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魁
“楊老師,您真厲害,您當年請來的那些人,個個都如雷貫耳,都是我們平時想看都看不到的人!”20世紀90年代,旅美畫家陳丹青見到旅居休斯頓的中央美院教授楊先讓時說。
陳丹青說的是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讀書時,中央美院版畫系教授楊先讓經(jīng)常為學生請來一些名人來學校做講座,其中有作家白樺、歌唱家郭蘭英、話劇藝術(shù)家于是之、鋼琴家鮑蕙蕎以及著名的乒乓球運動員莊則棟等。
2014馬年春節(jié)前,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館舉辦了“一九七八:中央美術(shù)學院恢復高考后第一屆油畫系同學畢業(yè)三十年展”,展出了該院七八級油畫系同學曹立偉、朝戈、季云飛、劉溢、馬路、王沂東、楊飛云等15人的繪畫作品以及大量文獻資料。他們現(xiàn)在多是被國內(nèi)外油畫界認可的藝術(shù)家,七八級油畫班作為一個“明星班”,也成為中央美術(shù)學院發(fā)展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
畫展期間,楊先讓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回憶了和陳丹青的那段“美國往事”。他說自己當年那樣做是想“豐富學生的藝術(shù)知識”。他還說,當時他們當老師的“從來不用交流這幫孩子該怎樣教的問題,因為他們的學習積極性太強了”。
“這幫孩子”,就是1978年經(jīng)過嚴格篩選,從全國招來的中央美術(shù)學院七八級本科生。
陳丹青也是1978年入校的,是研究生,與陳丹青同時入校的七八級本科生,是中央美術(shù)學院在“文革”結(jié)束,恢復高考后,公開招收的第一批學生。
不知道高考考什么
馬路,中央美術(shù)學院(以下簡稱“美院”)油畫系教授,也是美院七八級的學生。1978年的馬路在同學眼里是個“美男”,美院尚未畢業(yè)就留學德國,浸淫在新表現(xiàn)主義的藝術(shù)中。35年時光荏苒,留在馬路臉上的更多的是平和。
作為第一個把德國新表現(xiàn)主義帶到中國的畫家,在參加高考之前,馬路是北京市一家襪廠的一名保全工,過著三班倒的生活,學畫畫之前,他的愛好是制作晶體管收音機。
和他類似,參加高考之前,現(xiàn)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油畫院院長的楊飛云是內(nèi)蒙古鐵路上的一名鉗工;劉溢則是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一名連環(huán)畫編輯—后來,已經(jīng)活躍在世界各地畫廊和博物館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繪畫先行者”劉溢,常常被同學調(diào)侃“就是個畫連環(huán)畫的”。
為了尋求一個安身立命的技能,也為了讓自己不要過晨昏顛倒的三班倒生活,馬路開始循著自己的興趣跟隨畫家文國璋學習繪畫。那是1976年,馬路18歲。
1978年恢復高考,心氣頗高的馬路在高考志愿上只填了中央美院,報了油畫與版畫兩個專業(yè)。馬路清楚這場考試的重要性,但還有一些迷茫:不知道要考什么。
不僅馬路,楊飛云從內(nèi)蒙古到北京備考,還不知道要考什么科目,后來聽說政治也得考,才開始準備復習。
1978年美院的招生簡章上,油畫系計劃只招8名學生,版畫系計劃只招10名學生。楊先讓負責版畫系的招生。他告訴本刊記者,當時美院還在帥府園,地方小,沒有那么多教室,“再加上當時的招生方針是藝術(shù)人才要選拔優(yōu)秀的”,所以可以說是層層把關(guān)、精挑細選。
楊先讓記得他面試一名考生時問他喜歡什么,答曰喜歡看書。楊先讓追問,考生說喜歡《約翰·克里斯朵夫》,喜歡克里斯朵夫小時候和他舅舅的那段故事。楊先讓聽著高興,心想,這孩子好,要定了。
“當時社會撥亂反正,百廢待興,大家也很興奮?!睍r任油畫系教授的鐘涵現(xiàn)已高齡,但聲音依舊洪亮,他在電話中對本刊記者說。
油畫系后來招了14個人,組成一個班,擴招了將近一倍(后來其中兩人調(diào)到了別的班級)。當時也許沒有人想到,這個班后來成為了藝術(shù)上的“明星班”。
五位老師帶一個學生
劉溢對本刊記者回憶他們的油畫班同學,年齡大約相差十歲,較年長的是楊飛云,當時25歲,“每天早起不得不刮胡子”;最小的是夏小萬,只有15歲,“每晚睡覺還要抱著枕頭”。
當時的物質(zhì)生活相對艱苦,食堂早上只有窩頭、饅頭、醬豆腐和粥,如果午餐能吃到白菜豆腐都讓人特別高興。入學第一年,美院每個月每人還發(fā)12元生活費,第二年就只有7元了。
物質(zhì)條件不好,但畫室里一直都有人在畫畫,圖書館中坐滿了人,晚上都是被趕著出來。學校里好書不多,美院美術(shù)史課的教材中有一本英國19世紀丹納的《藝術(shù)哲學》,來自吉林的曹立偉捧著這本書看的時候,一名外國留學生看到了,驚訝地喃喃“很古老、很古老啊”。
為了看到好書,學生們還要早早去圖書館占座搶書。當時《德拉克羅瓦論藝術(shù)》、《戈雅傳記》、《梵高日記》都開始譯介到國內(nèi),深受他們的喜愛。
那個時候?qū)W生愛看畫冊,但是畫冊并不多,國外最新的畫冊根本看不到,碰到一本新畫冊,學生們都會搶著看。有時候看到外國畫冊后又看不懂,就自己琢磨、分析畫面。
后來留校任教的曹立偉回憶當年的學生生活時說,當時從國外傳入很多藝術(shù)流派,“略有耳聞,但多半是道聽途說,盲人摸象,沒人介紹,沒有翻譯。那時除了極個別人,學生幾乎全是外語盲,但恰好因為‘盲,好奇心反倒旺盛?!?/p>
學生招得不多,但名師卻不少,蔣兆和、李苦禪、李可染、艾中信、羅工柳、戴澤、劉開渠、王合內(nèi)、許幸之這樣的老教授都還在,而像靳尚誼、侯一民、朱乃正、鐘涵這樣的老師正是年富力強的中生代,平均大約五位老師帶一個學生。
“因為10年沒有招生,所以學生特別努力,教員也特別賣力?!睏钕茸寣Ρ究浾哒f。
“每個人都在探索,擺脫過去,擺脫‘紅光亮”
在那個時代,探索成了那群年輕人的精神主脈。
美院當時還是以蘇派油畫教學為主,可是學生并不滿足。當時學生熱衷探討的,是“所謂的現(xiàn)代主義,拉斐爾前派、象征主義、印象派、后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和抽象繪畫”。馬路對本刊記者說。
馬路說他們當時接觸了不少藝術(shù)流派,但并不是最新的藝術(shù)形式,更沒有接觸到理論。在畫冊上琢磨久了之后,就想探索創(chuàng)新。endprint
大二時,馬路開始嘗試變形、平面化,他說這樣做完全是本能使然。當時他畫《被縛的奴隸》,就一直琢磨怎么才能畫得和別人不一樣,于是他把奴隸分成三段,每一段換一種畫法,頭是寫實的,中間是勾線的,下面明暗部反過來畫。又如后來畫速寫,他干脆把頭畫在下面,把腳畫在上面。
馬路說當時這樣做是故意為之,就是想看看能畫成什么樣。
劉溢畫的大衛(wèi)石膏像在學生中非常知名。在“1978”展覽中也展出了他的一張大衛(wèi)的素描作品。關(guān)于這個作品,劉溢對本刊記者透露了當年的一個小沖突。
在一次測試中,他畫大衛(wèi),老師王征驊明確告訴他不要用碳條來畫,否則就沒有分。他當時想,這又不是部隊,你又不能給我一槍,還是固執(zhí)地用碳條畫了下來,而后來王征驊不僅在他繪畫的過程中給予指導,還給了他分數(shù),這讓劉溢很感慨。
劉溢還說起老師鐘涵,他說自己一直把鐘涵當做嚴師慈父,但當時鐘涵對學生們的這種探索是比較反感的,所以平時鐘涵教什么,劉溢就故意反著來。
“當時我們對老一輩程式化的畫法有一種本能的排斥?!瘪R路說,“每個人都在探索,擺脫過去,擺脫‘紅光亮?!?/p>
油畫班集體去采風,跟著漁民的船出海,趕上涌浪,海上七級臺風,顛簸得厲害,當然也沒有打到什么魚?;貋碇笏麄儎?chuàng)作,馬路把海畫成黑色,漁民都只畫了后背。同學季云飛也是畫漁民,他是畫正面的,但是漁民正低著頭,費勁地拉網(wǎng)。
馬路的創(chuàng)作被老師批評了,因為教師想要的是表現(xiàn)漁民的豐收、幸福。季云飛的作業(yè)也挨了老師批評,說必須讓漁民把頭抬起來,以反映他們昂揚的革命氣勢,不能畫得挺猥瑣的樣子。
馬路說,一些老師們反對學生們的探索也會感到一種無力,就像他們教學只能教程式化的東西,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會教,而是他們也搞不清楚過去的東西對不對。更多的老師并不太反對學生的探索、創(chuàng)新,只要不太過分就好。
時間過去了30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油畫院院長的楊飛云對本刊記者回憶:“當時的探索,有的太早了,太過了。而且當時對畫面、對形式感的探索大于對繪畫本體、繪畫規(guī)律的探索?,F(xiàn)在回頭看,老師教的有他的道理,畢竟我們當時是學生,會有一些激進?!?/p>
“美院范兒”
馬路說他們這幫人心中有一份高傲,也許是一種反抗。他們的畫許多都不符合校領(lǐng)導的要求,他們也從來不參加社會上的一些重大題材的展覽和比賽。他們這一代人只想把藝術(shù)回歸個人化,更加關(guān)注自我,這是他們的價值所在。
也許正因為如此,鐘涵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認為,七八級整體上代表了這個時代的藝術(shù)水準。
“革命主題、工農(nóng)兵形象、主旋律創(chuàng)作,在七八級同學的所有作品中幾乎全然消失了……革命年代老美院流行的英雄主義,開放時期同行間普遍的機會主義,均與七八級同學無涉。親歷文化環(huán)境和美術(shù)形態(tài)的種種丕變—或曰混亂—這一小小的群體始終處于內(nèi)斂、自為、固守而超然的狀態(tài),不為外界所擾,也無意引領(lǐng)時代。他們各有差異和分殊,但在美術(shù)界全景觀內(nèi),我立即就能辨認出這伙老同學。這么多年過去,出于一種難以解釋的緣故,他們至今凝固著80年代的校園印記,長久保留著學生氣,并以追求油畫的純潔性,表達對這一畫種的敬意。”
陳丹青曾經(jīng)在文章中這么描寫七八級的藝術(shù)和精神氣質(zhì)。
劉溢對本刊記者說,有一次開會時,陳丹青用“美院范兒”來形容他們這批人所繼承的美院傳統(tǒng)。采訪中,劉溢多次提到“美院范兒”這個詞,他說美院不是四川美術(shù)學院,也不是浙江美術(shù)學院,它沒有“傷痕美術(shù)”,也沒有真正卷進“85新潮”,但是美院一直是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代表,這是美院特有的一種氣質(zhì),一種沉淀。
從徐悲鴻、吳作人、李可染,到后來留蘇的靳尚誼及詹天俊等,美院幾代人一直都關(guān)注油畫藝術(shù)的本質(zhì)、本體,關(guān)注中國油畫的發(fā)展路途。楊飛云說,這樣的美院是中國油畫的根基,時尚的東西對他們影響不大。所以后來的“85新潮”等社會上的一些藝術(shù)運動,都不會觸動美院學習的根基。
“我們在‘美院范兒下成長,可我們這幫人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而這卻恰恰又體現(xiàn)了‘美院范兒。劉溢甚至說他們就是一幫傻瓜,就知道畫畫,社會能力都不高。但藝術(shù)就是這么出來的,就是個人的?!睏铒w云對本刊記者說。
現(xiàn)在,劉溢在教學的時候也會給他的學生講,盡量輝煌、盡量牛氣地實現(xiàn)你個人的傻瓜主義,這就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實現(xiàn)個人的前提是要有自己的生活,否則個人的藝術(shù)必然是跟著別人的思想來走,會被別人當槍使,所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便是如此。劉溢如此解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