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2年春天起,筆者開始不看電視、不讀報紙、不上網(wǎng)看新聞。無獨有偶,2013年春天,瑞士小說家羅爾夫·多貝里在英國《衛(wèi)報》上發(fā)表文章《新聞有害健康,丟棄新聞,去過幸福生活》,稱他已經(jīng)4年沒看新聞了。他說:“新聞有害健康。新聞導致恐懼和好斗。新聞阻礙你的創(chuàng)造力和深度思考力。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干脆不再看新聞?!?/p>
在這樣一個媒介化和新聞化的社會里,突然間,一個歐洲男人和一個中國男人決定不再看新聞了,他們的邏輯是什么?理由是什么?他們不看電視、不看報紙,會失去什么?多貝里四年不看新聞的成果之一是出版了他的新書《清晰思考的藝術》。我近兩年不看新聞的成果之一是完成了《誰蒙上了你的眼睛——人人必備的媒介素養(yǎng)》一書。
多貝里認為,新聞強化人的固有偏見,讓人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對新聞提出了一套十分悲觀的看法,其基本觀點是:新聞無法解釋世界;新聞報道與深刻理解世界的關系是負相關的;那些悄悄改造社會和改造世界的運動不在記者的新聞掃描雷達里;在今天的媒體里,看的新聞越多,就越看不清世界的整體畫面。他還提出了“新聞傷害健康”的觀點,其中有些觀點也是我多年在課堂上和書里討論的問題。
第一,在媒體上報道和傳播新聞,好比給糖尿病人喂糖一樣有害。新聞像是藏在各種食品里的糖,一點點地進入糖尿病人的身體,很容易消化,沒有新聞過量的感覺。
第二,刺激糖皮質(zhì)激素的釋放。驚恐的故事會刺激糖皮質(zhì)激素的釋放。高糖皮質(zhì)激素水平導致消化障礙,抑制細胞、頭發(fā)、骨骼的增長,造成精神緊張和對傳染病的易感性。
第三,隧道視野。看新聞,就像得了嚴重白內(nèi)障,只保留中央視力,導致收縮的圓形隧道般的視野,周邊視力受到很大的限制;只專注一件事,忽略了意義重大的趨勢;觀點非常狹隘,大腦集中在單一的想法、意見中,排斥不同的觀點。
第四,認知偏差。新聞加深了人們認知上的偏見。人總是希望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壞人在新聞上更壞、好人在新聞上更好。
第五,習得性無助。媒體轟炸性地重復著那些受眾無能為力的新聞,受眾越來越感覺被網(wǎng)絡和媒體牽著走。我們一直這樣被動地被新聞牽著鼻子,直到有一天,我們對社會產(chǎn)生了悲觀的、麻木的、玩世不恭的和宿命論的世界觀。我們最終患上了一種心理學上的抑郁癥:習得性無助,它是指人在經(jīng)歷過某事后獲得的無助感。比如,受眾在看到媒體對某件事的轟炸性報道后產(chǎn)生的無助感,造成這種無助感的主要原因,是心理上認為自己無法控制某件事情,進而產(chǎn)生了消極的行為。
第六,新聞會降低你的思考力和理解力。思考需要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需要不間斷的時間。但是,今天的社交網(wǎng)絡媒體上的新聞好像是專門用來擾亂你的思考的。社交媒體在不斷地偷走你讀書和思考的時間,新聞在浪費我們的時間和消耗我們的大腦。
第七,新聞會破壞你的記憶力。人類有兩種記憶力:長期記憶和短時記憶。從短時記憶進入長期記憶要經(jīng)過一個“瓶塞”,如果你要提高對事物的理解力,就必須進入長期記憶。但是,新聞是阻礙你進入長期記憶的通道。
第八,網(wǎng)絡新聞會破壞你的理解力。深度理解需要集中精力,但隨著文件超鏈接的增加,人類的理解力在下降。每當出現(xiàn)一個鏈接時,或在網(wǎng)頁中看到一個推薦的“大V”鏈接,你的大腦至少要做一個決定,是否要點擊進去看一下。結果,你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因此,看不見的手利用新聞蒙上了人的眼睛,模糊了真相,使新聞與我們現(xiàn)實的生活、健康、工作和學習越來越不相干。媒體和網(wǎng)絡認為,新聞的價值在于“新”,而不在于這條新聞和你個人的生活、職業(yè)、工作、教育、住房、看病、養(yǎng)老、收入等的相關性。媒體和網(wǎng)絡機構的口號是:讓你第一時間獲得新聞。但我們每個人問問自己:我有必要第一時間看到這條新聞嗎?第一個看到這條新聞的讀者真比最后一個看到這條新聞的讀者更幸福嗎?
今天的這種新聞媒體環(huán)境更多地凸顯了人性的三大弱點:“貪”“嗔”“癡”。貪,不僅僅指貪財貪色,最可怕的貪,是唯我獨尊。嗔,是那種拼命維護個人形象和個人觀點的人,對不滿意的人和事的仇視以及損害他人的偏執(zhí)心理。癡,指那些由于不知道事情的基本事實或全部事實的普通人,在政客和媒體詭辯家的操縱下,通過圍觀和圍攻做出的貪或嗔的反應。
在這樣一種媒體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環(huán)境里,今天大部分上網(wǎng)或看電視的人,他們只相信媒體創(chuàng)造的世界。如果在微博上或電視上看不到,他們就不認為是真實的。從而使得人們不敢離開媒體去獨立思考和說話。
全世界的新聞學教科書,開篇都是這樣定義新聞的: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其結果,與廣大人民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事件和發(fā)展不是新聞,而與廣大人民群眾利益不相干的事情倒成了抓人眼球的新聞。例如,每年近10萬人死在公路上不是新聞,而每年死在鐵路上的十幾個人就是天大的新聞。
在電視里看到飛機墜毀,是什么感覺?在網(wǎng)絡上看到溫州動車事故的圖片是什么感覺?多數(shù)人這時想到的是:乘坐飛機或動車的風險太大!而沒有想到,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概率。在這種時刻,很少有記者有一種強大的內(nèi)定力,不被這種具有強大的新聞價值、高情感的事件左右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更多的是跟隨著高情感的故事去激動地發(fā)泄,而不是冷靜地思考。科學家與大眾對風險的評估不同:科學家用數(shù)學模型和概率來評估,而大眾更多地依據(jù)媒體來判斷。媒體對風險的評估尺度有四,一是個人對風險的選擇和感受。例如,我見過一位報道環(huán)境的編輯記者一邊寫稿批評被污染的空氣有害健康,一邊大口大口地抽煙。二是媒體對風險判斷基于新聞價值判斷,而不是科學判斷。例如,飛機墜毀和汽車事故的新聞報道條數(shù)相比,飛機墜毀每死亡一個人平均至少獲得1000條新聞報道,而汽車事故每死一個人平均獲得不到一條的新聞報道。三是媒體對風險事物的熟悉程度。例如,由于知識結構的限制,媒體記者在報道煤電、水電、核電、風能、光伏等新聞時,會持不同的觀點和立場。四是風險的政治化高低。例如,“非典”和“甲型H1N1流感”發(fā)生時,國外一般都是衛(wèi)生部長作為最高長官去醫(yī)院看望病人或醫(yī)務人員。但在中國,由于國家領導人現(xiàn)身在醫(yī)院,政治化了這種疫情,政府就會在預算中給予這種媒體化的疾病更多的投入。相應地,政府對每個家庭都會發(fā)生的疾病,如流感、肝病、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等的投入就會減少。做一個簡單的口算題:如果政府根據(jù)媒體報道的新聞條數(shù)增加下面疾病的投入比例,每年減少10%的“甲型H1N1流感”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減少10%的普通流感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減少10%的肝病死亡,救活多少人?每年減少10%的腦卒死亡,救活多少人?
經(jīng)過上面這一番分析,看新聞對我們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我們完全放棄看新聞,會更快樂還是更抑郁?在過去10年里,哪一條新聞讓你變得更聰明?在過去一年里,在哪個嚴肅的問題上,你是依據(jù)一條新聞報道來決策的?你是希望理性認知世界,還是感性認知世界?多貝里對于這個問題給出了一個極端的答案:完全停止看新聞。筆者沒有多貝里那么悲觀。筆者提倡積極的新聞觀,即正念的新聞報道觀,以拯救即將死去的傳統(tǒng)新聞。根據(jù)正念理論,理心:講究邏輯,關心事實;情心:思維和行為受情緒控制,邏輯思維困難,事實隨情緒而被夸大或歪曲;慧心:理心和情心的整合,邏輯分析加情感體驗。好的新聞報道應該是“慧心”:新聞價值判斷+科學判斷。對于任何一件事情的判斷,準確完整的科學判斷比夸張和主觀選擇的新聞判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