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諸英
迄今為止,關于清代棚民在山區(qū)種植玉米的研究,涉及商品經濟性質、地域分布、生態(tài)破壞作用以及地方社會的禁止性規(guī)定,也有文章探討了玉米種植的傳播過程①關于清代棚民種植玉米的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馮爾康《試論清中葉皖南富裕棚民的經營方式》,《南開大學學報》1978年第2期;劉敏《論清代棚民的戶籍問題》,《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3年第1期;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4~155頁;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4~85頁;劉秀生《清代閩浙贛皖的棚民經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1期;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1~112頁;呂小鮮編《嘉慶朝安徽浙江棚民史實》,《歷史檔案》1993年第1期;趙岡《清代的墾殖政策與棚民活動》,《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3期。玉米傳播的相關研究成果主要有:陳樹平《玉米和番薯在中國傳播情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郭松義《玉米、番薯在中國傳播中的一些問題》,《清史論叢》第7輯,1986年;曹樹基《玉米和番薯傳入中國路線新探》,《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4期。。不過,對山區(qū)外來棚民開墾作出禁止性規(guī)定并不等同于當?shù)赜衩追N植被禁止。有鑒于此,對清代玉米經濟的實態(tài)仍有進一步考察的必要。筆者在檢閱徽州契約文書資料時,發(fā)現(xiàn)有許多文書真實記錄了清代徽州地區(qū)玉米墾殖的實際狀況、對當?shù)刈獾栊问降挠绊?、收益分配以及對山林興養(yǎng)的促進作用等方面的內容。這些,此前都很少為學界所關注。存世徽州契約文書具有數(shù)量多、時間跨度長、系統(tǒng)性強等特點,能據(jù)以更好地復原徽州民眾的農業(yè)生產及生活實態(tài),極具史料價值。本文以徽州契約文書為主要資料,對徽州玉米經濟實態(tài)進行考察,期望通過徽州地區(qū)這一生動案例,考察清代一些禁止性規(guī)定在基層的實際執(zhí)行情況,進一步認識玉米種植在清代的影響,并豐富徽學研究的內涵。
清代徽州地區(qū)的玉米墾殖情況,在地方史料中常有概括性的記載。道光《徽州府志》記錄了苞蘆種植充斥山場的情況,指出“昔間有而今充斥者,惟苞蘆”①道光《徽州府志》卷5之2《食貨志·物產》,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鞍J”是徽州對玉米的稱呼。;俞正燮也指出徽州“苞蘆已植到山巔”②同治《黟縣三志》卷16《藝文志·詩》,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實際上,徽州契約文書中也多有此類玉米墾殖的具體實例。
乾隆、嘉慶年間徽州地方社會對棚民種植玉米多有禁令,但在禁令實行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徽州本地農民效仿棚民墾殖玉米的狀況,這是一種伴隨人口流動而導致的農業(yè)技術的傳播。史載徽州府“乾隆年間,安慶人攜苞蘆入境,租山墾種,而土著愚民間亦效尤而自墾者”③嘉慶《績溪縣志》卷3《食貨志·土田》,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關于這一點,諸多契約也可佐證?;罩莸貐^(qū)較早明確記載種植玉米的契約,據(jù)筆者檢閱,是乾隆三十五(1770)年二月祁門縣潘有義所立的承佃山約。此約規(guī)定所租山場用于鋤種苞蘆,并以苞蘆交租:“立承佃人潘有義,今承到程 名下山壹號六保江祥坑小土名外大彎,其山悉照老佃約,是身承去鋤種苞蘆,遞年交納苞蘆壹佰陸十斤正,約至十月內付還,如過期加價行罰?!雹軇⒉街骶帲骸痘罩菸臅返?輯第7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4頁。嘉慶年間,徽州也有墾殖玉米的契約,如嘉慶十八年(1813)三月張義所立承寄佃田坦約:“立承寄佃約人張義,今承到程開艮名下七保廟下車田墩土名界方位坦壹備,計租五十秤,憑中自愿是身承來耕種苞蘆?!雹輨⒉街骶帲骸痘罩菸臅返?輯第8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68頁。此時期明文載明玉米種植的契約絕非個例,據(jù)筆者對已出版徽州文書的檢閱,還有11則之多⑥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199頁、214頁、230頁、276頁、318頁、329頁、373頁、389頁;第1輯第8冊,第15頁;第1輯第10冊,第175頁。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卷11,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33頁。。
道光年間及其后玉米種植仍然存在,道光、咸豐及光緒時期均有多則承佃山場的契約載明種植玉米事項。據(jù)咸豐三年(1853)十月初四日祁門縣吳德侯等所立文約,在吳德侯等合伙承佃的汪慎德堂澄公祀名下的山地,并不禁種玉米:“倘有本山鋤種苞蘆,亦照六股均種,毋許倚強混種,所有山價酒水錢,亦照六股均出?!雹邉⒉街骶帲骸痘罩菸臅返?輯第2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4頁。這就說明,種植玉米在當時已是默認的群體性行為。除了可以將山場佃給多人合伙種植玉米外,還可以將某山場佃給個人種植玉米,如光緒十六年(1890)六月二十日祁門吳德伏所立承山約:“立承約人吳德伏,今承到吳廣憲族侄名下坐落本都六保土名樹窟山壹號”,在此山四至之內“是身承去開挖興種苞蘆”⑧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2冊,第157頁。?!短贞豆珷芬灿涊d了清末休寧縣四都源、瑤碣源之棚民以燒炭或種植苞蘆為生的狀況,而其時績溪縣已出現(xiàn)把苞蘆之粉“制成食品為正餐者”⑨劉汝驥:《陶甓公牘》卷12《法制》,《官箴書集成》第10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588頁、第617頁。。
由以上介紹可知,清乾隆以后各個時期均有關于玉米種植的契約。這說明雖然官方對棚民種植玉米多有禁令,但徽州民間對玉米的種植沒有隨之禁止,也不是偷偷摸摸地暗中進行,將玉米種植明確寫進契約即是明證。趙岡認為,乾嘉道光年間政府禁止流民墾山種植玉米,“這些禁令雖非百分之百的生效,但在山區(qū)種植玉米的范圍究竟大為減少”⑩趙岡:《清代的墾殖政策與棚民活動》,《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3期。。種植玉米范圍大為減少的說法,若是針對棚民來論,是可信的;但若言山區(qū)玉米種植總體面積大為減少,則恐難以斷定。
清代徽州沒有強行禁種玉米,這是清代徽州農業(yè)生產的真實形態(tài)。玉米種植對清代徽州的重要性有客觀原因,即明清時期徽州地區(qū)糧食供應嚴重不足①吳媛媛:《明清徽州糧食問題研究》,《安徽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吳媛媛:《從糧食事件看晚清徽州紳商的社會作用》,《安徽史學》2004年第6期;吳媛媛:《明清徽州的水旱災害與糧食種植》,《古今農業(yè)》2007年第2期;李琳琦:《明清徽州糧商述論》,《江淮論壇》1993年第4期;柏家文、朱正業(yè):《明清徽州社會救助體系淺論》,《江淮論壇》2012年第3期。,在此背景下玉米的功用更為突出:“煮粥炊飯,磨粉作餅,無所不宜,救荒療饑必需物也,亦可炒食?!雹诩螒c《黟縣志》卷3《地理·物產》,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
隨著玉米種植的發(fā)展,苞蘆實物租這一新的實物租形式得以實現(xiàn)。苞蘆實物租成為徽州地區(qū)稻、麥、豆等實物租之外一種主要的實物租形式,這是清代徽州租佃制度的一種新情況,學界此前極少注意?;罩萜跫s文書對苞蘆實物租有大量記載,下面擇要介紹。
乾隆、嘉慶年間,有不少承種、租佃山地及山坦的契約載明,交租的實物種類是苞蘆,說明了玉米在當?shù)氐恼J可度及重要性。據(jù)筆者檢閱,乾嘉年間徽州地區(qū)載明苞蘆實物租的契約有20則之多③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156頁、198頁、210頁、230頁、305頁、316頁、318頁、434頁;第1輯第8冊,第26頁、29頁、39頁、42頁、83頁、87頁、93頁、149頁、168頁、183頁、213頁;第1輯第10冊,第175頁。。在承佃山場種植玉米的契約里,承佃人與山主絕大多數(shù)是異姓,我們推測,可能是伴隨著清代人口流動的頻繁,系外地人進入徽州墾種玉米的情況。也有少量契約載明了承種人是徽州附近府縣的農民。比如乾隆四十二年三月徐成花所立承佃坦約即是此種情況。徐成花是皖南石埭縣人,程加燦是徽州祁門人,徐成花承佃“程加燦兄名下七保富村楊家巷口坦壹塊,又占家塢坦壹塊”,“迭年交納租苞蘆子貳十五斤,身不得短少”。照此看來,石埭縣人徐成花到祁門開墾山坦種植玉米,屬跨境墾種,當屬棚民性質。乾隆四十五年十二月,祁門程笄艮將田坦出佃給石埭縣徐永成耕種收取苞蘆實物租④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269頁、333頁。,也是這種情況。
此時期苞蘆實物租交納還出現(xiàn)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即明明是佃田契約,卻規(guī)定需要交納苞蘆實物租。茲舉一例: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朱相元承佃到程加燦名下之田,“計原租四秤”,“迭年硬交苞蘆租子叁拾斤整”⑤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400頁。。我們知道,根據(jù)玉米的作物特性和徽州山多田少的狀況,清代徽州玉米是種在山地的,一般不種在田里。這種情況說明承佃人朱相元還有其他山地可種植玉米,以交納苞蘆租,或直接在此田塊種植玉米。無論哪種情況,均說明玉米種植在當時的徽州不屬罕見。
此時期不僅苞蘆實物租絕非個例,而且和麥租等主要實物租種類類似,如果欠下苞蘆實物租,也需要來年加利付還。據(jù)嘉慶元年十月祝天南所立欠山租字契約,祝天南“欠到程名下本苞蘆蒲伍佰斤整”,要在來年秋收加利付還⑥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8冊,第26頁。。這也從側面說明了苞蘆實物租在當?shù)乇徽J可的情況。
道光、咸豐、光緒年間也均存在交納苞蘆實物租的諸多契約,這里不一一列舉,僅舉一則為例。道光二十四年(1844)祁門立承佃約人吳大柏,“今承到程彩記、端培、端埭等七保羅家?guī)X下熟田七坵、熟坦壹備,土名大廠塢、小八塢等處熟田坦,是身承去入地耕種,無論豐歉,迭年硬交玉子貳佰壹拾斤,其玉子務要曬干挑送上門,毋得拖欠斤兩。如違,聽憑另召他人”⑦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8冊,第438頁。。此契約要求承佃人將苞蘆租“挑送上門”,并且“毋得拖欠斤兩”。
從現(xiàn)有交納苞蘆實物租的文書看,一般都規(guī)定苞蘆需要“挑送上門”,并且“不得拖欠短少”,如果違反則“聽憑另佃他人”。這些文書中,有些載明所租地塊種植的是苞蘆,有些是說開種雜糧或花利。此“雜糧、花利”很可能包括玉米,或者就是種植玉米。很難想象契約里的佃民、承租人會購買玉米來交租。自乾隆至清末,徽州各時期均有交納苞蘆租的實例,甚至在個別租佃“田”的契約中也顯示交納租谷的種類是“苞蘆”。這些苞蘆實物租的大量實證說明了玉米種植在清代徽州地區(qū)的發(fā)展以及民眾對玉米的認可。
在清代徽州,玉米已出現(xiàn)在民間借貸或抵押關系中?;罩萁栀J米、麥并加利付還的契約不少,但借貸玉米的契約很難見到。所幸此類借貸文書仍有存世者,也足見其珍貴。據(jù)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祁門王之祿所立借字:“立借字:王之祿,今借到陳艮兄名下苞蘆九拾斤正,其苞蘆言定來年秋收加利付還,不得短少,付青[清]取字,其字執(zhí)留,今恐無憑,立借約存照?!雹賱⒉街骶帲骸痘罩菸臅返?輯第7冊,第265頁。在徽州人的買賣活動或集資活動中,還出現(xiàn)以玉米作價的情況。比如咸豐年間徽州水碓股份出賣時,即曾有以玉米作價而成交的情況,也可見玉米在徽州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咸豐八年十月呂邦閔所立賣碓契即是此類契約:“立賣契人呂邦閔,今因欠少使用,自身情愿將傳字號內土名外坑下石橋里水碓一只,十大股合身分法四股之一,并堨腦、水圳,盡行出賣與堂伯清海、邦院名下經管,三面言定時值價錢苞蘆一斗二升正,其苞蘆當日收足,其水碓聽憑隨契經管,無得阻執(zhí)?!雹趧⒉街骶帲骸痘罩菸臅返?輯第4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8頁。將玉米作為借貸物及在市場交易中以玉米作價,也充分說明了玉米在清代徽州被廣泛認可。
玉米在清代徽州社會中被認可,還可以從徽州地區(qū)與玉米有關的民俗及民間歌謠中得到反映。據(jù)珍稀史料《應酬便覽》,清代徽州猴子尤其是獼猴對農作物玉米的破壞很嚴重,它們“逐隊成群”來到玉米地“空勞大嚼”,“或殘或拔”,使得“一山苗物盡空虛”,農民“半歲勤勞,不了郡兇殘耗”。于是,有人作《祈神驅猴猻疏》,試圖以祈神手段應對猴猻的破壞③王振忠:《清代徽州民間的災害、信仰及相關習俗——以婺源縣浙源鄉(xiāng)孝悌里凰騰村文書〈應酬便覽〉為中心》,《清史研究》2001年第2期。。希冀借助神靈驅趕猴猻以保護玉米生產,足見徽州百姓對玉米生產的重視。流傳久遠的歌謠也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時期徽州人民對玉米的喜愛。休寧縣的歌謠《山里好》指出:“手捧苞蘆馃,腳踏硬炭火,除開皇帝就是我”;績溪縣也有《手捏苞蘆馃》歌謠:“手捏苞蘆馃,腳踏樹樁火;無憂又無慮,皇帝不抵我”④吳兆民:《從民間歌謠看徽州人的觀念世界》,朱萬曙、卞利主編:《戲曲·民俗·徽文化論集》,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44頁。。馃是一種油炸食品,符合徽州人飲食重油的特點,“苞蘆馃”被當作美食,體現(xiàn)了徽州人對玉米的認可和喜愛。
關于徽州的租佃形式,葉顯恩指出,“從涉獵到的材料看,當時徽州地區(qū)絕大部分取額租制,少量取分成制”⑤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第75頁。?;罩萦衩追N植中是否也存在這種定額租和分成租呢?據(jù)清代徽州地區(qū)的承山、佃山契約,答案是肯定的。
根據(jù)對相關契約的分析,分成租常常是山主、佃戶之間二八分配的水準,如果違反約定則要受到“見壹罰拾”等類的經濟處罰。在道光二十四年祁門吳士發(fā)等所立出佃山約中,吳士發(fā)等將山出佃給他人鋤種苞蘆,規(guī)定苞蘆分配方式是“迭年秋收之日眼仝干分,言定貳八均分,佃得八,股得貳,無得私自采取,如違,見壹罰拾”⑥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2冊,第66頁。。晚清的承山契約對種植苞蘆以及桐子也常常是二八分成。如光緒十六年祁門吳德伏所立承山約,吳德伏在所承之山四至之內“是身承去開挖興種苞蘆,主力貳八監(jiān)分,務要眼仝登山采摘”⑦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2冊,第157頁。。也有少量契約是對半分配的情況,如嘉慶十八年三月張義承種程開艮的山場種植苞蘆,“迭年秋收之日接坦主到坦干分對半”,并規(guī)定“佃人興種苞蘆,不得怠懈拋荒”⑧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8冊,第168頁。。
除分成租外,徽州地區(qū)還有交納一定數(shù)量苞蘆的形式,即定額租,規(guī)定佃戶要將苞蘆挑送上門,不得短少。如果違反,要受到經濟處罰或奪佃處罰。乾隆四十年十一月祁門趙雙聲等承佃程元禎等的山場鋤種苞蘆,“言定迭年交納苞蘆子一百六十斤正,其租言定迭年十月內挑送上門,不得拖欠,如違,罰苞蘆伍十斤”。佃戶違約除了受到“罰苞蘆”的實物懲罰外,還有金錢處罰的手段。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程天喜承到程元會、程加燦的山地種植苞蘆,契約規(guī)定遞年交納玉米八十斤,不得短少,“如違,聽山主另召。其租言定十月初十日上門交付,過期行罰。定后二各無悔,悔之者甘罰錢八百文公用”。第三種違約懲罰方式,是“另佃他人興種”,這種奪佃的處罰方式在契約里也較常見。乾隆四十五年六月,祁門程延芳承佃程加燦山地鋤種苞蘆,交納120斤的苞蘆實物租,“如違拖欠,聽自另佃他人興種,無得言說”①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230頁、276頁、318頁。。
據(jù)契約文書記載,承種山地進行玉米墾殖還有少量交納貨幣租的,主要是外地棚民租佃山地種植苞蘆的情況。如嘉慶五年九月初二日安慶潛山人許正明承租祁門縣凌鳳鳴名下的山地,“開挖鋤種苞蘆,三面言定,遞年交納租銀壹佰文,其銀遞年至冬至日交付,不致短少”②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卷11,第331頁。。這種交納貨幣租的情況在清后期很少見,可能與嘉慶以后當?shù)貙ν鈦砼锩耖_墾的禁令有關。
在此背景下,一些山主靠出租山場獲得大量玉米收益,這里舉一個實例。程加燦是乾嘉年間當?shù)氐囊粋€大地主,他除出租山場給人種植稻、麥外,還有部分山場租給他人種植玉米,收取玉米實物租。據(jù)對系列契約的統(tǒng)計,程加燦在乾嘉年間年獲玉米收益達1500斤以上③據(jù)程加燦收取玉米實物租的18則契約統(tǒng)計,契約出自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8冊。。
清代玉米種植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學界有深入論述,此種研究主要是針對棚民的無序開墾來論述的。學者指出,“棚民對徽州山區(qū)的無序開墾和惡性開采,對徽州山區(qū)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了嚴重的破壞”④卞利:《明清徽州社會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8頁。;在長期飽受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之苦的情況下,“徽州山區(qū)社會采取了驅禁棚民與封山育林,調整產業(yè)種植結構相結合的標本兼治的應對措施”⑤陳瑞:《清代中期徽州山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狀況研究——以棚民營山活動為中心》,《安徽史學》2003年第6期。。清代棚民玉米種植活動對山地生態(tài)的破壞是客觀存在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徽州契約的內容還顯示了玉米種植的另一方面,即通過玉米、桐子種植促進松杉等林木的種植,這也是清代徽州玉米種植得以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層原因,為學界所未注意。
山主為了使承租人對荒山進行開發(fā)以種植松杉,常常允諾或同意承租人種植玉米、桐子等以獲得額外收益。這種將種植松杉與墾種玉米結合起來的模式在清代徽州契約文書中多有體現(xiàn)。大量玉米墾種方面的文書顯示,承山人、租山人負有“補插苗木”等興養(yǎng)山林的義務,并且不得拋荒丈土,如果違反則要受到罰款等經濟處罰。以下?lián)褚枰越榻B。
早在乾隆年間就有將鋤種苞蘆所獲作為承山人、租山人補插苗木報酬的情況,合同還會規(guī)定承山人、租山人對于補插苗木、保養(yǎng)苗木所應承擔的義務,即“通山養(yǎng)苗,不得懈怠”。茲舉乾隆三十九年七月祁門程發(fā)秀等所立興山合約為例:
立興山合文人程發(fā)秀、汪嘉謨、程開警、葉之桂、汪時道、張成福,今有八保山場壹備,土名黃兵坑、合塢等處,眼仝業(yè)主,內取逞塢空山壹號,出佃與汪時道名下前去砍撥,鋤種苞蘆,補插苗木,議定就臺演戲壹臺,加禁合塢松杉,以供國課。如有地方梗頑之徒入山盜砍,準許原佃投鳴山主,演戲加禁。如不遵者,眾山主務要均照山分出費,鳴官理治。如果知情不舉、得鈔賣放飲食,留情不報者,與盜伐之人同論。其合塢山場苗木成材議作三股均分,主得二股、利得一股,其利分務要湊便山主。如違,不與利分。⑥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7冊,第214頁。
嘉慶年間,也有不少享有墾種苞蘆權利同時負有興養(yǎng)林木職責的山林契約,種植苞蘆的權限常常為五年。據(jù)嘉慶三年六月汪光生所立承興山佃約,汪光生承佃到山主程發(fā)秀、程嘉燦等人的山場,“鋤種花利、栽扦苗木”。鋤種花利要交納苞蘆租,“其山鋤種五年為止”,同時負有興山義務:“其山栽扦苗木,毋得拋荒”,“日后苗木長大成材作貳八均分,主得八,力得貳”。有些契約還對興養(yǎng)苗木作出更為具體的要求,比如“要叢密成林”“壹丈三栽”等。據(jù)嘉慶九年正月鮑勝保、張成初立承興山佃約,鮑勝保、張成初承到山主程加燦等四人山場,“準種五年”,交納苞蘆實物租,同時也負有“栽坌苗木”的義務,“其苗木務要叢密成林,壹丈三栽,毋得拋荒丈土”,如果違反,則罰銀二兩①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1輯第8冊,第39頁、83頁。。
嘉慶以后,此類將墾種苞蘆與興養(yǎng)林木捆綁在一起的契約仍有不少,也是明確規(guī)定承山、佃山人可在該山四至之內種植苞蘆及桐子作為收益,但同時負有扦插苗木、興養(yǎng)山林的義務。如光緒十六年祁門吳德伏在所立承山約中,吳德伏承種了吳廣憲族侄名下的一塊山地,規(guī)定若“苗荒不齊”,則吳德伏要受到經濟處罰②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2冊,第78頁。。
栽植松杉之前種植玉米,是傳統(tǒng)時期徽州山林開發(fā)的特點,一直到新中國建立初期都是如此。如休寧縣花橋村:
地主經營林山的方法是這樣的:凡林山在初期培植樹苗時,必須經過開發(fā)荒山的過程,因此地主把占有的荒山首先租給農民開發(fā)種植苞谷,三年不收租(有的收租,但租額比田租為輕),但三年期滿后要給地主培養(yǎng)好樹苗,如杉、桐等,每畝山要栽三千棵左右。到期如數(shù)點繳給山主(地主)。這種方式看起來農民有三年苞谷收益,其實收益很小,而開發(fā)荒山、栽種樹苗所耗的勞力很大,所以是極其嚴重的剝削,地主們不要花什么代價,而坐待收益。③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編:《安徽省農村調查》,內部資料,1952年,第208頁。
歙縣長陔?yún)^(qū)南源村的情況類似:“杉苗由栽種到長成為周圍三尺粗的杉木要三十年,最肥沃的山也需二十年方能長成。杉木砍伐之后,放火燒山作肥料,第二年即開墾種苞蘆,連種二三年后,土質漸瘦薄時,即栽植杉苗,過二三十年再行砍伐?!雹苋A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編:《安徽省農村調查》,第219頁。
在清代徽州農村社會,雖然各種力量對棚民種植玉米制訂了諸多禁止性措施,但棚民種植玉米并未絕跡。而且,棚民玉米種植對當?shù)鼐用癞a生了一定的技術示范作用,即所謂的“土著愚民間亦效尤”。玉米種植對徽州民眾生活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除了能緩解徽州地區(qū)糧食緊張的狀況外,還使得玉米實物租大量出現(xiàn),這反映出徽州民眾對玉米這一糧食種類的認可。從遺存的徽州地區(qū)契約還可以看出,清代徽州玉米墾殖收益的分配方式是多樣化的,一些山主通過出租山場可獲得大量玉米實物收益。清代徽州地區(qū)玉米種植的發(fā)展還與徽州區(qū)域性種植結構有關,即徽州地區(qū)荒山在栽植松杉前常種植玉米。山主允諾或同意承租人種植玉米以使承租人獲得額外收益,同時也起到了促進徽州林木種植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