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雨生
化工廠的英雄好漢榜上奇人異士眾多,最聞名的如九牛二虎十八條蛇,七十二個壁虎往外爬;另外還有三強四杰外加十二條羅漢子,其中三強之一即為電焊班的強哥。
電焊工在化工廠是最牛的工種。強哥上身長下身短,老輩人講這種體型為矮腳虎,下盤扎得穩(wěn),天生打架的好手。強哥人長得儒雅文靜,膚色較白,說話很輕,就算吵架也不大聲,可是一旦出手絕不留半點余地,辛辣無比。一次人家在他那修車,為了幾毛錢跟他吵架,那人自恃口齒伶俐,胡攪蠻纏,強哥說了幾句發(fā)現(xiàn)沒道理可講,也不啰嗦,直接拿焊鉗把人家修好的腳踏車割成兩截后揚長而去,那人瞠目結(jié)舌,從此見了他后連屁也不敢放了。
電焊班肯定不是化工廠的一級部門,理論上電焊班應(yīng)該屬于機修車間,但強哥名頭太響,到哪都是一副做老大的料,也沒哪個不長眼的敢真對他吆三喝四的,時間一久,他孤家寡人獨木成林,電焊班儼然一級機構(gòu),成了獨立團那樣的戰(zhàn)斗群體。
生活中用到電焊的地方很多,機修車間人常說,死車工活鉗工吊兒郎當是電工,其實不管是死是活,都離不開電焊工,電焊工能讓死的妙手回春變活,活的也能立馬讓它死翹翹;另外諸如車間主任家的葡萄架、廠長老婆的晾衣架,即使連最簡單的燒火丫頭楊排風用的火叉也得巴巴地來求王師傅幫忙。
強哥手下無弱兵,他帶了好幾個徒弟,等那些徒弟翅膀毛一硬便打發(fā)了出去。強哥在化工廠外自己搞了一個修車行,兼營專業(yè)氧焊電焊,大徒弟帶領(lǐng)一幫師兄弟照應(yīng)門面,強哥每天下了班過去看看;廠里有啥臨時突擊性的任務(wù),強哥一聲吆喝,眾徒弟應(yīng)聲而至,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強哥這人確實還是蠻有一套的。
強哥本人氣場很足,于是他的徒弟大家一律稱為小強,要是幾個徒弟在一起就以小強幾號相區(qū)別,現(xiàn)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小學(xué)徒,也不清楚到了小強幾世了。小學(xué)徒年齡不大,學(xué)手藝還沒開竅,來電焊班已經(jīng)半年多了,至今還不能獨立作業(yè),強哥信奉打是嚴罵是愛的道理,平日里言語之間對他很兇。小強打小沒了母親,跟著酒鬼父親也沒一天好日子過,總以為到廠里來學(xué)個手藝自立門戶,看現(xiàn)在這樣也不曉得哪天才能學(xué)出頭。小強脾氣懦弱,每次被師父罵了就暗自躲到車間一角掐著手指計算自己學(xué)徒的日子,越算越感到前途迷茫,忍不住啜泣不已。
小強原本不是個愛哭的孩子,但自打他來電焊班后好像就沒止住過眼淚。電焊工接觸最多的當然是電焊光,電焊光很強,刷的一下像閃電一樣,稍不注意就會被電焊光打到眼,小強每次都覺得那亮光就像一塊磚頭樣結(jié)結(jié)實實砸到他腦袋上,兩只眼球一下子漲開來,漲得像牛眼睛似的。小強害怕眼睛掉出來,忙緊緊用手捂著,手再挪開時,眼前便是一片有形狀的黑,像膏藥似的牢牢地粘在他眼睛上,他想睜開眼,可一睜就像撕扯膏藥那樣疼。他摸索著用涼水沖沖眼,感覺舒服了一點點,可一回身,疼又馬上追過來了,眼球腫脹,整個頭都像大了好幾圈。強哥看著他那慫樣,哈哈大笑道:“狗日的,快去車間里弄點奶水搽搽?!被S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旦有人被電焊光打了眼,任何一個處于哺乳期的女工都應(yīng)該毫無條件的慷慨解懷,奉獻出自己潔白馥郁的乳汁給傷者搽眼。傳言被電焊光打了眼后,假如不及時用奶水搽眼,輕者會變成紅眼,重者說不定會瞎的,而人奶對癥下藥,為最佳解藥。
小強像一只弱小而孤獨的螞蟻在化工廠里爬來爬去,但他也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水劑車間的呂丁兒跟小強年齡相仿,又有共同語言。呂丁兒個子不高,人胖乎乎的,有點嬰兒肥,每次看到小強被師父罵了在那哭,呂丁兒都會情不自禁地偷偷跑過去安慰一番,有時候還會拿一點零食,逗逗他。
小強捂著眼,磕磕絆絆地到車間里去找奶。剛好呂丁兒出來上廁所,見他在那閉著眼瞎轉(zhuǎn),便悄悄走過去嚇了他一下,“嗨,哭寶,今天又被師父罵啦?”小強眼睛已比剛才舒緩了一點,見到小伙伴,像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說:“我要找點奶搽搽眼,你知道哪兒有奶嗎?”雖然呂丁兒跟小強玩得挺好,但她畢竟是個沒出嫁的大姑娘,聞言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恨道:“我哪曉得哪兒有,切!”轉(zhuǎn)身欲走。
那天也不知是怎的,或者也就是話趕話,小強居然對呂丁兒道:“要不,你給我點奶讓我搽下唄。”這話有點輕薄了。呂丁兒緋紅了臉,罵道:“你個死沒良心的,你瞎嚼什么舌頭呢。”事情要是到這兒打住就好了,一句戲言而已。但小強的話不巧被呂丁兒的嬸娘聽見了,這女人平日早就對他倆這么黏糊看不過眼,現(xiàn)在逮著機會立馬大驚小怪起來,“沒得命哦,你個細殺頭,你想死啦,平白無故占便宜來啦,我家丁兒還是大姑娘呢,你讓我們今后怎么嫁人?。 币幌伦訃蟻砗芏嗳?,呂丁兒終究是個女孩子,臉皮薄,當眾一時也下不來臺,揚手就給了小強一記耳光。
女工們不吝于提供自己的乳汁,但前提條件是供者必須是處于哺乳期的少婦,你要是向除此之外的對象提出這種要求,那就麻煩了,你就是居心不良。小強這個舉動不可解釋,唯一的解釋就是狗日的耍流氓了。從此化工廠的女工們都曉得小強是個細流氓,這么小的年紀就跟人家小姑娘要奶,長大后怎么得了。后來甭管小強的眼睛被電焊光打得咋樣,也再沒哪一個人愿意坦開胸懷給他哪怕一滴乳汁,甚至走路也躲得遠遠的,連乳香味也不屑給他聞到一絲。
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幾年化工廠有了太多的變故,而那個叫小強的孩子似乎還是那樣,瘦瘦的小小的,甚至比起剛來廠里越發(fā)形單影只。好在他的手藝終于有了一點長進,雖然離強哥的預(yù)期目標還有很大的距離,但畢竟還是勉強能單獨處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工作了。
那次事故的發(fā)生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化工廠有很多儲罐,其中有一部分儲罐因為廠里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而被人逐漸遺忘。強哥很有經(jīng)濟頭腦,他瞄上了里面蘊藏的商機,主動跟廠里建議拆除,因為罐子以前儲藏易燃易爆品,擱那兒占地不說,對于生產(chǎn)生活也是隱患。雙方一拍即合。開始下來幾天一切平安無事,還剩最后幾個銹跡斑斑的小儲罐,上面已看不出日期了,強哥手一揮,把大部隊撤了下來,留下小強一個人慢慢練手。
那是個儲存乙醇的罐子,小強的焊槍剛一接觸,只聽得悶悶的一聲,接著一大團火球猛地冒了出來,把他連頭帶腳全部包裹住了,小強眼前無比明亮,他感到自己從內(nèi)到外都被那亮戳得稀里嘩啦的……
醫(yī)生很快趕過來,看了看,說燒得太厲害,沒必要再去衛(wèi)生院了,看他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盡量滿足吧。
小強的父親死了,家里沒有親人,也沒什么朋友,他孤家寡人一個,有什么心愿呢。小強像個黑球樣蜷縮在地上,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地方,但他的眼睛還沒瞎,骨碌碌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伙兒面面相覷,終于有聰明人想起了什么,說:“要不把呂丁兒叫來試試,他們以前處得那么好,要不是因為那事說不定倆人會成一對呢。”
這些年過去了,當年羞澀的小丫頭也已嫁為人妻,而且還剛做了小母親,呂丁兒下意識地解開衣襟,毫無顧忌地露出自己潔白豐腴的胸脯,強哥猶豫道:“別費勁了,他這不是被電焊光打的,奶水沒用?!?/p>
“不要你管……”呂丁兒像一只憤怒的小母豹,她小心翼翼地把小強抱在懷里,用手端著乳房,把乳汁慢慢擠到他臉上,嘴里輕輕道:“哦,不怕啊,馬上就好了,馬上就不疼了啊……”
乳汁一滴一滴的,像天上的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