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朋
“天子自稱日朕”。從秦始皇起,朕即為皇帝所專用。飛龍在天的朕,威嚴無比,不可冒犯;它與四腳行走、被呼來喚去的狗,天懸地隔,不能同日而語??蓶|魏孝靜帝元善見這個皇帝,竟被大將軍高澄輕蔑地稱為“狗腳朕”。
公元547年夏,大丞相兼大將軍的高澄到鄴城朝拜。一天,君臣二人從東郊打獵歸來,元善見設盛宴款待高澄。高澄舉一大觴敬酒,強要魏主盡飲,善見推辭說不能飲,高澄勃然作色道:“臣澄勸陛下酒,陛下如何卻臣?”本就對高家專權不滿已久的孝靜帝,此時忍不住拂袖而起說:“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如此生!”大有不愿忍辱偷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孰料聽罷此言,高澄怒不可遏,大聲呵斥:“朕!朕!狗腳朕!”并隨即叫黃門侍郎崔季舒上前連打孝靜帝三拳,自己也揚長而去。
元善見這個傀儡皇帝,在大將軍高澄眼里,就是他高家豢養(yǎng)的一條狗!大將軍高澄,似乎才是威嚴的皇帝,而魏主元善見,反而成了只能仰他人鼻息的臣子。徒有空名的朕,任人擺布的皇帝,就像一條狗。
發(fā)噱的一幕還在其后。第二天,高澄假模假樣地叫崔季舒入朝,為昨日的打罵皇帝,去向孝靜帝謝罪??蓱z的元善見不但不怪罪,反而賞賜給崔季舒一百匹絹。崔不敢受,向高澄匯報,高讓他拿一段。但元善見不允,加倍獎賞崔絹四百匹,并說,這也就是一段嘛!看看,“狗腳朕”似是在花錢買挨打呢。莫非真像民諺云,罵是親,打是愛?
然而,不甘受辱的元善見,在一幫臣子的唆慫下,還是發(fā)起了奪權行動。他們派人秘密挖掘地道,企圖誅殺高澄。不慎事發(fā),高澄即勒兵人宮,見主不禮,斥責孝靜帝:“陛下何意欲反?”元善見反駁說:“從古只聞臣反君,未聞君反臣,王自欲反,奈何責我!”高澄回答:“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陛下想亦不欲害臣,一或系左右嬪妃等,從中饞構,所以致此?!毙㈧o帝則對日:“我不害王,王亦必害我,我身且不能顧,何惜妃嬪,必欲弒逆,遲速唯王!”這時候的元善見認清了大勢,自知來日不多,只得聽任高澄宰割了。他真是個連自己命運都掌握不了的“狗腳朕”。
說也不怪,孝靜帝本就是高澄的父親高歡擁立的。公元534年,北魏孝武帝元修,受高歡脅迫、逃往關中,高歡遂立元善見為帝,并遷都鄴城,史稱東魏。朝中大權,悉歸高歡。高歡死后,朝政便落入其長子高澄手中,身兼大丞相、大將軍、大行臺,先襲渤海王,后加封齊王,都督中外諸軍事,享有“拜贊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特權,成了不稱朕的朕,即東魏的最高權力者。而此時的元善見被高澄幽禁起來,一舉一動都在高澄的監(jiān)視之下,別說軍政大權,就連人身自由也不可得矣。他早被高澄視同犬馬,所以欺辱君主,打他三拳,不在話下。血火亂世,君不君、臣不臣,倫理傾覆,莫此為甚。
鳳凰落毛不如雞。對皇帝而言,失去權力,尤其是調動、指揮兵馬的軍權,便只有乖乖地做“狗腳朕”。如果說,當年的高歡迷君為逆,改立少主,還要擺出“恪恭將事”姿態(tài)的話,那么,及高澄當國,對孝靜帝就不須客氣,以拳腳相向,戲弄侮辱之了。正如著《歷朝通俗演義》的蔡東藩所說,高澄狡黠如父,而兇悍則過于父。在皇權社會,尤在朝堂之上,一切憑權力說話。大權在手的最高權力者,總把屬下視為豬狗一樣的東西,以供自己驅使、宰殺。公元550年,高歡次子高洋在其兄高澄死后不久,即逼迫元善見禪位,自己做了北齊皇帝。遜位詔書中,孝靜帝雖仍稱朕,但不得不說,“朕以虛昧”,“是以仰協穹昊,俯從百姓,敬以帝位式授于王”。被趕下龍椅的孝靜帝,遂為名副其實的喪家狗。國人之嗜權如命,蓋事出有因、自有其得乎?滑稽刺骨
卜居金陵、時稱“樂王”的陳鐸,以晚年的《滑稽余韻》聞名于世。136首全以口語寫成的小令,盡現明代中葉的社會生活和各行各業(yè)的人物面貌,臻于“妙極俳諧,令人絕倒”的境界。就像文學家曹學儉所評價的,《滑稽余韻》“事盡而思不乏趣,言淺而情彌刺骨”。我姑且把它視為藝術化的雜文,略舉數首,看它諷刺、鞭撻了些什么。
作威作福的里長——基層小吏,權力不大,欺壓百姓的手段很多:“小詞訟三鐘薄酒,大官司一個豬頭。催促欠稅糧,剖判閑爭斗,在鄉(xiāng)權一股平收。賣富差貧任自由,怕什么強甲首?!保ā峨p調·沉醉東風》)鄉(xiāng)級權屬的事情,里長一手包攬。不論窮富,都要雁過拔毛,弄權自肥?;鶎訖嗔Φ母?、腐敗,世道的昏暗、民生之艱苦,可見一斑。
趨炎附勢的門子——大戶人家的看門人,“描眉掠鬢精神,鋪床疊被殷勤,獻寵希恩事因。虛名承認,看門那里看門?”(《越調·天凈沙》)頂著門子的虛名,干著溜須拍馬、獻媚取寵的勾當。一切為了討好主人,活脫脫個奴才相,何有半點人模樣!
唯利是圖的柴炭行——行走市場的柴炭商,“守行市隨時不肯,躲奸滑漏稅抽分。逢寒長價錢,遇缺五分論,欺負殺凍餓窮民。但愿殘冬暖似春,教那廝遭折本?!保ā峨p調·沉醉東風》)那些不肯隨行就市售貨,偷稅漏稅,缺斤少兩,在窮民頭上刮油水的奸商,好不可恨!只有老天爺來個暖冬,才能叫昧心奸商大蝕本。
如狼似虎的牢子——管理監(jiān)獄的牢頭禁子,從來不去牢房,只知敲詐勒索,欺壓良善,“當官侍立公堂,歸家欺侮街坊,仗勢渾如虎狼。軍牢名項,一生那到監(jiān)房?!保ā对秸{·天凈沙》)司法人員不盡職守,只是凌辱百姓,倚仗官勢耍威風,何來社會的公平、公正?
吃迷信飯的一批寄生蟲——做法事的和尚,“鼓缽兒一片響,直吃的拄肚撐腸。才拜了《梁皇懺》,又收拾轉五方?!保ā峨p調·水仙子》)設道場的道士,“志誠心無半分,一般的吃酒疃葷。走會街消消閑,伏會桌打個盹,念甚么救苦天尊!”(《雙調·水仙子》)管香火的廟祝,“千張兒燒不盡,三牲兒克落起,盼望殺十五初一?!保ā峨p調·水仙子》)胡說八道的相面先生,“指鹿為馬,隨心判斷,劈臉稱夸,十人講論榮枯話,九個全差。”(《中呂·滿庭芳》)燒金丹的法師,“癡心禮拜假神仙,葬了些業(yè)錢。泥盆里走了朱砂片,火爐里不見花銀面,板箱中丟下大城磚,那里去訴冤?!保ā墩龑m·醉太平》)上述各色迷信職業(yè)者,騙吃騙喝騙錢,全然是一副騙子嘴臉!
粉飾天下的顏料鋪——前半闋用道地的行話寫顏料鋪,“好供給繪手施呈,顏料當行,彩色馳名。自造銀朱,真鉛韶粉,道地石青?!毕掳腴牴P鋒陡轉,指向官場和世風,“小涂抹廳堂修整,大莊嚴殿宇經營。近日人情,奢侈公行,不尚清白,俱是妝成?!保ā峨p調·折桂令》)官場上下,講排場、比闊氣,奢侈揮霍,全靠虛偽來妝扮,獨獨不要清白本色!五顏六色的顏料,就用來粉飾天下,掩蓋齷齪!聯想虛實相濟,使人拍案叫絕。
《滑稽余韻》不是雜文,勝似雜文。陳鐸猶今之郭德綱、周立波,以口語化的形象塑造,對生活中的丑惡現象和丑陋人物,作了鞭辟人里的揭露、諷刺。陳鐸筆下的里長、門子、炭商、牢子、僧道和法師等等,不仍活在如今的生活中么?弄雜文的,學學陳鐸的滑稽筆法,或可別開生面。
小寶有才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這首人載《全唐詩》、惹得詩仙李白慨嘆的《如意娘》,纏綿哀怨,思戀沁骨,其作者恰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女皇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用情詩來表述對愛情的渴望,沒什么大不了。但武則天的晚年包養(yǎng)男寵,與多個面首廝混,鬧得雞飛狗跳、朝堂不寧,終為后人所詬病。她的第一個男寵,名叫薛懷義,即原本在洛陽街頭賣跌打傷藥的小混混馮小寶。
央視《百家講壇》,近日由中央民族大學蒙曼副教授開講“女皇武則天”。提及馮小寶,蒙曼說,馮小寶能走進深宮、成為女皇枕邊人,系由千金公主之舉薦。千金公主侍女與小寶私通在先,公主發(fā)覺收歸己用在后,她念及皇太后形單影只、煞是寂寞,于是將馮小寶作為“人才”推薦人宮,以討好武則天。她這么講,我開始想不通,馮小寶這么個男寵算什么“人才”呀?簡直是辱沒人才!可冷靜想想,我不得不說,小寶有才,太有才了!
所謂英雄不問出處。馮小寶雖出身小混混,卻無礙其成為大周的有用之才。按之辭書,某人品貌俊俏,即可稱“人才”;馮小寶這個江湖混小子長得偉岸、精神,肌肉發(fā)達,且床上功夫特棒,能讓女皇充分享受肉欲、愛情的滋潤,以解寂寞。誰說他不是個人才?他的用處,恐治國良才的狄仁杰、張柬之也未可企及,算得上是“特殊人才”呢。別以為男寵只會獻媚取寵、吹枕頭風,馮小寶可是替女皇辦了幾件大事、立下文治武功的。
頭一樁,主持建造大周王朝標志性工程的“明堂”和“天堂”。三十多層樓高的“明堂”,又稱“萬象神宮”,它是武則天拜天地、祭祖先、受百官朝賀的大宮殿,馮小寶用不到一年時間就建造完工,搞得富麗堂皇,代表了大周的國家形象。“明堂”后面還造了座“天堂”,塑巨佛一尊,規(guī)模之大,比“明堂”猶勝一籌。偌大一項國家頂級工程,馮小寶居然手到擒來,提前竣工。要放在今天,能主持這般大項目的人,弄個工程院院士頭銜,還不是小菜一碟?你敢說馮小寶不是“人才”?
第二件,他替武則天君臨天下提供充足的理論依據,又為之作了廣泛的輿論準備。中國的儒家重男輕女,尤其對女人做皇帝不以為然;武則天久有稱帝之心,卻苦于找不到理論支撐。好個馮小寶,在白馬寺組織一幫高僧精心研究,并從佛家《大云經》中找出了“女人可以當皇帝”的依據,填補了女人稱帝的理論空白。馮小寶又牽頭編譯一部《大云經疏》,將深奧的《大云經》通俗化,廣作宣傳,說武則天系彌勒轉世,“女主天下”,代唐為周,然后再升天成佛。經這么一疏注、一宣傳,女皇登基就名正言順了。能夠發(fā)現新理論,又編撰專著出版?zhèn)鞑?,馮小寶的學問,怕不在如今的大學教授或特約研究員之下!他分明是大周的開國功臣,封個正三品的左威衛(wèi)大將軍,可謂實至名歸。
更有其三,馮小寶兩次率軍討伐屢犯邊境的突厥,為定邊安民立下了功勛。據說他率領幾十萬大軍出征,游牧部落的突厥人見勢不妙,早消失得無影無蹤。馮小寶則班師回朝,告捷說突厥人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嚇得魂飛魄散,全跑啦!你想啊,兩個宰相、十八個將軍都給他打下手,他這個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誰能說他不算“人才”?以武藝而論,馮小寶也練過些拳腳功夫,他可不是外行領導內行。就算是外行,外行領導內行也是“普遍規(guī)律”嘛。
小混混、第一男寵的馮小寶,在一代女皇的鼎力支持下,動用國家的大量資源,短短五六年問,他就歷練成大周重臣、棟梁之才。其成才之快、成果之碩,舉世無雙,獨步天下。但是,從馮小寶的發(fā)跡史,我似窺見一個奧秘,這就是:哪怕在唐朝這樣的開明盛世,至高無上的權力,竟可以隨心所欲地打造出文武雙全的“領導人才”來。馮小寶是不是人才,是哪一類人才,別人說了都不算,得由女皇武則天一槌定音。她說是就是,不是也是;她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有武則天的高度信任,破格提拔,小混混馮小寶不就華麗轉身當了大將軍嗎?不信也得信,不服也得服??杀氖牵∪说弥镜鸟T小寶,飛揚跋扈,干犯眾怒,而女皇又有了新情人,對他這個老情人就淡漠了,最終被殺。大周朝沒了這么個卓越的軍事家、理論家、建筑大師,是多大的損失啊!
我不想以私生活來詆毀武則天??梢择T小寶的有才、成才,我還是對何為人才、對人才該怎樣鑒別、選拔,生出了些許腹誹和異議。在我看,與其說是千金公主薦人才,不如說她是送禮品,馮小寶就跟“偉哥”差不多。而武則天之類權勢者,當真把馮小寶視為“人才”嗎?人才真的可以那樣練成嗎?不知蒙曼副教授作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