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王梵志是隋末唐初的白話詩人,史書中關(guān)于他的記載也較少,主要在唐宋之際的一些筆記如《桂苑叢談》《太平廣記》等有所涉及,之后的文獻中絕少提及。他存世的詩有近四百首,然而清人在編輯《全唐詩》時卻沒有將其收入。直到20世紀(jì)初,敦煌莫高窟的發(fā)掘使得大量王梵志詩得以面世并引起了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王梵志詩歌中反映的社會內(nèi)容可謂形形色色,而他的詩主要反映的是與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截然對立的底層世界,真實道出了底層社會大眾的精神狀態(tài)、處世哲學(xué)和生活情緒。
“地獄”觀念是隨著佛教傳入我國的,之前人們信仰的冥界主宰者是泰山府君,他是道教系統(tǒng)里的“閻羅王”。隨著佛教的進入,人們轉(zhuǎn)而信仰由天帝冊封的冥界的主宰閻羅王。王梵志詩中出現(xiàn)大量的描寫地獄與閻羅王的詩,描寫大都陰森恐怖,令人讀而生畏。王梵志之所以寫這些恐怖的地獄情景,不是出于小說家們獵奇的心理,而是向人們灌輸一種宗教信仰,從而督促人們?nèi)バ猩?。人們出于對地獄的恐懼,不僅要行善、積業(yè)、造福,更要在親人死去之后的四時八節(jié)去焚燒冥幣,據(jù)說可以打通地獄中的小鬼們,這些樸素的民間信仰在王梵志詩中均有體現(xiàn)。
通過王梵志詩我們可以大致描繪出當(dāng)時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獄”。王梵志詩中所描寫的地獄,里面充滿了形形色色面目猙獰的鬼。據(jù)統(tǒng)計,王梵志詩中僅“鬼”字就出現(xiàn)42次。這些鬼各司其職,共同為閻羅王掌管著冥界的秩序。首先,王梵志詩中有部分鬼是專門呼人魂魄,拿人性命的,他們是無常煞鬼,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黑白無常鬼,在敦煌歌辭中亦有類似記載,如《勸凡夫十二時》:“人身猶如水上泡,無常煞鬼忽然至?!保?]他們專門奉命掌管世人的壽命,想要誰三更死,他就活不過天明。且看梵志詩《好住四合舍》: “好住四合舍,殷勤堂上妻。無常煞鬼至,火急被追催。露頭赤腳走,不容得著鞋。向前任料理,難見卻回來?!雹偃乃蹊笾驹娋鲎皂棾锻蹊笾驹娦W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僅隨文標(biāo)出篇名,不再一一注釋。詩中描述,正當(dāng)人們住著豪宅、享受著與妻子的幸福生活時,無常煞鬼突然而至。他們是典型的催命鬼,不僅守時且無情,拉起人就走,都不容得穿上鞋子。索命鬼將人捉將而去,惟見“妻兒啼哭送,鬼子唱歌迎?!?《無常元不避》)更無情的還要屬被司命鬼押送進地獄的過程,可謂拳棒交加,痛苦不堪,如《沉淪三惡道之二》:
沉淪三惡道,負(fù)特愚癡鬼。
荒忙身卒死,即屬司命使。
反縛棒驅(qū)走,先渡奈河水。
倒拽至廳前,枷棒遍身起。
死經(jīng)一七日,刑名受罪鬼。
牛頭鐵叉插,獄卒把刀掇。
碓搗硙磨身,覆生還覆死。
再如《雙盲不識鬼》:
雙盲不識鬼,伺命急來追。
赤繩串著貢,反縛棒脊皮。
露頭赤腳走,身上無衣被。
獨自心中驟,四面被兵圍。
向前十道挽,背后鐵錘錘。
伺命張弓射,苦痛劇刀錐。
司命先將其反綁,后用棒子、鐵錘、弓箭進行驅(qū)趕,路上還要度過地獄間的奈何水。一路上可謂坎坷曲折,歷盡艱辛。這還不算完,到了目的地后,還要被群鬼們倒拽至庭前,受嚴(yán)酷的枷棒刑罰。旁邊的牛頭鬼和獄卒,或手拿鐵叉,或提著明晃晃的刀,好不嚇人。“碓搗硙磨”可謂地獄最嚴(yán)厲的酷刑了,在敦煌寫本《無常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也提到:“冥司業(yè)鏡分明照……一任磨磨兼碓搗?!保?]剛死去的七天內(nèi)是必須受這些刑罰的,刑名就叫“受罪鬼”。詩中所記“奈何水”,是我國本土的一個概念,顧炎武在《山東考古錄》中載:“岳之西南,有水出谷中,為西溪。自大峪口至州城之西,而南流入于泮,曰渿河。其水在高里山之左,有橋跨之,曰渿河橋。世傳人死魂不得過,而曰柰河。”[3]王梵志詩中也記奈何水是到地獄去的必經(jīng)之地,可見當(dāng)時佛教的地獄觀念已與本土的一些民間信仰有了一定程度的融合。
王梵志詩中的地獄如此悲慘,以至有些鬼忍不住要到人間尋食。古代的四時八節(jié)之時,人們要祭祀死去的親人。王梵志詩《生坐四合舍》有記:“冥冥黑暗眠,永別明燈燭。死鬼憶四時,八節(jié)生人哭?!奔漓霑r除了燒冥幣還要準(zhǔn)備酒食,因此死鬼是很喜歡四時八節(jié)的。特別是七七齋時,人們特地準(zhǔn)備酒食以供餓鬼來吃。如《吾家多有田》中有兩句:“承聞七七齋,暫施鬼來吃?!逼咂啐S來自佛教輪回觀,認(rèn)為人死后要轉(zhuǎn)生,以七天為一個周期,一七沒能轉(zhuǎn)生則要到二七,最后直到七七必能轉(zhuǎn)生?!惰べ煹卣摗肪硪挥杏?“又此中有,若未得生緣,極七日住。有得生緣,即不決定。若極七日未得生緣,死而復(fù)生,極七日住。如是輾轉(zhuǎn)未得生緣,乃至七七日住。自此以后,決得生緣。”[4]七七齋最早在我國出現(xiàn)當(dāng)是南北朝時期,但那時還只是限于社會上層的貴族,如《北史·外戚傳》就記載了太后之父胡國珍死后, “詔自始薨至七七,皆為設(shè)千人齋,齋令七人出家。百日設(shè)萬人齋,二七人出家。”[5]可見規(guī)模之大。由王梵志的詩可以看出,在唐初,七七齋已是尋常百姓家的基本習(xí)俗,七七設(shè)齋為死去的人超度也成底層民眾的基本信仰。
但是,辛苦為死去的親人準(zhǔn)備的酒食有時卻被一群巡門鬼吃去了。王梵志詩《四時八節(jié)日》中寫到: “四時八節(jié)日,家家鬼哭聲。侍養(yǎng)不孝子,酒食祭先靈??偙煌夤沓裕矣H本無名。一群巡門鬼,噇盡椀鳴聲?!边@些巡門鬼挨家挨戶到別人家里去偷食,可見地獄之饑餓狀。再如《你道生時樂》一詩中描述了一種“制撥鬼”:“生時愁衣食,死鬼無釜灶。原作制撥鬼,入家偷吃飽。”俗傳鬼物常處饑餓狀,故有入人家偷食之說,因此,所謂“制撥鬼”也俗稱“貪食鬼”。這些生動的描寫,其實是當(dāng)時一些底層民眾饑寒交迫的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獄是陰森恐怖的,不僅因其“冥冥黑暗”,最讓人難以忍受或是畏懼的還是饑餓。
最后,王梵志將墮入地獄的原因歸結(jié)為生前不造福的業(yè)報。他在《傍看數(shù)個大憨癡》說:“自造惡業(yè)還自受,如今苦痛還自知。”再如《說錢心即喜》說得更直接:“平生不造福,死被業(yè)道收。但看三惡處,大有我般流?!敝挥卸嘣旄2挪粫馐軔簶I(yè)。平時不造福,死后只能墮入“三惡道”①“三惡道:亦稱‘三惡趣’‘三途’。佛教以為眾生輪回生死于六道之中,罪業(yè)深重者當(dāng)沉淪于地獄,餓鬼、畜生等三道之中受苦,稱為‘三惡道’?!币姟锻蹊笾驹娦Wⅰ罚虾9偶霭嫔?010年版,第39頁。了。因此王梵志多次勸誡世人積善造福: “布施無邊福,來生不少糧。”(《師僧來乞食》)、“布施覓聲名,不肯救饑渴??诘涝欤幻獾鬲z捉?!?《人生一世里》)、“積善必余慶,積惡必余殃?!?《積善必余慶》)。王梵志指出,只要多行善布施,就是廣造福田,多積善業(yè),死后才可免地獄之苦。這說明此時的底層民眾有著強烈的善惡報應(yīng)觀。
王梵志詩中有很多涉及到初唐時期底層民眾的宗教信仰問題,不僅有儒釋道三教鼎足而立局面的描寫,也有釋道兩家互相爭斗和排擠的描述,其中尤其涉及到了唐初偽濫僧尼和道士女冠的問題。
首先,王梵志詩中描述了三教并立和釋道兩家互相爭斗的局面。且看王梵志詩《道士頭側(cè)方》:
道士頭側(cè)方,渾身總著黃。
無心禮拜佛,恒貴天尊堂。
三教同一體,徒自浪褒揚。
一種沾賢圣,無弱亦無強。
莫為分別想,師僧自說長。
同尊佛道教,凡俗送衣裳。
糧食逢醫(yī)藥,垂死續(xù)命湯。
敕取一生活,應(yīng)報上天堂。
詩中首先對道士獨尊元始天尊,而無心禮拜佛祖給予批評和諷刺。接著他提到,三教本來同屬一體,沒有必要各自褒揚自家之道排擠他家,因為同是大賢大圣所創(chuàng),沒有強弱之分。最后他提倡應(yīng)該“同尊佛道教”。王梵志生活在一個思想比較自由開放的時代,大唐王朝無論是在宗教信仰上還是外來文明上都采取一種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因此,傳統(tǒng)的儒教和道教以及外來的釋教雖然在唐初不同時期的地位有所變化,但總體來說三教是一種鼎足而立的態(tài)勢,可謂“三教雖異,善歸一揆。”但是儒家因為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治國根本,因此它的地位相對穩(wěn)定,如貞觀二年,太宗對侍臣說:“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保?]可見,出于政治統(tǒng)治考慮,儒教在唐初帝王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加上王梵志思想中具有儒家因子,故我們看到在其詩中互相排擠和爭斗的是釋道二教,很少有儒教參與其中。
從此詩中反映的佛道二教的態(tài)度來看,此時佛家氣焰很囂張,道士以老子為元始天尊進行禮拜無可厚非,而王梵志竟然苛求之“無心禮拜佛”,可見此時,佛家在爭斗中占據(jù)了上風(fēng)。談到佛道二教互相爭斗的原因,湯用彤先生指出:“當(dāng)時唐帝自謂為老子之后,故道士之氣甚張。而常因定佛道之先后,致生二教爭執(zhí)。”[7]二教不同時期互有勝出,如高祖武德八年給三教排位的順序是:“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今老先,次孔,末后釋?!保?](《先老后釋詔》)此時道教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但到武周時期則下令:“釋教開革命之階,升于道教之上?!保?]因此,王梵志作此詩時應(yīng)是在此道詔令下發(fā)以后。佛道二教爭執(zhí)的結(jié)果就是底層民眾的宗教信仰變得駁雜不純,竟有道家禮拜佛之說。
其次,王梵志詩中體現(xiàn)底層民眾宗教信仰駁雜不純的另一個表現(xiàn)則是大量偽濫僧尼、道士、女冠的出現(xiàn)。王梵志詩中對這些偽濫僧道多有諷刺,如《道人頭兀雷》:
道人頭兀雷,例頭肥特肚。
本是俗家人,出身勝地主。
飲食哺盂中,衣裳架上出。
每日趁齋家,即禮七拜佛。
飽吃更索錢,低頭著門出。
手把數(shù)珠行,愚肚元無物。
生平未必識,獨養(yǎng)肥沒忽。
蟲蛇能報恩,人子何處出?
詩中諷刺了偽濫道人不是為信奉佛祖出家,而是為了飽吃索錢,以至于肥頭大肚勝似地主,卻原來愚肚無物。唐代實行度牒制度,只要有了官方頒發(fā)的度牒就可以享有免除徭役、賦稅的特權(quán)。由此也導(dǎo)致了當(dāng)時的底層民眾宗教信仰有些動機不純,有大量迫于朝廷的賦役或是追求悠閑富足的生活而混入教派之內(nèi)。特別是武后朝時,佛教大行于中國,而僧徒的人格也漸之卑落。如王梵志詩《眾生頭兀?!分刑岬? “心里唯欺謾,口中佯念佛”。當(dāng)時底層民眾中宗教信仰之駁雜不純可見一斑。
偽濫僧道現(xiàn)象的泛濫,也引起統(tǒng)治者的不滿,從而出現(xiàn)了眾多的沙汰僧道的呼聲。如當(dāng)時的太史令傅奕上疏指出:“(僧人)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保?0](《傅奕傳》)狄仁杰也曾上疏云:“膏腴美業(yè),倍取其多……逃丁避罪,并集法門,無名僧凡有幾萬……浮食者眾,又劫人財。”[11](《諫造大像疏》)這些現(xiàn)象在王梵志詩中均有反映,如《寺內(nèi)數(shù)個尼》:“只求多財富,余事且隨宜。”再如《童子得出家》:“童子得出家,一生受快樂。飲食滿盂中,架上選衣著。平明欲稀粥,食手調(diào)羹臛。飽吃更取錢,此是口客作?!睂@些游手好閑、騙取錢財?shù)臒o名私入道者,朝廷唯有給予嚴(yán)厲懲罰,《唐律疏議》卷十二《戶婚》中專門設(shè)“私入道”罪名,其懲罰如下: “謂為道士、女官、僧、尼等,非是官度,而私入道,及度之者,各杖一百。注云: ‘若由家長,家長當(dāng)罪’?!殉炚?,徒一年。及度之者,亦徒一年。”[12]可見當(dāng)時偽濫僧道現(xiàn)象在底層民眾間已嚴(yán)重蔓延。
王梵志詩中充滿著消極的人生價值觀,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對生命價值的消極體驗上,也表現(xiàn)在他對生活中比比皆是的拜金主義的描寫上。但是當(dāng)我們追溯底層民眾這種消極人生觀背后的原因時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詩不是向讀者展示悲觀情緒,而是控訴生活的艱辛與賦役的繁重。高國藩先生就指出:“只有詩是他斗爭的武器,雖然這件武器是鈍的而不是鋒利的,是陳舊的而不是嶄新的,但它終究是武器?!保?3]那么王梵志詩是如何體現(xiàn)這種消極人生觀的呢?
首先,王梵志詩中充滿了對生命價值的否定。他認(rèn)為人生是短暫的,毫無價值可言,如《虛沾一百年》中道:“虛沾一百年,八十最是老。逢頭捉將去,無老亦無小。須臾得暫時,恰同霜下草。橫遭狂風(fēng)吹,總即連根倒。悠悠度今日,今夜誰能保?語你愚癡人,急修未來道?!痹谕蹊笾究磥?,人活80歲和18歲是沒什么區(qū)別的,無非是一死,生命渺小的如同霜下之草,當(dāng)繁重的賦役及其他生活災(zāi)難狂風(fēng)般襲來時,生命會在頃刻之間被毀滅掉?!坝朴贫冉袢眨褚拐l能?!保瑢λ麄兌陨詈喼笔且环N難以言說的煎熬。最后他將生活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急修未來道”上,這是一種生活的無奈,也是一種生命的悲哀。但有些底層民眾的生命就是這么卑微,他們對生命的價值體驗就是這樣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被消極化了。
在王梵志看來,每個人“本是長眠鬼,暫來地上立”(《遙看世間人》)。王梵志筆下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暫,就像是長眠在地下的鬼來人間走了一遭。即使“長命得八十”,也不過是一“寄住客”而已。底層民眾的生命從來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被痛苦的生活捉弄著,被無情的司命鬼掌控著。這種對生命短暫的感嘆并不是底層民眾的專利,這早已成為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一種高雅生命情懷。如孔子曾在川上慨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曹操曾惋惜生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白也高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同是言說生命短暫,王梵志筆下的生命是黯淡的、卑賤的,文人士大夫筆下的生命是積極而高昂的。反觀底層民眾眼中的生命價值與文人士大夫比起來如草芥般低微而消沉,他們一個個來到世上貢獻了自己的生命,卻如塵埃般被人遺忘。用這樣的心態(tài)來讀王梵志詩,才能體驗到底層民眾的生命短暫到苦澀。
王梵志詩中的人生充滿了苦痛,以至于發(fā)出生不如死的慨嘆,他在《可笑世間人》一詩中寫道:“可笑世間人,癡多黠者少。不愁死路長,貪著苦煩惱。夜眠游鬼界,天曉歸人道。忽起相羅拽,啾唧索租調(diào)。貧苦無處得,相接被鞭拷。生時有苦痛,不如早死好?!彼J(rèn)為人生在世,到處都充滿了煩惱與苦痛,貧窮的生活無力承擔(dān)沉重的租調(diào)負(fù)擔(dān),于是經(jīng)常被鞭打,這樣的生活真的是生不如死。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中也是有煩惱的,他們的煩惱是“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李白《三五七言》)的相思之煩惱,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離別之煩惱,是“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的思鄉(xiāng)之煩惱。與底層大眾的生命之煩惱比起來,文人們的憂愁顯得更高雅、更抽象,卻少了幾分生命原始苦難的味道。
其次,王梵志詩中對底層民眾所信奉的“拜金主義”金錢觀進行了諷刺。王梵志詩中多處譏刺了有些底層民眾唯利是圖、對金錢頂禮膜拜的丑陋現(xiàn)象。有時即便是夫妻之間,在金錢面前也毫無感情可言,且看王梵志詩《吾富有錢時》: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
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
吾出經(jīng)求去,送吾即上道。
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
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
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
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詩中的前半部分描寫了丈夫有錢時夫妻和睦的幾個生活場景:丈夫脫衣服時,妻子幫其疊起;當(dāng)丈夫出門時妻子殷勤相送;當(dāng)丈夫回來時,妻子笑面相迎??此葡嗑慈缳e的一對夫妻其親密關(guān)系在詩的后半部分卻急轉(zhuǎn)直下,從之前的滿面堆笑,到如今的“看我即丑陋”,前后態(tài)度可謂冰火兩重天。詩中道出了原委—— “邂逅暫時貧”。詩中前后部分的強烈對比使一個愛財如命置金錢于感情之上的婦人形象躍然紙上。
王梵志還通過對唐初夫死妻改嫁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描寫,對底層民眾的拜金主義進行諷刺。王梵志詩中描寫了很多由于丈夫服兵役等原因離家或死去而立刻攜帶家中子女與財富改嫁他人的妻子形象。傳統(tǒng)婦女那種貞潔操守在王梵志筆下的底層民眾那里變得毫無蹤影,如《撩亂失精神》中描寫丈夫離開之后的情景:“妻是他人妻,兒被后翁使。奴事新郎君,婢逐后娘子。……設(shè)卻百日齋,渾家忘卻你。錢財他人用,古來尋常事。前人多貯積,后人無慚愧。”丈夫死后,妻子只是象征性地設(shè)置了百日齋,之后馬上把死去的丈夫遺忘,嫁給了他人。前夫所留下的財物也一并跟隨妻子嫁給了新郎君。全詩對底層民眾之中那些感情冷漠的人物形象給予有力的痛斥與嘲諷。王梵志詩中還通過對眾多守財奴形象的塑造來反映底層民眾的“拜金主義”信仰,如他在《大有愚癡君》一詩中塑造了一個“廣貪多覓財,養(yǎng)奴多養(yǎng)婢?!倍坝绣X不解用”的守財奴,最后只帶著一條被子和四塊板子離開人世?!督栀J不交通》中的一句“有錢怕人知,眷屬相輕薄”,則將守財奴的那種拜金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王梵志詩中所描繪的底層民眾中這些小人物形象對金錢的貪婪和占有欲,無不使人聯(lián)想起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葛朗臺。
總之,王梵志詩中真實地反映了唐初社會一些底層民眾的樸素信仰。王梵志生活在唐初社會的最底層,他用那個階層內(nèi)部的視角去審視自己所處的社會,那種體驗和表達也是最真實和最原味的。項楚先生曾提到王梵志詩“不但第一次集中地、大量地表現(xiàn)了社會下層的生活圖景,而且詩人觀察生活的角度也和后來關(guān)心民瘼的進步文人不同。后者通常是自上而下地俯視勞動人民的生活,并給予深厚的同情。王梵志詩則是從社會底層的內(nèi)部觀察人民的生活”[14],因此,我們應(yīng)該從他的作品中去體驗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感情、信仰及情緒等,這樣才能深入發(fā)掘王梵志詩的思想與文化價值,而不是將其僅看作狹隘淺顯的白話宣教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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