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航[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河南 開封 475000]
作 者:喬一航,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科教學(xué)專業(yè)2013級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教育。
自《長恨歌》問世以來,論者對它的解讀就此起彼伏。王安憶在為自己的作品取名時,大膽地引用了大詩人白居易的經(jīng)典之作“長恨歌”。作者并非要與一個膾炙人口的古詩名篇撞車,而是要借用這首古詩中的悲劇色彩來為小說奠定一個典雅而又哀傷的基調(diào)?!疤扉L地久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這“無絕期”的恨飽含了王琦瑤如夕顏般短暫的絢爛,更飽含了王安憶對上海這座“長于斯”的城市的深摯感情。
一部精彩的作品總是在為孕育它成長的那片土地代言,一個豐滿的人物總是能替隱含作者表達喜怒哀樂。從她的“雯雯”系列到《海上繁花夢》,從《我愛比爾》到《長恨歌》,上海是她文字深處的“精魂”。本文將深入地走進王琦瑤跌宕起伏的一生,揣摩作者塑造這一哀婉動人的女性形象的深層用意,探索她在為上海這座城市代言時所擔(dān)當(dāng)?shù)墓δ埽诖嘶A(chǔ)上,更全面得感知作者王安憶對上海這座“到處都是夢”的大都市復(fù)雜矛盾的情感體驗。
眾所周知,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必須以一定的環(huán)境作為載體?!堕L恨歌》中所描述的故事雖發(fā)生在20世紀(jì)40到90年代這段動蕩不安的歲月,作者卻巧妙地運用王琦瑤這一形象避開了人們認為應(yīng)當(dāng)著力去描畫的與之相對應(yīng)社會事件與時代背景,將文本的敘述空間主要集中于家庭空間,從而完成了她的“日常生活化”功能。
一個人物形象要想豐滿,甚至一個城市的形象與內(nèi)涵要想完整,都離不開對其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描述。王安憶的《長恨歌》無疑是將歷史的發(fā)展“日常生活化”的典范?!八壑械臍v史是日常的”,是王琦瑤那平常的一茶一飯、衣飾鞋帽、舞會派對;是上海人那種追求精致、家長里短,不問世事的生存狀態(tài),一種“安于天命”的“氛圍”。
盡管弄堂外的運動空氣已是翻江倒海,可王琦瑤仍然可以守著爐邊的小天地,對幾十平方米內(nèi)的小日子有著精致的追求。當(dāng)她遭遇了李主任的變故,隱居平安里的時候,她照舊可以花費大量的精力只為給嚴(yán)家?guī)熌负兔锞藴?zhǔn)備一頓可口的晚餐。她“對一件衣裙的剪裁縫制,細致入微到一個裥,一個針腳”。正是在吃飯、穿衣這樣的日常生活瑣事上,王琦瑤享受著創(chuàng)造的樂趣。談及這些家常的甚至有些俗氣的生活圖景,不難看出,她眼中的上海文化正是由這些日常生活細節(jié)來支撐的,這才是真正的上海。雖然她們也常常因為紅塵瑣事、欲望情感的煩擾顯得無奈疲憊,但是她們更有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勇氣和劫難臨頭的安之若素。在她們的身上,有一種直面人生的獨立,有一種寵辱不驚的堅忍,更有一種知足常樂的淡然。
王安憶正是用王琦瑤這一形象將小說的敘述空間從大社會轉(zhuǎn)移到小女人的閨閣內(nèi),轉(zhuǎn)移到平安里,轉(zhuǎn)移到一個屬于女性的日常私人空間,從而使得文本與女性,與日常生活的關(guān)系緊密起來,展示出上海人注重日常生活,追求精致情調(diào)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
在《長恨歌》中,王琦瑤這一形象并不是簡單的個人,她是上海弄堂里長大的眾多小家碧玉中很普通的一個,是上海深層文化與精神內(nèi)涵的產(chǎn)物,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一種上海深層文化內(nèi)涵的象征,具有普遍性與代表性,從而完成了她的“符號化”功能。
“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后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的王琦瑤?!薄巴蹒帯笔巧虾E⒌拇~,正是千千萬萬個王琦瑤才構(gòu)成了上海多姿多彩的文化。反過來,上海的深層文化與精神內(nèi)涵也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王琦瑤們。因此,王琦瑤這一形象成了上海文化內(nèi)涵的一面鏡子,一個縮影。
1.注重“芯子”的物化感情觀。作者用王琦瑤一生的情感經(jīng)歷和悲劇命運揭示了擁有特殊歷史文化背景的上海所存在的極重物質(zhì)的情感與婚姻觀念。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使得上海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文化風(fēng)貌。這里聚集著繁華與夢想,金錢與冒險,傳奇與幻滅。在王安憶看來:“上海的小姐們就是與眾不同,渴望出人頭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動積極,不是光說不做的。她們甚至還更勇敢,更堅韌,不怕失敗和打擊?!蓖蹒幈闶沁@些上海小姐中的一個。她一生的情感經(jīng)歷可以用跌宕起伏來形容,李主任、程先生、康明遜、薩沙、老克臘都與其有過情感上的糾葛。但不管怎樣,王琦瑤的心中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情感觀念,“她的感情不是從小說里讀來的,沒有那么多美麗的道理,可講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則,有來有往,遵義守信”。在愛情與物質(zhì)的保障中她選擇了后者,選擇了“芯子里”的實惠。這是她心甘情愿作出的選擇,是上海的這種物質(zhì)文化教給她的選擇。
在這“芯子”里的實惠中,王琦瑤卻失去了愛情中應(yīng)有的平等關(guān)系。不論是對李主任的耐心等待、受其安排,還是對康明遜的委曲求全、一味妥協(xié),她都在扮演著一個從屬的角色,在愛情中處于被動的地位,喪失了女性應(yīng)有的獨立感。這便是隱藏在上海這座城市背后的物化感情觀給王琦瑤帶來的得與失,她雖得到了眼前短暫的物質(zhì)享受,卻始終沒有填補情感上的空虛,王琦瑤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所有上海女性的悲劇,是上海這個大都市的悲劇。
2.注重“自我”的小市民心態(tài)。生活在弄堂里的王琦瑤,身上免不去市井文化的烙印,在她的身上有著上海小市民階層所普遍具有的精明、自戀等性格特點。在她與吳佩珍和蔣麗莉的友誼中,兩個女孩子都對其付出了真摯的情感,而王琦瑤卻并沒有完全做到真誠付出。相反,外貌上的優(yōu)勢使她在與朋友相處時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這種現(xiàn)在人看來有些矯情的造作在當(dāng)時的上海卻被視為是理所當(dāng)然的,而吳佩珍自己也默認了自己的丑,將王琦瑤這種美女的“慷慨”視為“寬待”,便加倍地對她好。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正是上海市民階層所認同的以美丑來劃分等級的世俗觀念的反映。
在對待程先生的感情時,王琦瑤更是“精明”地做到技巧與沉著并重。她將程先生看作是與蔣麗莉平衡的籌碼,她一方面極力地撮合程先生與蔣麗莉,另一方面卻有自己的心思,“有一點看笑話”的意味,“她再明白不過,程先生的一顆心全在她的身上”。這種復(fù)雜的心思將王琦瑤這一女性形象的精明與自私展露無遺,也將上海這座大都市所孕育的小市民文化刻畫得細膩準(zhǔn)確。
王琦瑤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在她的身上熔鑄的是那個時期的上海在金錢與物質(zhì)的熏陶下所呈現(xiàn)出的物化感情觀與精明自私的市民心態(tài)??勺髡邔ν蹒幨瞧珢鄣?,正是這份偏愛,使作者在刻畫這一形象是并非激烈的批判,而是充滿憐愛的同情。
胡亞敏的《敘事學(xué)》中提道:“情節(jié)不再是一個封閉的整體,也不是事件的句號,而是潛在著多種可能性的開放體系?!痹凇堕L恨歌》中作者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匠心獨運的安排,揭示出王琦瑤在上海這座城市所蘊含的深層精神文化的影響下,其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從而完成了她的“宿命化”功能。
當(dāng)王琦瑤第一次去片廠看到布景中的床、床上躺著的女子以及頭頂?shù)碾姛?,并沒有害怕,卻是像“舊景重現(xiàn)”。而當(dāng)她被長腳謀害的彌留之際,她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在片場的這一場景:“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上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墻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這一看似有些鬼魅的情節(jié)設(shè)置其實是作者的匠心獨運。亞里士多德等思想家的悲劇觀中有一種是“由無意識與未加思慮的錯誤所導(dǎo)致的悲劇”。王琦瑤在第一次踏進片廠的那一刻起,她便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了物質(zhì)、金錢、色相、情感所構(gòu)成的漩渦中,從此開始了她注定了的悲劇一生。作者正是用這種近似于“宿命”的意味將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大環(huán)境凸顯出來,再加上“零聚焦”敘事的“超人物”口吻,從而顯示了王琦瑤這類女子悲劇人生的不可抗拒性。
換言之,日常主義精神、情感物化觀念、自私精明心態(tài)與無可奈何的命運感不僅是《長恨歌》揭示的上海文化性格,而且是它揭示的“一個女人和一個城市的關(guān)系”的奧秘。作者用王琦瑤這一形象將如此復(fù)雜的精神世界具體化、現(xiàn)實化。一曲《長恨歌》,譜寫了王琦瑤的“繁華一夢”,也將上海背后隱匿的深層歷史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表露無遺?;蛟S千百年后,會有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激揚文壇,但《長恨歌》依然會以她獨到的“敘事美”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獨樹一幟,經(jīng)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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