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論語》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典籍,蘊含著豐富的哲學(xué)與倫理思想,對中國乃至世界的思想文化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墩撜Z》英譯歷年受到西方傳教士、漢學(xué)家及海內(nèi)外華人的廣泛關(guān)注。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論語》英譯本已達60多個,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推廣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而在眾多《論語》譯本中,辜鴻銘譯本是海內(nèi)外華人譯者中最早也是最具影響力的譯本之一。1898年,他打破儒家經(jīng)典英譯長期由西方傳教士與漢學(xué)家壟斷的局面,憑借其深厚的英文造詣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功底,首次獨立完成《論語》英譯工作,向西方世界介紹并推廣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其《論語》英譯活動不僅在中國近代,而且在整個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具有獨特地位。因此,在中國對外交往空前頻繁,文化發(fā)展和對外傳播高度重視的今天,探討辜鴻銘《論語》英譯的成功策略,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要深入研究辜鴻銘《論語》英譯策略及其成功經(jīng)驗,需從探討辜鴻銘《論語》英譯的目的與動機開始。
對以往西方傳教士或漢學(xué)家譯本之不滿,是促使辜鴻銘英譯《論語》目的與動機之一。辜鴻銘英譯《論語》想法始于留歐期間。當(dāng)時西方傳教士馬歇曼、理雅各等已節(jié)譯或全譯了《論語》。理雅各譯本更是被奉為儒經(jīng)英譯的“標(biāo)準(zhǔn)譯本”。辜鴻銘對理雅各譯本不太滿意,認為其譯本沒有反映出儒家文化的精髓;而且,譯文過于冗長,對學(xué)術(shù)細節(jié)糾纏過多,對一般的西方讀者吸引力不大。他在譯序中明確指出:“理雅各博士出版的《中國經(jīng)典》譯本迄今已有40余年?,F(xiàn)在哪怕對中國語言一無所知的任何人,只要耐心閱讀理雅各博士的譯文,都會禁不止感到其譯文的確令人不滿意”[1]vii。
辜鴻銘英譯《論語》另一目的與動機是向西方傳播中國優(yōu)秀儒家傳統(tǒng)文化。19世紀(jì)末的中國,大多知識分子追捧西方思想文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極力否定。而辜鴻銘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道德觀念相當(dāng)推崇。他曾公開聲稱:“中國文明和社會秩序是一個道德文明和真正社會秩序,它符合事物本性,因此不會消亡”[2]ii-iii。他甚至認為:“研究中國文化能夠解決世界面臨問題,能夠把歐洲文明從潰敗中拯救出來”[2]ii-iii。正是出于他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信念以及捍衛(wèi)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使命感與緊迫感,促使他英譯《論語》向西方傳播儒家傳統(tǒng)文化,讓西方人知道中國也有較高文明,它甚至可能比西方文明更為優(yōu)越。
辜鴻銘英譯《論語》的目的與動機還在于試圖提升中國與中國人民在西方社會的形象。長期在西方國家求學(xué)的辜鴻銘深知,西方人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有很深的偏見與誤解。傳教士與漢學(xué)家儒家經(jīng)典英譯質(zhì)量不佳,是導(dǎo)致西方人誤解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他希望通過重譯《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讓西方人深入了解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形成道德責(zé)任感,以更文明的精神和態(tài)度對待中國和中國人民。他在《論語》譯序中表示:“愿有教養(yǎng)有頭腦的英國人在讀完該譯本后,能反思并檢討對中國人的固有成見,修正其對中國和中國人的誤解與偏見,改變與中國交往態(tài)度”[1]x。
翻譯策略是指為譯者為達到特定的翻譯目的所采用的具體方法和手段、方式的總和[3]17。辜鴻銘《論語》英譯之所以成功,并在西方達到很好的傳播效果,就在于根據(jù)其翻譯目的和動機的需要,采用了行之有效的翻譯策略,具體包括:
動態(tài)對等是指翻譯時,從語義到文體,在接受語中用最切近、最自然對等于原語的信息[4]12。動態(tài)對等注重的是語義和文體上的對等,譯者應(yīng)著眼于原文意義、風(fēng)格以及文化內(nèi)涵,而不拘泥于原文的語言結(jié)構(gòu);同時,它強調(diào)源語讀者與目的語讀者的心理反應(yīng)相近[5]99。由于中西文化上的差異,導(dǎo)致原文與譯文在語言表達、思維習(xí)慣等方面存在明顯不同,按照傳統(tǒng)形式對等原則,采用逐字逐句翻譯可能無法達到較好的傳播效果。辜鴻銘英譯《論語》時,沒有片面追求形式對等而“逐字對譯”,而是采用了意譯方法,追求譯文與原文之間動態(tài)對等,力圖使譯文貼近西方讀者的思維習(xí)慣。西方讀者不太熟悉儒家文化核心詞,如“仁”、“禮”、“義”、“君子”等,在英文中找不到完全對應(yīng)詞。他沒根據(jù)字面意思直譯,而按照他對儒家經(jīng)義深刻理解,根據(jù)動態(tài)對等原則以及出現(xiàn)的不同語境與場合進行了靈活處理,如:
例1.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辜譯:Confucius then went on to remark:“Is moral life something remote or difficult?If a men will only wish to live a moral life——there and then his life becomes moral.”
例2.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p>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A man without moral character cannot long put up with adversity,nor can he long enjoy prosperity.”“Men of moral character find themselves at home in being moral;men of intelligence find it advantageous to be moral.”
“仁”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 109次,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最核心概念,如何將其成功翻譯,被西方讀者理解和接受,這是翻譯的關(guān)鍵和難點?!墩撜Z》中孔子所闡述的“仁”在不同語境與場合含義并不完全一樣,辜鴻銘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了靈活翻譯和處理。如例1中的“仁”被譯為“moral life”,例 2中的“仁”卻被譯成“moral character”。此外,在其他不同場合,他還分別將之譯成 “men of moral character,a moral man,a pure moral life”等。
歸化和異化是翻譯的兩種主要翻譯策略。歸化法是指譯者為了制造出透明、通順的譯文而將異域文本中的“陌生性”降低到最低程度的翻譯策略;異化法是指譯者為了故意對目的語文化的規(guī)范進行沖擊而保留原作中一些“陌生性”的翻譯策略[6]20。辜鴻銘英譯《論語》時,為淡化原文陌生感,幫助西方讀者理解儒家文化的思想內(nèi)涵,適應(yīng)西方受眾接受心理出發(fā),主要采用了歸化翻譯策略。他憑借其深厚中西文化修養(yǎng),努力尋求中西文化共通之處,采用以西釋儒方式,幫助西方讀者理解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一方面對于西方讀者難以理解的儒家概念詞或?qū)S忻~ (如人名、地名等),他采用西方術(shù)語進行翻譯與解釋,如將“天”譯作“God”、“圣人”譯作“saint”等;另一方面他引用西方讀者熟悉的西方著名作家和思想家 (如歌德、愛默生、卡萊爾、阿諾德等)的名言、典故參證注釋。他盡量使其翻譯的內(nèi)容與形式與西方讀者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認知結(jié)構(gòu)協(xié)調(diào)一致,符合西方讀者接受心理。正如他在其譯序中所說:“為使讀者徹底理解文本內(nèi)容,我們還增加了一些注釋,引用了著名歐洲作家的話。通過增加這些歐洲讀者所熟悉思想系列,以幫助他們進行理解”[1]viii。 如:
例3: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 (《論語·泰伯篇第8》)
辜譯:Confucius remarked:“How toweringly high and surpassingly great in moral grandeur was the way by which the ancient Emperors Shun and Yu came to the government of the Empire,and yet they themselves were unconscious of it.”
Confucius remarked:“Oh!How great as a ruler of men,was Yao,the Emperor! ”
Note:Shun and Yu:The Isaac and Jacob of Chinese history:two men in early Patriarehic times in China who rose from the plough share to the throne(B.C.2255-2205 and B.C.2205-2197).
Yao:The Abraham of Chinese history.(B.C.2356-2258).
舜、禹、堯是中國歷史上三個有名的部落首領(lǐng),但西方讀者不太熟悉,因此辜鴻銘用西方讀者熟悉的 《圣經(jīng)》 中著名人物 “Isaac”、“Jacob” 以及“Abraham”來注釋,從而使西方讀者發(fā)現(xiàn)人物的相似之處,更容易接受。
增詞法與減詞法是兩種非常重要的翻譯技巧。增詞法是指譯者在翻譯時,根據(jù)意義(或修辭)和句法的需要,適當(dāng)增加一些詞語來更為忠實通順表達原文思想內(nèi)容的翻譯方法[7]57-58;減詞法是指由于中外兩種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出于譯文行文習(xí)慣的和表達的需要,對原文某些不可譯或重復(fù)的詞語進行省略的翻譯方法。在翻譯過程中,為克服文化與語言的巨大差異,譯者有必要發(fā)揮其主體性,按照語言要求及讀者習(xí)慣,對原文進行必要的增刪、解釋、改動,以便達到更好的傳播效果。辜鴻銘《論語》在英譯過程中,憑借其深厚的語言功底和中西文化修養(yǎng),多次運用增譯、減譯等翻譯技巧,使其譯文流暢自然,語言生動地道。
例 4: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熬?吾語女。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
辜譯:Confucius once remarked to a disciple,saying:“Have you ever heard of the six virtues and their failures?”“No,”replied the disciple.“Sit down then,”said Confucius,“and I will tell you”.“First there is the mere love of morality:that alone,without culture,degenerates into fatuity.Secondly,there is mere love of knowledge:that alone,without culture,tends to dilettantism.Thirdly,there is the mere love of honesty:that alone,without culture,produces heartlessness….”.
可見,辜鴻銘通過增加了主語、代詞、連接詞以及表示順序的邏輯關(guān)系詞(如first,secondly,thirdly)等,促使其譯文連貫流暢。同時,他采用變化多端的主從結(jié)構(gòu)或復(fù)雜句式,使用了remarked,replied,said以及 degenerates into,tends to和 produces等不同詞匯表達,使其譯文表達豐富多樣,可讀性極強。其譯本廣受西方讀者歡迎,達到很好的傳播效果。
研究表明,辜鴻銘積極從讀者角度出發(fā),靈活運用翻譯策略,憑借其深厚中西文化修養(yǎng),尋求中西文化共性及儒家傳統(tǒng)文化普適性,使其《論語》英譯成為了一個翻譯模范,在西方思想界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對于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它對于當(dāng)前《論語》英譯與文化對外傳播具有重要借鑒價值與啟示。
《論語》英譯時,譯者不僅應(yīng)關(guān)注語言與形式之美,更要有讀者意識。翻譯的目的是為了傳播,而一切傳播是為了效果。辜鴻銘英譯《論語》之所以達到很好的傳播效果,就在于他積極從讀者角度出發(fā),采用了歸化翻譯策略。他時刻為西方讀者,尤其為不熟悉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讀者著想,努力加深讀者對儒家思想的理解,引發(fā)他們的共鳴和認同。他翻譯的意向讀者是受過教育的普通英國人,所以他努力按受過教育的英國人表達同樣思想的方式進行翻譯。為消除西方讀者陌生感,他盡量去掉了某些中國專有名詞,同時利用歐洲一些著名思想家言論對譯文進行注釋?!耙环N文化能否為其他文化所接受和利用,絕非一廂情愿能辦到的。這首先要看該種文化 (文學(xué))能否為對方所理解,是否能為對方做出有益的貢獻,引起對方的興趣,成為對方發(fā)展自身文化的資源,而被其自覺的吸收?!盵8]7。 因此,為達到良好傳播效果,典籍翻譯不僅應(yīng)關(guān)注語言與形式美,更應(yīng)注重讀者接受心理,積極從讀者立場考慮,引發(fā)對方興趣并能自覺接受。
《論語》英譯不僅要尊重文化差異,更應(yīng)尋求文化共通之處,才能真正實現(xiàn)文化的平等交流。不同民族文化中既存在著個性(特殊性),也有共性(普遍性),這是中外文化交流的前提條件。外國人對一個民族文化的認同,首先是對這個民族文化中所存在文化共性的認同[9]3。儒家思想之所以得以在世界傳播,并產(chǎn)生一定影響,就在于儒家文化具有文化普遍性。儒家文化思想中的最高人類價值是仁或人性,實際上這是一種普遍的人類尊嚴(yán),如:“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這里的“仁”為人類本性所固有,為人性的精髓[10]36;“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體現(xiàn)了這方面內(nèi)容。辜鴻銘深諳儒學(xué)本質(zhì)、透徹理解儒家文化思想的真諦。他在英譯《論語》時,關(guān)注儒家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共性。他通過“以西釋儒”的方式,博得西方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與接受,達到很好傳播效果。因此,在《論語》英譯時,不僅要注意文化差異,更應(yīng)注重文化共性,力求做到“求同釋異”。也就是說,要力求做到與西方讀者固有觀念,如認知結(jié)構(gòu)和心理定勢,盡量一致,這樣才能被西方讀者理解和認同[11]120。
辜鴻銘之所以能成功英譯《論語》,在西方社會產(chǎn)生巨大反響,成為中國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譯者,與他擁有極高英漢語言造詣和深厚中西文化修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辜鴻銘出生于馬來西亞檳榔嶼一個華僑世家,母親是西洋人,從小受過西式教育,13歲左右往歐洲留學(xué),在西方共呆了11年。在歐求學(xué)期間,他專攻西方文學(xué)專業(yè),廣泛涉獵西方著作,涉及到文學(xué)、哲學(xué)、宗教、政治等諸多方面。他對彌爾頓、歌德、卡萊爾、阿諾德等人作品有深入了解。自1882年辜鴻銘偶遇馬建忠后,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興趣,攻讀儒家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經(jīng)過自己二十年勤學(xué)不輟,奠定了其厚實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12]17-19。正是緣于其精湛中西文化修養(yǎng),他在英譯《論語》時,能深入比較中西文化異同,發(fā)現(xiàn)中西文化相通之處,靈活運用翻譯策略與方法,有效傳播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因此,要成功英譯《論語》等典籍,推動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出去,必須注重外語或翻譯人才的中西文化修養(yǎng)提升。
總之,辜鴻銘的《論語》英譯不僅局限于語意信息傳達,而是追求更高層次上的文化翻譯。他十分注重西方讀者的接受程度和理解水平,在英譯《論語》增加了很多注釋。雖從語言層面分析,它可能有失“忠實”,但從跨文化傳播角度來看,它恰恰有效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傳播到了西方世界??梢哉f,其譯文達到了更高層次的忠實,達到了更佳的翻譯與傳播效果,具有獨特的跨文化傳播價值。辜鴻銘的《論語》英譯推動了儒家“仁愛”、“和諧”、“誠信”、“中庸”等價值觀念與傳統(tǒng)文化思想在西方世界的傳播,促進了西方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與認同。因此,在當(dāng)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日益受到重視的今天,我們應(yīng)進一步挖掘辜鴻銘《論語》英譯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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