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形式的減法

侯郅玥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淺論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形式的減法

侯郅玥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作為余華上世紀90年代創(chuàng)作風格改變后的長篇小說代表作，《許三觀賣血記》大量吸收西方古典音樂、小說中的重復敘事手法，以簡約的敘述形式對底層人民生活進行勾勒描繪，以“以輕寫重”的方式表現(xiàn)生命存在的嚴肅命題。

余華 《許三觀賣血記》 西方資源

余華曾多次表示《許三觀賣血記》的創(chuàng)作是受了德國作曲家巴赫和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影響①。通過深入研究簡約的形式在作品中具體的運用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的形式轉(zhuǎn)型主要是學習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和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中所采用的表現(xiàn)方式——對話。

一、重復敘事

余華在接受作家楊紹斌訪談時曾表示在創(chuàng)作《許三觀賣血記》之初即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借鑒一種音樂的敘事方式寫作，突出《許三觀賣血記》的音樂感：“我明白了敘述的豐富在走向極致以后其實無比單純，就像這首偉大的受難曲（巴赫《馬太受難曲》），將近3個小時的長度，卻只有一兩首歌曲的旋律，寧靜、輝煌、痛苦和歡樂地重復著這幾行單純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個短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篇幅表達了文學中最綿延不絕的主題?！雹?/p>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通過“賣血”事件這一主旋律的12次重復吟唱，展現(xiàn)小說的主題內(nèi)涵。從另一個角度說，許三觀的苦難一生也就是用12次“賣血”經(jīng)歷構(gòu)建起來的。以“賣血”這一重復時間的整體作為這首樂章的主音，12次的經(jīng)歷就會分別呈現(xiàn)出高音低音相互錯綜、曲折迂回的局面。比如低音表現(xiàn)的第一、三次賣血，輕松幽默而又飽含心酸——為一樂治病的多次賣血，組合奏響的則是許三觀自我奉獻、彰顯偉大父愛的最強音——節(jié)奏快、密度大，如急管繁弦齊奏，到達了樂曲的高潮，故事和情感同時也被推向頂點。而最后的一次賣血則是達到了樂章的最低潮，將主人公已經(jīng)飽受苦難而千瘡百孔的心撕得粉碎。這樣對于最高潮與最低潮的描述的處理方式，充分體現(xiàn)了余華對于音樂的想象：“我希望有一天能夠獲得演奏……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會有過渡，就像山峰沒有坡度就直接進入峽谷一樣?！雹?/p>

除了像《馬太受難曲》一樣對于主旋律進行多次重復并極力渲染外，文中的語句、段落的重復也增強了主旋律背景下的表現(xiàn)效果。例如文中多次重復描述一樂并非許三觀親生子的事實，更凸顯了許三觀賣血這一重復的主旋律下唱響的“溫情的”悲劇主題。

二、獨特的對話形式

在《我的文學道路》中，余華說：“當我解決了心理描寫以后，我比較害怕的是寫對話。有時怎么寫都覺得寫不好，這個非?？膳?，所以一直到寫完《許三觀賣血記》，這是完全用對話來完成的一部小說，當然不長，要是更長的話，可能就更困難了。”④余華多次提到《許三觀賣血記》是受到了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的影響。

1.重復性對話

在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中多次重復韋斯萊將斯蒂芬擠進尿池子這一事件后，眾人的對話：

韋斯萊就把他擠進了尿池子，真下作。那水多涼、多黏糊??！有人見過大耗子往那浮垢里跳。⑤

多次重復敘述這一場景對白，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見證了主人公的成長之路。余華在學習了喬伊斯的對話體創(chuàng)作之后，也套用了簡單重復而不加變化的模式。例如：

一樂總是不愿意跟著許玉蘭，不愿意和許玉蘭在一起做些什么，許玉蘭要上街去買菜了，她向一樂吼道：

“一樂，幫我提上籃子?！?/p>

一樂說：“我不愿意?！?/p>

“一樂，你來幫我穿一下針線?！?/p>

“我不愿意?！?/p>

“一樂，把衣服收起來疊好?！?/p>

“我不愿意?！?/p>

“一樂……”

“我不愿意?！?/p>

許玉蘭惱火了，她沖著一樂吼道：“什么你才愿意？”⑥

這是小說第七章一樂面對母親許玉蘭時的態(tài)度。余華通過運用與喬伊斯類似的重復性的對話，將小說中故事的發(fā)展、矛盾的沖突和歷史的跨越大部分加以處理轉(zhuǎn)換，成功推動小說的敘事，使主題在不斷重復中得到升華。

2.人物自由簡單的對話

喬伊斯在《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的創(chuàng)作中奉行“非個性化”和“作家退出小說”的理論。在《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中，喬伊斯敘述斯蒂芬與同學林奇討論時，明確地表達了對小說家與作品的關(guān)系及應如何進行創(chuàng)作的看法：

藝術(shù)家個人的存在，起初是一聲喊叫，一個節(jié)奏，或一種情緒，接著便成為一段流動的閃爍著光輝的敘述，最后使自己升華而超然物外，也可以說使自己非個性化。如同創(chuàng)造萬物的上帝，藝術(shù)家隱匿于他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之上，他無影無蹤，超然物外，毫不經(jīng)意，修剪著指甲。⑦

在喬伊斯看來，藝術(shù)家的生命存在于他的作品中，而他的作品是一個超然物外、非個人化的東西，它表達的是一聲喊叫，一個節(jié)奏，一種情緒，一段流動的閃爍著光輝的敘述藝術(shù)家，他必須像造物主一樣，隱藏得無影無蹤，像一個修剪指甲的旁觀者，不經(jīng)意地創(chuàng)造藝術(shù)品。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品方能發(fā)出光彩，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同樣，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多運用人物的短小的對話傳達主要信息，文本中人物的思想感情要靠讀者推測，而作家的個人態(tài)度并沒有在對話中直接展現(xiàn)。例如，在作品的第一章許三觀回到村子里說到了賣血這一問題。但是對于賣血所帶來的影響，對于賣血的意義，余華并沒有給出任何正式的解釋。

爺爺說：“我兒，你身子骨結(jié)實嗎？”

“結(jié)實?！痹S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

他爺爺繼續(xù)說：“我兒，你也常去賣血？”

許三觀搖搖頭：“沒有，我從來不賣血。”

“我兒……”爺爺說，“你沒有賣血；你還說身子骨結(jié)實？我兒，你是在騙我?！雹?/p>

在敘述中通過作者的隱退和掩藏達到敘事的中立與冷靜，從而使客觀的對話式敘述在簡約中凸顯深藏的意味。細品之下，便會發(fā)現(xiàn)其所有的人物對白都褪盡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復雜和偽善，而表現(xiàn)出一種過濾后的純凈。

《許三觀賣血記》將形式的減法化為重復的敘述模式和獨特的對話模式，將主人公的一生進行生動演繹。余華用這種簡約的形式在表達對小說人物本身尊重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對于底層人民生存苦難的主題的重復認識與思考，將簡與繁辯證地運用于作品創(chuàng)作中，達到化繁為簡、以少寫多的效果。

注釋：

①張秀英.論《許三觀賣血記》的敘述模式.大連教育學院學報，2011（3）：73.

②祁雪婷.《許三觀賣血記》的音樂之聲.文學教育，2007（10）：80.

③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204

④余華.說話.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71.

⑤［愛爾蘭］喬伊斯.黃雨石譯.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第4版：215.

⑥余華.許三觀賣血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第1版：48.

⑦［愛爾蘭］喬伊斯.黃雨石譯.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第4版：194.

⑧余華.許三觀賣血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第1版：7.

［1］陳樂.從“注視”到“對話”——論余華從《現(xiàn)實一種》到《許三觀賣血記》的轉(zhuǎn)變［J］.浙江社會科學，2000（5）.

［2］方愛武.創(chuàng)造性的接受主體——論余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外來影響［J］.浙江學刊，2006（1）.

［3］李林榮.《許三觀賣血記》：一個關(guān)于用生命抵押幸福的寓言故事［J］.名作欣賞，2002（1）.

［4］劉春勇.《許三觀賣血記》的音樂敘事［J］.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6（4）.

［5］劉華麗.余華作品中的圣經(jīng)痕跡［J］.電影評介，2010（11）.

［6］劉旭.吃飽之后怎樣——評余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J］.當代作家評論，2000（4）.

［7］羅慶洪肖冰.西方作家對余華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為例［J］.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2）.

［8］牛建新.道不盡的苦難——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余華作品苦難主題比較［J］.名作欣賞，2011（3）.

［9］祁雪婷.《許三觀賣血記》的音樂之聲［J］.文學教育，2007（10）.

［10］吳義勤.告別“虛偽的形式”——《許三觀賣血記》之于余華的意義［J］.文藝爭鳴，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