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國
陜西綏德人,生于1963年。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著有作品集《以生的名義》,長篇小說《三十里鋪》,中篇小說《恐慌年》《藏槍記》《我的前世今生》《民歌》,短篇小說《沿著腳手架上升》《第三名》《學生馬鎖》《不知誰家的女子》《嗩吶父子》《女人老馬》等。
“我感覺自己正在無可挽回地跌向深淵?!彼麑ψ约赫f:“但是在我徹底絕望的時候,至少你要讓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一 兩件事情的關(guān)聯(lián)
這是一個奇特的大雜院,破破爛爛的窯洞及房子都非常擁擠,如果一個人不幸得了痢疾,在這個院子里就遭了大罪,因為他急忙到不了廁所,到了廁所又找不到便位。即使像清理廁所垃圾這樣一件事情,挑著糞桶的人也必須像走迷宮一樣穿過許多甬道,常常因為要經(jīng)過住戶的灶頭而招致咒罵。
一天下午,鄉(xiāng)政府職員吳大有休假回家,他走進這所大院,就在他抬腿邁進通往大院的門廳時,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塊巨大的、足以砸死一頭牛的柱石從影壁墻上掉了下來,石頭擦著他的腳跟兒落在一灘臟水里,濺了他一身泥污。石頭落地的沉悶聲響使他想起那兩個死去不久的同事,他們一個死于肝癌,另一個也死于肝癌。他們的葬禮讓很多人唏噓不已。
當夜,他早早在這個大雜院的一間房子里躺下,并未理會妻子的問詢。妻子以為他需要她的溫存,也很快寬衣睡在他身邊,而他卻被石頭落地的沉悶的聲音和葬禮的事情攪擾著?!斑@兩件事情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彼麑ψ约赫f。
妻子將一只手搭在他胸口上。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但沒有睡著。妻子是從他的呼吸中感覺出來的。他也將一只手搭過去,搭在她的大腿上,妻子接著的反應是將一條腿壓過來,開始了一種很不自然的肌膚的接觸。
“這兩件事情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呢?”
他想通過某種方式結(jié)束思慮的糾纏,他扯掉妻子的褲衩,渾身來勁。“一切煩惱都會過去,都不過是和妻子來那么一次?!钡磺行袆訁s因為他的問題而告失敗。妻子打著哈欠,在他的兩腿間用一只手的動作,結(jié)束了兩人之間無謂的翻騰,然后她翻轉(zhuǎn)身,很快便呼呼入睡。
他想跳出一種煩惱,卻又陷入另一種煩惱。幾個月前,他的男性特殊器官失去了它的特殊功能,妻子勸他去看一看醫(yī)生,他不以為然,以為那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妻子為了解決他的問題想了許多辦法,其中包括給自己添置新潮的衣服,購買了口紅和香水,內(nèi)衣都換成了足夠性感的款式。在一切辦法都想盡并驗證自己雖然三十多歲但并未失去風韻和對男人足夠的吸引力之后,丈夫的問題仍未得到解決,她便在許多時候哈欠連天。
二 相同的每一天
在單位,同事們不叫他吳大有,而叫他老陰,有地方文化的特殊含義,與他不溫不火,隨順平和的性格有關(guān)。同事們都非常喜歡他,常拉他去鎮(zhèn)上的小酒店吃飯,他要是不去,大家就想方設法哄他去。去了別人喝酒,他是斟酒員,給他的獎賞是一桶飲料。
前不久單位失去了兩位同事,大家的情緒都非常低落,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什么都不干,個個像霜打了的白菜。突然有一天,老陰發(fā)現(xiàn)大家不僅情緒非常低落,而且十分焦慮和恐慌。那是他在一頓午飯以后發(fā)現(xiàn)的。灶上的炊事員做了一頓羊肉臊子面,到點后炊事員像往常一樣吆喝大家吃飯,大家端著飯碗,沒有了往日的調(diào)侃,將大碗緊扣著嘴臉,嘩嘩啦啦把一碗面刨進肚子里,個個臉上都帶著焦慮和恐慌的神情。這種變化在外人看來似乎還算正常,但其實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例如代理鎮(zhèn)長召集大家傳達一份重要文件,他滿臉的苦相,一讀出口便結(jié)結(jié)巴巴,仿佛他讀的是一份極令他傷心的祭文;當一切工作都匆匆結(jié)束以后,人們開始專注一桌噼啪作響的麻將牌,老陰和一群焦慮不安的人伸長脖子,雖然被煙嗆著,被臭屁熏著,但還是覺得聚在一起好,聚在一起專注一件事情,少一點焦慮和恐慌。
這樣看下去,幾乎每一天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逃避的方式。例如有人到鎮(zhèn)政府反映附近的山上有一個鄉(xiāng)民在放牧。封山禁牧已經(jīng)兩年了,有人還那么不自覺?!白尷详幒托√锶?,狠狠地收拾那小子一頓?!贝蠹以谂谱郎项^也不抬,就把工作安排給老陰。小田是司機,和老陰同住一個大雜院。
老陰是真想找點事情做,好讓自己擺脫那種焦慮不安的情緒。上了吉普車,還未坐穩(wěn),小田一踩油門,吉普車就氣狠狠地沖出了大門。車子像一頭被人追趕的、帶了刀傷的豬,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嚎叫著,又蹦又躥。
他們趕跑了牧羊人,扣了羊群中最肥的一只羊作為處罰。返回的路上,車廂里多了一只羊,羊受了驚嚇就開始拉稀。車子繼續(xù)像殺豬一樣嚎叫,老陰和羊一起在車廂里翻滾。老陰被顛得受不了啦!“你開慢點行不行,我骨頭都散架了?!?/p>
小田猛踩了一腳剎車:“老陰,咱單位死了的那兩個人前天還在集市上買過節(jié)的羊肉,有個老鄉(xiāng)看見他們了。他們還在咱單位大門口徘徊……你難道一點都不慌嗎?要不,咱們把這只羊殺了,去祭奠一下?”
“你先把車好好開回去?!?/p>
要配合市里的交通部門去測量高速公路的走徑,去的仍然是老陰和小田。小田的車仍舊開得瘋快,但路是柏油路,少了些許顛簸。到了地點,小田不再跟著行進,坐在車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測量到了最后,一個村老漢看見測量儀對著自己的宅院,慌慌張張地跑來問老陰,是不是公路要從自己的宅地上穿山而過。“可能?!崩详幓卮稹!按蟠髥?!”老漢捶打著大腿,把身上的土抖落給老陰,“我好不容易在窯側(cè)旁批了一塊宅基地,兒子娶媳婦用得緊哩!連砌窯的石頭都打好咧!”
“我告訴你吧!先甭砌那窯?!?/p>
后來,那個老漢又攆到單位來找老陰,問老陰公路的事情定沒定,自己到底該怎么辦?老陰無法回答。以前老陰覺得單位就像一只風箱,上級下達了任務,大家就抽動風箱,讓一件事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風箱一停,大家就十分無聊。但有時候,大家抽動風箱把一件事情燒起來,然后不知為什么又把那件事情撂在一旁讓它涼了,然后再去抽動風箱,去燒另一件事情?,F(xiàn)在他明白了,這跟焦慮有關(guān)系,跟恐慌有關(guān)系。當一個需要逃避的人無法再在一塊石頭背后隱藏,他難道會甘心像小孩子一樣蒙上自己的眼睛來欺騙自己嗎?不,他會尋找另外一塊石頭。
老陰回到車上,還想到別處找一點事做,小田卻開動車子,把老陰拉回到那個叫人焦慮不安的單位。
把車開到單位,小田要拆車,小田說這車他媽的不行了,老陰你幫我一把,拆了這狗日的看它還老實不老實。
“這車好好的嘛!”
“這車他媽的不行了?!?/p>
小田就拿了工具動手拆車,拆得滿地都是零件,自己弄得滿身油污坐在地上喘氣。
“我算計了一下,”小田歇緩過來說。“我們單位的人平均壽命只有四十歲……”
老陰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蒙住了。
“何以見得?”
“四十歲以前還想著混個科長局長的干干,到了四十歲就徹底沒戲了,政治生命就宣告結(jié)束,人就被抬到太平間了。”
“這話不對呀小田!”老陰說:“你要是想弄個國家主席干干,那你的壽命就只有零歲?!?/p>
“老陰,你看我是個爛工人是不是!”小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霸谠圻@小地方,當了市長縣長那就是當了總統(tǒng)當了國家主席了。在咱這小單位你當了科長局長你也就是總統(tǒng)就是國家主席了?!?/p>
小田說,知道司機為啥都愛喝酒嗎?就拿我來說吧,擱到過去,我就是咱這衙門里的轎夫,你們都是坐轎的,抬轎的要是混得有酒喝,那真是不錯的。我呢?我的政治生命就只有這三十來歲,人家當司機三兩年就換車,紅旗帕莎特本田奧迪不停地換,我一輩子也就這輛破吉普,我想評個高駕的職稱吧,又名額有限,算啦算啦!我評了高駕也是開破吉普的高駕,我領(lǐng)的工資還不夠人家換一螺絲釘。
“你可真逗呀!”老陰哈哈笑著:“你的政治生命!”
小田也笑。小田說:“我們?nèi)コ燥埌??!比酉聺M地的零件,拉上老陰到小酒店去吃飯,小田喝著酒說:“老陰你是上過大學的人,你喝的墨水比人家撒的尿都多,你四十不出頭,怎就沒戲了呢?都說現(xiàn)代人早衰,沒有奔頭他還能不早衰?你看看現(xiàn)在,三四十歲退休的人海里去啦!這都是怎鬧的嘛!咱才剛剛學會做人做事,突然就沒戲啦!到底是年齡不饒人還是人不饒人?我呀我慌!不光為我慌也為我那兒子慌,三四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他能有什么戲?他有狗屁的戲!”
老陰上大學學的是師范專業(yè),分配到鎮(zhèn)中學教了幾年書,被評為全國教學能手,后來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還想著提拔,然后進城,到區(qū)政府或市政府工作,后來不再想提拔的事,光想進城,也差一點就進城了,他聯(lián)系好一個單位,結(jié)果那個單位換了一個頭頭,三十五歲以上的年齡一概不予接收。讓小田說對了,對老陰和他的同事來說,年齡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它讓你在恐慌之中一點一點喪失打拼的銳氣。年齡是個坎吶!一個接一個的坎,許多坎你覺得自己邁過去了,其實你是爬過去或被人抬過去的。
前些時,妻子告訴他,兒子考高中差了十分,未被錄取,繼續(xù)上高中要向?qū)W校贊助一萬元,正好一分一千元。老陰后悔自己離開了教學崗位,偏離了所學專業(yè)。許多次都想得心痛,一個人捶胸頓足。如果他一直在學校干,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進城,說不定有了不錯的業(yè)績,自己的兒子說不定能順利考入高中,即使考不上高中,也可以免費借讀,可以給家里省一萬塊錢,一萬塊錢吶!更讓老陰羞愧的是,妻子在這事情上仿佛在揭他的瘡疤,她居然動員老陰去做合同教師,或者干脆托人再調(diào)回教育系統(tǒng)。這是一件非??尚Φ氖虑?,調(diào)離時是妻子的主意,又托人又送禮,現(xiàn)在又打算讓自己再調(diào)回教育系統(tǒng),再托人再送禮。老陰發(fā)誓絕不再提這件事。
“小田,我決定今天破例和你喝兩杯,因為你的話很有見地。”
“那太好了!說起知識來,我跟你差遠了?!?/p>
“我今天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咱們那兩個同事實在說來不是死于什么癌癥,而是死于焦慮和恐慌,因為他們面對無處不在的恐慌已經(jīng)無處躲藏了。遲早我們也會無處躲藏的,所以你的羊肉就不要拿去祭奠他們了,還是自己吃了要緊。”
三 兩件事和更多事情
的關(guān)聯(lián)
假如今天晚上影壁墻上掉下來的石塊砸得自己腦漿迸裂,死于非命,那誰的損失更大呢?是妻子還是兒子?當然是兒子啦!妻子可以再找一個丈夫,而兒子再也找不到一個親爹了。妻子會在自己死后不久的一天脫掉喪服,然后穿上一件黑色短風衣和一條長裙,腳上是一雙帶拉鏈的高腰皮靴。她會抹上口紅,在身體的某些地方灑上淡淡的香水從大街上走過,看似匆忙,其實一點事沒有。后來她找到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許多地方都強過自己,使她覺得寬慰。他們在第一個同床的晚上或者白天聊天兒,他問起她的前夫,她說:“一個死人,不去說他?!?/p>
那男人會在哪些地方比自己強呢?自己什么地方有毛病呢?這話他問過小田,“小田你看我有什么毛???”小田說:“你沒有毛病本身就是毛病。”
妻子哈欠連天,用一只手在他的大腿之間幫他解決了一個毫無現(xiàn)實意義的煩惱。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妻子用一只手使他達到了高潮,他倆都異常興奮。他想起小田講他的一個司機朋友,他經(jīng)常去偷女人,他和他妻子做愛的時候始終留著一半力氣給另一個女人,因此他的外號叫“劉一半”。妻子聽后咯咯地笑,說他怎能留下一半來呢?他怎么能留下一半來呢?大有你是不是也留下一半給別的女人哩!
自己留了一半了嗎?留了一半給誰呢?而且留了這么久。
妻子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他未入睡,她下床去小解,“你怎么還不瞌睡呢?”他不吭聲。她鉆進被窩想再次睡去,卻睡不著了,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彼nD了一會兒,她在找合適的字眼和語氣。
“咱兒子那一萬塊錢省下了,而且上了重點班。本來我想明天告訴你,省得你又睡不著?!?/p>
他感覺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她等著他發(fā)問,但他沒有問。
“有個人替我們在校長那里說情,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兒子住校還住的是學生公寓里最好的房子?!?/p>
“誰?”
“你是問誰替咱們說了情嗎?他說他可能認識你……他是學校的董事長,也做房地產(chǎn)生意,總之生意做得很大?!?
他不認識什么董事長,他認識的人里面沒有誰能夠送給他一萬塊錢的人情。顯然這里面另有文章。他想,這將是一個噩夢不絕的夜晚。
她一開口,也預感到今夜的談話將變得很不尋常。她接著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如果咱們愿意,董事長還可以給咱們一套房子住。
“告訴我?!彼f:“你用什么報答他呢?”
“我還沒想好?!彼卮穑骸拔沂钦f,如果你去給學校代課,房子我們就可以住進去?!崩详帍膩矶疾辉炎约旱纳钕胂蟪梢粋€美妙的音樂盒,但是在今天晚上,他覺得自己將失去一個普通人最起碼的精神依托。他一夜未眠。
四 許多失眠的日子
經(jīng)過那個不眠之夜,老陰已經(jīng)有一星期的時間不曾合眼睡覺了,老陰盡量讓自己頭腦清醒,他清醒地計算著時間,已經(jīng)有160多個小時不曾睡覺了,白天都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白天過去了,夜幕降臨后他四處游蕩,他到小鎮(zhèn)對面的山頭上去凝視小鎮(zhèn),小鎮(zhèn)沿公路依山而駐,地盤最大的單位是學校和鎮(zhèn)政府,然后是一些民居和商店。小鎮(zhèn)的燈火在一盞盞熄滅,但鎮(zhèn)政府每個窯洞的燈差不多都亮著。自從單位死了兩個人之后每天晚上都是這樣。還有一個院子里有燈火亮著,院子以窯洞為主體建筑,對立著兩間小平房,從房頂上望過去,小窗的燈火像半個月亮,透著溫馨。那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和她女兒的住處。
同事們湊在一起搓麻將,老陰一個人跑到學校空蕩蕩的操場去丟籃球。已經(jīng)是暑假了,操場上熱浪翻滾,一群孩子玩得渾身冒煙。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引起了他的興趣,她是一個娃娃頭兒,在操場上不停地指手畫腳,不停地呵斥別的孩子,顯得成熟而且迷人。他想起自己在學校任教的時候,有一位可敬的老校長,校長的存在使他的生活變得溫暖。那位好心的老頭,他白發(fā)蒼蒼,胡子拉碴。他的雙手不僅長滿老繭,而且傷痕累累,使人聯(lián)想到一片溝壑縱橫的土地。他安排全校師生每周一次義務勞動,給學校的自留地灌溉或施肥。當?shù)乩锏挠衩装糇映墒斓臅r候,師生們來一次玉米棒子大會餐,下一個周六再把聚餐后的糞便及時地送到地里去。老校長在那一年的冬天里去世了。這一年他離開了學校,離開了自己的專長。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此眷戀學校的生活。再一次到操場上去丟籃球,小姑娘遞給他一篇她寫的作文讓他看,并說是媽媽讓她這么做的?!拔业膵寢屆小彼赐晁淖魑囊院蟪粤艘惑@,她不是個好學生,文章顯而易見是抄襲來的,她在應付差事?!澳闶莻€好孩子?!崩详幷f,他拉著她回家,指導了她的作業(yè),又幫她完成了一篇關(guān)于冬天的作文。她的媽媽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她的丈夫在煤礦上賣苦力掙了一些錢,然后在一次礦難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又為她掙了一筆可觀的賠償。對這個男人來說真是太冤了,但這都不是她的錯。她總是顯得有點害羞,但在那天,她執(zhí)意要留他在家里吃飯。她還試圖跟他在“知識”方面建立關(guān)系,執(zhí)意想要知道他是如何被知識改變了命運,如何考上大學的。這個問題真讓他犯糊涂。他現(xiàn)在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自己上初中時有一天和同學一起去偷看廁所里的年輕女人,別人看一眼就很快溜掉了,他卻一直看到女人提起褲子離開廁所,才帶著興奮而迷惘的神情離開那堵并不嚴實的墻?!斑@個女人的屁股好大呀!看上去比穿著褲子大多了?!彼菚r總是習慣在一切事情上體味朦朧的人生,人生就是要在欲望、焦渴、忍耐和希望之下發(fā)奮苦讀。他因女人的屁股而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精神振奮,他要干好一切,要對得起那個女人,或者說那個屁股。
他走的時候小姑娘帶著機靈和頑皮的孩童神情拉著他的手,老陰想,這孩子也許很想有一個父親。
他也許已經(jīng)答應經(jīng)常給小姑娘補課。但當他抱起籃球往球架上丟的時候,小田神色異常得圍著他轉(zhuǎn)悠,老陰有點生氣了?!靶√锬阆敫缮赌兀俊?/p>
小田長吁了一口氣,小田說:“老陰你甭丟球了,鎮(zhèn)上的老鄉(xiāng)又看見咱那兩個死人在到處轉(zhuǎn)悠,其中有一個鬼魂也在操場上打籃球,還跟鎮(zhèn)上的一個小寡婦好上了。”老陰說:“什么鬼魂?那就是我,可我沒跟小寡婦好?!?/p>
“是你嗎?”小田說:“老鄉(xiāng)那天臨黑叫我去操場上看究竟誰在打籃球,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把籃球丟得咚咚響,可我回到單位,卻見你大睜著兩眼在炕上躺著!能是你嗎?”
白天,小姑娘拉他去輔導作業(yè),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年輕的寡婦。輔導結(jié)束后她照例留他吃飯??吹贸鏊o自己做了精心修飾,腦后的頭發(fā)向上扎著,一臉的神采。穿一件無袖乳白線衣,一條熨得很直的緊而短的黑色麻紗褲子,一雙高跟拖鞋,趾甲上涂著深紅色的油彩。除了略顯消瘦,她算得上是一個美人。
飯后,年輕的寡婦胸脯一起一伏,有點害羞的樣子。她告訴他,她很早就在城里買了房子,一直空著,自己決定不了搬到城里去住呢,還是繼續(xù)住在小鎮(zhèn)上。
“你有條件的話應該搬到城里去住,老陰說。在城里孩子可以接受比較好的教育?!?/p>
“我也想呢?!彼f:“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讓我牽心了,可我老是牽心,不知牽掛誰,牽的什么心。”
老陰異樣地望著她。
“我很丑嗎?”
“不。你美得像小鎮(zhèn)上的月亮。”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總是疲于交際,熱衷于這樣那樣的聚會,在家里很多的時候都在打瞌睡,除了理解為疲憊,還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他心里不得不承認,他對小寡婦有點迷戀,夜晚游蕩的時候,他總是久久地注視著她窗戶里透著的溫馨的燈火。
老陰回到單位,小田問他是不是去和寡婦幽會了,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出去游逛?
“沒有?!崩详幓卮?。
“老陰你跟上鬼哩!”小田說:“你每天夜里都出去游蕩,你也和寡婦幽會過。你在一塊玉米地里嘩啦嘩啦來回竄。單位的人什么都不干了,日夜跟蹤你、偵察你的行蹤。這鎮(zhèn)子都讓你攪翻天了。你要注意影響?!?/p>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p>
“那是?!毙√镎f:“我都告訴大家,現(xiàn)在是寡婦門前沒是非。如今的獨身女人多了,她們自己巴不得找點兒是非出來,有了是非那都是好人好事??墒悄阕罱鼮槭裁纯偸嵌阒蠹??看看你的眼睛,紅的就像兩道血口子。你為什么不回家休息休息!”
“行了?!崩详幷f:“小田你在城里認不認識一個什么中學的董事長?”
“誰不認識他?”小田猜測著老陰的心思,“他的外號叫劉一半,誰不認識他?!?/p>
老陰說:“那個小子居然想讓我給他的學校代課?!?/p>
老陰凝視著夜幕下的小鎮(zhèn),想從極度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誰會為你的不幸唱挽歌呢?老陰想。沒人會為你的不幸唱挽歌。老陰咧嘴笑了。
五 更多失眠的日子
160多個小時以后,老陰擔心自己的失眠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他買了安眠藥并按規(guī)定劑量服用,熬了一個小時后他又服了一次藥,這一回,他吞服的藥片太多,睡著后很久都沒有醒來。
老陰入睡后下起了雨,雨下了兩天仍沒有停的意思。小田惦記著自己家里漏雨的灶房,更惦記著調(diào)動的事。區(qū)政府新添了一輛7座小轎車,司機暫時空缺。接車的時候小田也去了,他一路開回來,一路擦擦洗洗,好像車已經(jīng)是自己的了。司機朋友在領(lǐng)導面前推薦了他,見面禮都送上去了。7座小轎車讓小田魂牽夢繞,日夜坐臥不寧。
他開著那輛破吉普車進了城,大雜院在淫雨中一片泥濘?;丶視r他經(jīng)過門廳那堵影壁墻(有人又把它照原樣壘了起來),想起老陰躲避石塊的情形。這時,那堵墻上有什么聲音吸引了他,他站在甬道上淋著雨,等著什么事情發(fā)生。
那堵影壁墻像摞起的骨牌一樣,有一塊石頭從凸出的底部掉了下來,接著轟隆一下,整座墻倒塌了,小田跳了一跳,一只鞋壓在了石頭下面。
“老陰,我要搬家了?!?/p>
老陰睡得太久,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下過雨,天已經(jīng)放晴,太陽從窗子上透進來,讓人惶惶不安。
“你那么恐慌犯得著嗎?”老陰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們住的房子都是危房,大雜院已經(jīng)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了。”
“你這話好像言不由衷呀!或者你什么都不懂!”小田說:“我請風水先生看過,大雜院陰氣太重,對三四十歲的人特別不利?!?/p>
是嗎?老陰想,也許我們感覺到恐慌并不是空穴來風,我們正在以另外一種形式與死亡接觸。
他每天都在和失眠爭斗,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不得不回家休息。在睡覺前,妻子為他準備了安眠藥和服藥用的水,他極不情愿地吞下那些藥片,她走到另一頭把燈關(guān)了,他卻嚷嚷要她把燈打開。在燈下,她偷偷地看他,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像是在努力回憶一些事情,也像是故意在跟睡眠對抗。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球開始渾濁,眼皮開始往一起粘。那樣子與其說為了睡眠,毋寧說懷著痛苦昏了過去。她確信他已入睡,于是松了一口氣。
有一次她侍弄他服藥,用一個碗盛水,服完藥他久久地盯著那只碗,他入睡后那只碗仍然放在床頭的一個小桌子上,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嚇了一跳,那只碗使她想起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奸夫淫婦的古老事故,那個古代的婦女將一碗毒藥灌進了她老公的肚子里。
他睡不著覺,她就向他講述這樣一件事情: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失業(yè)以后好不容易找了一份臨時工作,第一天上班她花了很長時間把自己打扮起來,然后騎上鮮亮的踏板摩托車上了街,她穿著黑色的、絲綢質(zhì)地的裙子,如果夏天的風掀開她的衣裙,或者自己偶爾無意地拉拉裙子,就會露出白得耀眼的玉腿。她一定是愿意讓自己的腿偶爾在一些人群的眼中暴露一下,否則就不會選擇穿裙裝。摩托車在加大馬力,突然間,她感覺身上有些不對頭,她剎住車,用一個細微的動作檢查了自己的身體,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穿內(nèi)褲,慌亂之中,摩托車倒在了地上。
這個可憐的女人好幾天都神情恍惚,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她一位最要好的女友,為的是得到女友的一個安慰,女友從她那里離開以后一刻也不停地把這件稀奇事講給所有相識的人。
“這可真是稀奇,千古一遇?!彼麑@件事情顯出興趣:“它其實是一個事件,具有劃時代意義?!?/p>
她一想起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打冷戰(zhàn),以后穿衣、換衣和上完廁所的時候就習慣性地摸摸自己的臀部,并且低頭躲避周圍投來的目光。
六 在他失眠的日子里
妻子的歷險
現(xiàn)在,她站在火車站的站臺上,摸摸自己的臀部,她身上裹著一件棕紅色的風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她的同事約有四十來人,各自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三三兩兩地站在站臺上。
這是一個城鎮(zhèn)小站,在幾公里外的郊區(qū),西北的隆冬寒風凜冽,四周氣氛蕭瑟,冷冷的鐵軌從枯黃的蒿草和礫石中延伸向光禿荒涼的山川。
進站的時候他們遭到了第一次阻擋,車站方面的人已經(jīng)獲得消息,說他們有上面的規(guī)定,不得將車票售給結(jié)伙上訪的乘客,就是說因為某些目的,他們失去了乘車的權(quán)利。這時她還懷著平靜的心情,因為不過幾分鐘,他們中間年輕的組織者率先憤憤地闖進了檢票口,后面的人一擁而入,她甚至帶著勝利者的微笑,隨人群進站的時候習慣性地低了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臀部。
她跺著冰冷的腳,吐著一口一口地熱氣,等著列車進站,她要和同事們一起挺進省城,到省府去上訪。
許多同事已經(jīng)注意到站上的工作人員一臉緊張地在他們周圍穿梭,列車鳴著長笛進站的時候,更多的站臺工作人員和車站派出所的警察趕到了站臺,并迅速向徐徐而來的列車圍了過去。
列車的車門緊緊地關(guān)著,車里的人下不來,車外的人上不去,像一只僵死的螞蚱。列車在小站只停留五分鐘,三分鐘之后,同事中有人說如果這一站到站的乘客下不來,列車可能直接開往下一站,然后把乘客甩下開走。這群人立刻采取行動,擁向車頭,不少人從站臺跳下去,其中一個年輕人過于著急在鐵軌上磕破了頭皮。從這一刻起,整個事件變得不可逆轉(zhuǎn)。
整隊的防暴警察帶著盾牌涌進車站,她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這些小伙子帶著盾牌列隊出發(fā)演練或演練歸來,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她根本想不到他們居然與她正面相遇并且發(fā)生沖突。一個警察告訴他們,事情鬧得太大,消息已經(jīng)捅到了鐵道部。
她突然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可憐的、由于過分小心而未穿內(nèi)褲的女人,她到底怎么啦!肯定是經(jīng)歷了重大的變故,她的不慎的確不是因為大意,而是因為過于小心,但誰又能說得清呢,也許她還是太不小心了。
年輕的組織者盡管以千萬條理由煽動了一批人,盡管用千萬個觀點來反復論證這次行動的合理性,但他們忽略了許多細節(jié),忽視了政府在某些事情上的強硬立場。事件的發(fā)展和它帶來的許多后果是他們根本不曾想到的。
傳訊從第二天開始,由于人多,隔了一天才傳到她。在一間冰冷漆黑的房間里,一盞燈罩在她頭上,傳訊者問被傳訊者冷不冷?冷。那就把一切都講清楚,講清楚后到不冷的地方去。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只知道申訴一些自認為很重要的事:企業(yè)要出售,我們工人怎么辦?我們要得到相應的報酬,我們要找回我們的權(quán)利……還有,招標報名的程序有嚴重的舞弊行為……
那么,誰是這次行動的組織者和領(lǐng)導者?
企業(yè)要出售……根本就沒有組織者和領(lǐng)導者,都是自發(fā)的。在火車站,防暴警察要他們按規(guī)定的路線撤出站臺,排隊撤退的時候,前面的人低低地向后面的人傳話:“往后傳,根本沒有組織者和領(lǐng)導者,都是自發(fā)的?!眰鞯阶詈笾皇O铝艘痪湓?,“都是自發(fā)的?!?/p>
這位女士你沒講真話,其實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實際情況,我們都知道。
“知道還來問我。”
“注意態(tài)度!”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反正不是我。”她哆嗦了一下,她有點害怕了,不知道他們將如何處置她。
“那是誰呢?”
“我不知道?!?/p>
語氣又嚴厲起來:“誰在站臺上喊‘誰也不能退縮,誰退縮日他媽!你說,這是誰喊的?”
“哪里有這句話嘛,我就沒有聽見嘛!”
“你什么都聽見了。”
傳訊者其中的一個人因為長時間憋了一泡尿,已經(jīng)到了非釋放不可的地步了,他走出去后,另一個人用隨和的語氣說,我們也不想和你們對抗,我們也同情你們,但這是我們的工作。
“你住在哪里?”她問坐在暗處的他,感覺一下子輕松起來。
“都住在老城區(qū)嘛!誰不認識誰?!?/p>
她問:“我該說些什么?”
他猶豫了一下說,“其實你說什么不說什么都一樣,反正你又不是組織者?!?/p>
她決定什么都不說。如果他們的隊伍里出了叛徒,把組織者出賣給政府,那就讓叛徒去干好了,她絕不做叛徒。
傳訊的結(jié)果是誰也不是組織者,同時大家又都是組織者。但一起攔截火車的嚴重事件絕不能就此了事,當局的傳訊沒完沒了,并且發(fā)出最后通牒:如果無人承認挑頭,四十多個人就同時做行政拘押處理。兩個年輕人在權(quán)衡了輕重之后決定承認他們的組織者身份,反正無牽無掛,省得連累大家。
對組織者的處罰是行政拘押一個月。這意味著兩個人將在看守所里度過春節(jié)。
開脫的工人不愿接受這個處罰,無論如何也應該讓同伴在春節(jié)前夕回家過年。他們在一起作進一步商討,最初的發(fā)言這樣開始:一個大塊頭女友說,我們可以反告公安,他們在這件事的處理上違法,審問我們女人應該由女警官進行,可他們?nèi)悄械摹?/p>
她傻傻地問:“他們怎么你啦?”
“真是!”女友給了她一拳,“說什么哪!”
可行性方案很快在某個高人支招下拿了出來:當時在站臺上看見防暴警察,大家都非?;艁y,慌亂之中有人從站臺上跌了下去,跌得頭破血流,不省人事,于是更多的人跳下站臺實施搶救——大事化小,攔截火車變成了搶救失足者。
案子已經(jīng)了結(jié),補救方案被當局否決。有人開始策劃下一個方案:到市府去要求釋放被關(guān)押的工人。到此,上訪計劃徹底變成了對同伴的聲援和救助計劃。
七 他在深淵里掙扎
老陰相信,提前進入失眠狀態(tài)的另一個人是鎮(zhèn)政府的紀檢員,但他選擇的治療方法不是吃藥而是飲酒,事實上,他每日24小時除了少量的進食外都在不停地飲酒,就連晚上起夜都要抓起酒瓶喝上兩口。紀檢員拿出寫字桌下面的酒缸子,像渴極飲水一樣咕咕喝上兩口,桌上攤著一份寫了一半的上報材料?!拔疫@兩天很忙?!彼麑M門的老陰說。但這其實不是拒絕,而是要告訴老陰,他飲酒之后的工作狀態(tài)非常之好。而老陰知道他從來沒有為工作忙過,許多同事因為自身的嗜好而不能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去,他們被諸如酗酒、打牌、追逐異性等嗜好所掣肘,這個單位是嚴重的人浮于事,一切工作其實有老陰和司機小田即可包攬。
紀檢員說他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房間是黑的,而他發(fā)現(xiàn)燈管突然會亮起來,他雙眼逼視燈管,燈管就會熄滅,一閉上眼睛燈管又亮起來。差不多一整夜都是這樣。他感覺自己被上蒼賦予了一種神奇的力量,這種感覺使他鼓起了信心:等到天亮,一個嶄新的未來在等著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盡管天亮以后他檢查發(fā)現(xiàn)燈管出現(xiàn)了故障,但他相信他有力量讓一切重新開始。
許多同事都說紀檢員死于飲酒過量,這純粹是胡說,他死于過分焦慮,另一個同事也是如此。在一個人數(shù)有限的群體當中,這無疑是一個恐慌的漩渦,這個漩渦攜帶的信息全是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老陰記得他的大學教授曾經(jīng)講過,黃泉路上無老少,其實是一種學術(shù)的誤導,死亡的學術(shù)意義是:當一個人感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責任感與使命感,他就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老與死亡,活著,就別讓自己喪失這兩種感覺。
據(jù)說這條街上曾有一座文廟,有條巷子就叫文廟巷。人們在老陰所住的大雜院前面筑起一座高臺,臺上豎著五根龍柱和一尊孔子的塑像。從前的塑像從百十米遠的地方看上去完全像一個玉米棒子,在市民的一片噓聲中當事者不得不把高大的塑像拿走,必須重塑一個孔子。趕上老陰從鎮(zhèn)政府回來,他讀過《史記》,史記孔子的腦袋四面高中間低,因此取名叫丘,他身長九尺(當時的計量單位),別名“長人”,因此孔子的身材不可能像一個玉米棒子。但是,隨便吧,老陰的責任感在慢慢消失。
但他覺得有必要與他的妻子和兒子說一說孔子:孔子有一個弟子每日自省三次,做這件事的時間段我們不清楚,但他肯定是騰出了足夠的時間,也可能那個年代生活節(jié)奏慢,可以讓人有時間和精力把當天的對錯得失作一了斷。人與圣賢的思想差距到底有多大?人在回想往事的時候多少是在為自己的茍且之事尋找足夠的理由,人在回想往事的時候更多的是在回憶中再一次重溫被自己奉為甜蜜的事情,再一次得到享受,再一次為生活中的自己注射興奮劑。我們都會想起過去的事,假如你不曾為做錯的事情反省,那至少不要為自己的錯誤尋找理由。
晚上,在大雜院的房子里,妻子非常小心地將自己一條赤裸的、帶著一些連自己都解釋不清信息的大腿擱在他同樣赤裸的身上,隨后她把自己的大腿輕輕挪開,她輕聲說:“我們……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
他在想,他不能讓責任感和使命感這么快就從自己身上消失,他必須挽留它們,但這似乎由不了他自己。
她有一個倒頭就睡的習慣,而他的睡眠一向卻那么差,她有時會覺得這似乎是她的罪過。但晚上我們除了睡眠還能做什么呢?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他回家以后她一定記得刷牙,然后再將自己身體的某些地方擦洗一下,拿出清洗干凈的、散發(fā)著皂香味的內(nèi)褲和胸罩預備換衣。有時她在他身邊躺下來,干脆赤條條一絲不掛,這些動作都曾經(jīng)有著清楚的信息,現(xiàn)在,這些信息不再起作用,她像一株連根拔起的花枝,不知道花朵該在什么時間開放。
清晨,她在想這樣一件事,如果她挺身去援救身陷囹圄的同事,那么她和許多人也面臨被關(guān)押的危險。她怕么?似乎沒什么可怕的,當那兩個年輕的同事站出來說他們打算為大家的事去坐牢,并解釋說他們之所以方便去坐牢是因為他們無牽無掛。她那時想誰該不該去坐牢難道需要理由嗎?人人都是有牽掛的,人人又可以做到無牽掛。他們年輕,而她不再年輕了,老與少之間那個中間地帶似乎有太多的牽掛,她和他們都不屬于那個地帶。
出發(fā)前,她告訴他這兩天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如果他有不滿或別的建議,她也許會重新考慮一些事。
他一夜沒有睡好,他又被一件事情糾纏住不放:如果他大學畢業(yè)老老實實在學校教書,情況會怎么樣呢?情況肯定比現(xiàn)在好,會好到什么程度?一個全國教學能手,有額外的代課補貼,有三居室的房子;假如兒子考不上高中可以免費借讀。剩下的還有什么呢?熬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名分,一個職位,這不難,簡直不在話下;而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是死水一潭,他想被提拔那是非分之想,他想進城,自己看哪個單位需要你吧!而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全是她托人送禮搞定了的。
早上吃飯的時候,他看見她端著一碗豬肉燉粉條拌米飯,她的吃相就像猴子一樣難看。如果她什么也不說,他的情緒會比較好一點。
八 妻子和她的同黨
他們在上一次集合的地方聚集,她沒想到還有一個警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警察就是上一次傳訊她時說與她同住在老城區(qū)的那個人??匆娝苡押玫貨_她點頭微笑,而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警察在沒有任何具體形式下首先開場發(fā)言,他說你們的上訪行動雖然沒有到達預定地方,但已經(jīng)達到了預期目的,事實上它比你們到一個具體的地方更具轟動效應。現(xiàn)在,你們單位的改制方案已經(jīng)宣布推遲一步進行,下一步的改制,紀檢部門將進行全過程監(jiān)督。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如果你們要干涉對那兩個違法者的處理,我告訴大家這是什么性質(zhì),這是司法干預,是阻撓執(zhí)法!我告訴大家,別這么做。警察說完,跟包括她在內(nèi)的幾個人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看!”大塊頭女友送走警察后說:“我們算了吧!”
“是你告的密?”她問。
“說什么哪!”女友說:“他是我一個朋友,我向他咨詢,他是主動來幫大家的。”
行動被絕大多數(shù)人舉手通過。她告訴大家,警察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計劃,如果現(xiàn)在不行動,以后他們將無法進入市府的大門。出發(fā)了,大塊頭女友喂喂喂地喊:“這次誰是頭呢?”她脫口說:“我是!”
乘車穿過市區(qū),坐在身邊的大塊頭女友對她說:“我們在與政府對抗!”
“你閉嘴!”她說。
“到了那兒你準備說什么呢?”
“……”
“我突然想起了,我女兒今天要去割盲腸。”
“你下去?!?/p>
她下去了,身后飛來一支燃燒的煙頭。
他們被擋在市府的大門外面。警察的行動比他們更及時。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后,雙方相互讓步,警察同意他們五六個人進去反映情況。
她進去了,被同事們擁在前面去見一位主管。
“什么事?”主管問。
她說他們要求被關(guān)押的兩個同事在過年前釋放出來。
“什么理由?”
“過年嘛!……”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理由太不成為理由了?!八麄儍蓚€的老娘快沒命了?!?/p>
主管哼了一聲:“你認為法律應該照顧違法者回家過年的權(quán)利,那殺人犯還想回家娶媳婦的好日子哩!”
“可是……”她急切地說:“以前有的殺人犯常常在年關(guān)跟前被正法,原因就是群眾恨他們,不讓他們再過一個年,所以過不過年其實也是一種懲罰,可那是法外之情。我那兩個同事已經(jīng)為違法的事接受了處罰,還非得要剝奪他們回家過年的權(quán)利嗎?誰會那么恨他們!我們求求你……”
“你怎知道的那么清楚?”主管露出一個想笑的神情,他從桌子后面站起來說:“誰告訴你他們被剝奪了回家過年的權(quán)利?誰告訴你他們要被關(guān)押一個月?”
“……”
“關(guān)押最多不會超過十天,所以他們當然要在家里過年?!?/p>
九 在歌舞場醉酒后的迷惘
在文廟巷一帶,人們正在被各種名目的聚會狂瀾所席卷。那些男女老少每天都在打聽自己的同學、校友、相識、戰(zhàn)友等人的住址、電話和工作單位,老陰看見他們每個人都一臉苦相,每個人都焦慮不安,仿佛每個人都被鎮(zhèn)里的紀檢員訪問過。有一次,一個中年男子在大雜院門口叫住他,問他是不是叫吳大有,他問對方有什么事,那人說他們曾經(jīng)是小學的同學,要搞一個非同尋常的聚會,因為他們一起在幾次具有毀滅性的武斗中幸存下來?!昂軐Σ黄穑也皇悄阋业娜?。”他看見那人滿臉焦慮,像喪了魂似的在街頭久久站立。
上訪風波很快被聚會狂瀾所湮沒。在她看來,聚會無異于上訪事件的繼續(xù),它同樣顯得無序和令人慌亂,但它是一片可以寄于期望的新天地。去聚會,她想換一件好看點的衣裳,似乎還有一兩件衣裳穿在身上看上去不是特別落伍。她找了好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衣裳被自己用布單包裹起來,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不堪入目,一番熨燙之后,她選了一件帶毛領(lǐng)裝飾的中式上衣和一條質(zhì)地較厚的呢料褲子,褲子的開口處有兩道扣和一個鉤,穿上后她把兩道扣和一個鉤統(tǒng)統(tǒng)扣住,感覺自己的臀部緊繃繃的,十分難受。
她穿著帶有兩道扣和一個鉤的褲子踏進一個點著蠟燭和大紅燈籠的歌舞場,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穿上裙子出門卻忘了穿上內(nèi)褲的女人,她總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她與她并肩走進歌舞場,并尖著嗓子對她說:“天!我忘了穿內(nèi)褲!”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在著意布置過的講臺上做著一個長長的演講,他在給一部分人做一個總結(jié),從過到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到未來。這個演講無論是否必要,都顯得太長。接下來是一片杯盞交錯的聲音,再下來是跳舞,大約在兩支舞之后,有人邀請到她,他正是那個在臺上演講的男人。他們是校友?她完全不記得。
她的舞跳得不錯,20歲以前她在一個交際舞培訓班學習過,這差一點成了她的婚姻障礙,先是她的??茖W校的文憑被他挑剔,隨后是她熱衷于交際舞被他質(zhì)疑。
先是她嬌小的腰身引起舞伴的注意,隨后是她柔順的神情和她的名字讓他著迷,林小毛,這個名字像一件精美的飾品一樣恰到好處地佩在她身上,展示著它無可取代的地位。他們跳著舞,他帶著迷醉的神情附在她身邊將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一曲結(jié)束之后,他繼續(xù)邀請她跳舞,她卻無法再跳下去,感覺另一個不幸的女人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腳。
組織者走到她身邊,輕聲問她有什么問題,她在桌子上抬起頭,十分難受地說:“沒什么,我的一只鞋要掉跟兒了。”不一會兒,服務員拿來三只鞋盒,說有人要送她一雙鞋,看看哪一雙合適,她沒有驚訝,仿佛一切安排她預先都知道。她挑了其中的一雙,跟兒雖然有點高,但比她腳上的那雙不知要好多少倍。
他們繼續(xù)跳舞,他以一個政府機關(guān)的職務和一個車隊經(jīng)理的雙重身份告訴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他將給她以幫助。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俘虜,只能夠聽從別人的安排。
“聚會其實是這樣的。”他繼續(xù)說:“當一些人聚在一起想拉近感情距離的時候,結(jié)果是大部分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只有極少數(shù)人增進了友誼,那其實是緣分?!?/p>
第二天,聚會繼續(xù),只是形式變了,他們乘車去北邊的一個城里去看一位從前的老師,然后在一個沙漠海子邊完成這次聚會的重頭戲:劃船、撈魚、鮮魚會餐。這些費用其實都是由她的舞伴在內(nèi)的極少數(shù)幾個人包攬,她和別的人只是象征性地出一點錢。
有人坐著小木船,拿上特制的漏勺和船家一起去撈魚。船從岸邊劃出不遠,來到一個漁網(wǎng)圍著的場子里面,船家和游人一起揮動手里的漏勺,把圍在場子里的魚打撈上來,一部分打上來的魚被重新扔到海子里面逃生,只有適合游人口味的魚被扔到船艙里掙扎著等待刀俎。
“喜歡吃什么魚?”他問。
“我不大喜歡吃魚?!彼p聲說。
“我喜歡吃糖醋鯉魚,可惜這里只做清燉魚。”
小木船把一部分打撈上來的魚運上岸,船家把魚交給一個等在岸上的包廚,只見那人腰上圍一條血糊糊的布單,腳蹬一雙臟兮兮的雨鞋,嘴上咬一把生鐵刀;他接過魚,嫌魚蹦跳不好收拾,用力往地上一摜,魚被摔得暈了過去,昏死之間被包廚用刀在肚子上一劃,肚腸便被撥拉到一邊,不多時,鱗骨滿地。
“最遺憾的是現(xiàn)在天氣還有點冷,不能下水游泳?!彼麊査雱澊€是想坐汽艇游玩。最后他們穿上救生衣上了一條汽船,船在波光之間劃出一道溝壕。她在乘船,始終在乘船,在海天之間,乘船的人和掌舵的人似乎都不知道要駛向哪里,她想早一點到達彼岸,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岸邊有許多用木柱支起的草庵,庵下置有桌凳。吃飯的時候,船家用大盆盛了燉好的魚端上來,又添幾樣小菜,隨后酒飯一起上,一時間,水波拍岸的聲音便被一片嘈雜湮沒。
她被別人灌了幾口酒,抵擋不住酒勁,便跑到岸邊嘔吐,看見魚在不遠處的湖面上跳躍。
乘車返回城里,大部分人互相道別之后結(jié)束了這次的聚會,她和另一些人被她的舞伴邀請到城里一家有名的飯店去小聚,幾個女人被安排去洗澡,男人們聚到一間小卡廳繼續(xù)飲酒唱歌。她由服務員領(lǐng)著走進飯店底層的一間房子里,穿過臥室,看見寬敞的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雙人的、可以沖浪的浴盆。
服務員往浴盆里放水,告訴她如何調(diào)節(jié)水溫和達到?jīng)_浪效果,然后關(guān)門離去。她到臥室的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喝,她想在那張寬大舒適的床上躺一會兒,又擔心浴盆的水流溢出來。
水放好后她把外衣脫在臥室里,把胸罩和褲衩脫在衛(wèi)生間里,在浴盆里躺下,水漫過肌膚,舒適感頓時透入全身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
“看看!這雙鞋真不錯?!蹦莻€女人帶著古怪的笑容在浴室里拎起她的一只皮鞋,“少說也值500塊錢!”
“你趕快走吧!”她說:“你想洗澡等我洗完以后……”
“這條褲衩……”她放肆地大笑起來,“褲衩這么考究是什么意思呢?”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我自己花錢買的?!彼胍鹫煞虻呐d趣。
“你丈夫怎么啦?”
“他不行了?!彼t腆地笑著:“我也搞不清哪兒出了問題,如果我們連那件事都弄不成了,那我們就真的完了。”
“他們都進來了,我讓他們進來的?!彼阉嗦愕纳眢w指給進來的人?!翱矗律淼拿嫘銡?,只有她配穿這樣的內(nèi)褲?!?/p>
“林小毛嘛!她就像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p>
潮熱從她的腹部升騰起來,使她全身痙攣不止。
“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p>
“大家都這樣……”
她的舞伴只在自己認為必要的場合才佩戴眼鏡,現(xiàn)在他摘了眼鏡,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對她說。她以為他們在這次聚會結(jié)束后就分道揚鑣,但事實是這樣:一個人從自身的需要出發(fā),早晚要與另一些從未謀面的人相遇并互相影響。
“可我沒有一點準備,也許明天……”
“明天我們都完了,明天一切都來不及了?!?/p>
他們把她從浴盆里撈出來,像魚從湖水里撈出來一樣,作開剝之前的最后展覽。
“等一下!”她找到一個逃脫的理由:“我要凈手。”
“請隨便?!彼麄冏岄_一點,使她能看見坐便器。
“可我從來不在房子里面……”她說的是真話:“我便不出來?!?/p>
“那你快去快回?!彼奈璋檎f:“我們等你?!?/p>
她抓了自己的內(nèi)褲和胸罩,由于擔心他們在她穿戴的緩慢過程中反悔,就直接把外衣套在身上,然后奪門而去。那個女人在她身后喊:“她可能要逃跑!看!她連內(nèi)褲都沒穿!”
兩個月以后,單位的同事又約她在上次的歌舞場相聚,那兩個蹲過看守所的同事為她點了最昂貴的紅葡萄酒。他們告訴她,單位原班子的確有經(jīng)濟問題和舞弊行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止了一切職權(quán)。他們組織了一個新的工作組接管了權(quán)力,這個工作組的成員也包括她在內(nèi)。
這真讓人開心,盡管他們無法阻止一個企業(yè)倒閉拍賣的命運,但他們?yōu)橐恍┦虑闋幦∵^,為各自的命運抗爭過,現(xiàn)在他們自己成了主人,一切便顯得特別不同。
兩個同事對她殷勤有加,他們稱她“姐姐”,說今生就是姐弟,為你的事我們可以兩肋插刀。
她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真讓人羨慕,你比我漂亮,你還可以繼續(xù)領(lǐng)工資。”大塊頭女友苦著臉說。
“你住嘴吧!”
“他媽的!我最近越來越倒霉了?!?/p>
“你怎么了?”
“老公打我!他打我、踢我、踢我這兒……”她指指下身:“我有時真想死了算了!”
“瞎想什么吶!有那么嚴重嗎?”
“他也沒了工作,可他一點也不知道省儉,照樣吃他的、喝他的,還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也不比你強多少,”她說:“可我總是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一切都好不起來……連家都好不起來,還能有什么別的好。你說我該怎么辦?”
“看來只能靠你自己了?!?/p>
“你好好幫我想想,出個主意?!?/p>
“我怎么幫你?”她說:“你難道要我們組織起來去討伐你丈夫嗎?可這比我們?nèi)r截火車還要難!”
“看!”大塊頭指指從身邊來來去去的、一身妖氣的舞女:“這些人反而生活得比我們好?!?/p>
大雜院所處的文廟巷口,祭壇一樣高高的臺子上搬來一尊更新了的孔子塑像。無論別人怎樣挖空心思,怎樣調(diào)動想象力,都無法從老陰的心底塑起孔子的形象來,它不僅讓他感覺不對,更讓他在漫漫長夜里無法入眠。他在想這樣一件事情:一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在焦慮不安的時候會抓起扁擔到井上去挑幾擔水,或者扛上镢頭去刨那兩畝地,讓自己的心緒在勞作中穩(wěn)定下來;而一個焦慮不安的行政長官呢?會在當街上塑一個孔子。
今夜他在大雜院的房子里躺下來,突然發(fā)現(xiàn)從他們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塑像的一半腰身。
“你在看什么?”妻子問。
“我在仰望圣人?!?/p>
妻子想說:“你仰望圣人,我仰望你!你比圣人更讓人累呀!”
十 妻子和另外一個男人
的約會
她結(jié)識的那個人約她單獨見面。不知怎么得,自從她接到約會的電話,她就開始發(fā)抖。她似乎早就逃避著這樣一個約會,因為她的內(nèi)心無法承受那樣沉重的選擇。她要向丈夫做一個表白,她感到歉疚和從未有過的心虛,她想暗示他今天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如果他有建議,她完全可以隨順。他看見她剛剛洗了澡,換了衣服,“啊!請你不要顫抖!”他對自己說。眼前的景象是他對自己的死亡曾經(jīng)做過的鋪墊——她穿上了一件黑色短風衣和一條長裙,腳上是一雙帶拉鏈的高腰皮靴,她抹了口紅,在身體的某些地方灑上了淡淡的香水……“你什么都不要說。”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太累了,讓我休息一會?!?/p>
這個男人干過司機、做過車隊經(jīng)理,后來成為這個地方的一名領(lǐng)導。那次同學聚會,對他是一個重要的日子。組織者擬好了人名單,按人數(shù)訂了飯桌,直到聚會開始前,有人又想起一個同學的名字,那個同學叫林小毛。
以往有些日子很平淡,甚至死氣沉沉,這些平淡的、死氣沉沉日子使他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chǎn)生過懷疑。但后來他明白了,每一個平淡的日子都是為某個重要的、精彩日子作必要的鋪墊和犧牲。
比如今天他約了林小毛晚上在酒店的包房里見面,林小毛答應了。因為她玲瓏而纖巧的身影在他腦海里游動,一切都變得意義非凡,一切都鮮活起來。
他乘專車到一個鄉(xiāng)政府去開扶貧工作現(xiàn)場會。這一帶的扶貧工作由他所在的單位牽頭,他就是這個工作的總負責人。午后兩點半到場開會,先點名,兩個單位的代表缺席,他說,我們等。大家就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邊溜達邊等待。這是個陽光燦爛,暖風融融的日子。大家跟他一起享受著愉快的時刻。放任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是對這個美好時刻的破壞。
鄉(xiāng)政府給兩個單位去了電話,代表很快趕了過來,看著領(lǐng)導的臉色,各自惶恐不已。
他說哪個單位把扶貧工作做不好,咱們秋后算賬,年底總評時扣分。末尾淘汰制大家都清楚,領(lǐng)導是要被問責的。接著傳達今年扶貧工作要點,隨后乘了車,首尾相接去一個村子,完成現(xiàn)場會。這個村里的村長見人就打聽是否修高速公路,路是否就從自家的宅基地穿過。這個村子有兩戶人家是他的扶貧對象,一戶是兩個孤寡老人,各有殘疾,無依無靠。另一戶是兩個孤兒和他倆的八十歲奶奶。每次他去看他的這幾個扶貧對象,村長都讓這些可憐的人穿上他捐來的新衣服,紅紅綠綠的衣服,在土頭土腦、空無一物的窯洞里顯得非常耀眼。但這一天,那位八十歲的奶奶病得不行了,無力給自己的兩個小孫子穿著打扮。等他走進這個窯洞,眼前的景象那樣凄慘:兩個孩子穿得破破爛爛,老人在炕上的一堆破棉絮中掙扎。他問,給他們的那些新被褥呢?讓老人藏起來了。衣服呢?也藏起來了。平日哪里舍得穿戴!他拿出二百元錢塞在老人手里,摘下眼鏡,擦拭著一涌而出的淚水。
看完這幾個扶貧對象,他讓村長領(lǐng)著大家去參觀一塊新修的壩地。這塊地是他一手抓起來的小水利工程示范地,如今已經(jīng)見效,第一年的產(chǎn)值就非??捎^。
他告訴大家,抓小水利工程建設是這一帶農(nóng)村謀求發(fā)展的基本流向。這個工作非抓好不可。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當他進城后在酒店里匆匆吃過晚飯,走進酒店留給他的那間包房,感覺這一天是那么充實和完美。他沖了一個澡,把浴袍脫了,重新把衣服穿好。他看了一會兒電視新聞,約會的時間差不多到了。他摘下眼鏡,他認為與某些人見面,戴眼鏡會影響彼此的距離,并妨礙你進一步的感情交流,這也就是他許多次與妻子躺在床上,卻拒絕摘下眼鏡的理由?,F(xiàn)在,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潮水一樣在身體里涌動。他聽見清晰的腳步聲在房間外面停下來,接著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那時,林小毛已經(jīng)在他的幫助下到某個單位擔任了財會職務。從上班的那一天起,她就似乎意識到她與那個人之間其實已經(jīng)有了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雙方都在很多時候想著這樣一個問題:我能為他(她)做什么?做了會得到什么?得到了又會做什么?她同樣清楚,她能為他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滿足一個男人占有的欲望。事實上,有幾次聚會他們都單獨在一起,她看出他對她的渴求,但是,并沒有什么事發(fā)生。人性中的某些東西讓他猶豫、讓他膽怯,那是一種非??尚筒豢伤甲h的情境。當時,林小毛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也許正是她那種停頓的狀態(tài)成了她的一面盾牌。今天是最后的時刻了,他甚至在電話里告訴她,那個酒店檔次很高,進出的都是遠近的知名人物,誰也不會特別注意誰。這等于是在暗示她:你知道今天晚上我們要做什么。她不能再找借口,她必須做出選擇。她想召喚一個神靈來使自己的內(nèi)心得到平靜,但她招來的是一個魔鬼:“你想好了嗎?你必須要做出選擇!”
“是的,我想好了。難道有誰會替我做出選擇嗎?就連我的丈夫、我最親近的人也不會幫我?!?/p>
“你的內(nèi)心很不安,是嗎?我會使你的內(nèi)心得到平靜。首先,你是奔著肉體的快樂去的,這是上天給你的獎賞,你無法阻擋。如果某件事你已經(jīng)無法阻擋它發(fā)生,那就讓它快點發(fā)生好了,等待和躲避其實是一種更厲害的折磨;你可以為某個人、某種輿論堅守自己的陣地,你也可以不為某個人和某種輿論堅守自己的陣地,全是根據(jù)情狀在轉(zhuǎn)變。許多人在這個比較含糊的事情上約束著自己,并且用好與壞的界線把自己劃在一邊。但這種約束其實根本不堪一擊,如果有人認為誰在這件事情上劃清了界線,那是十分可笑的?,F(xiàn)在你必須走了!”
她推門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差點抓不住門上的把手。
她行走在街道上,想把手提包換在另一只手里,但是她太緊張了,手提包差點掉在地上。
“你走了多久了?繼續(xù)走。你的猶豫也許在別人看來是非??尚Φ模】吹搅藛??酒店是多么奢華!你只要看看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就知道自己并不孤單!現(xiàn)在上樓,你知道房間的號碼。”
她已經(jīng)站在房間門外,抬起手敲響了房門。
門開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不是他,而是那個女人?!澳愫煤孟胍幌??!蹦莻€女人神色異常,急促地對她說:“你把什么要緊的事忘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臀部,這是她近來出門常做的功課。
“噢,天哪!”她的頭發(fā)一下子豎了起來。她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洗完澡,居然忘了穿上內(nèi)褲。
“我太惡心,太下流了!”
她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向樓下跑去。
十一 山魯佐德的秘密
他有閱讀的習慣。有一天,他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他確信這本書他已經(jīng)讀過好幾遍了,但在失眠的日子里,他完全不記得這本書里的具體內(nèi)容,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記憶連同自己的思維已經(jīng)糟糕到如此地步。他翻開第一章讀了一段,看看能不能喚醒自己的記憶,不能。他依舊不記得后面的章節(jié),連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都想不起來。可是從前自己可以把這本書里的許多章節(jié)倒背如流。他現(xiàn)在開始相信,自己的頭腦可能早就不大清楚了,從自己身上失去的東西可能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這是為什么?他不得不承認,他不再有能力尋找答案。但是,他還有能力使自己稍稍振作起來,如果許多東西無可挽回,至少可以試著挽回自己的記憶。
他重新翻開那本書的第一章來讀,讀完以后,他把書本合上,閉上眼睛默想這一章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自己連剛剛讀完的內(nèi)容都記不完整。
他只記得那本書的第一章講述的是一個國王殺死了對自己不忠的王后和宮女,然后每天娶一個女子來過夜,次日便殺掉再娶,完全變成了一個暴君。這樣持續(xù)了三年,殺掉了一千多個女子。宰相的女兒山魯佐德對父親說她要嫁給國王,她要試圖拯救千千萬萬的女子。山魯佐德進宮后開始給國王講故事,她的故事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千千萬萬的女子。
他肯定自己遺忘了某些細節(jié),他翻開書來對照,是的,他是遺忘了一個細節(jié),在山魯佐德給國王講故事之前,她的父親先給她講了兩個故事,用來提醒人們他作為宰相,對國家的憂慮,對女兒寄予的期望和對女兒命運的擔憂。如果沒有這個細節(jié),山魯佐德的冒險就顯得不真實。
他重新再讀第一章,重新默想第一章的內(nèi)容,結(jié)果同樣肯定自己仍然遺忘了某些細節(jié)。山魯佐德其實不是一個人進宮的,跟著她進宮的還有她的妹妹,就是說,山魯佐德的故事不是講給國王一個人聽的,難道可以忽略這個細節(jié)嗎?她怎么可能在一千零一個夜晚興致不減地給一個人講故事,并且保證第二天自己的人頭不落地呢?一個成年人又怎么可能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每天晚上被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哄著睡覺,并且違背自己的原則,讓他的劊子手放下手里的屠刀呢?但是,有兩個或更多的人聽講,情形就大不一樣,一件事情要向前推進,人數(shù)肯定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這才是山魯佐德的聰明之處。
想到這里,他的心怦怦地跳。多年以前,他讀完這本書,然后回頭再看第一章,不由得替那位國王惋惜,他因王后和宮女的淫亂而大開殺戒,又因自己的不倫和淫亂放下屠刀——他一下子同時將兩個佳麗招進寢宮,而且是姐妹倆(在感官上肯定大不相同)。雖然講故事的人沒有這樣表達,但國王又怎么能說得清楚呢?這是國王最后的悲憫,其實是他在人性的淵藪中輪回重生。
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失眠的日日夜夜,他的體重掉了18斤,而且還在一天天掉下去。過去的褲子顯得過于肥大,妻子只好給他買了兩條小號的褲子讓他試穿,老陰把新褲子扔到一邊,仍舊穿著從前的褲子——這太讓人生氣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被人取笑的小丑,而有人想把小丑打扮得體面一些,好讓他看上去更可笑。
“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妻子忍不住問:“如果是為了那一萬塊錢借讀費,我們可以付給人家,如果為了那套房子,我們可以不去住??蛇@件事有那么可怕有那么嚴重嗎?如果我們省了一萬塊錢又住了一套房子,我們又能損失什么呢?”
“你讓我變成了一個小丑,一個傻瓜!”
“我做錯了什么?”
“這個家……”老陰環(huán)視著簡陋的房子說?!斑@個家什么最值錢呢?你的肉!你的肉值一萬塊錢和一套房子!”
“不是這樣的!”妻子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錢和房子都是你的價值,不是我的價值!”
“那是給誰定的價呢?除了你的肉,再加上一個可笑的小丑?!?/p>
妻子流著淚,搖著頭:“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早就懷疑我對你不忠?”
“你是不是很早就對我不忠!這問題還有意義嗎?我吃了安眠藥,我想睡一會兒。”
妻子淚流滿面。
“聽我說,好嗎!我求求你!”
她抹著眼淚,目光迷離,仿佛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說,她什么都沒有做,更沒有做對不起丈夫的事情。如果有人幫助過她,她總想著報答人家。就在上個星期,有一個幫過她的人要和她單獨約會,她已經(jīng)走到他房間門口了,但還是逃走了。有一次,別人介紹她和幾個當?shù)氐墓賳T認識,他們在酒吧聚會,大家都喝了酒,她也喝了,一個剛剛認識的人摟著她跳舞,后來就把舌頭伸到她耳朵里面去了。還有一次在宴會上,一個男人說她身上有奇特的香水味兒,她說她根本就沒抹任何香水,那個男人不相信,就把鼻子湊在她高凸的胸脯上去嗅。
“告訴我,我應當怎么做?”她說?!叭ド人麄兌膺€是去報警!?”
老陰已經(jīng)睡得很沉了。他已好久沒在家里睡過這樣好的覺了。而她這時候卻很想問他,很想有人回答她,她究竟應該怎么做?她曾混跡于那樣一個群體,她疲于交際,但總是想著家庭,常?;孟胗靡槐埔磺鑱頁Q取一個生活奇跡。她錯了么?她是一個好女人還是壞女人?
“我想,我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擦干眼淚,但又一次流下眼淚?!澳愕降资窃趺蠢玻∪绻銓@些不高興,你就處置我吧!你不要這樣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但老陰什么都沒聽見。
十二 美好的一天
小田調(diào)到了區(qū)政府,他開著那輛7座小轎到單位看望大家,并給老陰帶來一個人,小田介紹說這就是你向我打聽的董事長。
“劉董?!”老陰問。
“我姓姚?!?/p>
老陰一愣:“小田說你姓劉。”
“老劉早不干了。他現(xiàn)在當領(lǐng)導了。”
姚董是一個精精瘦瘦的老頭,有六十多歲,戴著眼鏡,穿著有點土氣,看上去與他的身份并不相稱。姚董說,我在一個酒會上認識了你妻子,她談起了你,也談起了你兒子,隨后我們做了調(diào)查,認為你仍然會成為一名好教師?,F(xiàn)在的好學生很多但好教師不多,大學畢業(yè)生都不愿意回咱這小地方來。不過我們學校的條件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本地最好的。我們還和你妻子談了初步條件……
“多謝關(guān)照?!崩详幷f。
“我是個生意人?!币Χc了一支雪茄吸著,這讓老陰看到了一點企業(yè)家的派頭。“學校的事歸校長管,除了要找到好教師這一點我們是一致的,此外我更關(guān)心的是生意。”姚董繼續(xù)說:“現(xiàn)在是學生挑老師,一個好教師可以教出一批好學生,也可以引來一批普通生,一個高中借讀生的借讀費是一萬元,還有住宿費和其他費用,十個、二十個學生是多少錢呢?這都是好老師的價值?!?/p>
“請你告訴我……”老陰冷冷地說:“如果我有價值,這價值由誰來定呢?”
“你想讓誰來定呢?”姚董怔了一下反問。
老陰也怔了一下,他的確沒這樣想過。這句反詰讓老陰覺得這個精瘦的老頭并不簡單。
老頭有點激動:“我想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定的,別人只是看到了那種價值?!?/p>
“我會認真考慮這件事。”老陰說。
姚董給了他一個地址和電話號碼,末了說:“如果你覺得一切滿意,我們暫時簽一個聘用合同,以后可以考慮通過教育部門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崩详幹肋@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你做得不好,我們可以解除合同。
小田調(diào)了單位,有了自己滿意的車,又遷了新居,算是雙喜臨門。大家嚷著要他請客,小田爽快,說進城找最好的館子吃去。小田去拉老陰,老陰說,我吃了安眠藥,這會兒只想睡覺。小田不再堅持,說老陰你瘦了,如果你有什么煩心事,跟我喝一杯酒去,酒可以消愁。老陰說,小田我這輩子不打算喝酒,更不會用酒消愁。
那天夜里,單位的房子個個黑著,顯得非常安靜。老陰吃了安眠藥躺下,卻沒有睡著。
老陰的課上了半個月,這天有一個鄉(xiāng)下老漢把他堵在學校的大門口,老漢頭上纏著一條白羊肚毛巾,滿臉都是胡子。老漢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了?你今年夏天測量公路,要把公路修到我家里去。老陰想起來了,說公路的事情沒準呢,你該干啥干啥去。
“我兒子在你班上哩,我兒子學得好著哩!窯暫時不砌了,省了錢供兒子念書?!?/p>
老陰說:“老人家,這就對事了?!?/p>
“我其實不老。”老漢仍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才四十五歲,養(yǎng)著十幾歲大的四個兒女。人一熬煎就顯老。”老陰沒注意老漢還扛來一個雞皮袋子,里面裝著一只活剝山羊。老漢說:“家里沒甚好東西,送只羊你過年吃,趕秋后地里刨了洋芋,我再給你送來。我兒子眼睛不好,你給他調(diào)換個座位,他要在班里不老實,你就跺他狗日的?!?/p>
老陰不知如何是好?!澳阙s緊把羊扛回去,要不就拿到菜市場賣了?!崩蠞h說:“我既然扛來了哪還能再扛回去?!?
又過了一星期,小田把一個人帶到老陰家里,那人是另一個中學的校長,已經(jīng)跟老陰談過代課的事,今天來敲定最后的細節(jié)。老陰答應代一個高中班和一個初中班。雖然在兩個學校代課,但課程是一樣的,不影響備課和教學質(zhì)量。
小田說:“大哥你一個月工資是多少呢?六千元。你真了不得?!崩详幰残χf:“你也有了一部好車,也了不得。”小田還帶了禮物來,是兩條中華煙和兩瓶五糧液,把老陰嚇了一跳。小田說:“這也不是我買的,是領(lǐng)導給的,家里還有呢。知道你不抽煙不喝酒,留著緊要時送別人吧。大哥那我就走呀,有事你隨時呼我?!崩详幷f:“小田,你別大哥大哥地叫,還像以前一樣稱呼,那樣才顯得親切?!毙√镎f:“大哥,我哪敢呀!我兒子在你班上呢,他以后的前程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叫他考個好大學。過兩年我說不定給你開車哩!”
無論老陰在哪個班代課,都有一些學生是熟人托付過的,他望著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他們身上去。
在一個初中班代課時,他看見鎮(zhèn)上那個年輕寡婦的女兒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下課以后,女孩禮貌地告訴他,她的媽媽請他晚上到家里坐坐。
其實,老陰對女人的感覺與眾不同,他欣賞美人,猜想丑女人一定非常痛苦,也猜想古代四大美女會美到什么程度,當她們脫去華美的衣裳之后又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也和他妻子的某些地方一樣?他偏重女人的美,常常覺得最美的女人在天涯海角。他鐘愛的一首楚辭最能表達他那種對虛擬對象的思戀和對美人的渴慕: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她!
這是一所寬帶、電話、閉路三入戶的大房子,裝修看似簡單,實則含金量很高,房間的每個角落都顯示著現(xiàn)代家居的舒適和豪華。多日不見,年輕女人豐滿了一些,這使她的體型恰到好處。她穿著一套黑色敞領(lǐng)的緊身線衣,也許領(lǐng)口太敞,使人看到她深深的乳溝。她的長發(fā)染成褐色從后面隨便地攏著,唇線的輪廓很清楚,精細地文過眼線,使眼睛更清秀,整個臉部更多神韻。老陰想,傳說中的美人也不過如此了。
他在她家里吃了一點菜,她打開一瓶XO,給老陰和自己斟上,老陰說,自己不喝酒,她說,少喝一點不會有事的,老陰說自己真的不能喝酒,就用飲料和她碰了一杯。她女兒舉著飲料說:“祝媽媽生日快樂!”
老陰一愣,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該買個生日蛋糕來的。”
她說:“等明年吧,如果你明年還來?!?/p>
飯后,她女兒回自己的房間玩電腦,她和老陰坐在客廳聊天兒。老陰說:“我也許不禮貌,但我很驚訝,你看起來有很多錢?!彼f是前夫留下的積蓄,她這一生也許非常不幸,但至少不會缺錢。老陰說:“錢很重要,它能讓一個女人保持長久的美麗?!彼f:“我美不美麗呢,我為誰而美麗呢?”老陰說:“就為這個城市吧,美就是風景。”她嫣然一笑,臉一紅說自己頭暈,暈得厲害,那酒勁很足。老陰說:“我扶你去睡吧,我也該走了?!崩详幦シ鏊?,她就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如果你愿意,這里就是你的家?!?/p>
老陰說:“這當然不是我的家,它會讓我恐慌。”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拆散你的家庭?”她說:“如果你需要我,你常來,也給孩子補補課,我就會很滿足?!?/p>
“我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崩详幷f:“所以我要留著人格去挑戰(zhàn)人生?!?/p>
她說:“你看,我是不是很傻,以為自己能配得上你?”
“我不那么看?!崩详幷f:“你不認識我的妻子,她也很漂亮!她頑強,有耐力。如果我這輩子不能給她富有,我至少要給她忠誠?!?/p>
老陰走到街上,他這時突然想喝酒了,不是和別人,而是想和妻子在一起喝一杯。看見路邊有一個乞丐,老陰掏出一把零錢給他,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愿你多一些快樂!”
責任編輯:閻 安