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
薛憶溈,湖南長沙人。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獲工學(計算機) 學士學位,從蒙特利爾大學獲(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從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獲文學(語言學) 博士學位。曾任教于深圳大學文學院。曾為《南方周末》 及《隨筆》 雜志撰寫讀書專欄。曾應(yīng)聘為香港城市大學訪問學者和中山大學高等人文學院駐院學人。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參加那次慶功會的真實原因。那是市教委為我和我的老師舉行的慶功會。那是為我獲得了全國業(yè)余鋼琴大獎賽少年組二等獎而舉行的慶功會。會議組織者將會議的安排通知我父母的時候說,那一天全市所有的媒體都會派記者到場,而主管文教的副市長還將在慶功會上致辭并親自為我和我的老師頒發(fā)獎金和獎狀。
但是在開會之前二十分鐘,會議組織者突然接到了我父母的電話。他們說我因為高燒一直不退,肯定不能在慶功會上露面了。他們說我是兩天前開始發(fā)燒的。他們說醫(yī)生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我的病情卻還是不見好轉(zhuǎn)。他們向會議組織者表示非常抱歉。他們說他們自己仍會按計劃出席慶功會,為我代領(lǐng)獎金和獎狀。不過,他們將肯定沒有時間和心情接受媒體的采訪。他們希望會議組織者能夠體諒他們的處境。
實際的情況是,我父母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去向。天剛蒙蒙亮,他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在自己的房間里。他們四處尋找,找了將近八個小時,還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他們不得不打那個電話。他們不得不那樣撒謊。他們以為我第二次離家出走了。我的第一次離家出走發(fā)生在他們拒絕我更換鋼琴老師的請求之后。他們最后是接到廣州火車站鐵路公安辦公室打來的電話才知道了我的下落。這一次,他們卻完全“以為”錯了:我根本就沒有離家出走。我就躲在我們樓下的配電間里。天還沒有亮,我就躲進去了。我決定一直躲到慶功會開始之后再出來。
我父母參加完慶功會匆匆趕回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了。他們?nèi)玑屩刎?。他們沒有問我任何問題。他們應(yīng)該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又一次斷然拒絕了我的請求,我不會采取如此激烈的行動。我是兩天前向他們提出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的。如果他們稍微耐心一點,讓我有時間把話說完(也就是讓我說出早已經(jīng)編好的理由),事情肯定不會發(fā)展到這種地步。但是,他們不由分說地拒絕了我的要求。他們甚至說,我即使是發(fā)高燒發(fā)到了走不動的程度,他們也會將我架到慶功會的會場上去。
我父母一起走到了我的床邊。他們沒有責備我,也沒有問我任何問題。他們只是說我沒有去參加慶功會非??上АK麄冋f副市長在會上的致辭令人振奮。他們說我的老師關(guān)于我這一兩年琴藝飛速長進的介紹更是引起了到會的所有家長和琴童們的興趣,將慶功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我一直低著頭。我耐心地等待著我父母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在他們最后準備將獎狀打開給我看的時候,我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宣布了我如果去參加慶功會的話就會在那里當眾宣布的決定?!拔以僖膊粫銮冁I了?!蔽覉远ǖ卣f,“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再碰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碰了?!?/p>
……十三年過去了,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那時候我只有現(xiàn)在一半的年紀。那時候我是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那時候我受家人的寵愛,受社會的關(guān)注,受媒體的追捧。那時候我是所有孩子的榜樣,更是所有家長用來評估自己孩子的坐標。所有人都知道我十三歲生日那天上午市長親自打來了祝賀的電話。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那次生日之前不久舉行的全省初中生數(shù)學和作文比賽中都得了一等獎。所有人都知道我正在讀《哈利·波特》 原文。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國際象棋在我們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沒有二十歲以下的對手……大家甚至記得我十二歲那年不僅已經(jīng)熟知梁山泊全部好漢的姓名、綽號和座次,還讀完了《戰(zhàn)爭與和平》 和《西線無戰(zhàn)事》。大家甚至還記得我十一歲那年就已經(jīng)能夠背出《滕王閣序》 和《過秦論》。大家甚至還記得我十歲那年發(fā)現(xiàn)了高考語文試卷上的一個錯誤。大家甚至還記得我九歲那年就能夠隨口說出耶路撒冷的面積和塞拉利昂的人口……關(guān)于我的鋼琴,大家知道的當然就更多了:我?guī)讱q開始學琴,幾歲開始得獎,幾歲考過了幾級等等等等都是報紙上重復(fù)過多次的內(nèi)容。所有強迫孩子學琴的家長都用我的進度來測量和要求自己的孩子。我是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而根據(jù)一位兒童心理學家的研究,我最“神”的地方還在于我沒有其他的“神童”都有的那些怪癖,比如偏執(zhí)、比如憂郁、比如孤僻。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智十分健全。我一直都在擔任班級和學校的干部,我經(jīng)常去書城和圖書館做義工,我對鄰居們很有禮貌,我在同學們面前非常謙恭……一句話,我是全面的“神童”,我是健康的“神童”,我是快樂的“神童”。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的這“所有人”對我是多么的無知。他們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我耀眼的生活后面的黑暗。他們尤其不可能知道我在十三歲生日前后那半年多時間里的特殊遭遇。我在那一段神秘的時間里先后與“天使”和“魔鬼”相遇,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和震蕩。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也沒有人愿意知道這一點。慶功會本來是我的機會。我本來想利用那次機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對我是多么的無知。但是,我突然退縮了。我突然向我父母提出了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我突然不愿意向別人顯露自己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了……可是,我父母根本就沒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他們說那是為我舉行的慶功會,我必須去參加。他們以為我不去參加會讓他們丟盡面子。他們不知道我去了才會讓他們丟盡面子。
如果我去參加了慶功會,所有人就會知道我遇見的“天使”比我大十五歲。她是我的表姐。她在那個初秋的傍晚從石龍趕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目光里沒有一點生機。她顯得極為疲憊。我將近兩年沒有見過表姐了。我沒有想到她突然變了樣子:她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表姐”了,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對我充滿誘惑的女人。哪怕她顯得那樣疲憊,我還是立刻就嗅到了她帶來的那種特別的“氣息”。那是從她生命深處滲透出來的“氣息”,那是女人的“氣息”,那是充滿誘惑的“氣息”。當她將手輕輕放在我頭頂上的時候,我的身體暢快又羞澀地痙攣了一下。母親臨睡前過來督促我關(guān)燈睡覺。她順便告訴我,表姐要在我們家里住一段時間。我問為什么。母親說因為她自己的家里已經(jīng)不能住了。我又問為什么。母親低聲問我是不是看見了表姐左頰上的那一道傷痕。那是很明顯的傷痕,我當然看到了。母親說那是表姐夫用滾燙的鍋鏟打出來的。我又問表姐夫為什么要打表姐。母親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還提醒我千萬不能向表姐打聽那道傷痕的來歷。
表姐在我們家住了兩個星期。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那兩個星期里,母親安排我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而讓表姐睡在我的房間里。那兩個星期里的每天晚上,我都很難入睡。在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我總是聽見表姐在我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這種對應(yīng)讓我覺得“夜晚”是我們單獨相處的地方……應(yīng)該說還有未來。我有好幾次看見了“我們”單獨相處的未來:我看見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而表姐還像現(xiàn)在這樣年輕漂亮。她穿著顏色鮮艷的圍裙,從廚房里端出了我喜歡吃的麻婆豆腐和粉蒸排骨。我盯著她潔白的臂膀,那一陣暢快又羞澀的痙攣又穿過了我的身體……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夜晚的躁動和興奮讓我白天神情恍惚。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辦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管是在黑板上、在琴譜上還是在天空上,我看到的都是表姐的身影:她鼻尖上的汗珠,她嘴角上的紋理,她飄動的頭發(fā),她隆起的胸脯,她大小臂擠壓在一起而形成那道誘人的縫隙……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兩個星期。我每天放學之后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跑。我只想盡快回到表姐的身邊。我只想聞到從她生命深處滲透出來的那種女人的“氣息”。
星期五的晚上,父母親要去醫(yī)院看望一位突然中風的同事。他們匆匆吃完晚餐就離開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機會與表姐單獨相處。我們都還沒有吃完。我故意減慢了吃飯的速度。我根本就不想吃完。我一邊吃著,一邊感受著與表姐單獨相處的美妙。每次我們目光相遇的時候,表姐的臉上都會出現(xiàn)溫情的微笑。我覺得那是只屬于我的微笑。那微笑帶給我的至高無上的美感。那是音樂無法帶給我的美感。那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獲得的美感。突然,我有點神魂顛倒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未來的世界?!八麨槭裁匆蚰??”我突然很氣憤地問。表姐微笑著看著我,似乎并沒有覺得這是我不應(yīng)該問的問題?!耙驗椤彼f,“因為他知道我不愛他?!蔽覜]有想到表姐會這樣的回答。“你不愛他為什么還要跟他結(jié)婚?”我接著問。表姐放下碗筷,將身體靠到了椅背上。“我也不知道。”她說,“生活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問為什么的。”我沒有被她的這句話嚇倒。我還有許多的為什么想問?!澳悄銥槭裁床桓x婚?”我繼續(xù)問。表姐用迷惘的目光看著我?!耙驗樗幌腚x婚?!彼镁趩实穆曇粽f。我比她還要沮喪。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生活得如此地無奈?!澳銖膩砭蜎]有愛過他嗎?”我繼續(xù)問。表姐很傷感地點了點頭?!拔覑哿硗獾囊粋€人?!彼f。這“另外的”信息讓我感到了一陣欣慰,好像那另外的人就是我自己?!澳銥槭裁床桓Y(jié)婚呢?”我迫不及待地問?!拔也豢赡芨Y(jié)婚?!北斫阏f。“為什么?”我問?!耙驗樗懒?。”表姐突然非常激動地說,“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蔽胰眍澏读艘幌?。我不敢再問任何問題了。我不想讓表姐傷心。我低下了頭。我想起了我見過的第一個死人。那是一個在水庫里淹死的初中生。那一年我才七歲。我擠進圍觀的人群。我盯著那慘白的尸體。我突然知道了死亡的恐怖。而那還只是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自己愛人的死又會有多么恐怖呢?!
沒有人知道我與表姐之間的這次對話。更沒有人知道這次對話對我的心理和生活造成的影響。這次對話讓愛情和死亡在我的心中交匯,孕育了我終身都無法擺脫的憂郁和恐懼。那天晚上,我就在這憂郁和恐懼的陰影下練習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當彈到第十六首變奏曲的時候,我聽到了從音樂深處傳來的一個很神秘的聲音:“他沒有死,他沒有死,他沒有死……”這聲音在短短的一分鐘時間里不斷重復(fù),讓我感受到了音樂的崇高和演奏的莊嚴。我發(fā)誓要加倍努力,要像大家期待的那樣在下一次鋼琴比賽中得獎。我要用殊榮來撫慰我受傷的“天使”,我要用殊榮向表姐傳遞那神秘的信息:她的愛人沒有死,他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長大成人……就在這時候,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沖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意識到表姐剛剛上完了廁所。這種低俗的“意識”馬上帶給了我一陣強烈的羞愧。我的手指停了下來。我將臉貼到了琴鍵上。我想讓自己擺脫羞愧的糾纏。可是這時候,花灑噴水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意識到表姐上完廁所之后接著還要沖涼。我意識到她已經(jīng)脫光了衣服。我聽到了她拉動浴簾的聲音,接著是從她身體上反彈出來的流水濺灑在浴簾上的聲音……強烈的羞愧立刻被更強烈的好奇代替了。我慢慢地離開了琴凳,慢慢地走出了房間,慢慢地將臉貼到了衛(wèi)生間門的毛玻璃上……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能夠“聽到”。我能夠從水聲的變化里“聽到”表姐體態(tài)的變化。那充滿誘惑的變化讓我全身激烈地顫抖起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我感覺左下腹部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我感覺一股熱浪噴出了我的身體。我感覺羞愧難當。
我只見過一次表姐夫,就是他來將表姐接走的那一次。他看上去果然像親戚們談?wù)摰哪菢訙匚臓栄?。我無法將他與用滾燙的鍋鏟毒打表姐的那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將表姐接走了。(或者應(yīng)該說是表姐跟著他走了?!)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一種濃烈的怨恨油然而生。我沒有恨將我的“天使”接走的那個人,我恨的是我的“天使”。“為什么她要跟他走?”我絕望地向母親提問。母親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她要回家啊?!边@粗糙的回答在我受傷的心靈上又刺了一刀?!澳遣皇撬募??!蔽医^望地說?!澳氵@是什么意思?”母親心不在焉地問,“那你說哪里是她的家?”我低下了頭。我知道我不能說。我不能說表姐的家在遠方,在未來。我不能說她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恨表姐。我無法原諒她突然拋下我,跟著她不愛還打她的人走了。我恨表姐。我無法原諒她讓我短暫的初戀變成了我的第一次失戀。
……十三年過去了,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如果我去參加了慶功會,我一定會情緒激動地指著站在身邊的那個禿頭對所有人說:“就是他!”他是我的老師或者說恩師。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而如果我出現(xiàn)在慶功會上,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他還是一個“魔鬼”,一一個差點將我推進地獄的“魔鬼”。
我們之間的機緣是那次全省的少年鋼琴比賽。他是那場比賽的評委,而我當時還不到十一歲,是比賽中年紀最小的得獎?wù)?。比賽結(jié)束之后,他走到我父母身邊,夸獎我很有潛力,并且說他愿意收我為學生。我的父母異常興奮,因為他是有口皆碑的老師,因為所有家長都夢想自己的孩子能夠得到他的指點,因為他的“愿意”不僅標定了我的水準,還預(yù)設(shè)了我的前景。
經(jīng)過他一年的指導(dǎo),我的琴藝果然突飛猛進。那是愉快又正常的一年。每次上課,母親都會陪在我的身邊。每次課后,母親都會對名師的教法仔細評點。她說我太幸運了,能夠得到如此精到的指導(dǎo)。她對我的進步也同樣贊不絕口。母親甚至改變了她一貫的態(tài)度,開始認為我應(yīng)該確定以鋼琴為終生的專業(yè)。
不正常是從第二年的夏天開始的。我母親那天對我說,像我這么自覺的孩子其實沒有必要每次都由家長陪著去上課了。我后來知道這其實是“魔鬼”自己的說法。我母親因此決定不再每次都陪著我去上課了。她說這是對我的一種“鍛煉”。這種“鍛煉”導(dǎo)致了異常情況的出現(xiàn)。我很快就注意到,母親在場與不在場,“魔鬼”對我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母親不在場的時候,他對我會特別親熱。上課的時候,他不僅會有許多手把手的動作,他還經(jīng)常會用手在我的肩膀或者后背上搓揉。而在下課之后,他不是簡單地拍拍我的頭,而是還要緊緊地抱我一下,才對我說再見。
表姐對我的影響沒有逃過“魔鬼”的眼睛。那最神奇的兩個星期里,他每次上課都發(fā)了脾氣。他指責我注意力太不集中,他指責我眼睛盯著的好像不是樂譜。而我“失戀”之后的第一個星期,盡管我更不在狀態(tài),“魔鬼”卻顯得非常隨和。他好像知道我生活中發(fā)生的變故,他好像很高興我已經(jīng)“失戀”,他好像有點幸災(zāi)樂禍。就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將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他用他肥胖的手指在我的大腿上演示指法和力度。他的指尖與我大腿皮膚的接觸讓我感覺肉麻。但是我不敢反對,因為他說那是他發(fā)明的特殊方法,他說在大腿上演示容易將各種技術(shù)上的要求刻入我的大腦。而那天下課之后,情緒亢奮的“魔鬼”不僅緊緊地抱了我,還在我的嘴唇上親了一下。這讓我感覺羞愧難當。
那一天,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我想馬上將“魔鬼”的異常表現(xiàn)告訴母親。但是跨進家門的一剎那,我突然改變了主意。強烈的羞恥感讓我改變了主意。我怕母親批評我或者笑話我,我更怕母親不相信我。我決定不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永遠都不讓她知道。接下來的那一次課,母親本來是說好要陪我去上的,但是我在上課的前一天晚上告訴她,我不想要她陪了,我想自己去。我至今也不是太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那樣做。我好像是怕她知道了我和“魔鬼”之間的秘密。這是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它讓“魔鬼”看透了。他看出了我完全沒有反抗的勇氣和能力。
他從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了。在接下來的那一段時間里,只要母親沒有陪我,他就一定會反復(fù)使用他發(fā)明的“特殊方法”。終于有一天,彈著彈著,他的手指離我腹股溝越來越近。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繼續(xù)前進,將手指伸到了我的褲襠里。伴隨著恐懼感和羞恥感,我的身體出現(xiàn)了迅速又強烈的反應(yīng)?!澳憧矗魳??!薄澳Ч怼庇脝l(fā)式的聲音說,“音樂讓它強大無比。”我根本就不敢往下看。我固執(zhí)地盯著琴譜。我沒有中斷我的彈奏。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彈奏什么。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表姐濕漉和變化的體態(tài),我好像又將臉貼到了衛(wèi)生間門的毛玻璃上。我懷疑“魔鬼”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感到無地自容。這時候,我的身體又被推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緊緊地夾住雙腿,想制止住身體的崩潰……已經(jīng)太晚了,那股曾經(jīng)令我羞愧難當?shù)臒崂擞謬姵隽宋业纳眢w?!澳Ч怼钡哪樕铣霈F(xiàn)了我從沒有見過的得意笑容。我還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魔鬼”竟做出了讓我更覺得無地自容的舉動。他低下頭,在我濕透的褲襠上親了一下。
我沖動地站起來,沖動地收好琴譜,沖動地沖出了“魔鬼”的家?;氐郊依铮荫R上對我父母說我還是想跟原來的老師去學琴。我父母問我為什么突然會有這種想法。我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女老師?!澳氵@孩子怎么會有這種怪癖?!”我母親說。而我父親斥責我不知好歹,辜負了名師的厚愛。他們不同意我更換老師。他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大賽的前夕,這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的挑戰(zhàn),不管有什么理由,我在這時候都不應(yīng)該更換老師。我母親鼓勵我堅持下去,我父親說堅持下去才能夠捍衛(wèi)“神童”的“尊嚴”。
那天晚上,強烈無比的羞恥感讓我根本就無法入睡。許多稀奇古怪的意念在我的頭腦中橫沖直撞。其中最讓我無法承受的是我的小麻雀變成了一只小爬蟲。而那小爬蟲又越長越大,最后變成了一條大蟒蛇。那條大蟒蛇纏繞著我瘦弱的身體。我每到一個地方就會看見人們對著我指手劃腳。在城市廣場的一角,一個魔鬼舉著火把向我逼近。大蟒蛇迅速散開,與魔鬼搏斗了幾個回合。最后,它噴出一股高溫的毒液,將魔鬼完全溶化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意念讓我疲憊不堪。
有一剎那,我甚至想到了自殺。那是我一生中第一一次想到自殺。我想只有那可怕的死亡能夠抹去我無法承受的羞恥。是表姐將我從絕望的感覺中帶領(lǐng)了出來。我突然想到了她。我想去找她。我想告訴她我不能告訴任何人的這一切。天還沒有亮,我從床墊下翻出我積攢壓歲錢的信封,然后悄悄溜出了大門。我在小區(qū)的門口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讓疲憊不堪的出租車司機將我送到火車站。我在那里買了一張到石龍的火車票。
剛上車,我就感到了強烈的睡意。我馬上就靠在窗戶上睡著了。我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石龍車站,我甚至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到達了終點站廣州車站。是列車長將我叫醒的。她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我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她將我交給了火車上的乘警,乘警又將我轉(zhuǎn)交給廣州火車站鐵路公安辦公室。母親接到鐵路公安的電話后馬上趕了過來。
在回家的大巴上,母親問了我一些問題,我都沒有回答。我的頭靠在車窗玻璃上。我的右手手指在車窗玻璃上機械地重復(fù)著《哥德堡變奏曲》 最開始的那幾個小節(jié)。突然,一個奇怪的想法出現(xiàn)在我的頭腦中。我決定認真練琴,爭取在不久舉行的全國比賽中獲獎。我知道獲獎之后我們城市將會為我們舉行隆重的慶功會,我和“魔鬼”將會一起站在主席臺上。那是我的機會。我會指著他的禿頭對所有人說:“就是他!”這個想法讓我振作起來。我告訴母親,我已經(jīng)不打算更換老師了。不過,我希望她還是每次都陪我去上琴課?!艾F(xiàn)在每節(jié)課的內(nèi)容太多了,”我說,“我自己根本就記不住?!?/p>
……十三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后來的許多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我果然在比賽中得了獎。市教委果然要為我和“魔鬼”舉行慶功會。那正是我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機會。但是,我在開會前兩天退縮了。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將自己蒙受的羞辱公之于眾。我父母不理解我。他們拒絕了我不去參加慶功會的請求。我只好用“失蹤”來逃避。躲在配電間的那一段時間里,我為自己的退縮而羞愧。我更為鋼琴帶給我的恥辱而羞愧。我決定再也不碰琴鍵了。我必須遠離鋼琴。我必須忘記鋼琴。我的決定并沒有讓我父母大驚失色,我上一次離家出走的經(jīng)歷仍然讓他們記憶猶新,仍然讓他們心有余悸。他們回到自己的臥室里去了。他們在那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后,我母親獨自從臥室里走出來,她走到我的身邊,扶著我的肩膀,用很溫和的聲音提醒我應(yīng)該抓緊時間復(fù)習學校的功課,因為期中考試就快到了。我從這句與我的決定無關(guān)的話里聽出了父母剛才爭吵的結(jié)果:他們妥協(xié)了。這是他們對我的第一次妥協(xié)。
……十三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是“魔鬼”的死讓我重新想起了這一切。我從此再也沒有碰過琴鍵了。我也放棄了包括閱讀和國際象棋在內(nèi)的所有業(yè)余愛好。我變成了一個對什么都沒有興趣的孩子。我的學習成績也迅速下降。我雖然勉強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階段的學習成績卻繼續(xù)下滑。最后,我只考上了位于汕頭的一所普通大學。我學的是文秘專業(yè)。大學三年級的上學期,我受強烈的厭學情緒困擾,曾經(jīng)一度有退學的沖動。但是當時我父母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最緊張的階段,我不敢再給他們添任何麻煩。我知道那一天他們在是否應(yīng)該向我妥協(xié)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分歧。那是他們關(guān)系破裂的端倪。我勉強完成了學業(yè)。畢業(yè)之后,我先是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進入了市政府屬下的一個小機構(gòu)。在那里工作四年多之后,我調(diào)到了一家著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那家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是我母親大學時代的同學。我一直在她的手下工作到了現(xiàn)在。
十三年就這樣過去了。這是極為平庸的十三年。父母最后終于還是離婚了。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重大的事件。當然,我經(jīng)常還是會被人認出來。我也經(jīng)常聽見別人在背后或者甚至當面議論我。他們最常見的感嘆當然是“太可惜了”。我對他們的議論和感嘆無動于衷。他們不知道我經(jīng)歷過的地獄般的黑暗。他們不知道“天使”帶給我的憂傷。他們不知道“魔鬼”帶給我的絕望。他們不知道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他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而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
也許我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那種令我費解的變化可以算是發(fā)生在我生活中的大事。最近三年來,經(jīng)常有人想給我介紹女朋友??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異性”不僅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興趣,而且還有了一種很深的反感。我覺得女孩子都很齷齪都很無聊。我覺得她們會弄臟或者弄亂我的生活。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種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锤惺鞘昵澳莾啥瓮纯嘟?jīng)歷留下的創(chuàng)傷,但真兇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我卻并不清楚。
現(xiàn)在,“魔鬼”死了。這當然也應(yīng)該算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是服用了過量的抗抑郁藥片之后死在自己家的沙發(fā)上的。那是我坐過的沙發(fā)。那是帶給我許多痛苦記憶的沙發(fā)。我知道在我停止學琴之后,“魔鬼”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很快就不再帶學生了,他很快就不當評委了,他很快就不大出門了,他甚至很快就不接電話了。我母親每年都會去看他兩次。她說他家里亂七八糟,氣味也很不好聞。她說不少人想為他物色一個合適的女人來照顧他的生活,他總是斷然拒絕。她說最近這些年來,他抽煙抽得非常厲害,喝酒也喝得非常厲害。他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
是母親首先將“魔鬼”的死訊帶給了我。她沒有想到我會想去參加“魔鬼”的葬禮。她用費解的目光看著我。她知道這十三年來,我從來沒有對“魔鬼”的狀況表示過任何興趣?!澳悴恢滥阃V箤W琴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打擊?!蹦赣H說,“我一直都在為這件事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他曾經(jīng)對你寄托過多么大的希望啊?!?/p>
我很容易就可以終止母親的內(nèi)疚,甚至將這深深的內(nèi)疚轉(zhuǎn)化為深深的憎恨,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讓她知道十三年前“魔鬼”在我的生活中和身體上留下的痕跡。身體上的痕跡在我回家之后就被沖洗掉了。但是,生活中的那種痕跡卻永遠也不可能抹去。我已經(jīng)帶著那種痕跡生活了十三年。這是平庸的十三年。經(jīng)過時間平庸的浸泡,我現(xiàn)在不僅一點也不恨他了,甚至還有點感激他。這是我想去參加他的葬禮的原因。我真的有點感激他。如果不是因為他有點肥胖的手指,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手指將音樂送進了我的褲襠,如果不是他對我的那種特殊的“啟發(fā)式”教育,我現(xiàn)在肯定還是“神童”,我肯定還以為自己是“神童”。我肯定還在做“神童”的夢。那是我父母讓我做的夢。那是我們這個狂躁的社會讓我做的夢。真的,我現(xiàn)在甚至還有點感激我的恩師:是他魔鬼般的行徑將引人注目的“神童”變成了一個平庸的人。我其實就是一個平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