

在學術上，六庵先生堅守純粹中正的學術路線；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同樣表現(xiàn)出一種溫柔敦厚的風格。從整體的層面來看，六庵的書法作品大多以正書書寫；從微觀層面來說，不管是一個一個的字，還是一筆一劃，六庵在書寫的過程中，無不嚴謹細致，力求做到合乎規(guī)矩法度。此外，在題詞、稱謂、落款等諸多細節(jié)上，六庵也是一絲不茍，法度謹嚴。如他的“漢柏秦松風骨，商彝周鼎精神”，在端正古雅中，能讓我們感受到六庵先生洞徹時光的矍鑠眼神。又如他題贈高足張善文先生的一副扇面，絕句一首：“春雨猶寒二月間，賴君扶掖到東山。石齋易學誠堪尚，節(jié)義還期共仰攀?！甭淇钍牵骸耙页蟠涸?，東山書贈善文老弟?！睒I(yè)師張善文教授說，這是當年陪侍六庵先生赴東山出席黃道周學術研討會后，六庵先生書贈給他的，“每當我恭捧此扇，注視著恩師遺墨，如同聆聽到他的諄諄誨語：不但要敬仰石齋（黃道周號）的易學造詣，還要努力效法追攀他卓偉的氣節(jié)操守！但凡讀到恩師的各類墨寶，我總是沐浴著前修往圣的偉大思想而受用無窮。這何止是區(qū)區(qū)書藝啊？對我來說，無疑是化翰墨為學殖的精神熏陶！”[7]從書法藝術上看，該扇面以正書書寫，整體清麗脫俗，如江漢秋陽，潔靜爽朗。讓人一展扇面，即不忍合攏收藏。我想，六庵先生的這一書風與他的學風是一以貫之的。

二 學問之淵通與書藝之兼善

六庵先生學殖深厚，素有“通儒”之稱。這既得益于他早期所受的蒙學教育，更張大于他游學北平的經(jīng)歷。他精研群經(jīng)子史，通貫詩律，博贍文詞，有《群經(jīng)要略》、《易學群書平議》、《漢易舉要》、《周易譯注》、《楚辭全譯》、《六庵詩選》等行世。他的學生郭天源教授曾撰《六庵先生著述要目》一文[8]P220-230，將六庵先生已刊行的專書、論文和雜著，分《易》、《禮》、文學、史地、綜合四類進行編次，可概見六庵先生著述之宏富，涉及知識之廣博。

六庵先生學問之淵通，是與他的為學思想緊密相關的。早在1940年，年僅28歲的他在母校北平中國大學國學研究室就以講師的身份，作了題為《論易學之門庭》的演講，文末有曰：“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揮斥百家，包掃一切，冥思獨運，卓然自樹，而成一家之言，上既無所依傍于前賢，而下且足以梯航乎后學，此乃所以論于成德達材……”“其抱負之遠大，學殖之淵深，氣度之閎博，由此數(shù)語即可見一斑。”[6]1984年，他在寫給周振甫先生的詩中又寫道：“包掃百家神入妙，涵濡萬祀健無倫?！盵9]P1這種“揮斥百家，包掃一切”的抱負與氣度，是六庵先生學術品格的典型特征。

六庵先生在學術上追求網(wǎng)羅諸家，博采眾長，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也具有同樣的特點。如前所說，他的作品多以正書為主，同時又能展現(xiàn)出博采多家的風格。正如他的高足張善文教授所說：“那副大字四言聯(lián)‘閑鷗戲海，逸鶴摩云’，可謂筆厲神足，其點劃行氣中排放出的傲睨今古、遨游海天的雄姿偉魄，不讓蘇辛之豪放。而為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七七級學生畢業(yè)所作的《蝶戀花》條幅，則溫情四溢，其墨勢筆鋒流布著敦教惜才、愛生如子的細膩情懷，直追柳李之婉約。”[7]再捧閱他的《山居茶廣與包笠山書》十五通，則更是精彩絕倫。這十五通信札是六庵先生1970年至1972年下放周寧茶廣時所作。因為是寄予友人的信件，寫作并非一時，亦且無刻意于書法創(chuàng)作，只是信手寫來，或端正典雅，或行云流水，或激情奔放，率性自然地展現(xiàn)了六庵先生書法藝術的多樣風格。

三 自鑄偉辭，彰顯性情

與一般的書法家特別是以書法為職業(yè)的書法家不同，學者書法家最突出的特征應該是善于“自撰自書”，他們不但能夠“我手寫我口”，更進一步做到“我手寫我心”。通過這些個性鮮明的書作，學者們的神態(tài)、情感、思想都清晰地在我們眼前浮現(xiàn)。奉讀六庵先生的遺墨，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

（一）真切的文人情懷

六庵先生本以經(jīng)術負盛名，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成果頗豐，有詩作千余篇。誠如他的摯友陳祥耀教授所說：“文章學術，途轍有異：蓋一貴想象豐而形相麗，一貴邏輯密而事證充。然根本又同：蓋其高者必皆聞見博而性情敦，用思深而操術正。遠稽前哲，不勝屈指；近察清儒，類多能文，若陳恭甫，與吾六庵先生同名，經(jīng)術接東京之墜緒，聲詩擅左海之清風，不徒增光閩嶠，固已流譽儒林?！盵10]P1六庵先生的詩作，或抒寫其少年意氣，揮斥方遒；或感嘆邦國離亂，神州蕩覆；或喜贊解放業(yè)成，國家休明；或盡享山居樂趣，隨遇而安，無不體現(xiàn)了六庵先生的文人素養(yǎng)。

檢視六庵遺墨，他的這種文人情懷，也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盡交天下賢豪長者，常作江山風月主人”、“閑鷗戲海，逸鶴摩云”此其自由浪漫之懷也；“善養(yǎng)吾浩然之正氣，不失其赤子之心”、“最喜嫻孫今七歲，能為拉紙寫春年”，斯其率真純粹之語也；“長溪多士勝如云，上國衣冠應與群”、“故里風光漫自夸，人文赤岸冠吾霞”，此其為鄉(xiāng)土自豪之情也。像這樣充滿文人詩意的書作，在六庵先生的筆下隨處可見。

（二）長者的道德風范

六庵先生不僅繼承弘揚了中華傳統(tǒng)的學術，更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士子文人高尚的道德情懷。每當我們翻閱六庵先生生前的那些親友、同事、學生等撰寫的紀念文章時，六庵先生溫文爾雅的形象就會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教學上，他誨人不倦，即使是一些學生的習作，他都認真修改；在生活上，又極力關心他人，雖然他的薪俸不高，卻經(jīng)常盡力去周濟那些需要幫助的親朋好友。數(shù)不清的生活點滴，無不彰顯著六庵先生那充滿仁愛的精神世界。六庵先生這種高尚的道德情操也同樣體現(xiàn)在他的書藝中。六庵先生的書作，大多書寫自己的作品，且常寓含著對自己、對同仁與后學的勸勉。如：“七十如今已不稀，九旬還可望期頤。愿將暮齒為蠶燭，放盡光芒吐盡絲?！闭Z淺而情真，一位樂意為教育事業(yè)奉獻終身的學者形象如在眼前?！霸娙绫毯Ｐ鲁庇?，人似黃花晚節(jié)香?！薄吧n龍日暮猶行雨，老樹秋來更著花”。這些不僅是對自己的鞭策，也是對晚生后輩的激勵！

（三）深厚的學殖涵養(yǎng)

六庵先生的書作，雖偶有寫他人詩作的，如曾抄錄毛主席“久有凌云志”之詞作，但大多數(shù)的書作是六庵先生自己創(chuàng)作的，或詩歌、或警句、或?qū)β?lián)、或書札，這些作品，無處不流露出六庵先生深厚的學殖涵養(yǎng)。如為福建師范大學集郵協(xié)會所作詩：“癸甲之交，終而復始。置郵傳命，流通糜止。天行惟健，是效是則。進德修業(yè)，自強不息?！贝嗽娮饔?984年，歲次甲子。在十天干中，甲是第一位，癸是最后一位，在干支紀年中，干支都是依次輪流使用，終而復始，所以六庵先生的詩歌開首即言“癸甲之交，終而復始”，這既是說天干依次使用的規(guī)則，又體現(xiàn)了時光的流轉(zhuǎn)，其實更深的一層含義，它又契合《周易》“周而復始”的精神內(nèi)涵；在另一方面，又交代了集郵協(xié)會成立和作詩時間?！爸绵]傳命，流通糜止。”則以非常凝練的語言，概括了郵票的“流通”效用?！疤煨形┙?，是效是則。進德修業(yè)，自強不息。”則化用了《周易·乾卦·大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周易·乾卦·文言傳》“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兩則內(nèi)容。從郵票“流通糜止”引申到天行惟健、進德修業(yè)、自強不息，貼切自然，又富含引導學生積極向?qū)W、增進德業(yè)的深刻道理。綜觀整幅作品，雖篇幅不長，但內(nèi)涵卻非常豐富。即此一斑，亦可見桐城文脈之遺韻。又如“新年恰好是龍年，兆得乾爻利在田”、“盛時利見在田龍”，則化用自《周易·乾卦》九二爻辭“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抒發(fā)了六庵先生欣逢盛世，期盼有一番大作為的熱切心情。即此數(shù)例，我們就可以真切體會到“易學宗師”是如何將其所學靈活地展現(xiàn)出來的。

“蒼龍日暮猶行雨，老樹秋來更著花?！绷窒壬臅?，至晚年更臻化境，自然渾厚，敦樸大方。如果將六庵先生精深的學術比作一棵大樹，那六庵先生的書法就是這棵大樹上開出的一朵奇葩，為六庵先生的一生添上了絢爛的一筆。

[1]黃壽祺.黃壽祺自傳[A].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福建文史資料(第三十輯)·易學宗師黃壽祺[C].1993.

[2]懷菊山民.學者書法別有韻[N].解放日報,2010-06-19.

[3]張善文.先師黃壽祺教授治易成就述略[A].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福建文史資料(第三十輯)·易學宗師黃壽祺[C].1993.

[4]佚名.清代學人列傳[EB/OL].讀書中文網(wǎng).http://gz.eywedu.com.2013-08-04.

[5]黃壽祺.六庵易話[J].福建師大學報,1981,(4).

[6]張善文.潔靜精微之道――黃壽祺教授的易學傳統(tǒng)與福建師范大學易學研究所[Z].論文稿.

[7]張善文.回憶恩師黃壽祺[Z].論文稿.

[8]郭天源.六庵先生著述要目[A].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福建文史資料(第三十輯)·易學宗師黃壽祺[C].1993.

[9]周振甫.紀念六庵先生[A].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福建文史資料(第三十輯)·易學宗師黃壽祺[C].1993.

[10]陳祥耀.六庵詩選·序[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