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凱旋 唐金帥
(桐城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人文系,安徽 桐城 231400)
老子在有周數百年專制集權的文化政治體制分崩離析之際,通過“反者,道之動”的言說,隱晦地表達了其理想,即期冀當下的文化政治制度,能夠返回到華夏文明始源的混沌無言、自然無為狀態(tài),而這一切,都以生命能否回歸到嬰兒式的渾樸純真為基點。返回生命的本初,以及與此人性模態(tài)相對應的政治文化空間上的自然無為,是老子思想話語建構的策略和目的。無獨有偶,處于“世紀轉折點上”的尼采,將其文化批判的場域回溯到西方文化的原點古希臘時代,進而將其藝術審美主義視角聚焦在酒神這一西方文化原型本身。由酒神精神達至權力意志觀念,尼采所渴望回歸的是感性的生命激情與本能。返回生命本身,走向生命的感性真實與多元,是尼采話語建構的精神內核。老子和尼采,以其對生命本身的守望,期冀文化歷史時空能夠返回到最為本真的詩意存在。他們的話語理論建構,努力向人們揭示了被遮蔽的生命本身——無論是渾樸單純還是升騰超越,無論是混沌式和諧還是永恒的悲劇沖突——恰恰是不能被遺忘的。無論歷史按照其所謂的進程、邏輯、必然性發(fā)展到何等地步,他們都始終將文化時空指向始源,指向唯一真實的生命本身。
老子回歸生命本原的人本主義立場,是通過對有周文化政治制度的批判來彰顯的。
王國維指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自上古以來,帝王之都皆在東方”,“故自五帝以來,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東方,唯周獨崛起西土?!盵1](P34)王國維的這一史學論創(chuàng),明確標示出華夏文化政治劇變始于并定型于商周之交,而遠非后世所指的秦漢時代。商周劇變這一文化歷史時空定位,標劃了兩個性質迥然相反的所指內涵:從華夏上古時代延續(xù)至殷商的無為無言原始樸素的民主政治文化模式,有周專制集權政治制度及其文化倫理模式。故王國維接著說道:“殷、周間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轉移;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1](P35),“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當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世稱王。湯末放桀之時,亦已稱王。當商之末,有周之文武亦稱王。蓋諸侯之于天子,猶后世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誥》,皆稱諸侯曰:‘友邦君?!蔷贾治慈ㄒ病盵1](P41)。有周以前,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一個諸侯聯合體,殷商之主也只是天下諸侯之盟主,遠非后世君王之于諸侯之于天下的君臣等級之別。有周以前的諸侯聯盟,類似于今日之民主聯邦政體,其間平等有序。這種政治秩序,在周初亦是如此,而這一切,在姬氏家族暴力征伐殷商的戰(zhàn)爭中灰飛煙滅,天下變成了姬氏家族的私有財產,正如《詩經》所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姬氏家族變往昔原始素樸的民主政體為中央專制集權體制,并通過家族分封,造就了一個倫理化等級化的集權社會?!坝^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在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嫡子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盵1](P35)姬氏家族不僅在政權體制上造成了專制形態(tài),而且實行了迥異于從上古時代延續(xù)至周的文化模式。而與這種集權體制相匹配的文化模式,便是家族倫理的社會延伸?!爸苤贫鹊涠Y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四者之結體也”[1](P46),便是這倫理化形態(tài)的實質。人與人之間,諸侯之間的平等自由狀態(tài),變成了等級尊卑的差序之別。這就是有周專制集權制度,以及與此專制制度相補充的文化集群模式(意識形態(tài))。在有周等級文化模式基于專制利益與專制事實所創(chuàng)制的價值體系中,但凡屬于人的尊嚴與自由的東西,都被道德化倫理化,包括法律刑法。這不是一個崇尚個體,崇尚差別,崇尚多元,崇尚自由的社會,而是一個磨滅人性意識、自由意志的社會。這種專制制度和文化倫理模式,既不是源于華夏上古時期歷史文化積淀的結果,也不是基于人性意識的善的表達,而是由對天下的覬覦和對家族利益的考量而人為粗暴扭轉的結果。
處在有周專制集權體制分崩離析之際的老子,對此深惡痛絕。他的“反者,道之動”的表達,不僅將人們的視界引回到商周劇變之前的中華文明模式,同時也暗含了其對周制的拒絕和憎惡,以及突破這種文化制度對人性的異化,重新回歸到人類嬰兒時代的原始生命本性的理想。其“小國寡民”、“自然無為”、“復歸于嬰兒”等思想,不僅具有明確的批判周制的意義所指,更暗含了其對人性復歸的希望?!靶衙瘢褂惺膊鞫挥?,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盵2](P357)在人類文明的演進過程中,那種“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的狀態(tài)早已不得而聞,但老子對人類群體早期的追憶和想象,呈現得越是素樸,便越是見出專制集權的丑陋。這同時也表達了老子對有周專制集權以前原始民主聯盟的向往。而對匹配于專制集權制度的文化倫理模式,老子更是堅決地表達了其厭惡之感:“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2](P136),“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恒德不離;恒德不離,復歸嬰兒。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恒德乃足;恒德乃足,復歸于樸。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恒德不貣;恒德不貣,復歸于無極。樸散則為器,圣人用,則為官長,夫大制無割”[2](P178)。棄絕竊取天下的偽善梟雄,摒棄奴化人性的文化倫理和虛偽的仁義道德,拋棄集權專制的王霸之道,回歸沒有被專制文化污染的心靈,恢復被自覺遺忘的人的尊嚴和自由意識,返回生命本身的純真和素樸,對于追尋人類存在詩意的老子來說,這才是人類文化之正途。這種高昂的人文精神,直指不該被遺忘的生命存在。
與老子處在不同歷史文化時空中的被稱為“后現代祭司”的尼采,在西方文化由現代性向后現代性轉型之際,也同樣將批判的視野回歸到生命本身,并指向西方文化的原點——古希臘時代的酒神精神。在西方文化的歷史演進中,成型于蘇格拉底時代的理性主義,逐漸成為西方現代性范導式思維符碼,經過理性化的基督教,也擺脫了原始宗教的神秘空靈,成為現代性精神層面的主導形態(tài)。理性的樂觀主義精神認定,通過對世界萬物的理論抽象,能夠概括出一種形而上的,超越時空、歷史、現象的永恒真理,以實現人類對宇宙的主觀把握。然而,理性一旦越過自身的界域,就走向了自身的反面。理性主義本體論——神學價值體系,終因走向極端而走向了虛幻。理性精神的高昂,曾經作為人類自我意識、個體自由意志覺醒的標志,使人類逐漸擺脫原始蒙昧的自然階段,擺脫基督教神學的精神專制,而走向自由。而理性一旦超出感性生命的自我實現與完成的界限,就會走向程式化、教條化,直至成為毫無生命感的僵化、虛無化,成為外在于人的感性生命本身的異化力量。肇始于叔本華的非理性主義新時代精神,正是對西方古典本體論——神學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的撥亂反正,對長久被抑斥的感性生命的重新發(fā)現,而這至尼采始蔚為大觀。
在與理性主義一脈相承的西方文明發(fā)展進程中,尼采發(fā)現了暗隱深處,不絕綿延的酒神精神。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揭示出,古希臘偉大的悲劇精神的誕生,正是在酒神與日神的永恒沖突中實現的。作為與日神相對立的酒神,在古希臘神譜中,表達了關于感性生命的一切。在古希臘傳統(tǒng)的酒神節(jié)慶中,歡慶的歌舞,性的放縱,個體生命的狂歡,沖破了一切群體理性的規(guī)范、規(guī)則和教條,沖破了一切自然規(guī)律的束縛,使不可承受的沉重生命之身,在瞬間解放之時,顯現為永恒的自由生命意志。此時,人實現了生命自身的徹底解放?!白诮淌降馗杏X到最深邃的生命本能,求生命之未來的本能,求生命之永恒的本能,——走向生命之中,生殖,作為神圣的路?!盵3](P424)在尼采看來,生命之本然作為人存在的本體,才是最為真實,最為神圣的,應該得到人類的重視。在此,傳統(tǒng)理性主義價值體系中被拒斥貶抑的感性生命本身,通過尼采對古希臘時代精神的正視與溝通,成為人存在本身的唯一真實,成為重估重建人類價值體系的唯一基點,而始于人感性生命的自我意識的理性,終因脫離感性生命本身,而成為虛幻的真實。所以,酒神所表征的感性生命,作為人存在的本體,也在理性與感性對立的輪回中,重新得到了屬于自身的位置。作為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在永恒的沖突對立中誕生的悲劇精神,不再作為一種悲觀厭世的藝術表達。它所指向的恰是人類永恒的悲劇性命運:人的感性生命的自我實現,總是在對一切異化生命的理性規(guī)則的反抗中糾結地行進;在永恒的沖突中,人類的自我完成也許不會有任何的結果,但這種反抗本身,恰恰是人類生命的權力意志、自由意志的張揚,是生命力強健的象征。所以,悲劇精神正是酒神精神,是人類追求感性生命自由完成的精神。而尼采由悲劇精神所生發(fā)出的藝術審美主義思想,正是對這自由感性生命本身的正視?!八囆g,除了藝術別無他物!它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偉大手段,是求生的偉大誘因,是生命的偉大興奮劑”,“無論抵抗何種否定生命的意志,藝術是唯一占優(yōu)勢的力量,是卓越的反基督教、反佛教、反虛無主義的力量”。[3](P468)在尼采的思想中,藝術是感性生命意志的唯一真實表達,是實現感性生命的手段,所以,在無神的虛無時代,它成為強力生命的表征?!爸挥凶鳛閷徝垃F象,人在世上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事實上,全書只承認一種藝術家的意義,只承認在一切現象背后有一種藝術家的隱秘意義——如果愿意,也可以說只承認一位‘神’,但無疑僅是一位全然非思辨、非道德的藝術家之神。”[3](P182)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尼采的藝術審美主義思想,其內在精神視域直指生命的感性本體。其對藝術審美特質的倡揚,絕非傳統(tǒng)藝術哲學范疇所論及的內涵,而是直接指向與理性的思辨、道德積淀力量相對立的感性生命本身。藝術審美主義因高揚感性生命本身的價值,成為豐腴完善生命的力量。
審美之于人類不可或缺的地位,就在于審美正視忠實于被理性、宗教、群體社會規(guī)則所貶抑的感性生命本身,正視忠實于理性抽象出的真理、本質、概念所無法涵括的豐富、多元、具體、流逝變化的感性生命的無限可能性。審美化的生命永遠脫離于理性的圈地,追隨感性生命的無意識深淵,對社會的道德倫理,既定規(guī)范,提出永恒的質疑。當理性要求生命走向規(guī)則、邏輯、必然之時,審美則毫不妥協(xié)地走向永恒地生成、偶然、自由、開放與多元。審美起于人的感性,要求獨特的不可重復的生命個體最大限度地自我發(fā)揮,最后也止于感性生命的自我實現,自我完成。因此,尼采的藝術審美主義不僅在西方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指向對傳統(tǒng)理性主義形而上學和基督教的批判,更在人性的終極意義上,指出了人在具體的文化歷史境遇中,與社會、人自身之間的永恒沖突。這一悲劇性命運,雖將人類引向了孤獨無望的境地,但同時也將人類導向自身的多元與開放,以及不斷地創(chuàng)造性完成。在尼采的藝術審美主義思想中,人的感性生命本身不再作為實現某種外在目的的手段,其自身的自我實現便是其目的。
老子與尼采的話語理論建構,雖然導源于各自具體的文化歷史語境,但他們都不是現實的歷史主義者。面對人類文明的歷史性積淀,他們否定“存在即合理”這一命題,并基于對人的生命本然的敏感,而將批判的目光指向對人的自由、獨立造成異化的偽善的政治文化制度。他們對生命本身理解的具體視角雖然迥異其趣,或走向悲劇沖突,或走向渾樸和諧,但其維護人生命本身尊嚴和自由的人道主義立場,都直接指向人類存在的詩意本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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