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的屈服

鮑鵬山(學(xué)者)

雷橫打死了鄆城縣知縣的相好白秀英，知縣一心要雷橫死，派朱仝押解雷橫去州里判決。朱仝在路上私自放了雷橫，自己去頂罪，被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滄州牢城曾經(jīng)是林沖呆過的地方，我們領(lǐng)教了那里的黑暗和無道，但是我們不必為朱仝擔(dān)心，因為朱仝碰到了一個好人，這個好人就是滄州知府。

滄州知府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并且知道他是因為私放雷橫而獲罪，內(nèi)心對朱仝便有了一份敬重，于是不讓他去牢城營服刑受苦役，而是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知府的親生兒子小衙內(nèi)年方四歲，生得端嚴(yán)美貌，也很親近朱仝，知府便吩咐朱仝早晚抱小衙內(nèi)上街玩耍。

此時的朱仝，一心想的就是掙扎回鄉(xiāng)，和家里妻兒團(tuán)聚，重新回歸正常生活。碰到這樣一個好知府，實現(xiàn)他的愿望應(yīng)該不會等太久。

朱仝碰到滄州知府實在是運(yùn)氣。但滄州知府碰到朱仝卻是天大的晦氣——不是朱仝怎么樣，而是朱仝有那么幾個實在不怎么樣的“朋友”。

剛剛半個月，梁山的“朋友”來了——宋江、吳用要逼朱仝上山。在大街上，吳用、雷橫穩(wěn)住朱仝，而李逵則趁機(jī)抱走了小衙內(nèi)，一直抱到城外樹林里，在僻靜無人處，一板斧把孩子的頭劈做兩半個！

朱仝在樹林里找到小衙內(nèi)，李逵在一邊拍著腰里的板斧洋洋得意。朱仝追著李逵要拼命，追到柴進(jìn)莊上。柴進(jìn)告訴朱仝：“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xué)究、雷橫、黑旋風(fēng)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nèi)，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用、雷橫也說：“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朱仝對眾人說道：“若要我上山時，你只殺了黑旋風(fēng)，與我出了這口氣，我便罷！”李逵聽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干我屁事！”朱仝怒發(fā)，又要和李逵廝并，三個又勸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風(fēng)時，我死也不上山去！”

如果要我在梁山好漢中選一個最為正派正氣而為人厚道的人，我一定選朱仝?！端疂G》中救人最多的，是朱仝；明明白白地用毀掉自己的方式去救人的，也是朱仝?！端疂G》是歌頌義氣的，而論講義氣，首屈一指之人，非朱仝莫屬。

但是，他救過的宋江、吳用，還有雷橫，是怎么報答他的呢？就是逼得他無法做人，逼得他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還美其名曰是報答對方！更糟糕的是，他們這樣做，對一個活潑可愛的四歲孩子公平嗎？對孩子的父親，一個對朱仝頗為關(guān)照、心地頗為正派善良的地方官員——滄州知府公正嗎？后來滄州知府親自到城外樹林中來看兒子的尸首，痛哭不已，備辦棺木燒化。這是何等的人間慘??！

這出慘劇的導(dǎo)演，是宋江，副導(dǎo)演，是吳用，而主演，則是李逵。

朱仝說，若有李逵在山上，他死也不上山去。他真正想說的，難道不是：宋江、吳用的梁山，他死也不愿意去！但是，確實如宋江吳用設(shè)計的，此時的朱仝，除了上梁山，還真是無路可走了。朱仝放過追罪宋江吳用，他已經(jīng)在自欺欺人，已經(jīng)在內(nèi)心里屈服了。是的，他上梁山了。他屈服了。這是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事件。它照出了梁山陰暗的一面，殘忍的一面。

有意思的是，朱仝上山以后，根本就沒有向宋江問起這件事。不必問，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一個無路可走的人，已經(jīng)沒有問責(zé)別人的資本，也沒有了問責(zé)別人的心氣。

馬幼垣先生說，朱仝上梁山后，把這一切都寬恕了。說他是“惟大智慧能饒恕，獨仁厚能剛大?！保ā端疂G人物之最》）我則認(rèn)為，朱仝未必有這么高的精神境界，他只是有著無法言說的憂傷與無奈。

面對著無比巨大的黑暗存在，尤其是這個黑暗存在還標(biāo)榜著仁義道德，擁有無數(shù)不明真相或揣著聰明裝糊涂的擁躉，渺小的個人不僅沒有抗?fàn)幦俚目赡?，也沒有成為烈士的道德光榮，甚至還會被抹黑為小丑或奸邪之徒——在這樣的絕望之中，只能隱忍與屈服。這種絕望，不再是對一己得失的絕望，而是對世道的絕望，對人性的絕望；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絕望，甚至是對未來的絕望，絕望到萬劫不復(fù)，絕望到斬盡殺絕，絕望到天地玄黃，絕望到宇宙洪荒——面對如此荒涼的世界，我們誰能不形如槁木，心如死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