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華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062)
《史記·淮陰侯列傳》曰:“(漢二年)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說閼與。”[1]2614劉乃和主編《中國歷史文選》(以下簡稱《歷史文選》)對這個記載作出如下解說:
夏說:趙王歇屬官。趙歇立陳余為代王,陳余不之國,留輔趙王,使夏說以相國身份守代(今河北蔚縣東北代王城),為韓信所俘,被殺。閼與:指馮解敢。原為代國太尉(又稱大與),韓信滅代時降漢,被任為雁門守、將軍。漢八年(前一九九)封閼氏侯,在位四年卒。[2]97
很明顯,這個解說包括兩部分說明性文字:一是對夏說其人的說明;二是對“閼與”二字的說明。遺憾的是,兩部分文字均有值得商榷之處,現(xiàn)予以逐一分辨。
夏說其人,《史記》中零星可見。項羽在主持分封諸王時,將齊地一分為三,致使齊地實力人物田榮大怒。魏人張耳、陳余在巨鹿之戰(zhàn)中都有功勞,項羽封張耳為常山王,陳余僅被封南皮周邊三個縣為侯,這樣的區(qū)別對待,亦令陳余極為不滿,他將目光投向田榮。《史記·項羽本紀》:
陳余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余以為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聽不義,愿大王資余兵,請以擊常山,以復趙王,請以國為捍蔽?!饼R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余悉發(fā)三縣兵,與齊并力擊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余迎故趙王歇于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余為代王。①《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21頁?!妒酚洝肪戆恕陡咦姹炯o》:“陳余怨項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說說田榮,請兵擊張耳?!逼渲形匆娬f客張同?!妒酚洝肪戆司拧稄埗愑嗔袀鳌?“及齊王田榮叛楚,陳余乃使夏說說田榮曰。”所錄說辭與《項羽本紀》大同小異,但其中亦未見張同。
其中說到的趙王歇是六國時代的趙國王室后裔,原本已沒落。反秦戰(zhàn)爭打響后,張耳、陳余向陳勝請纓,愿到河北開辟新戰(zhàn)場。陳勝表示同意,但給二人指派了一位名為武臣的主將。來到河北之后,張耳、陳余謀求脫離陳勝,獨立發(fā)展,遂擁立武臣為趙王。然而,武臣很快在趙國內(nèi)部的變亂中被襲殺,在這種情形下,趙歇方才進入張耳、陳余的視野,被二人擁立為新一任趙王。不久,秦將章邯、王離攻趙,趙王歇、張耳困守巨鹿城,陳余出外請援,返回后駐扎在巨鹿城外。張耳屢次要求陳余進攻秦軍,為巨鹿解圍,而陳余認為時機不成熟,兩人因此產(chǎn)生嫌隙。后來,項羽救趙,率領各路諸侯擊敗王離、章邯,解除巨鹿之圍。張耳出城與陳余相見,陳余不堪責讓,一怒之下棄將印而去。張耳遂將印章?lián)榧河?,領兵追隨項羽入關(guān),而陳余留在河北,未親隨項羽,這便是項羽厚待張耳而薄陳余的原因。
張耳被項羽封為常山王,走馬上任的話,勢必占據(jù)原本屬于趙王歇的地盤,而趙王歇原本是張耳的主子,此種情形即夏說所謂“逐其故主”。趙王歇被逐,徙封為代王,因代地臨邊,到此地為王,便是夏說所謂“王故王于丑地”。項羽有此兩失,固然給人以反對的口實。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有以此為借口發(fā)起反抗的實力與勇氣。河北地區(qū)對項羽的反抗并非由深受壓制的故主趙王歇發(fā)起,從記載中出現(xiàn)的“陰使”說客,以及“悉發(fā)三縣兵”來看,無論是聯(lián)合同樣具有反項羽立場的齊人田榮,抑或擊走項羽所封的張耳,陳余都是事件的主謀與操盤手。從這個角度來說,趕走張耳之后,河北地區(qū)的政治、軍事部署主要應由陳余來決定。《史記·張耳陳余列傳》:
陳余已敗張耳,皆復收趙地,迎趙王于代,復為趙王。趙王德陳余,立以為代王。陳余為趙王弱,國初定,不之國,留傅趙王,而使夏說以相國守代。[1]2582
所謂“趙王弱”,確乎意味著陳余在河北政局中的主導地位。因此,夏說的相國一職必定出自陳余的安排,這應當沒什么疑問。問題在于,當時的河北地區(qū)存在兩個王國:一個是陳余扶植建立的趙國,趙歇為國王;另一個是趙歇轉(zhuǎn)任后因“德陳余”而讓給陳余的代王一職。那么,由陳余安排而出任相國的夏說,究竟是趙國相國呢還是代國相國?夏說后來領導了迎擊韓信的戰(zhàn)斗,《史記·曹相國世家》記載,曹參跟隨韓信攻破河東地區(qū)后,“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于鄔東,大破之,斬夏說”[1]2027。如果以此為憑,則夏說的身份應為趙國相國,但是細繹《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其中不乏與這個記述存在捍格的內(nèi)容。
首先,如果夏說為趙相國,那么,陳余派他“以相國守代”,當他擔負迎擊韓信的重任時,由于趙、代兩國具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特殊關(guān)系,屬下也應當有一部分趙國士兵,而非由代國士兵獨撐危局?!痘搓幒盍袀鳌泛我詢H言“破代兵,禽夏說閼與”?趙兵何在?況且,以趙相國的身份統(tǒng)帥代國兵,名不正則言不順,在軍事領導機制方面也不夠順暢,很可能會影響到戰(zhàn)斗力。這恐怕也是陳余應當考慮的問題。其次,如果夏說為趙相國,那就等于說陳余將自己的得力助手派給了傀儡般的趙王。這當然是可能的,安插親信占據(jù)要津,畢竟也是權(quán)力運行中的慣用手段。但這種情形往往伴隨著實權(quán)人物與君主之間的疏離,眼線或者代理人常伴君主左右,實權(quán)人物則躲在幕后操作,不常拋頭露面。而夏說擔任的趙相國卻并非如此,情形恰恰相反,主謀陳余“不之國,留傅趙王”,而夏說作為他的親信,占據(jù)趙相國一職,卻被陳余派往趙國權(quán)力中樞以外的地區(qū)。這顯然不符合安插政治代理人的一般模式。
有鑒于此,對于夏說相國一職所屬的國度,似乎需要進行再思考。從當時形勢來看,夏說擔任代國相國的可能性還是較大的。
首先,因代王陳余本人有更重要的政治任務,派夏說以代相國的身份,也就是代國二把手的身份,行使對代國的管治權(quán),比較符合權(quán)力運行的一般做法。其次,陳余受封為代王之后,雖然他本人“不之國”,但職官系統(tǒng)應當已大體建立起來。當時諸侯王有設置相國一職的先例,比如“彭越為魏相國”[1]2592,劉邦身為漢王的時候,即“拜韓信為相國”[1]2619。田橫曾擔任齊王田廣的相國[1]2646。代國設置相國一職應非一件令人意外之事。其三,《史記》中確實存在陳余為王的代國設置官職的記錄?!陡咦婀Τ己钫吣瓯怼?閼氏侯馮解敢“以代太尉漢王三年降,為雁門守,以特將平代反寇,侯,千戶”。《索隱》:“《漢表》太尉作‘大與’。大與,爵名,音泰也?!保?]945-946《索隱》所謂《漢表》,即《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今查考《漢表》,閼氏侯馮解敢的名字寫作“馮解散”,此人“以代大與漢王三年降,為雁門守,以將軍平代反寇,侯,千戶”。顏師古曰:“大與,主爵祿之官?!保?]592無論《索隱》所謂“大與,爵名”,還是顏師古所謂“大與,主爵祿之官”,都不知有何文獻依據(jù)。而太尉一職則十分常見,楚漢相爭時諸侯王已有此設置。如劉邦身為漢王,卻使盧綰“以太尉常從”[1]2632,說明劉邦為自己的政權(quán)設置了太尉。他還曾“拜(韓)信為韓太尉”[1]2637,說明韓國也設置了太尉。因此,馮解敢的職務為代太尉的可能性更大,由此可見,陳余的代國的確設置了高級職官。如果說在這個過程中,極為重要的相國一職付之闕如,或者設而不用,反而將趙國相國調(diào)來管治代國,似乎難以令人信服。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夏說的職務很有可能是代相國,若如此,則夏說應是代王陳余的屬官,《歷史文選》的編者將其視為“趙王歇屬官”,或許并不準確。
“閼與:指馮解敢”,這是《歷史文選》編者就“閼與”一詞給出的解釋。但正如上節(jié)引文所展現(xiàn)的,《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閼氏侯馮解敢,《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有閼氏侯馮解散,盡管兩書所載人名存在“敢”“散”的文字差異,但馮氏所得侯爵的具體稱號并無不同,均為“閼氏侯”。因此,可以用來“指馮解敢”這一人物的語匯應當是“閼氏”,而非“閼與”。
不過,《歷史文選》編著者的解釋并非沒有任何依據(jù)。目前所見將閼氏侯馮解敢與“閼與”一詞最早捏合在一起的是北魏酈道元?!端?jīng)》:“清漳水出上黨沾縣西北少山大要谷”,酈氏注文詳敘其流程曰:
南流逕沾縣故城東……又南逕昔陽城……其水又南得梁榆水口,水出梁榆城西大嵰山,水有二源,北水東南流,逕其城東南,注于南水,南水亦出西山,東逕文當城北,又東北逕梁榆城南,即閼與故城也。秦伐趙閼與,惠文王使趙奢救之,奢納許歷之說,破秦于閼與,謂此也。司馬彪、袁山松《郡國志》并言涅縣有閼與聚。盧諶《征艱賦》曰:訪梁榆之虛郭,吊閼與之舊都。闞骃亦云:閼與,今梁榆城是也。漢高帝八年,封馮解散為侯國。其水左合北水,北水又東南入于清漳。[4]271-272
酈道元博采眾說,認為北朝上黨地區(qū)的梁榆城即是戰(zhàn)國晚期秦趙兩國展開激戰(zhàn)的閼與之地。而在引文的最后部分,酈氏說“漢高帝八年,封馮解散為侯國”,意即劉邦以閼與之地封馮氏為列侯。然而,這便產(chǎn)生一個問題,為何封在閼與,侯爵稱號用的卻是“閼氏”?
對于酈氏在《水經(jīng)注》中所做的漢代侯國封地指認工作,近年有論者鄭重指出:“酈道元的侯國方位記述并無堅實史料依據(jù),其有關(guān)古城邑與西漢侯國的聯(lián)系乃是基于地名的相似性,因此《水經(jīng)注》有關(guān)西漢侯國方位的記述不僅不能視為可靠的史料,也不能看作北朝時代嚴謹?shù)膶W術(shù)考證成果。我們在對具體侯國地望進行考證時,如果完全取信《水經(jīng)注》的記載,勢必影響到結(jié)論的可信性?!保?]62這個認識頗有見地。筆者以為,酈道元將馮解敢其人與閼與之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很可能也是“基于地名的相似性”而作出的判斷,因為馮解敢受封之地“閼氏”與秦趙相爭的“閼與”的確有一字相同。然而,酈道元作出這樣的判斷是比較草率的。《史記》《漢書》二表對馮氏封號皆寫作“閼氏”,而在兩書撰作的漢代,“氏”“與”二字的字形差別很大,“氏”寫作[6]59,“與”寫作[6]88,二字的筆畫繁簡與整體形態(tài)大為不同,混淆的可能性極小。既然《史記》《漢書》皆作“閼氏”,自當有其理據(jù),酈道元將“閼氏”等同于“閼與”,這便有隨意改史的嫌疑。清人全祖望在《功臣侯表外戚恩澤侯表補正》“閼氏”條指出:“道元曰‘閼與’,則近上黨,固無確證。”[7]2610實際上便隱含著對酈道元隨意改史的批評。
考慮到古代“氏”“與”二字很難混淆,《歷史文選》在解釋“禽夏說閼與”時,認為“閼與”指閼氏侯馮解敢,這個判斷可以說亦是“無確證”的臆說,難以服人。
閼氏既非閼與,那么它究竟是指什么地方?解答這個問題,似乎應當更多地關(guān)注“閼”字是否存在誤文的可能性。對于馮解敢的封地閼氏,唐人司馬貞《索隱》:“縣名,屬安定?!保?]945全祖望對此仍持懷疑態(tài)度:“《索隱》曰‘安定’,則烏氏矣,亦未敢信也。”[7]2610清人趙一清就此評論道:“《史》《漢》表之‘閼氏’,《索隱》以為安定,蓋即《地理志》安定郡之烏氏縣也,《續(xù)志》作烏枝。古篆文‘烏’與‘於’相似,后人又加一‘門’字,馮解散之封宜在彼,全氏以小司馬為非,未之審耳?!雹僖娳w一清《水經(jīng)注釋》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很明顯,趙氏反駁了全祖望的看法,對司馬貞《索隱》之說表示認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趙氏的理論自信來自于文字學知識,他認為“閼氏”原寫作“烏氏”,“於”“烏”二字篆體相近,遂訛為“於氏”,最后又被加一“門”字,終訛為“閼氏”。
對于趙一清的上述認識,清代學者頗有與其一致者,如齊召南曰:“按,安定有烏氏,無閼氏,疑閼字為烏之訛?!保?]157又如王先謙:“閼氏即烏氏也。清漳水注以上黨涅氏之閼與聚當之,非是?!保?]249不過,筆者對趙氏之說不甚贊同?!妒酚洝贰稘h書》是漢代著作,撰寫時所使用的文字應非繁復的篆文,很可能是隸書。而隸書中的“於”寫作,“烏”寫作[6]63,這兩個字很難稱得上“相似”。不過,趙氏從文字學切入問題的視角,還是頗具啟發(fā)性的。
就古代語言的一般情形而言,某個字在傳寫過程中被寫作另一個字,往往因為音聲通假或字形相近。如果“閼(於)氏”確如趙一清所言,乃“烏氏”變體,那也是“於”“烏”二字同音通假的緣故。據(jù)《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確有烏氏縣。[3]1615然而,有論者在詳細考察漢初侯國的地理分布后指出:“高帝時代的侯國地理分布帶有明顯的地域特征。作為漢中央立國根基的關(guān)西地區(qū)不存在封國,所有的諸侯王國和侯國都分布在關(guān)東地區(qū)。”[5]139而馮解敢受封于漢高帝八年[1]945-946,因此,他的封地不會位于關(guān)西的安定郡,如此以來,以安定烏氏縣對應閼氏侯馮解敢的封地,并不正確。
循著同音通假與字形相近這兩個路徑,筆者以為,賜封給馮解敢的“閼氏”存在兩個可能的地域指向?!伴憽弊衷诠糯鷿h語中常讀如“焉”,戰(zhàn)國秦漢之際讀如“焉氏”的地名,即有可能是閼氏侯國所在。秦王政九年,“楊端和攻衍氏”,衍氏其地,《索隱》:“衍氏,魏邑?!薄墩x》:“衍,羊善反。在鄭州?!保?]227、230又,劉邦遭遇彭城大敗之后,“柱天侯反于衍氏”,曹參于是“又進破取衍氏”[1]2025。黃河以南的衍氏,讀音與“閼氏”相同,該地不在關(guān)西,有可能是馮解敢的封地。
此外,就字形相近這個路徑來說,從唐人司馬貞《索隱》以“烏氏”當“閼氏”的情形,或許可以感覺到,司馬貞所見《史記》本子的“閼”字很可能在字形上與“烏”字具有相似性。前已言及,隸書的“烏”寫作,查考與此字相似并且后綴“氏”字構(gòu)成地名的字,有“尉”字。隸書的“尉”寫作、[6]23,如果說前兩個寫法與“烏”的隸體還有不小的距離,那么,第三種寫法就與其比較接近了,這樣的“氏”很有可能被誤認作“氏”。而“尉氏”在《漢書·地理志》中屬陳留郡所轄之一縣,亦不在關(guān)西,有可能是閼氏侯國所在。
至于閼與所在,漢唐間學者頗有措意者。曹魏時期的孟康曰:“閼與是邑名也,在上黨隰縣?!雹佟稘h書》卷三四《韓信傳》顏師古注引,第1867頁。南朝劉宋裴骃的《史記集解》亦引孟康之說,不過文字與顏師古所引有異,寫作:“音焉與,邑名,在上黨涅縣西?!币姟妒酚洝返?13頁。按:《漢書·地理志》上黨郡無隰縣,亦無涅縣,而有涅氏縣。見《漢書》第1553頁。似應以“涅氏”為是。唐人司馬貞《索隱》:“司馬彪《郡國志》上黨沾縣有閼與聚。”唐人張守節(jié)《正義》:“閼與聚城在潞州銅鞮縣西北二十里。”[1]2614又曰:“閼與聚城一名烏蘇城,在潞州銅鞮縣西北二十里,趙奢破秦軍處。又儀州和順縣即古閼與城,亦云趙奢破秦軍處。然儀州與潞州相近,二所未詳。又閼與山在洺州武安縣西南五十里,趙奢拒秦軍于閼與,即山北也。按:閼與山在武安故城西南,又近武安故城,蓋儀州是所封故地?!保?]213、216-217張守節(jié)引錄了唐人對閼與所在的三種說法,在三說當中,閼與之地都是趙奢破秦軍處,但在定位時采用的地理坐標卻有三個,分別是銅鞮縣、和順縣、武安縣。
上述三種說法大概是唐代學者中間比較流行的,當時的專門地理書《元和郡縣圖志》即并載三說。河東道澤潞節(jié)度使潞州“銅鞮縣”條:
閼與城,在縣西北二十里?!妒酚洝吩?“秦昭襄王攻趙閼與,趙奢曰:‘其道遠險狹,譬猶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炱魄剀?,解閼與之圍。”[10]421
河東道河東節(jié)度使儀州“和順縣”條:
本漢沾縣地,即韓之閼與邑也?!妒酚洝吩弧扒胤ロn閼與,趙惠文王使趙奢救之,大破秦師”,即此地也。[10]384
河東道澤潞節(jié)度使礠州“武安縣”條:
閼與山,在縣西南五十里。趙奢拒秦軍閼與,即此山也。[10]435
依據(jù)三說的描述,則閼與有三處。銅鞮西北二十里的閼與相當于今山西沁縣西,和順縣之閼與相當于今山西和順縣,武安西南五十里的閼與相當于今河北涉縣與河南林州市之間,三個地點呈三足鼎立狀,彼此各有一百公里以上的距離[11]46-47,而作為趙奢破秦處的閼與,正確地點只能有一個。因此,三說的存在實際上意味著唐人對閼與所在已比較模糊。
至清代,閻若璩稽考文獻,察覺到戰(zhàn)國時代有兩個閼與:“有二閼與乎?一為韓之閼與,一為趙之閼與?!薄啊囤w奢列傳》:‘秦伐韓,軍于閼與?!囤w世家》惠文王二十九年,秦韓相攻而圍閼與,此韓之閼與也?!段菏兰摇钒醢四?,‘昔者魏伐趙,拔閼與’,《秦本紀》昭襄王三十八年,‘胡傷攻趙閼與’,《王翦列傳》始皇十一年,翦將攻趙閼與,破之,此趙之閼與也?!雹谝婇惾翳场稘撉裨洝肪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唐人具有口耳相傳色彩的三閼與相比,閻氏的韓閼與和趙閼與之分因其文獻依據(jù)充分,顯然更有說服力。而秦漢之際的閼與應當即是以戰(zhàn)國時代的韓、趙二閼與為基礎整合而成的,但其具體疆界尚難確知。要之,如諸家所言,位于上黨地區(qū)則是無可懷疑的。
不過,具體到作為夏說被殺地點的閼與,其地理指向還是較為明確的。《史記·曹相國世家》記載,曹參“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于鄔東,大破之,斬夏說”,將這條材料與《淮陰侯列傳》所謂“擒夏說閼與”對勘,那就可以大致判定此閼與的方位,即在鄔城東邊不遠處。關(guān)于鄔城,《集解》引徐廣曰:“鄔縣在太原?!薄端麟[》:“《地理志》鄔,太原縣名。”地在當今山西介休東北,而武安西南以及和順縣距離鄔縣均有150公里左右的距離,其間還隔著其他縣,如果夏說被擒于這兩處當中的某一處的話,似乎不宜以“鄔東”來進行定位。相對而言,銅鞮縣西北二十里的閼與在鄔縣東南僅60公里處,比較符合《史記》對夏說就擒處的描述。[12]9-10
《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韓信“禽夏說閼與”?!稓v史文選》認為夏說是趙王歇屬官,但從當時政治形勢來看,由于代王陳余主導河北政局,視夏說為得力助手,在其本人“不之國”的情形下,任命夏說為代國相國,才能理順權(quán)力關(guān)系,使夏說有效管治代國?!稓v史文選》還認為“閼與”指劉邦所封閼氏侯馮解敢,實際上,閼與、閼氏對應著不同的地域,作為夏說被擒殺之處的閼與,應當在唐人所言銅鞮縣西北二十里處,而閼氏可能在河南、陳留等地。閼與既然不等于閼氏,那就更不可能指閼氏侯馮解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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