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王際真(1899-2000),英文名Chi-chen Wang,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翻譯家之一。他生于山東一個書香門第,早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的前身留美預備學堂,1922年赴美留學,后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在美期間他翻譯和介紹了大量中國作品,尤其是他對《紅樓夢》和魯迅小說的譯介在西方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至今為人稱道,堪稱將中國文學真正介紹給英語世界的第一人。本文旨在介紹王際真先生的翻譯思想,并藉此為當今中國經(jīng)典作品的外譯提供參考。
國內(nèi)學者對于王際真及其翻譯活動研究不多。國內(nèi)對他的翻譯活動和譯作的探討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紅樓夢》翻譯的研究過程中涉及到王際真的《紅樓夢》節(jié)譯本Dream of the Red Chamber從而略加探討,如江帆“他鄉(xiāng)的石頭記:《紅樓夢》百年英譯史研究”[1];第二類主要針對他的節(jié)譯本《紅樓夢》進行探討,比如“操縱論視角下《紅樓夢》王際真英譯本之翻譯策略研究”[2];第三類是有關(guān)王際真先生概述性介紹,如夏志清“王際真和喬志高的中國文學翻譯”[3]。前兩類王際真研究基本上是作為紅學研究和《紅樓夢》翻譯研究的副產(chǎn)品,忽略了他的翻譯活動中的其他重要內(nèi)容。比如魯迅作品的英譯和其他大量風格各異的譯作,以及王際真作為獨立譯者的文化身份和他的個體特征在譯作中的反映。而最后一類則散見于一些報刊文章,對王際真先生的翻譯活動探討不夠深入系統(tǒng)。在國外,王際真的翻譯作品很受歡迎,但是關(guān)于他譯作的研究通常只有一些零星的文章散見于報端和雜志。
本研究旨在對王際真的翻譯活動和翻譯思想進行完整、系統(tǒng)和有目的的研究,并且以此為基礎(chǔ),對于當前中國經(jīng)典作品的外譯和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提供借鑒。
為王際真帶來生前身后名的作品是他的《紅樓夢》譯本。這部譯作以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為名于1929年由紐約Doubleday Doran Co.與倫敦George Routledge&Sons Ltd在同年出版。該譯本在內(nèi)容上突出寶黛情史,刪削原著枝葉,成為371頁的小書。另外,該譯本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著名英國漢學家亞瑟·韋利(Arthur Waley)為其做長序并對王際真的譯筆大加贊賞。1958年王際真又出版了在1929年譯本的基礎(chǔ)之上的60回增補版,篇幅為1929年版的兩倍,另外還有在60回版本基礎(chǔ)之上的40回節(jié)略本等其他版本。
1941年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王際真翻譯的魯迅小說Ah Q and Others: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囊括了選自《吶喊》和《彷徨》的11篇魯迅最重要的小說。
另外,他重要的翻譯作品還有《中國傳統(tǒng)故事集》Traditional Chinese Tales,共包括了20 篇文言文和白話小說,1944年由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1968 年由紐約格林伍德出版社再版,1976 年又由格林伍德出版社再版。
王際真先生編輯翻譯的《當代中國小說》Contemporary Chinese Stories于1944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242頁,主要介紹了1918~1937年間中國重要的短篇小說,介紹了老舍、張?zhí)煲?、葉紹鈞、凌叔華、巴金和沈從文等11位作家,并收錄了他翻譯的這些作家的21篇小說,其中包括兩篇魯迅小說。
王際真先生編輯翻譯的另一重要譯作Stories of China at War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于1947年出版,共計158頁,收錄了1937~1942年間16篇小說。
王際真選擇他認為最能反映中國文化精華和內(nèi)核以及現(xiàn)實的作品,并在翻譯過程中盡量保留原作的文化特色。王海龍在《哥大與現(xiàn)代中國》一書中介紹了王際真受到出版商邀約翻譯《紅樓夢》的背景:
當時,性急的出版商無意真正全面介紹中國的古典也無法理解《紅樓夢》中的風流蘊藉、鐘鳴鼎食之家的那種華貴富麗及其細膩深摯的情感世界。他們要求王際真盡可能地介紹故事來節(jié)譯這部巨著。王際真卻盡其可能地保留了這部偉大作品的優(yōu)雅風格和原始的美的風貌[4]。
在1929年版譯者說明中,王際真自己提到該譯本是改編本(adaptation),他的改編原則為:首先基本囊括了寶黛愛情的所有情節(jié);其次,也試圖保留表現(xiàn)中國風俗習慣的插曲與片段;再者,還保留了少數(shù)詩歌[5]。
在1958年版的《紅樓夢》前言,王際真也提到前一版的刪節(jié):
在我的第一個譯本中,我將《紅樓夢》當作一個愛情故事對待,省去了很多看起來似乎只是瑣碎細節(jié)的片段,但是我已經(jīng)認識到曹雪芹試圖通過這些細節(jié)來表現(xiàn)大家庭的生活,因而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實際上和寶黛故事一樣重要[6]。
除此之外,王際真還利用“譯者說明”或者“序”等形式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故事集》的前言里,王際真介紹了中國小說的兩種傳統(tǒng)形式文言文小說與白話小說,并從文體學角度介紹了他們的區(qū)別[7]。在 1929年版《紅樓夢》譯者說明中,王際真寫道:“(譯者)也試圖將能表現(xiàn)中國風俗習慣等特點的片段翻譯出來,比如第四、五章秦氏葬禮的部分?!谝徽聨缀跬暾刂弊g出來,希望能讓英文讀者對中國小說的特有風格有所了解?!雹賉5]
在同一個說明里,王際真還不厭其煩地用幾個段落的筆墨解釋中國的稱謂:
另一個相似的問題是,頭銜和稱呼也暗示了人物的關(guān)系?!袄蠣敗弊置嬉馑际恰皁ld father”,但實際上有以下幾種用法:(1)比“道臺”低一級的官位;(2)家中奴仆和女主人對主人的稱謂,或者家中其他人與奴仆談話時對于主人的稱謂;(3)在一些家庭,尤其在北平一些官員家庭,對家長無論是否直呼其人均可用“老爺”?!蚨g者音譯了這些稱謂,試圖使讀者初步了解這些稱呼形式,而且譯者相信,在一定語境之下,讀者不會覺得有任何困難[5]。
相比譯者對于小說本身壓縮的比例,用如此大的篇幅解釋中國人的稱謂系統(tǒng),顯然是譯者的偏愛,從而有意為之。
然而,在翻譯中,譯者不僅僅要忠實地反映原作的特點,還要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王際真在20世紀前半葉中西文化對比懸殊的時代,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在凸顯文化的同時,顯然也淡化了意識形態(tài)和一些文化內(nèi)容。
在1929年版本的Dream of the Red Chamber出版之時,國內(nèi)紅學研究正值以胡適為代表的“自傳說”流行之時,譯者顯然接受這一觀點,甚至亞瑟·韋利在1929年版的序言中也提到《紅樓夢》是一部自傳體小說。然而,在50年代,中國國內(nèi)紅學研究早已轉(zhuǎn)向“階級斗爭論”,認為《紅樓夢》反映了18世紀封建制度的崩潰和所謂新的“市民”階級的興起[8]。而在1958年版“譯者說明”中,王際真依然堅持“自傳說”,看不出任何受到影響的跡象,認為作品中很多情節(jié)和曹雪芹的生活經(jīng)歷有太多驚人的相似[6]。這其中固然有當時特殊國際文化環(huán)境下學術(shù)交流不暢的原因,但不可否認有譯者自己的主觀因素和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淡化。
王際真的翻譯策略也時時體現(xiàn)出對于讀者接受性的考慮。在1929年《紅樓夢譯本》的譯者說明中,王際真寫道:如果完全音譯,紅樓夢中的人名對于中國人來講都很難辨別,對西方人來說會更加困難。但是如果采用意譯,那會非常可笑。因而他音譯男性名字,意譯女性名字,希望能幫助西方讀者很容易分辨出哪個人物是男性,哪個是女性[5]。
對于具體內(nèi)容的處理,魯迅《祝?!分械囊粋€句子的翻譯最為典型: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
本句話雖然簡短,但涉及到不少文化內(nèi)容,王際真將其譯為:He is my kin,a very moral and righteous old graduate[9].他省略了對于本家、監(jiān)生和理學這三個非常復雜的中國文化特色詞匯的翻譯,直接用kin翻譯“本家”,用兩個評價性的形容詞 moral 和 righteous來描述“四叔”,實際上基本符合了魯迅的本意。窺豹一斑,由此可見王際真對于譯文可讀性的重視。
研究者對王際真的翻譯策略和方法討論最多的莫過于他的刪節(jié),從1929年版的《紅樓夢》到后面的其他作品的翻譯,無一不帶有節(jié)譯的痕跡。在翻譯含有文化信息的內(nèi)容時,王際真通常刪繁就簡,對枝節(jié)甚至一些比較重要但是難以讓西方人理解的內(nèi)容淺嘗輒止,不做進一步解釋和介紹。
對于刪節(jié),韋利在1929年版的序言結(jié)尾說道:“最后,我要向讀者保證,在王先生筆下,讀者完全可以放心。譯文異常精確,刪節(jié)工作也進行得十分巧妙?!盵5]
吳宓在一篇署名余生的文章中評論王際真譯本:
總觀全書,譯者刪節(jié)頗得其要,譯筆明顯簡法,足以達意傳情,而自英文讀者觀之,毫無土俗奇特之?。ㄎ魅俗g述東方事,文筆往往故意如此,殊可厭),實為可稱?!饰崛擞谕蹼H真君所譯,不嫌其刪節(jié),而甚贊其譯筆之輕清流暢,并喜其富于常識,深明西方讀者之心理。《聊齋》《今古奇觀》《三國演義》等,其譯本均出西人之手。而王君能譯《紅樓夢》,實吾國之榮[10]。
萊爾(William Lyell)在他的魯迅譯本Diary of a Madman and Other Stories前言中說王際真的魯迅譯本是非常流利的美國英語[11]。而在1957年版的《紅樓夢》譯本前言中,馬克·范多倫寫道:
王際真先生選出了要進行翻譯的章回,然后加以改編并譯成現(xiàn)代英文,這當然并非易事。一方面,存在著逐字直譯的危險,這會產(chǎn)生荒誕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也存在著過分自由的意譯的危險,這會使這部古典小說失去古代的風貌。王際真先生用漂亮的文體解決了這個問題,它像原作一樣是一種口語,他毫不猶豫地使用了當代詞匯,因為他相信,在他翻譯的這部無與倫比的風俗小說中,可以找到對應的當代詞匯[6]。
雖然學術(shù)界對多倫的序言一直不以為然,認為沒有超越韋利為1929年版譯本所做序言,但他對王譯本的語言給予了明確的肯定。雖然可否將像《紅樓夢》這樣一部經(jīng)典化的作品譯成當代美國口語尚有商榷之處,但他的譯本受到讀者的歡迎程度勿容置疑。
一般認為,翻譯最好是將外語譯為母語,傳統(tǒng)翻譯理論也常假定翻譯是從外語譯為母語,并以此為研究對象。但是在中國,絕大多數(shù)的中譯外是由以漢語為母語的中國譯者完成的。在此過程中,譯者往往受到更多源語語言和規(guī)范的干涉,楊憲益夫婦的翻譯即是如此。從選取原作到翻譯方法,除了譯者個人喜好和翻譯目的的因素之外,楊憲益夫婦還受到國內(nèi)政治因素以及外文出版社等部門的干涉[12],因而對于翻譯作品的“充分性”有更高的要求,無暇顧及譯者的接受性。而王際真在盡力保留中國色彩的同時,將讀者接受性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對含有中國文化的內(nèi)容往往刪繁就簡,對枝節(jié)、甚至一些比較重要但是難以讓西方人理解的內(nèi)容淺嘗輒止,不做進一步解釋和介紹,甚至用英語中熟悉的內(nèi)容比附或意譯,贏得了英語國家讀者的認可。
但同時,國內(nèi)研究者對于王際真翻譯活動的態(tài)度卻非常值得玩味。王際真在國內(nèi)由《紅樓夢》翻譯而知名,也因他的節(jié)譯本《紅樓夢》而備受詬病。在20世紀20年代西方對中國普遍感到陌生的情況下,王際真以敏銳的視角,獨特的策略,以完美的翻譯方式將一部中國經(jīng)典之作以流暢的英語表達出來,并得到讀者的認可。然而,通常在將外語譯為母語時,譯者解讀、表達原作,形成一個不依附于原作而獨立存在的作品。但是在由母語譯為外語的過程中,譯者無法完全脫離源語言文化環(huán)境,在譯作中,始終有源語言文化的影子。尤其是將經(jīng)典作品翻譯為外語時,在翻譯一般準則之外,母語環(huán)境還會對翻譯作品和譯者提出更高要求。王際真翻譯的成功,雖然得益于他譯作的可讀性,但也與其作品中散發(fā)出的中國情懷不無關(guān)系。但是即便如此,他對于原作翻譯的“不完全性”也是他受到詬病的根源。由此可見,經(jīng)典化作品的外譯標準值得人們更多的研究。
注釋:
① 本段摘錄由本文作者譯為漢語。如果不特別注明,本文所有來自王際真和其他英語作品的摘錄均為本文作者所譯。
[1]江帆.他鄉(xiāng)的石頭記:《紅樓夢》百年英譯史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2007.
[2]屈純.操縱論視角下《紅樓夢》王際真英譯本之翻譯策略研究[D].重慶:西南交通大學, 2011.
[3]夏志清.王際真和喬志高的中國文學翻譯[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1):96-102.
[4]王海龍.哥大與現(xiàn)代中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
[5]Cao Xueq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Z].Tr.Chi-chen Wang.New York:Doubleday Doran,1929.
[6]Cao Xueq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Z].Tr.Chi-chen Wang.New York: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8.
[7]李新庭,莊群英.華裔漢學家王際真與“三言”的翻譯[J].大連海事學院學報,2011,10(1):112-115.
[8]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9]Lu Xun.Ah Q and Others: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M].tr.Chi-chen Wang.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1.
[10]余生.王際真英譯節(jié)本《紅樓夢》述評[N].大公報,1929-06-17.
[11]Lu Xun.Diary of Madman and Others[M].tr.William A.Lyell.JR.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
[12]Xu Xiaomin.A comparative study of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Lu Xun’s works[J].Babel,2011,57(3):324-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