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學勝
經濟發(fā)展和工業(yè)化過程所導致的環(huán)境污染是一個世界性問題。隨著我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環(huán)境的污染問題日益嚴重。在以刑法規(guī)制環(huán)境污染犯罪的理論研究中,許多學者提出:為了有利于追訴環(huán)境犯罪,我國刑法對環(huán)境犯罪應實行嚴格責任①例如楊春洗、向澤選、劉生榮《危害環(huán)境罪的理論與實務》,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5~168頁;付立忠《環(huán)境刑法學》,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01年,第228~229頁;等等。。而在國內的諸多研究中,嚴格責任又常被等同于無過錯責任或絕對責任②例如王晨《我國刑法中規(guī)定了嚴格責任嗎》,《法學研究》1992年第6期;趙星《法益保護和權利保障視域中的環(huán)境犯罪立法與解釋》,《政法論壇》2011年第6期;等等。。這種觀點的直接和主要根據之一就是英美刑法關于環(huán)境犯罪的嚴格責任制度。然而,何為嚴格責任?嚴格責任是否等同于無過錯責任或絕對責任?嚴格責任違反責任主義原則嗎?美國的環(huán)境犯罪是否不要求罪責要件?回答這些問題,是促使筆者對美國環(huán)境犯罪的罪責要件展開研究的主要動因。
在美國,規(guī)定環(huán)境犯罪的制定法,最重要的是《資源保護和恢復法》(Resource Conservation and Recovery Act,下文稱作 RCRA)、《聯(lián)邦水污染控制法》(Federal Water Pollution Control Act,下文稱作 FWPCA)、《清潔空氣法》(Clean Air Act,下文稱作 CAA)。此外,還有《綜合環(huán)境反應、賠償和責任法》(Comprehensive Environmental Response,Compensation and Liability Act,下文稱作CERCLA)、《有毒物質控制法》Toxic Substance Control Act)、《聯(lián)邦殺蟲劑、殺菌劑和滅鼠劑法》(Federal Insecticide,F(xiàn)ungicide and Rodenticide Act,下文稱作 FIFRA)等。絕大多數聯(lián)邦環(huán)境法律都規(guī)定環(huán)境犯罪須是基于某種主觀心態(tài)實施,這種主觀心態(tài)是指蓄意(intentionally)、故意(knowingly)、輕率(recklessly)或者疏忽(negligently)③參見 42 U.S.C.§6928(d)(RC RA);42 U.S.C.§7413(c)(CAA);33 U.S.C.§1319(C)(Clean Water Act,即 FWPCA1972年修正案);42 U.S.C.§9603(b)(CERCLA);15 U.S.C.§2615(b)(TSCA);7 U.S.C.§1361(b)(FIFRA).。其中,“故意”是國會在這些環(huán)境制定法中所規(guī)定的最常見的一種主觀心態(tài)。除了制定于1899年的《廢物法》(Refuse Act)①參見 33 U.S.C.§ §407,411.,所有的聯(lián)邦環(huán)境法律均禁止對其規(guī)定的“故意”違反。
以RCRA§3008(d)和(e)的規(guī)定為例:
(d)刑事處罰。
任何人:(1)故意(knowingly)運輸或致使運輸本節(jié)確定或列舉的危險廢物到沒有許可證的設施;(2)故意(knowingly)處理、儲存或處置本節(jié)確定或列舉的危險廢物:(A)沒有許可證;或者(B)明知(knowing)違反許可證規(guī)定的物質的條件或要求;或者(C)明知(knowing)違反任何臨時性適用規(guī)則或標準所規(guī)定的物質的條件或要求;……將被定罪,處以……
(e)明知危害(knowing endangerment)。
任何人,明知運輸、處理、儲存、處置或出口任何本節(jié)確定或列舉的危險廢物,或者未被本節(jié)確定或列舉為危險廢物的廢油,違反(d)款的(1)(2)(3)(4)(5)(6)(7)項規(guī)定,并且在行為當時認識到他因此而置另一個人于緊迫的死亡或嚴重身體傷害的危險境地,將被定罪,處以……
(d)項規(guī)定的是環(huán)境犯罪的危險犯。根據該規(guī)定,為了證明犯罪的成立,控方將必須證明:被告認識到他正在運輸、處置、儲存或者處理一種物質;認識到這種物質是法律確定的危險廢物;認識到設施(或者被告本身)須具有許可證,并且認識到他(不)具有所要求的許可證;認識到許可證規(guī)定的條件或要求。
(e)項規(guī)定的是環(huán)境犯罪的實害犯。“明知危害”犯罪是一種直接威脅人類生命的特別嚴重的環(huán)境犯罪行為,以“他人處于死亡或嚴重身體傷害的緊迫危險”作為危害后果②環(huán)境犯罪實害犯當然應該以環(huán)境損害作為其危害結果,不過法條并未直接規(guī)定環(huán)境所遭受的損害及其程度,而是以“他人處于緊迫的死亡或嚴重身體傷害的危險”作為“環(huán)境遭受損害”的替代標準。如果污染嚴重到足以威脅人類利益,則環(huán)境必然已遭受了實際的損害。參見Susan F.Mandiberg and Michael G.Faure,A Graduated Punishment Approach to Environmental Crimes:Beyond Vindication of Administrative Author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Colum.J.Envtl.L.,vol.34,2009,p.452.。對于“明知”的內容,(f)款規(guī)定:“明知”是指行為人認識到其行為及其性質、行為的情境、行為的后果即造成死亡或嚴重身體傷害的緊迫危險。
從上文可見,環(huán)境犯罪的罪責要件要求行為人須認識到環(huán)境犯罪的客觀要件要素。然而,事實上卻不完全如此?!爱斏婕熬唧w問題時,環(huán)境法律的構建和運用也可能因為判例法所發(fā)揮的作用而變得復雜。當法庭解釋法律甚至法律或規(guī)章中的具體詞語的含義時,就會形成判例法或者對法律的修正,就像它一直發(fā)生的那樣”③參見 Ronald G.Burns,Michael J.Lynch,Paul Stretesky,Environmental Law,Crime,and Justice,New York:LFB Scholarly Publishing LLC,2008,p.98.。質言之,環(huán)境犯罪的罪責要件不僅是制定法規(guī)定的,更是判例法解釋確立的。只有通過環(huán)境犯罪的判例法,我們才能清楚和準確地認識到環(huán)境犯罪的成立對罪責條件的要求情況④RCRA是最早規(guī)定環(huán)境重罪的法律(1980年),因此,關于環(huán)境犯罪罪責要件的判決,大多數是根據RCRA關于個人罪責要件的規(guī)定作出的。這也是前文在例舉制定法關于罪責要件的規(guī)定時,選擇RCRA條款的理由。。以下從五個方面分述之。
被告須認識到其行為的性質,對這一點,從來沒有異議。另一方面,檢察官不必證明被告對制定法或者環(huán)保局實施條例的要求有實際的認識,也不必證明被告知道他的行為構成犯罪。例如,在United States v.Buckley案中,被告未能根據CERCLA§103(b)(3)的規(guī)定就石棉釋放行為通知相關機關。被告提出,政府應證明他知道這一規(guī)定。第六巡回法院認為,政府僅需證明被告認識到釋放了超過1磅的石棉,不須證明被告知道通知的要求或者石棉是一種其釋放必須被報告的物質⑤參見 United States v.Buckley,934 F.2d 84,89(6thCir.1991).。在United States v.Dee案的判決中,第六巡回法院在引用了“不知法律不是辯護”(ignorance of the law is no defense)的法律原則后裁定:政府不必證明被告知道他的行為構成RCRA所規(guī)定的犯罪⑥參見 United States v.Dee,912 F.2d 741,745(4th Cir.1990).。
多數法院認為,法律不要求證明被告知道他正處理的物質被該法確定為“危險廢物”,但須認識到該物質的一般危險性質。例如,在U-nited States v.Hayes International Corp.案中,被告被以違反RCRA§3008(d)(1)的規(guī)定,非法運輸危險廢物而定罪。被告提出,他誤解了RCRA實施條例的規(guī)定,不知其運輸的物質被該條例規(guī)定為危險廢物。法院拒絕了被告的抗辯,認為認識要素不要求證明被告知道廢物被該條例歸類為危險的廢物①參見 United States v.Hayes International Corp.,786 F.2d 1499,1502-1503(11th Cir.1986).。在United States v.Baytank(Houston),Inc.案中,被告因違反RCRA§3008(d)(2)(A)規(guī)定,非法儲存危險廢物而被定罪。被告提出,法院應給予陪審團指導,要求政府證明被告認識到廢物被環(huán)保局規(guī)則界定為危險廢物,但法院認為,政府不須證明被告知道廢物被界定為危險廢物,僅須證明被告知道物質是廢物并且有一般的危險②參見 United States v.Baytank(Houston),Inc.,934 F.2d 599,612(5th Cir.1991).。法院對CAA和FIFRA也作了類似的解讀③參見 United States v.Buckley,934 F.2d 84,87-88(6th Cir.1991);United States v.Corbin Farm Serv.,444 F.Supp.510,519-520(E.D.Cal.1978).。概言之,廢物的法律地位不是認識的內容,而廢物的一般危險性質是認識的內容。
所謂許可證地位,是指行為人或者設施是否擁有許可證的狀態(tài)。第三巡回區(qū)上訴法院曾判定:為了支持根據RCRA§3008(d)(2)(A)對沒有許可證而非法處置危險廢物的起訴,政府必須斷定被告對犯罪的每一個要素有認識,包括必須斷定被告認識到他被要求獲得許可證以及被告認識到他并不擁有許可證④參見 United States v.Johnson&Towers,Inc.,741 F.2d 662,669(3d Cir.1984).。這一判例盡管在第三巡回區(qū)內是有約束力的,不過對第三巡回區(qū)以外的法院并沒有約束力。1989年,第九巡回區(qū)上訴法院在 United States v.Hoflin案中認為:“明知”出現(xiàn)在 RCRA§3008(d)的其他款項中,但是并沒有出現(xiàn)在(A)項“沒有許可證”而處置、儲存、處理危險廢物的規(guī)定中⑤請參照前文,比較§§3008(d)(1)(“故意運輸”),3008(d)(2)(B)(“明知違反”許可證條件)和3008(d)(2)(C)(“明知違反”可適用的規(guī)定)和§3008(d)(2)(A)(“沒有許可證”)。;在提及“沒有許可證”的(A)項前沒有使用“明知”這一詞語,清楚地傳達了國會在不同款項中區(qū)分許可證持有者和非許可證持有者的意圖⑥參見 United States v.Hoflin.,880 F.2d 1033,1037-1038(9th Cir.1989).;款項(1)、(2)(B)和(2)(C)指控的是被告認識到沒有許可證授權他實施相關行為,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款項(2)(A)所規(guī)定犯罪的本質不是許可證的缺乏,而是實際的處置、儲存或處理危險廢物的行為⑦United States v.Hoflin,880 F.2d 1033,1038-1039(9th Cir.1989).。因此,第九巡回區(qū)上訴法院認為,根據3008(d)(2)(A)的規(guī)定,許可證認識對定罪來說不是必要的⑧United States v.Hoflin,880 F.2d 1033(9th Cir.1989).。第九巡回法院對3008(d)(2)(A)的推理獲得了廣泛認可⑨參見 United States v.Baytank(Houston),Inc,934 F.2d 599(5th Cir.1991);United States v.Dean,969 F.2d 187(6th Cir.1992),等等。。
從以上的推理思路可知,對許可證地位的認識是否是犯罪成立的條件,取決于被告行為違反的是哪一個款項的規(guī)定。申言之,“許可證”前有“明知”要求時,許可證地位是認識的內容,反之,許可證地位則不是認識的內容。
對被告是否須認識到許可證的規(guī)定和條件存在激烈爭論。在Weitzenhoff案中,被告因為故意將部分處理的污水排放到海里,違反了工廠許可證關于排放總懸浮物和生化耗氧量的限制,而被根據FWPCA判以多項重罪(10)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1 F.3d 1523(9th Cir.1993),reh’g denied,opinion amended,35 F.3d 1275(1994),cert.denied sub nom.Mariani v.United States,115 S.Ct.939(1995).。這些污染物本身并沒有毒性,排放這些污染物之所以非法,僅僅是因為在14個月的時間內超過了工廠許可證所允許排放數量的6%①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35 F.3d 1275,1294(Kleinfeld,J.,dissention).。
根據FWPCA§309(c)(2)的規(guī)定,明知違反……許可證條件或限制,實施根據§402簽發(fā)的許可證列舉的款項中的任何規(guī)定的行為,是重罪②參見33 U.S.C.§1319(c)(2).。政府認為,F(xiàn)WPCA屬于公共福利法規(guī),因此,在對許可證規(guī)定條件的認識上,應適用公共福利犯罪原則③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最初起源于藥品和軍火類物質的犯罪案件,是一個用來保護公共健康、安全或福利的規(guī)則,根據該原則,控方不須證明被告對行為的某些要素有犯罪心態(tài)。因此,實行公共福利犯罪原則的犯罪又被稱為嚴格責任的犯罪。,即對許可證規(guī)定的認識實行嚴格責任。而被告認為:FWPCA并不是公共福利法律;在該法律中,F(xiàn)WPCA§309(c)(2)中的短語“明知違反”將該罪與其他FWPCA的刑事指控區(qū)分開來;術語“明知”必須被解讀為要求實際認識的證明④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35 F.3d 1275,1283(9th Cir.1994).。換言之,這個短語要求政府證明被告知道排放違反了許可證的限制規(guī)定⑤不過,在類似的United States v.Hopkins案中,法院認為:“作為一個抽象的邏輯問題,似乎規(guī)定明知違反特定法律或者許可證規(guī)定的法規(guī),會要求證明被告違反并且知道他違反了那項規(guī)定?!眳⒁?3 F.3d 533,537(2d Cir.1995).。
地區(qū)法院采納了政府的觀點,認定犯罪成立,被告提出上訴。上訴法院中的持異議者認為:短語“明知違反”要求實際認識的證明。理由主要有:第一,根據§309(c)所使用的語言和法條結構,尤其是結合過失標準解讀重罪的規(guī)定時,可知許可證規(guī)定是認識的內容;第二,本案所涉及的污染物不應適用公共福利犯罪原則,因為歸入該原則適用范圍的犯罪無疑是錯誤的行為,而本案所涉及的行為卻是無辜的:有良知的人可能排放了超過他們的許可證允許數量6%的污染物,而沒有認識到該行為的錯誤。因此,不應對International Minerals的行為以犯罪論處⑥參見 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35 F.3d 1293-98(9th Cir.1994)(Kleinfeld,J.,dissenting).。但第九巡回區(qū)上訴法院支持對被告的定罪,理由是:§309(c)是意圖保護公眾免受水污染的潛在危害,因而將FWPCA的重罪規(guī)定作為一種公共福利犯罪是恰當的⑦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35 F.3d 1275,1286(9th Cir.1994).;地區(qū)法院將短語“明知違反”解釋為僅要求證明被告意識到他們正在排放污染物,而不要求證明對他們的行為違反許可證的實際認識,是正確的⑧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35 F.3d 1275,1283 -84(9th Cir.1994).。Weitzenhoff案是迄今為止關于許可證規(guī)定認識的最主要的判例。
對于絕大部分環(huán)境犯罪而言,環(huán)境損害后果并不是構成要件要素⑨參見 David M.Uhlmann,After the Spill Is Gone:The Gulf of Mexico,Environmental Crimes,and the Criminal Law,Mich.L.Rev.,vol.109,2011,p.1445.。因此,一般情況下,環(huán)境犯罪的罪責要件并不存在對危害結果的認識的問題?!懊髦:Α狈缸锏囊?guī)定盡管要求行為人對“緊迫危險”這一后果的認識,但司法實踐中也被歸結為僅要求對“行為”這一要素的認識。第一個根據RCRA而定罪的“明知危害”犯罪案件是 United States v.Protex Industries Inc.?;景盖槭?罐桶回收廠的經營條件遠遠未達到保護雇員免受有毒化學物質危險的安全規(guī)定的要求,致使雇員暴露于有毒化學物質,因而違反了RCRA的規(guī)定。政府的專家檢查后發(fā)現(xiàn),Protex的兩名雇員正面臨一些可治愈和不可治愈的健康問題。法庭采納了檢察官的如下主張:為了表明被告認識到了危險,只需證明被告認識到了他們的行為,意識到他們正在處理有害物質而不是無害物質;這一認識因素可通過被告在過去因類似問題而與環(huán)保機構發(fā)生的聯(lián)系來證明;通過被告的刻意的回避、嚴重的漠不關心、缺乏應有的勤勉,能夠表明被告具有應受譴責的認識因素(10)參見 United States v.Protex Industries Inc.,874 F.2d 740,741(10th Cir.1989).。在實踐中,在對“明知危害”犯罪的“結果”認識的證明上,排放物的毒性越大,證明行為人認識到致他人于死亡或嚴重健康危險的門檻就越低。
在美國,環(huán)境犯罪被稱為嚴格責任犯罪。嚴格責任是否意味著犯罪的成立不要求犯罪心態(tài)呢?
在美國刑法中,犯罪構成是罪責要件(犯罪心態(tài))和以行為為中心的客觀要件的有機整體。具體犯罪的不同行為要素通常都具有與之對應的犯罪心態(tài),即一個犯罪通常不止一種犯罪心態(tài),如根據RCRA§3008(d)(2)(B)規(guī)定:明知(knowing)違反許可證規(guī)定的物質的條件或要求,故意(knowingly)處理、儲存或處置本節(jié)確定或列舉的危險廢物,構成犯罪。違反許可證行為和處理、儲存或處置行為分別具有相應的犯罪心態(tài)。當追究一個人刑事責任時,公訴方僅僅證明行為人一方面有主觀過錯,另一方面有行為是不夠的,還必須證明行為是伴隨過錯而發(fā)生的。所謂嚴格責任,并不是不要求主觀過錯,而是對其中某個或者某幾個行為要素不要求證明過錯。質言之,嚴格責任犯罪僅僅是對某些行為要素(或曰客觀要件要素)不要求過錯的犯罪,而不是指對所有行為要素都不要求過錯。只要有一個行為要素不要求證明主觀過錯,該犯罪就屬于嚴格責任犯罪。
嚴格責任犯罪具有以下主要特征:
第一,犯罪的部分行為要素不要求證明主觀過錯。“嚴格責任犯罪是指犯罪行為的一個或者多個元素不包含犯意要求的犯罪”①參見 Joshua Dressler,Understanding Criminal Law(Fifth Edition),Newark:Matthew Bender Company& Inc.,2009,p.145.。即免除了控方對犯罪的某些行為要素的犯罪心態(tài)的證明責任。對于多數嚴格責任犯罪而言,被告對自己主觀無過錯的證明也不能成為免責的理由。
第二,認識錯誤不能作為辯護理由。在嚴格責任犯罪中,對于不要求證明主觀過錯的行為要素,認識錯誤不能作為辯護理由。但是其他非認識錯誤的辯護理由諸如精神病、未成年人等,仍可作為辯護理由。因此,不應將嚴格責任稱為“絕對責任”,因為責任是“嚴格的”,但并不是“絕對的”②參見 J.C.Smith,Brian Hogan,Criminal Law,Oxflrd:Butterworth,1988,pp.111-112.。
第三,一般而言,嚴格責任并不是制定法規(guī)定的,而是法院在適用法律過程中解釋出來的,是“法官造法”的結果?!耙恍]有明確犯意術語的犯罪,可能被解讀為包含犯意要求。同時,某些犯罪定義中包含了明確的犯意術語,卻可能會被作非常狹義的解讀,以致實際上變成了嚴格責任犯罪。盡管在決定一個犯罪是否嚴格責任犯罪時,犯意術語的具備或者缺乏起著重要的作用,但至少有以下三個因素對是否嚴格責任犯罪也發(fā)生著影響:(1)過去類似犯罪的傳統(tǒng)解讀;(2)刑罰的嚴厲程度;(3)被禁止行為所顯示的內在危險”③Samuel H.Pillsbury,How Criminal Law Works:A Conceptual and Practical Guide,Durham:Carolina Academic Press,2009,pp.126-127.。
環(huán)境犯罪中嚴格責任的形成與美國刑法中的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有重要關聯(lián)?;蛘哒f,正是一些法院決定對環(huán)境犯罪適用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才使環(huán)境犯罪演變成為嚴格責任犯罪。
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是一個用來保護公共健康、安全或者福利的規(guī)則。根據公共福利犯罪原則,當涉及的物質存在極高的內在危險時,政府不須證明被告對犯罪行為的部分要素具有犯罪心態(tài)。對公共福利犯罪實行嚴格責任原理意味著允許降低以犯罪心態(tài)為要件的犯罪的罪過證明要求④參見 Rebecca S.Webber,Elemental Analysis Applied to Environmental Crimes:What Did They Know and Did They Know It?16 B.C.Envtl.Aff.L.Rev.,vol.16,1988,pp.54-79.。因此,實行公共福利犯罪原則的犯罪又被稱為嚴格責任的犯罪。
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最初起源于藥品和軍火類物質的犯罪案件。第一次適用于環(huán)境犯罪案件是在United States v.International Minerals&Chemical Corp.案⑤402 U.S.558(1971).中。International Minerals&Chemical Corp.被起訴故意違反《運輸和爆炸物法》(Transportation and Explosives Act)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要求發(fā)貨人在包裝的標簽上揭示危險化學品的存在。在審判中,被告認為,政府不能證明他對這一規(guī)定有認識。但法院認為,政府不須證明被告對該規(guī)定有認識。因為一方面,要求證明被告認識到他正在違反法律與已廣為接受的“不知法律不是借口”(ignorance of the law is no excuse)的原則相沖突。另一方面,《運輸和爆炸物法》屬于公共福利法規(guī),“涉及危險或有害的設備或產品或者令人厭惡的廢物材料時,監(jiān)管的可能性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任何知道其擁有它們的人必須被推定為意識到了監(jiān)管”①參見 United States v.International Minerals& Chemical Corp.,402 U.S.558,563-565(1971).。此后,International Minerals& Chemical Corp.案中法院關于“令人厭惡的廢物材料”的監(jiān)管認識可以被推測的做法被廣泛引用②參見 United States v.Buckley,934 F.2d 88(6th Cir.1991)(CAA);United States v.Corbin Farm Serv.,444 F.Supp.510,519(E.D.Cal.1978)(FIFRA);United States v.Hoflin,880 F.2d 1033,1038(1989);等等。,同時,基于環(huán)境法律的立法目的③例如,RCRA的立法目的是“促進環(huán)境和公眾健康”(參見42 U.S.C.§6902(a),§6901(b)(2));CAA的立法目的是“保護和加強國家水資源質量以提升公共健康和福利”(參見42 U.S.C.§7401);CWA的立法目的是“恢復和維持國家水域化學、物理和生物的完整性?!^將污染物排放到航運水域的行為”(參見33 U.S.C.§1251(a))。,環(huán)境法律作為公共福利法規(guī)的地位也逐漸得到確認④參見 United States v.Self,2 F.3d 1071,1091(10th Cir.1993);United States v.Weitzenhoff,1 F.3d 1523,1530(9th Cir.1993);United States v.Baytank(Houston),Inc.,934 F.2d 599,613(5th Cir.1991);Wyckoff Co.v.EPA,796 F.2d 1197(9th Cir.1986);United States v.Hayes Int’l Corp.,786 F.2d 1499,1503(11th Cir.1986);等等。。運用公共福利犯罪原則,法院將術語“故意(knowingly)”解釋為僅要求被告具有正在處理可能被監(jiān)管的物質的一般意識和認識到排放正在發(fā)生,而不須證明對具體監(jiān)管內容等法律要素的認識。這個標準幾乎總是被因經營活動而獲得排放許可證的設施達到。因此,環(huán)境犯罪被稱為嚴格責任的犯罪。
從前文所述可見,環(huán)境制定法規(guī)定了環(huán)境犯罪的罪責要件,例如,在關于許可證的環(huán)境犯罪中,控方應該證明行為人對許可證的規(guī)定和內容有認識,在環(huán)境犯罪的實害犯中,控方應該證明行為人認識到了致人死亡或者嚴重身體傷害的“緊迫危險”,但是法院卻基于保護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需要,適用公共福利犯罪原則,免除了控方對這些行為要素的犯罪心態(tài)的證明責任。
但是,嚴格責任并不是不需要犯罪心態(tài)。因為控方仍須證明: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有認識;對廢物的一般危險性質有認識;在一些許可證犯罪中,如果法條在許可證前有“明知”(knowing)的表述,則行為人也須對許可證地位有認識。可見,所謂環(huán)境犯罪的嚴格責任,并不是指環(huán)境犯罪的成立完全不要求罪責條件,而是對具體環(huán)境犯罪的某個或某幾個行為要素不要求證明過錯。針對這一點,法官Thomas在Staples v.United States案⑤114 S.Ct.1793,1798 n.3(1994).中曾指出:嚴格責任術語的使用從技術上看是名不副實的,因為盡管法院消除了(部分)犯意的證明要求,但他們確實要求控方證明被告認識到他或者她正在處理“危險的或者有害的物質”⑥參見 Staples v.United States,114 S.Ct.1793,1798 n.3(1994).。
在我國,基于降低環(huán)境犯罪追訴標準的考量,要求對環(huán)境犯罪實行嚴格責任的呼聲不絕于耳。但責任主義似乎是難以逾越的障礙。對美國環(huán)境犯罪罪責要件的深入研究,使筆者看到了消弭這一障礙的一線曙光。
前文的研究表明,嚴格責任并不意味著絕對責任。換言之,實行嚴格責任的犯罪,除了部分行為要素不須證明主觀過錯外,其他客觀要素仍需證明行為人有犯罪心態(tài)。這種現(xiàn)象在大陸法系國家也是存在的。責任主義是大陸法系刑法理論的基本原則。根據責任主義,只有當行為人具有責任能力以及故意、過失與期待可能性時,才能對行為人進行非難。但責任主義并不意味著故意犯罪的行為人必須認識到所有的客觀要素,有些客觀要素并不需要行為人主觀上有認識。存在于德、日刑法中的客觀處罰條件即屬于這種情況。盡管對客觀處罰條件是屬于發(fā)動刑罰權的條件還是犯罪的成立條件仍存在爭論,但多數學者都承認客觀處罰條件是犯罪的客觀要素,不是故意的認識與意志的內容①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第二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第477~478頁。。主客觀相統(tǒng)一是我國刑法的基本原則。但主客觀相統(tǒng)一并不意味著故意犯罪的行為人必須認識到所有的客觀要素。事實上,有些客觀要素并不需要行為人認識。例如:“多次盜竊”是盜竊罪成立的一種模式,其中的“多次”是客觀要件要素,但無論是理論還是實務中,認定這種盜竊罪成立時,只是要求行為人客觀上“多次”盜竊,并不要求行為人認識到“多次”。否則就會出現(xiàn)“認識到‘多次’時成立盜竊罪,沒有認識到‘多次’時不成立盜竊罪”的荒謬結局。這種與故意內容無關的客觀要素被稱為客觀的超過要素②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第二版),第473頁。。如同主觀的超過要素(即“犯罪目的”)的存在并沒有破壞責任主義原則一樣,客觀的超過要素也不違背責任主義原則。
在美國,環(huán)境犯罪侵犯公共福利的本質使其被作為嚴格責任犯罪,以降低對罪過心理的證明標準,減輕控方證明罪責要件的責任。而在我國的環(huán)境犯罪中,立法現(xiàn)狀和保護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需要,使我們有必要將一些環(huán)境犯罪中的部分客觀要素認定為客觀的超過要素。以刑法第338條的污染環(huán)境罪為例。污染環(huán)境罪是由2011年的《刑法修正案(八)》對原重大環(huán)境污染事故罪修正而來的罪名。原來的重大環(huán)境污染事故罪屬“事故類”犯罪,因而是過失犯。但修正后的污染環(huán)境罪不再屬于“事故類”犯罪的范疇,那么,污染環(huán)境罪是故意犯還是過失犯?在這個問題上,傳統(tǒng)觀點仍然認為污染環(huán)境罪是過失犯罪③參見高銘暄主編《刑法學》(第五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80頁。。但是,刑法第15條第2款規(guī)定:“過失犯罪,法律有規(guī)定的才負刑事責任?!比绻麑⒃撟镎J定為過失犯罪,缺乏“法律有規(guī)定”的前提。張明楷教授認為:“本罪原為過失犯罪,但經《刑法修正案(八)》修改后,本罪的責任形式應為故意?!雹軓埫骺?《刑法學》(第四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995頁。然而,如果將該罪認定為故意犯罪,同時要求行為人須認識到并希望或放任“嚴重污染環(huán)境”這一后果的發(fā)生,則不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因為“嚴重污染環(huán)境”的后果中顯然包括了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后果的情況,但該罪的法定最高刑卻只有七年。因此,筆者認為,宜將污染環(huán)境罪認定為故意犯,同時將“嚴重污染環(huán)境”作為客觀的超過要素,即“嚴重污染環(huán)境”雖然是犯罪成立的客觀要件,但卻不是故意的認識和希望或者放任的內容。概言之,只要行為人故意排放污染物,客觀上造成了嚴重污染后果,即可構成污染環(huán)境罪。承認“嚴重污染環(huán)境”是污染環(huán)境罪的客觀超過要素,可以合理解決該罪的罪過認定難題。另一方面,司法實踐中,追訴環(huán)境犯罪的難點主要有二:一是環(huán)境污染具有流動性、交叉性、潛伏性、長期性等特點,污染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容易認定;二是行為人對污染后果的心理態(tài)度難以認定。如果將污染環(huán)境罪中的“嚴重污染環(huán)境”認定為客觀的超過要素,控方在追訴污染環(huán)境罪的司法實踐中,就只需證明危害結果的發(fā)生而不須證明行為人對該危害結果存在犯罪心態(tài),從而有效地降低了犯罪證明標準,有利于追訴犯罪和保護環(huán)境。在筆者看來,我國環(huán)境犯罪中的客觀超過要素與美國環(huán)境犯罪的嚴格責任,在降低環(huán)境犯罪追訴標準方面,具有異曲同工之效。
“具有犯意是英美刑法理論的基本規(guī)則,而不是例外”⑤United States v.U.S.Gypsum Co.,438 U.S.422,436(1978).。但英美刑法中都承認嚴格責任的存在;責任主義是大陸法系刑法的基本原則,但以德、日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刑法中都存在客觀處罰條件;主客觀相統(tǒng)一是我國刑法的基本原則,但我國刑法中也存在客觀的超過要素。這些形異而神似的概念,體現(xiàn)了不同法系刑法在面對人類所面臨的共同社會和法律問題時所展現(xiàn)出的相同智慧。
責任編校:徐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