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軍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110036)
古學、今學是東漢學術研究中兩個非常重要的范疇,也是清代學者所構建的今文經(jīng)學與古文經(jīng)學理論框架的基礎,這一理論視域是有局限性的,其中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對東漢今古學的理解有所偏頗,徐復觀先生、錢穆先生都曾指出。對東漢今學、古學的進一步研究能夠讓我們了解東漢經(jīng)學的發(fā)展情況,進一步認識今文經(jīng)學與古文經(jīng)學理論所存在的問題。
古學、今學作為一對詞語在班固《漢書》、王充《論衡》中都沒有出現(xiàn),古學較早的出處是許沖的《上說文解字表》,蔡邕的《獨斷》和范曄的《后漢書》,也就是說古學、今學作為一對術語在東漢中期已經(jīng)確立。
《上說文解字表》、《后漢書》等文獻沒有對古學、今學概念作直接說明,筆者只能通過這兩個詞語所出現(xiàn)的語境來探求它們的含義。首先,古學包含一組經(jīng)典。徐復觀先生說:“古學則是由劉歆們所發(fā)展出來的觀念,指的是被博士們所排斥的一組經(jīng)典?!保?]162《后漢書·李育傳》“常避地敎授,門徒數(shù)百,頗渉獵古學。嘗讀《左氏傳》,雖樂文采,然謂不得圣人深意?!薄蹲笫蟼鳌穼儆诠艑W范圍?!逗鬂h書·盧植傳》載盧植上書說:“臣少從通儒故南郡太守馬融,受古學,頗知今之《禮記》特多回冗?!稀渡袝戮洹?、考《禮記》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今《毛詩》、《左氏》、《周禮》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為立學官”。在盧植看來,《周禮》、《毛詩》、《左氏》屬于古學;《禮記》、《尚書》(今文)和《公羊春秋》屬于今學。在《后漢書·鄭興傳》中《左傳》和《周官》也屬于古學??梢钥闯觯艑W所包含的經(jīng)典有《左傳》、《毛詩》、《周禮》等,大致就是民間所傳授的儒家經(jīng)傳;那么,今學所包含的經(jīng)典當然就指五經(jīng)博士學官即十四博士所傳授的經(jīng)傳,即《公羊春秋》,《禮記》、《儀禮》、《齊詩》、《韓詩》、《魯詩》,今文《尚書》、《易》等。經(jīng)典上的這種差異,在許慎《五經(jīng)異義》中也非常清楚,《毛詩》、《周官》、《左傳》等經(jīng)典前往往冠以“古”字,《韓詩》、《公羊傳》、《齊詩》、《魯詩》等往往冠以“今”字。
這種經(jīng)典上的對立在《后漢書》“古今學”一語的語境中尤為明顯,《鄭玄傳》:“中興之后,范升、陳元、李育、賈逵之徒,爭論古今學,后馬融答北地太守劉環(huán),及玄答何休,義據(jù)通深,由是古學遂明?!苯ㄎ涑跄辏渡c陳元等曾圍繞《左傳》設置博士與否進行爭論;建初四年,在白虎觀會議上李育與賈逵也針對《左傳》與《公羊傳》進行了論辯;馬融與劉環(huán)也針對《春秋》古今學即《左傳》與《公羊傳》的意義進行過爭論;何休寫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廢疾》,而鄭玄針對這些寫了《發(fā)墨守》、《針膏肓》和《起廢疾》,他們圍繞《春秋三傳》的爭論更是著名。《鄭玄傳》所說古今學的對立在經(jīng)典上是圍繞《春秋三傳》展開的,但是其爭論是以博士學官與民間經(jīng)學的研究為基礎的,所以“古今學”在經(jīng)典上的差異實來源于博士學官與民間經(jīng)學的對立。
基于此,古學、今學的第二個含義是指古學學派和今學學派,大致對應著民間經(jīng)學學派和博士學官學派。需要指出的是,博士學官學派和民間學派都不是內部統(tǒng)一、學術觀點一致的自覺的派別,它們內部都充滿了矛盾。不同博士學官之間,同一經(jīng)學博士不同家法之間充滿了差異和論爭,古學內部之間亦如此。這在西漢石渠閣會議,東漢白虎觀會議中以及許慎《五經(jīng)異義》中都有所反映。人們也發(fā)現(xiàn)博士學官中也有古學,許慎《說文解字敘》:“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jīng)》,皆古文也。”孟氏《易》是立于學官的,應該屬于博士學官派的,但是在這里卻與孔氏《古文尚書》等并列,屬于古文,這是為什么呢?人們有這種疑問,完全是受清末學者的影響,把古學、今學與古文、今文完全對應,而且認為他們之間勢同水火。其實,當時并不是這樣。段玉裁說:“云皆古文者,謂其中所說字形字音字義皆合倉頡史籀,非謂皆用壁中古本明矣?!保?]就是說這些文獻或學派的文字訓詁都符合古文字的音、形、義。博士學官的文字訓詁也有古文的、古學的,不過作為學派來講這是極少數(shù)情況,博士學官整體看來還是屬于今學的。
古學與今學的第三個內涵是治學方式和風格的不同?!逗鬂h書·桓譚傳》:“善鼓琴,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學”。李賢《注》說:“《說文》曰:詁,訓古言也。章句,謂離章辨句,委曲枝派也?!薄霸b訓”與“章句”對舉,一是古學的代表,一是今學的代表。大致說來,古學以訓詁為主,尋求經(jīng)文大義,其訓詁以即孔壁古文和古文大籀為基礎;今學以章句學為主,注意經(jīng)文字句及文意的尋求,其文字訓詁以秦隸為基礎。當然,兩者也互有滲透。
章句作為一種解釋體系源于西漢初年儒生研究經(jīng)典的方法和文體?!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庇终f:“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漢書·儒林傳》說:“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故以教,亡傳,疑者則闕弗傳?!薄稘h書·楚元王傳》:“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蔽鳚h初年,儒家學者研究經(jīng)書的主要方式和文體樣式有傳、內傳、外傳、故、故訓、記、說等。故、故訓等側重于文字訓詁,傳側重于文意,記、說側重于禮制典故,當然它們之間會有所滲透,這些研究方式應該是繼承先秦的。研究經(jīng)典的最初的工作就是尋章斷句,而傳、故、記、說等已經(jīng)超越了這種基本的工作,它們是章句之學的直接來源。章句是漢代經(jīng)學研究形成的新的研究方式和闡釋體系,同以往的訓詁、傳、記等研究方式相較來說是新的,所以成為今學的重要內涵。從文體來看,章句之學的特征就是李賢所說的“委曲枝派”,即對文句、文意的解釋詳盡曲折,細碎繁縟。從這種特征來看,它不但可以對字句等語言信息,詞匯上的禮制背景進行詳細的解說,同時也容易應用適當?shù)睦碚摪l(fā)揮自己的觀點,所以章句之學同讖緯之學密切相關。章句一開始就有綜合前人研究成果的意圖,同時,其“具文飾說”在最大限度上消除了經(jīng)文字句上的障礙,對經(jīng)傳的研究是非常積極的。
錢穆先生說:“漢儒經(jīng)傳有章句,其事亦晚起,蓋在昭、宣以下。”又說:“五經(jīng)博士置自武帝,而博士分家起于宣帝。則諸經(jīng)之章句之完成,亦當在宣帝之后矣?!保?]224博士學官對章句的發(fā)展起到了促進作用,章句與博士家法相結合而形成章句之學。錢穆先生說:“若博士專守一經(jīng),則如《京氏易》、《公羊春秋》、《韓詩》,皆今學也”[3]245。錢穆先生還說“家法即章句”,他把章句和家法作為今學的主要特征是非常有見識的?!逗鬂h書》中章句之學多與博士家法相連,而且經(jīng)常同訓詁大義的解釋方法對舉,《后漢書·桓譚傳》:“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薄锻醭鋫鳌?“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边@也充分顯示了章句之學與博士學官屬于今學的范疇,訓詁大義和民間流傳的經(jīng)傳屬于古學的范疇。
古學則多繼承西漢初年的傳、訓詁等經(jīng)學研究方法。荀悅說:“中興之后,大司農(nóng)鄭眾、侍中賈逵各為《春秋左氏傳》作注解。孝桓帝時,故南郡太守馬融著《易解》,……及臣悅叔父故司徒爽著《易傳》,……爽又著《詩傳》,皆附正文,無他說?!保?]注解、解、傳等文體明顯是對前代傳、故、訓詁的直接繼承,這些文體最為主要的方法就是訓詁。訓詁的方法局限于語言層面,側重于對古代語義、禮制背景的解釋,很難與讖緯融合。文字訓詁往往被看作古學的內容,所以盧植上疏提到:“古文科斗,近于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毙枰赋龅氖俏淖钟栐b也是章句今學的內容,但是古學與今學在這方面存在差異,大致說來,古學的文字訓詁以古文字,特別是孔壁古文字和出土的鼎彝文字為基礎,而今學的則以秦隸為基礎。許慎《說文解字敘》說:“諸生競逐說字解經(jīng)誼。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舸苏呱醣?,皆不合孔氏古文,謬于史籀?!?/p>
東漢末年,古學的觀念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那就是泛指儒家經(jīng)典及其文化制度,在這種意義上與漢代典章制度相對。這在蔡邕的《獨斷》中有所體現(xiàn),“古學以為人君之居。前有朝,后有寢?!对铝睢吩?先薦寢廟?!对姟吩?公侯之宮?!俄灐吩?寢廟奕奕。言相連也,是皆其文也?!逼渌e古學經(jīng)典有《月令》、《詩》、《頌》,《月令》是《禮記》的篇目,《禮記》是宣帝時博士戴圣編輯的,也就是說《月令》是今學的典籍,蔡邕稱《詩》、《頌》而不言家數(shù),蔡邕學魯詩,魯詩也是今學,而蔡邕統(tǒng)稱之為古學,其古學顯然是指先秦儒家的學問,從《獨斷》行文來看它指秦漢以前的禮制,與其相對的今學就是漢代的文化禮制。這種觀念顯然是漢代古、今學觀念的自然發(fā)展。
今文、古文也是漢代經(jīng)學中兩個很重要的概念,它們與今學、古學有所聯(lián)系,清末之前的學者很少把這兩對概念混在一起,而在清末形成的今文經(jīng)學、古文經(jīng)學理論體系中,今文幾乎可以指代今學,古文也幾乎可以指代古學。但是,這兩對概念在漢代差異很大,關系也較為復雜。
西漢初期,古文與今文除了指字體之外還有其他意義?!妒酚洝分?,“古文”共出現(xiàn)十次,《孝武本紀》中出現(xiàn)“古文”的一段文字與《封禪書》相同,前者為截取后者的文字,所以可以說“古文”共出現(xiàn)9次。關于《史記》中“古文”的含義,王國維在《史記所謂古文說》一文中說:“凡前秦六國遺書,非當時寫本者,皆謂之古文?!蓖鯂S認為,古文作為字體指戰(zhàn)國時期東方六國文字,同時它也指用古文書寫的文獻。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司馬遷認為《春秋》、《國語》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觀點的,且都是孔子所傳,因此,它們都屬于同一性質,都是“古文”系統(tǒng)的?!斗舛U書》、《孝武本紀》的《詩》、《書》,《吳太伯世家》中的《春秋》、《左傳》,《十二諸侯年表》中的《春秋》、《國語》,《仲尼弟子列傳》中的有關孔子弟子情況的書,都屬于古文系統(tǒng)??梢钥闯?,這一經(jīng)典系統(tǒng)包括“六藝”經(jīng)書及其相關文獻,也包括記載孔子弟子的文獻。除此之外,《史記》中的古文也指學統(tǒng)或學派?!段宓郾炯o》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贝颂帯肮盼摹憋@然不能純以文字和文獻來理解。對于黃帝、堯、舜歷史的記載以古文為準,這涉及對這些歷史人物的理解問題,主要是觀點、歷史記載的不同,是學統(tǒng)的不同。
可以看出,古文作為學統(tǒng)是以周朝禮樂文化制度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孔子及其弟子所確立的儒家是以《六藝》為學習和研究對象的,所以儒家學派是這一學統(tǒng)的代表。錢穆先生曾指出:“蓋《史記》之所謂‘古文’,正指《六藝》,凡所以示異于后起之家言也。”[3]203錢先生所言極是。從知識體系上來看,它是以《詩》、《書》、《春秋》“六藝”為中心的,是體現(xiàn)周王朝禮樂文化制度的集成,自然也是先王進行教化的重要內容。因此作為史料,它也是最可靠的。
今文、古文的內涵在西漢中后期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字體意義上,古文仍然延續(xù)之前古文字的意義,但往往特指孔壁中文獻的字體。許慎《說文解字敘》說:“及亡新居攝,……頗改定古文。時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武帝時期,魯恭王壞孔子宅,得經(jīng)《逸禮》、《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等文獻,其文字是古代文字,所以古文在西漢后期特指這些文獻的字體。西漢初年,小篆與隸書并行,但當時很多書籍仍然是古文的。在當時的經(jīng)學傳授中,無論是學官的經(jīng)書還是流傳民間的經(jīng)書,其文本都存在著由古文或篆書改為今文隸書的境況,或者由口授形式轉為隸書寫本,此改寫過程在文帝、景帝時已基本結束。王國維說:“夫今文學家諸經(jīng),當秦漢之際,其著于竹帛者,固無非古文。然至文景之世,已全易為今文。于是魯國與河間所得者,遂專有古文之名矣?!保?]由于漢武帝時經(jīng)傳文獻已改寫為今文隸書,所以《史記》、《漢書》等特別注明這些書籍為“古文”。
在文獻意義上,古文也泛指這些后來發(fā)現(xiàn)的文獻。除了孔壁古文文獻,也包括其他古文文獻,如河間獻王得古文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等。西漢末年,古文也特指《古文尚書》,《漢書·藝文志》中有《尚書古文經(jīng)》四十六卷、《禮古經(jīng)》五十六卷、《春秋古經(jīng)》十一卷等,都是古文,其中獨《古文尚書》冠以“古文”二字,也就是說西漢末年東漢初年,“古文”也特指孔壁中的《古文尚書》,王國維、錢穆先生對此都有說明。當然,《古文尚書》與流傳的立為學官的《尚書》相比,不僅是字體的差異,也存在著觀點的差異,所以古文、今文也對應著《尚書》的這兩種學統(tǒng)。今文一詞在西漢中后期仍然有隸書字體的意思,在學派上和文獻上特指今文《尚書》。古文、今文這兩個概念在東漢時期仍然延續(xù)了這些內涵。兩漢之交,古文、今文的觀念意識同經(jīng)學研究中博士學官與民間經(jīng)學研究的對立情形互相影響逐漸衍生出古今學的觀念,徐復觀先生說:“古學雖由古文孳演而出,但古學已突出了古文的范圍?!保?]157今、古文與今、古學不是簡單對應的關系。
徐復觀先生說:“因五經(jīng)博士們對經(jīng)學的壟斷而又低能,激出了劉歆們的《讓太常博士書》,對博士作了總的批評與暴露,并由此書而發(fā)展出東漢經(jīng)學中與博士相抗的古學,這在經(jīng)學史上是一個轉折點,是一件大事。”[1]157徐復觀先生對古學形成的描述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在這里他涉及了兩個方面,一個是五經(jīng)博士與劉歆們的矛盾,即博士學官和民間經(jīng)學學派的矛盾;另一個是劉歆們及其《讓太常博士書》的作用,即一些學者對古學形成的關鍵作用。另外,我們認為,西漢末年古文字在經(jīng)學研究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也是古學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西漢的學術研究有一個從百家爭鳴到獨尊儒術的明顯變化,因此從學術流派和觀點的發(fā)表來看,西漢前期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期,而武帝罷黜百家之后則是儒學內部不同學派和不同觀點的爭鳴時期。建元五年,五經(jīng)博士得到確立,漢代官方思想學術由“百家言”時代進入到了經(jīng)學時代?!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唐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司馬遷這一段記述與后面公孫弘的奏請之言共同構成了五經(jīng)博士的制度,對于這一段記載的制度內涵很少有人詳細論述。從這一段的記載來看,武帝時期所確立的博士學官從制度上來講可以表現(xiàn)為這樣幾個方面。第一,五經(jīng)博士的確立確定了《六藝》唯一的學官地位,作為研習《六藝》的儒家學派和儒生成為學官機構人員即經(jīng)師和弟子的人才基礎,他們也是王朝政治機構人員的人才基礎。第二,為博士學官設置弟子員,博士弟子的選擇和任用制度化。第三,確立了五經(jīng)師法。五經(jīng)博士的確立是以師法的確定為表現(xiàn)的,即于《春秋》確立了《公羊春秋》胡毋敬、董仲舒兩師法;于《詩經(jīng)》確立了齊、魯、韓三家?guī)煼?于《書》確立了伏生師法;于《禮》確立了高唐生一派;于《易》確立了田生一派。后來各家博士皆出自這些師法,這是制度性的。這是為什么后來《左氏春秋》、《谷梁春秋》、《周禮》、《古文尚書》、《毛詩》不能成為或難以成為博士學官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種制度對西漢學術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從學術流派上看,西漢前期的陰陽、儒、墨、名、法、道德等百家爭鳴的狀況被儒家獨尊所代替,其他各家轉入民間,其理論話語只能融入王朝的主流學術話語中,不能具有獨立性。百家爭鳴演變?yōu)槿寮覂炔坎煌瑢W派和觀點的爭鳴論辯。同時,對儒家自身學術研究的影響也是巨大的。首先,在社會地位上產(chǎn)生了分化。取得博士學官的各家?guī)煼ǖ匚蛔鹳F,其弟子是王朝學校的生員,是王朝官員的預備人才,身份非常高。博士學官為王朝培養(yǎng)和選拔人才,參與王朝的禮儀制作,也是朝廷的政治、文化顧問官員,其學術研究自然受到王朝的支持和推崇。非博士學官的儒學研究則往往受到學官的壓抑和排斥。博士學官儒學與民間儒學的矛盾成為西漢中后期學術發(fā)展的重要內容,也是古學、今學形成的主要原因。其次,從研究對象上看,專經(jīng)博士形成。博士為秦代職官,漢代因襲,武帝之前博士職官不限于儒經(jīng),諸子和傳記皆有博士,而且儒家博士所治也不限于一部經(jīng)書。獨尊儒術之后,博士只限于儒家學派不說,而且博士學官學只限于教授一部經(jīng)書。需要指出的是,筆者說博士學官與民間經(jīng)學的矛盾是形成古今學的關鍵和基礎,并不意味著博士學官、民間經(jīng)學是兩個自覺的內部統(tǒng)一的學術派別。徐復觀先生說:“其所以構成爭論,乃來自博士們對自己所受、所傳以外的,一概加以排斥,并不僅是以今文排斥古文,對他們傳承以外的今文也同樣排斥?!保?]157楊天宇先生也說:“認為漢代今古學兩派出處立異,‘互為水火’,不過是清代學者的看法?!薄敖裎膶W博士為保持其在學術上的統(tǒng)治地位,以及本學派的壟斷利祿之途,則竭力反對古文經(jīng)學博士。然而古文經(jīng)只要不爭立博士,今古文兩派就可相安無事?!保?]漢宣帝之后,漢王朝的態(tài)度總得來說對民間經(jīng)學也是很寬容的,有些皇帝對民間經(jīng)學持同情支持態(tài)度,但是往往因為博士學官的極力反對,而不能將民間的家法立為博士。
今古學的形成也與很多學者的努力密切相關,就是徐復觀先生所說的“劉歆們”。《漢書·劉歆傳》:“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痹诓┦康膹娏曳磳ο拢瑒㈧]有成功,但是這件事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就像徐復觀先生所說,劉歆及其《讓太常博士書》直接導致了古學的產(chǎn)生。《后漢書·賈逵傳》載,賈徽從“劉歆受《左氏春秋》,兼習《國語》、《周官》,又受《古文尚書》于涂惲,學《毛詩》于謝曼卿”。賈逵繼承父學,許慎又從賈逵學習。可見,劉歆經(jīng)學本身影響深遠,賈逵父子、許慎都對古學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除此之外,杜林、鄭興父子、班固、衛(wèi)宏、謝曼卿等眾多學者也對古學的發(fā)展起到了促進作用。
古學的形成也與古文字在經(jīng)學研究中的興起有關。西漢初期沿用秦代書同文的政策,當時的標準字體為小篆和秦隸,秦隸的應用范圍要更廣一些,古文屬于被消除的文字。古文在武帝時期基本退出了日常書面語的書寫,退縮到小學的領域。隨著王朝對文字的整理,兩漢之際古文在學術研究中的影響越來越大。漢宣帝時,《倉頡篇》中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征齊人能認讀者教進行授,張敞從“齊人”學習,后來張傳給外孫之子杜林。西漢末年孝平帝時,征天下通小學者,在未映廷說解文字,揚雄根據(jù)這次文字整理的結果編纂成《訓纂篇》,東漢時期班固又續(xù)《訓纂篇》。這些字書的編輯不僅整理了古文字,也對經(jīng)學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特別對非博士學官經(jīng)學的研究影響較為深遠,他們特別重視古文在經(jīng)學研究中的作用。博士學官特別重視師說,民間學者則重視古文字意義的探尋,這樣,古文與民間經(jīng)學研究聯(lián)系在一起,共同成為古學的內容。東漢中期,許慎編寫《說文解字》就是古學重視古文字的集中體現(xiàn)。到了東漢末年,古文在經(jīng)學研究中已具有重要地位,漢靈帝熹平四年所刻石經(jīng),古文就是其中一種字體??梢钥闯觯盼牡呐d起對古學的形成和發(fā)展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綜上所述,東漢的今學、古學在經(jīng)典、學派和治學風格上分別有著不同的所指,是東漢經(jīng)學研究中兩個比較重要的概念。它們與西漢時期產(chǎn)生的今文、古文兩個概念有聯(lián)系,但是并不相同。今古學觀念的形成主要源于博士學官與民間經(jīng)學研究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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