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俊思,李 冰
(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欲望敘事與倫理回歸:德萊塞敘事倫理的雙重特征
車俊思,李 冰
(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綜觀德萊塞近半個世紀的小說創(chuàng)作,德萊塞對人性及生命意義的觀點與他的機械論創(chuàng)作思想產(chǎn)生矛盾,并由此形成了德萊塞小說獨特的敘事倫理: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互為關照的雙重敘事特征。德萊塞的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的矛盾沖突構成了其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作為一個有主體性和倫理意識的藝術家,德萊塞追求人生信仰和道德完善的人文精神是其借助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形式表達道德主題的內(nèi)在動因。德萊塞創(chuàng)作觀與道德觀的多重矛盾及敘事倫理的雙重特征,展示了德萊塞書寫真實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德萊塞;敘事倫理;欲望;倫理價值;道德
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是美國文學史上一位偉大的經(jīng)典作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作為美國作家中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在1930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高度評價德萊塞的文學成就,認為正是德萊塞的開拓精神使美國小說從維多利亞時代豪威爾斯那種謹小慎微、溫文爾雅的風格轉到了開誠坦白、直言無畏、充滿生活激情的風格。雖然美國文學界對德萊塞到底是一位自然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爭議眾說紛紜且一直沒有停止過,但即便是對他描寫的題材毫不掩飾的社會批判傾向有過微詞的某些西方批評家,也強調(diào)他是第一個掌握了美國本土氣息的小說家。
德萊塞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歸于對現(xiàn)實的“機械論”觀點[1]。這一創(chuàng)作觀拋開道德,否認追求的意義,對生活宿命悲觀。作為一個機械論者,德萊塞將現(xiàn)代美國工業(yè)社會視為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中,一切幻想都是荒謬的,一切道德標準也都是不必要的,唯有生存本身才是最終的目的。然而,值得關注的是,在德萊塞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他同時也為讀者展示出另外一幅畫面:他作品中的人物遠不是他的個體機械論所派定的一個個機械的原子組合,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思想上都復雜豐富得多。以《嘉莉妹妹》為例,作為德萊塞在小說中的代言人,艾姆斯對生活意義的觀點及其對嘉莉妹妹精神啟迪的情節(jié)描述在客觀上解構了德萊塞意欲向讀者闡述的哲學思想和道德觀念,尤為重要的是,縱觀德萊塞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并不是一個偶然,而是一個開端:在他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對自己創(chuàng)作哲學的“解構”現(xiàn)象,令我們洞察到他真實的倫理思想與精神線索,也因此對他的整體創(chuàng)作與敘事脈絡有了更進一步的整體把握。
本文立足美國現(xiàn)代化轉型期的社會文化語境,從道德哲學所關照的基本核心問題如人性、人的價值及決定道德理想的主要標準等幾個維度重新解讀德萊塞的小說創(chuàng)作,闡明作家借助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形式表達道德主題的敘事意圖,探討德萊塞的創(chuàng)作哲學與作家的道德情感、道德理想與藝術實踐之間的復雜關系,借以全面、準確地把握德萊塞小說獨特的倫理內(nèi)涵。同時,從德萊塞整體創(chuàng)作的宏觀視域,探析德萊塞的創(chuàng)作哲學與已內(nèi)化為作家思想意識中的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之間的矛盾沖突,揭示德萊塞小說敘事倫理的整體脈絡:在作家道德理想審視中的欲望敘事,即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的雙重敘事特征,闡明德萊塞的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的矛盾沖突構成德萊塞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指出作為一個有主體性和倫理意識的藝術家,德萊塞追求人生信仰和道德完善的人文精神是其借助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形式表達道德主題的內(nèi)在動因。
道德哲學主要探討道德的本質、起源和發(fā)展,人生的意義、人的價值、生活態(tài)度,道德水平同物質生活水平之間的關系,道德的最高原則和道德評價的標準等問題。其中,“仁愛”、“知識”、“智慧”等被道德價值論視為最高境界;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關系、個體與整體的關系是決定道德理想的主要標準。從道德哲學的這一視域來看,德萊塞作品的重要意義不僅在于他真實描繪了一幅崇尚消費享樂的拜金主義社會圖景,尤為重要的是,德萊塞筆下人物對生活美的敏感、對生存意義的追問也使得德萊塞在轉型期社會大眾的價值裂變中將人類社會的價值判斷與信仰判斷升華至對博愛、知識與美等人類最高價值的追求。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是,德萊塞的這一前瞻性價值探尋在現(xiàn)代話語中得到了理論上的闡釋。
首先,德萊塞意欲借助藝術創(chuàng)作演繹與證明他的機械論哲學思想,如他在《四十游子》(1913年)中寫到:除了由于預先決定的本能起作用外,他無法選擇自己的愛好,他指控造化是沒有目的、沒有意義、不公平、不公正的,他一直這樣指控它,也將永遠這樣指控它[2]32。但另一方面,盡管德萊塞的機械論哲學不允許他承認生活的意義與目的,但作為藝術家的德萊塞還是在他對社會和道德的富于戲劇性的描寫中展示出生活是存在目的與意義的。自德萊塞第一部小說《嘉莉妹妹》始,德萊塞對生活的活力與重要性的信仰一直活躍在他的小說世界中,他對人類命運的痛苦思索貫穿于他筆下人物對生命意義的不盡探尋。
在《嘉莉妹妹》中,人物艾姆斯雖然只是偶爾出現(xiàn),但無疑他是作家力圖塑造的“完美男人”形象,也是德萊塞在小說中的理性代言人。有學者認為艾姆斯的“完美男人”形象不夠豐滿[3],然而,作家還是借由艾姆斯傳達出他對人生意義的拷問:“一個人非得有錢才能幸福嗎?”以及對揮霍性消費的批判性思考:“我認為像這樣一擲千金是可恥的?!贝送猓匪箤卫蛭磥砣松返膯⒌弦搀w現(xiàn)了德萊塞對人生價值的探尋:“要為多數(shù)人服務;要心胸寬大。”值得關注的是,這種強調(diào)要為社會利益、為多數(shù)人利益著想的價值取向及對人物命運歸宿的定位反復跳躍在德萊塞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為了個人利益可以對他人不擇手段的柯帕烏在臨近生命終點的時候,竟然還念念不忘他很早以前在心中萌生的計劃:建立一所專為窮人治病的醫(yī)院。他不僅把這一心愿寫到了遺囑中,還為此向他的妻子做了交代。同時,他在遺囑中也留出充足的款項作為經(jīng)費,讓他的妻子把他的藝術畫廊好好加以保存,以作為對外開放的美術館。同樣,“為多數(shù)人利益著想”的價值取向在銀行家蘇倫·巴恩斯的價值困惑與追求中也體現(xiàn)出來。蘇倫對銀行董事不公正的貸款行為沒有予以直接的揭露,而是再三考慮一切可能矯正銀行不正當運作狀況的最佳方式,以維護銀行的信譽,確保成千上萬的小額存戶不丟掉他們的積蓄。在《欲望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禁欲者》中,女主人公白麗尼斯在印度法師對“博愛”的闡釋與人生啟示中對自己以往的生活追求有了深刻的認識:她的整個一生都是消磨在追求享樂和力求顯赫上面,但是她現(xiàn)在認識到,那不過是膚淺而已,“現(xiàn)在她需要一個有社會價值的職業(yè)”、“一定要做一些可以滿足許多人需要的事情?!苯?jīng)過幾年的籌備,白麗尼斯最終用自己的財產(chǎn)創(chuàng)建了柯帕烏醫(yī)院,以幫助那些困苦而又無人照料的孩子。
縱觀德萊塞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筆下人物的命運歸宿與人生理想具有一種類似的價值取向,即強調(diào)個人對他人、對集體、對社會的義務。德萊塞的這一價值判斷超越了時代的腳步:觀照20世紀以來個人主義價值觀在西方的嬗變,我們發(fā)現(xiàn),個人社會價值的最大化原則占據(jù)了現(xiàn)代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的重心,“個體與社會、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及公共利益的融合成為了它們共有的理論傾向。”[4]顯然,德萊塞的價值探尋與西方現(xiàn)代個人主義價值觀的內(nèi)涵一脈相承。
如上所述,作為一個有倫理意識的藝術家,德萊塞在試圖藝術地演繹現(xiàn)實人生悲劇本質的同時,他已無意識地分裂為具有兩種身份的敘述者,一個是闡發(fā)哲理的評論家,他執(zhí)著地向讀者展現(xiàn)他所描繪的圖畫毫無意義,他叢林中的人物毫無目的;另一個是真誠的藝術家,他高尚地反駁了那些成功的物質主義者,并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因此,盡管德萊塞的哲學思想時有矛盾,但其作品的整體基調(diào)卻反復跳躍著人物對自身人生體驗的哲學性與道德性反思的聲音:盡管蘇倫·巴恩斯無法阻擋“家”的敗落,不得不品嘗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對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奇跡,他依然滿懷著一種宗教上的虔誠與奇異的感覺:“顯然,在這種種形態(tài)后面,在這生命的美與悲劇后面,一定有一個‘創(chuàng)造的神力’,有一個目的在?!蓖瑯?,尤金·威特拉的經(jīng)歷與思想活動也展示了德萊塞個人現(xiàn)實價值與理想價值的矛盾:身臨紐約奢侈豪華的都市生活中,威特拉滿懷激情地渴望:紐約的財富應該有他的一份,然而,當他從哲學層面來思索人的價值時,他卻得出結論:“自己算不了一個什么,只不過是一個貝殼、是一種聲音、是一片葉子,根本就沒有什么一般的意義?!敝档米⒁獾氖?,當女兒出世后,一直討厭家庭束縛的威特拉卻將自己主要的興趣與慰藉點聚焦到藝術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家庭的滿足與安逸之中:“要是他與小安琪拉漸漸能夠互相完全了解,她不太早結婚,那么他就可以拿她作為中心,建立起一個美滿的家庭。也許,她的丈夫不會反對跟他住在一塊兒?!痹谶@里,威特拉的女兒小安琪拉在故事中具有一種象征作用,而威特拉回歸到曾經(jīng)醉心的藝術創(chuàng)作顯示了浪漫的理想主義者德萊塞最終戰(zhàn)勝了物質主義的德萊塞?!睹绹谋瘎 肪哂型瑯拥囊饬x,如歐文·豪的評價:“克萊德是很可憐的,他的生活與命運都是很可憐的,可是到最后我們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因為我們知道《美國的悲劇》并不是想說服我們相信人生一定是沒有價值與美的?!盵2]151對于珍妮來說,在經(jīng)歷了戀人與女兒相繼離開等一系列打擊后,她依然認為大自然是如此完美,“即便有時候生活看上去殘酷無情,但是其中蘊含的瑰麗卻永駐不衰?!边@里,德萊塞對珍妮富于詩意的心靈描寫再一次遠離了宿命論思想:“每一個聲音、每一聲嘆息都會因其中的美麗而令她心馳神往?!憋@然,珍妮為自然之美所感動的心靈已“將精神從肉體中解放出來”[5]。就這個意義而言,《珍妮姑娘》前可承《嘉莉妹妹》,后可繼《堡壘》與《禁欲者》,德萊塞自身的物質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斗爭在他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來。
綜合而言,德萊塞一生的創(chuàng)作貫穿了作家對人生意義深沉的思索與追尋,他描寫人們對財富、對權勢、對女性或對藝術美的欲望,思考人們思想行為的內(nèi)在動力,尤為重要的是,德萊塞筆下人物在人生探索方面帶給了讀者形而上的理性思考。
人性問題不僅是文學史上的一個永恒的話題,也是倫理道德哲學的首要問題??v觀德萊塞的第一部小說《嘉莉妹妹》至最后一部《欲望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德萊塞筆下人物復雜的人性中并不缺少同情與善良的天性。
《堡壘》中的蘇倫·巴恩斯與其他市儈實用的董事不同,他對那些經(jīng)營不善、窮困而老實的商人總是滿懷同情,不惜花費時間與精力為他們提供某種幫助:“這些有雄心、有夢想,可是總無法使收支相抵的人,是蘇倫所非常同情的。”同樣,下層社會做苦工的人們以及無家可歸的人們也常常引發(fā)嘉莉的傷感。珍妮對家人的關愛、理解與責任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父親臨終前與珍妮及女兒維思塔度過的幾年快樂時光對于一個有些怪癖的老人來說是寶貴的。
在《天才》中,尤金·威特拉對分娩后身體極度虛弱的妻子的理解與愧疚之情在德萊塞的筆下被描寫為威特拉內(nèi)心真摯情感的表達。類似的經(jīng)歷在柯帕烏與艾琳的關系中也是不斷上演:柯帕烏對艾琳的感情背叛沒有怨恨之心,只是對自己無法約束的性情、喜歡自由沖動而造成的必然結果感到悲哀和無助。
在《美國的悲劇》中,德萊塞成功地讓我們把握到克萊德并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冷血叢林人物,更不是一個慘無人道的罪犯,相反,他使我們認識到,克萊德對羅伯達最初的愛、同情與理解等情感如何逐漸演變?yōu)橐暳_伯達為一種累贅的厭惡。在這部小說中,德萊塞強烈的人道主義感情溢于言表:“那些敏感的并不停追求的個人,在他們與自然進行的可憐的斗爭中,懷著巨大的迫切的愿望,但只有很可憐的資質與才能?!盵2]151
德萊塞筆下眾多富于情感的男男女女都背離了叢林人物的原始特征,這是德萊塞的另一個矛盾:在你死我活的叢林世界里,本應冷血的、沒有理性的叢林人物卻富于柔情與憐憫、內(nèi)疚與醒悟。毫無疑問,這是藝術家人道主義氣質的自然流露。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作為進化論者的德萊塞最終向藝術家德萊塞做了讓步,因為藝術家德萊塞還是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善良與美好的一面。
如上所述,德萊塞接受了機械論的觀點,用它來代替?zhèn)鹘y(tǒng)的個人和道德責任觀點。雖然德萊塞的這一哲學觀念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藝術視野,但另一方面,在他的藝術世界里,他還是找到了道德,他的人物還是富于同情心、勇氣與理想,他筆下的社會還是受著其內(nèi)部道德力量的制約與調(diào)節(jié)。從他的第一部小說開始,矛盾的德萊塞一方面宣稱生活總是大于它的任何禮法與準則,另一方面,他又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的道德責任觀點頗為肯定。在德萊塞的筆下,萊斯特與珍妮的分手主要源于家族及社會道德習俗方面的壓力,他對珍妮的愧疚之情一直在困擾著他:“雖然他與珍妮沒有法律上的盟誓,在道德上卻虧欠她太多,他還應該與別人結婚嗎?”同樣,由于嘉莉具有道德感,所以她一直渴望通過與德魯埃及赫斯特伍德的合法婚姻來改變自己不合常理的“妻子身份”;在《天才》中,盡管威特拉在蘇珊的眼中是一個有魄力、有能力的人,可他還是由于自己身為有婦之夫卻執(zhí)意于與蘇珊的愛情而失去了年薪豐厚的工作,失去了已獲得的社會地位。當尤金·威特拉想到再沒有出版社雇傭他,一切社交活動也就宣告結束時,他也意識到:這一次似乎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德萊塞倫理道德的聲音也一直伴隨著《欲望三部曲》的女主人公艾琳的人生軌跡:與有婦之夫的交往與結合不僅使她難以在費城上流社會的社交界駐足,就是在芝加哥,他們也同樣受到了上流社會的排斥;她的家人為她的行為而倍感恥辱,對她冷淡疏遠,這與珍妮的兄弟姐妹對珍妮的疏遠如出一轍,因為珍妮與萊斯特沒有一個正式的婚禮,她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女人。德萊塞的倫理道德傾向也清晰地回響在艾琳父親對女兒與柯帕烏的交往所感到的憤怒與痛心之中:“你在想什么,做什么,都別忘了你的生活,別毀了你永生的靈魂,別讓我難過?!?/p>
《美國的悲劇》中,克萊德工作過的聯(lián)合俱樂部在德萊塞的敘述中不僅具有與“豪華”、“奢侈”、“上流社會”等字眼相聯(lián)系的所指功能,同時,它也具有一種“正義”、“高尚”等道德意義上的能指功能。這個俱樂部來來往往的都是上流社會各界杰出人物,“他們正直無私,而又以自我為本位?!奔て鹂巳R德好奇和敬畏心理的是,在其他大酒店屢見不鮮的那種性的因素在這里連一絲兒影子都沒有?!芭艘桓挪辉S進入俱樂部。各種各樣的著名人物照例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而且顯得精力飽滿而又沉默寡言。”接著,德萊塞評論道:這些性格特征正是成就特別卓越的人所固有的。無疑,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克萊德的叔叔塞繆爾·格里菲思就屬于這樣一個高貴社會階層中的一員。耐人尋味的是,克萊德在這里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后,在這個機構及來這里的各種人物的影響下,“也漸漸具有了一種地地道道的紳士風度了。只要他置身于俱樂部范圍之內(nèi),他就覺得跟自己的過去相比,如今已是判若兩人了——更能克制自己,更加講究實際,也不再那么羅曼蒂克了?!?/p>
類似的敘述聲音顯示了德萊塞道德意識的雙重性:盡管作為一個機械論者,他認為一切道德標準都是不必要的,但德萊塞潛在的道德傾向沒有讓他完全否定倫理道德在社會中的制約力量,這些制約力量既控制著弱者,也控制著強者:“違反社會習俗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痹谒墓P下,責任、義務、正直、忠誠等等因素在構成社會的作用上同強者的意愿與弱者的屈服一樣重要。
綜觀德萊塞小說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家對生命意義的觀點與對人性的藝術展示與他的機械論創(chuàng)作哲學產(chǎn)生悖論,表現(xiàn)出德萊塞矛盾與分裂的自我:首先,德萊塞既是一位斯賓塞主義的機械論擁抱者,同時他又是一個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者;其次,他即認同進化論的社會叢林原則,同時他又具有人文主義氣質。在上述兩個德萊塞的對抗中,我們洞察到這樣一個事實:追求人生信仰和道德完善的人文精神是藝術家德萊塞的價值理想——對生命意義深沉的探尋及善良與富于同情的天性是作家借助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形式表達道德主題的內(nèi)在動因,由此形成了德萊塞小說獨特的敘事倫理: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的雙重敘事特征。德萊塞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就處在其道德敘事與欲望敘事的矛盾沖突這一抗爭的兩極之間。
德萊塞的矛盾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與社會的因素,展示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轉型期的美國社會時代跳動的脈搏。
首先,德萊塞最初受到的家庭教育讓他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類標準的美國道德觀念深信不疑,然而,伴隨著美國工業(yè)化迅速發(fā)展而成長起來的德萊塞,他所看到和所經(jīng)歷的生活與他所接受的道德教育發(fā)生了斷裂:在轉型期的美國社會中,宗教的根開始慢慢枯死,讓位于世俗的功利[6]138。傳統(tǒng)清教主義的價值觀被崇尚機遇、享受物質生活等實用主義與消費主義價值觀所取代。德萊塞父親對宗教的虔誠、母親的善良與溫厚并沒有改變他們一家屢遭不幸的悲慘命運,相反,德萊塞發(fā)現(xiàn),虛裝門面卻能給人帶來好處。
此外,德萊塞所受的教育告訴他,他的那個世界具有鮮明美好的意義,但是德萊塞家庭的日益貧困、受人歧視、顛沛流離以及他十幾歲就被迫四處謀生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世界否認上述意義,并且似乎也沒有什么別的意義。轉型期的美國社會,工業(yè)革命整個地改變著社會的面貌,破產(chǎn)和失業(yè)成為司空見慣的社會現(xiàn)象,人的地位遭到排擠,精神失落感濃厚,家庭屢遭不幸的德萊塞切身感到在命運擺布面前人的無能為力。他對現(xiàn)實的不解與困惑以及他最初接受的、已內(nèi)化在思想深處的道德意識與人生信仰促使他無法不去思考、不去探究自己所處的世界,并企圖對它作出解釋。在廣泛的閱讀中,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的哲學思想對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幸運的是,德萊塞艱難坎坷的生活經(jīng)歷及所從事的新聞工作經(jīng)驗沒有使他成為一個冷嘲熱諷的人,而是使他成為一位提出問題的人,一位探索者。像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德萊塞也聽從一種召喚:“他感到非做不可的不過是‘描繪’他所經(jīng)歷的美國,告訴人們他對他所經(jīng)歷的生活的感受以及指出種種使人迷惑不解、充滿矛盾、不被承認的真實情況?!盵2]28可以理解的是,作為一個熱誠的、執(zhí)著的美國社會的探索者開始藝術創(chuàng)作的德萊塞試圖以他不成熟的“機械論”哲學來解釋令他困惑的、赤裸裸的現(xiàn)實世界,而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沒有失去道德理想與主體性的藝術家,德萊塞在書寫他的叢林世界的時候,便情不自禁地將他對“物欲”社會的迷惑、不解連同對弱者的憐憫與同情、對人生價值的追尋,即絕望與希冀、幻想與直覺、迷茫與恐懼、憐憫與內(nèi)疚全部如實地囊括進他的藝術海洋之中,他創(chuàng)作觀與道德觀的多重矛盾也由此而生,作品中的“悖論”現(xiàn)象不可避免。值得關注的是,德萊塞創(chuàng)作觀與道德觀的多重矛盾及敘事倫理的雙重特征正體現(xiàn)了德萊塞書寫真實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展示出他追求人生信仰和人文精神的價值理想。
[1] 虞建華. 20部美國小說名著評析[M].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9:150.
[2] John Lydenberg.Dreiser:ACollectionofCriticalEssays[M]. New Jersey: Prentice-Hall,Inc. Englewood Cliffs,1971.
[3] Hussman,Jr,Lawrence E.DreiserandHisFiction:ATwentieth-CenturyQuest[M].Philadelphia: U of Pennsylvania P,1983:39.
[4] 車俊思. 社會轉型與信仰重建——論德萊塞筆下“美國夢”的嬗變[J]. 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121.
[5] Lehan Richard.TheodoreDreiser-HisWorldandHisNovels[M]. Carbondale &Edwardsvil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9:86.
[6] 馬克斯·韋伯.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 于曉,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
[責任編輯:張樹武]
Desire Narrative and Ethical Return:On the Double Characteristic of the Narrative Ethics in Dreiser’s Novels
CHE Jun-si,LI B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Dreiser’s views on human nature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conflict with his mechanistic creation,thus forming the unique narrative ethics in his novels: the doubl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 of moral narrative and desire narrative.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above two constitutes the internal tension of Dreiser’s novels. As an artist with subjectivity and ethical consciousness,the intrinsic motivation for Dreiser’s expressing the moral theme in his novels lies in his pursuing the faith in life and humanism of moral perfection. The multiple contradictions in Desire’s creation views,moral outlooks as well as his doubl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 reflects the spirit of realism of his writing a real life.
Dreiser;Narrative Ethics;Desire;Ethical Values;Morality
2014-07-29
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2B42)。
車俊思(1968-),女,吉林遼源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副教授;李冰(1978-),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講師。
I106
A
1001-6201(2014)06-01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